郝桥村,四面是沟,偏远而神秘。
一条土路,草绳子似的断了再修,修了又断,疙疙瘩瘩时宽时窄,猛不迭急转乍弯,扭曲着伸向沟的深处,几经喘息,病殃殃地通向外界。
上古时,山村地貌原本无山。据传,是老天爷喜怒无常,动不动暴雨倾泻,洪水肆虐,愣是把松软的黄土地,冲刷成条条沟壑,生生将它与周围分割!
有了沟,周围自然就簇拥成山了,沟越深,仰望周围的山越高。
沟,年年降低,低成几十丈深沟;代代加宽,最宽处横越几里地之遥!
赶一头毛驴,驼两口袋货物,人在深沟里不吭不哈缓慢行走,渺小的几乎看不出在蠕动。一只花蝴蝶,在驴头前左飞飞,右飞飞,落在了驴脖子摇摆的铁铃铛上,一路倾听着清脆的叮铃当啷声。毛驴,驼出去核桃,红枣,小米,黄豆,绿豆,芝麻,柴胡,远志,党参等粜了,再籴回来布料,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瓷瓶陶罐,金银首饰……多少年,多少人,如此反复,走累了歇歇,抬头远远的望一眼山顶上的古村庄,哦,原来咱郝桥村,宛如他乡的一座孤岛镶嵌于此!
自古,矮山黄土,远近叠色;沟底清水充沛,东河滩四季奔流。草类丰盛,连山带沟;树木繁茂,枣杏桃梨十余种之多!村中两眼“十八丈深”古井,足够村民日用。凡正街口、主街边、独立土圪塔,开阔空场地,堡墙大门之壤,均由天南海北各省善人捐资修建庙宇,大大小小几十座,佛儒道鬼神一样不少,尤其过时过节,全村人出动,各敬各的神,各拜各的庙,整个村子半上空,香烟缭绕,许愿祷告的,念经声弥漫几日。
村中,古青砖瓦房四合院居多,土窑洞零星摆布。
村外,有两座独立山头,山顶上,硬靠人工凌空凿挖,建造了两座山寨。
西寨子:位于村外西北沟边五里地,四面沟深几十丈,壁立千仞。据传,是官府秘密建造的“军事库”,抬头仰望,寨门悬挂半空,暗道幽深,易守难攻!
东寨子:地势极其险要,三面深沟,只有很窄的一面陡坡,犹如直立的刀刃,在刃面上用粗砂石条把沿儿,古灰砖码成云梯台阶,与村东沟边接壤。据传,是古城大财主,为避时乱远道而来,依山借势,在此修筑的“财宝库”,内有二进院子,供奉着灶王爷,家堂爷,栽种着皂角树,花椒树,核桃树,黑枣树,配设水井,粮仓,密室,暗道,磨坊,练武场,茅房,狗窝,骡马圈等等。
村中布局,起初原始,地势本就中间渐低于东西两翼,恰东西南三面厚土环围如山,古先贤便以中间划南北轴线,打通需建北门处的厚土阻隔,生生开凿出一条险关夹道。
从南到北,由上而下,走到一半处,就见三丈多高,坚固如屏的“北门洞”基座横跨街当中。北门洞,是在粗砂石条基础上,用古制大砖砌垒而成,高大雄伟。在门洞北面头顶上,嵌有一块石匾额,刻着“平陶古邑:启桂”字样。相传“先有山区‘平陶’郝桥村,后建古陶平遥城”的说法。
下面门洞阔达,上面修筑着高耸威严的玉帝庙,远远望去,气势恢宏。此建筑,无意间,将原本一个古村,陡然一劈为二:脑头街(上半村),底头街 (下半村)。
祖先修门筑关,起名定字,必用心良苦!
他们把月亮,认定为高天之上的“月明爷”,并确信月中有宫殿。
威严的北门,半圆月形,被奉为神门,恍如明月徐徐升空,之上庙宇,犹似神仙住的月宫。所刻石匾,凝聚村民共同心愿,“启桂”二字,最能表达:祈祷神仙明鉴,开启月宫,接天地人情意,庇佑村民与天共享!
……越千年史海,郝桥,为“古平陶”始祖其一,是十里八乡无不夸耀“生养文豪武将、朝中官员、富商巨贾之显地”。白天,成年人耕田种地,人欢马叫,幼小们念书声朗朗入耳;夜晚,煤油灯前,亲朋围坐,嬉笑尽说。窗户外,打更人寻街护院,声声韵绕。
日常,车马人畜,须经过北门洞而往来于上下村。古时,太阳一经落山,打更护卫的人,便将两扇巨大的洞门关闭,再将碗口粗的横梁门栓插入两侧的石臼里,顿时固若金汤,任你九牛二虎外加十八罗汉,也别想推开半条缝儿。
脑头街,地势比底头街高出十几米。从脑头街最南端的长元子家老院,及沟底疤套儿家院子,绕到南门的观音堂,穿十字街,过三官庙,一路陡坡下来,走出北门洞,右侧是一个四尺来深的水圪池子,东西宽约三十步,南北长约五十步。靠池子里边,是德昌儿家的房后墙,池前边,是古戏台子后墙,三者合围成了一个“区”字形圪坑池子,池内留住儿爷爷栽种的十几棵窜天杨树,直冲云霄,树根淹没于水中,水面,不时跳动少许波光。
一圪池水,从古时起,由脑头街汇流雨水至此聚积,一年三季可供村民担水浇地,饮羊群;秋天里,可沤泡几十捆麻杆,大约月余,沤透捞出即可剥麻皮搓麻绳了。到了数九天,则变成了孩儿们的快乐溜冰场。
以洞门为中心,出洞门,即是下半村的底头街,不远向左侧一拐,则是向西走。一路上,左一串院儿,右一处房屋的,边走边往左上方的南边儿拐,逐渐爬坡,七拐八拐,过了西门外的三教寺,娘娘庙,真武庙,从老槐树往左走,就又绕回脑头主街了。
要是顺着北门洞,照直往北走,左边途经占地八九亩的打谷场:解放后至九十年代,属“第二生产队”。多少人,曾在这里奉献了美好年华,白天红红火火,夜晚,热情澎湃挑灯夜战:碾压谷子,麦子,高粱,豆子,集体喊着号子剥玉米什么的。隔壁,也是一口十八丈深的古水井,因井台地方窄逼,又隔三差五有人跳井死人,因而少有人去担水吃。我七八岁时,偷偷爬在井口看过,必须闭上眼很长时间再睁开,慢慢的才能看到井底有白瓷碗大的井口,亮亮的,一浮一飘,晃动在水面上。我仍然不信,就跑到外面,费劲拔气搬来一块大石头,瞄准了扔下去,石头在井里东碰一下西撞一声,好久好久,才听见哐的一声,然而,这声音远比我想象的小的多的多。而且,无论我趴在井口怎样摇头晃脑,甚至吐舌头做鬼脸儿,它是连脑袋的一圪点点影子都看不见,我信了:十八丈深!
再走不远,就到“老爷庙”四合院子了。
站在庙门前:右侧,也有一口井,较浅,估计都不到三丈深,我也爬在井口看过,里面晃晃悠悠的天空太清楚了,感觉伸手就可以捞住白云似的,看不了一会儿,就眼晕的阵阵恶心,不由得真想一头栽下去寻死。
因离浅井不足一丈远,就是公共大茅坑,人们嫌它有渗透的屎尿味,基本不用。再往前走,东侧是“一生产队的牛马饲养院”,正前边是另一个占地八九亩的打谷场,属“第一生产队”,因场北边是一排九眼窑洞,而得名“九眼窑场子”,窑洞顶很开阔,平展展的,可以晾晒不少粮食。有次,满窑顶晾晒了一拃厚的芝麻,我和外甥子二没脸,趁着中午没人看,爬上去狠狠地大口大口吃了狗的个饱又儿饱,每人还转圈儿装满了一腰子(背心儿)回家。 谁曾想,两个人正坐到院子里喝水时,二没脸的屁股下,竟然顺着裤衩子缓慢地流淌出一大滩黄黄的,油油亮亮的稀屎粑粑,他自己一点都没觉见!
我用手一指,捏着鼻子笑话他时,我的屁眼突然就射出一股热流,好像肠子都要淌出来了,我的脸,立刻就喜笑不颜开啦……我才知道,这就是被大人们常骂人的“吃的漏油了”,以至于后来,我再也不能看见黄黄的蒸鸡蛋羹啥的,秒呕!
这个九眼窑场子,又因场内一颗遮天蔽日,巨大的核桃树,发生过不少故事。
庙门前左侧,顺路走下去就是西村口:几户零散人家,几缕青烟缭绕,几声鸡鸣狗叫,几个土眉粗眼的娃儿,在土坡上叽叽嘎嘎就地打滚玩儿。
再走下去,便可见古人最初来此建村,在矮崖掏挖的窑洞遗址其一。沿路上,是几百年的粗壮枣树林,继续顺老西沟边下坡,土路急转,就出村子了,一头扎进深沟底,七八里的缓缓挪动,再艰难爬上邻村的陡坡,便通往外界了!
……还是回到咱北门洞,回到古戏台。戏台坐南朝北,前面,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场地,东边,是最古老的第一眼十八丈深老井,供全村人代代使用。此地,也因它而得名:“井头”,它是村中的广场地!
往东走,是条一岔二的街巷,与西街不在一条线上。戏台北面,是建造宏伟的“龙王庙”,大殿内,阴森可怖,彩绘泥塑高大威猛形象逼真,十分吓人,四周围壁画,连绵起伏,精彩绝伦。前殿的卷棚,右耳房是“眼光庙”,人们患了眼病,会在这里求告,房顶上是“钟楼”;左耳房是“五道庙”,房顶上是“鼓楼”,谁家要是死了人,当天半夜,孝子孝孙要在这里点香烧纸,磕头求告,让亲人尽快脱离阴间小鬼纠缠,得见阎王爷恩准,早早升天。但最瞩目的,就数井头广场地当中,两颗三十几米高,每颗要七人才能合抱得住,近千年的高大古槐树。老人们说,一出平遥城,便可隐约遥望得见!
脚下这宽敞的空场地,是四月初八村民们赶庙会,或有什么大事的聚集地,也是全村的交通中心枢纽。
甚也不说了,进北门洞,洞中走两丈多出洞门,一路爬大坡,上到脑头街丁字口的“三官庙”位置,庙对面,沿东圪道街往里走,两旁错落几处高墙院落,快到尽头老槐树右拐,则是一条慢爬坡道,两旁又是院落套着院落……
我们的花儿姐,就住在最里面的东院落!
花儿姐:瓮子来高,水桶来粗,肉圪蛋蛋身材,两条短粗的罗圈儿腿,走起路来咚咚响,一眨眼就窜出老远了。
自来卷儿的鸡窝头,短粗的脖子还有点歪,夯土地基般的方腮帮子上方,是坚固的高颧骨,经皮肉三面环围,筑成了一座城墙脸。这头,笼统一看,活脱脱一颗结结实实的老南瓜!在皮糙肉厚的老南瓜凹陷处,突突眨眨着两只黄豆大的眼珠子,兴许先天水分不足,稍显瘪蔫儿,一闪一闪的,说不来是贼亮还是咋的,总是透露着了企盼的眼神儿。眉骨粗壮,鼻梁塌陷,鼻孔外翻,与下巴之间,随便裂开了一道厚厚的海嘴唇,海岸无形,从来都裂裂着,一口里出外进的黄板儿牙。
她打老远晃晃悠悠一出现,就如直立走路的“元谋猿人”!
一年四季,早晨只要天一亮,就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套上衣服,也不管里衣服扣子,是扣在外衣服扣子上,还是烂了后跟的袜子穿反了,根本不看一下满炕上滚爬的五六个孩儿们,一趿拉鞋钵子,吊着半截子红裤带,任由在裤裆前突闪突闪的。左边头发毛奓着,后边头发朝天冲,就如猪圈里扑楞出来的炸窝老母鸡,一副有急事儿的神态,跌拐上两条罗圈儿短粗腿,匆匆忙忙独自出门,走的特别急,漫无目的,就这么一道街又一条巷子瞎胡溜达一圈儿。
经常起得过早,连个鬼影子都遇不到。闹不好,把夜游过路的野猫,惊的“哇”一嗓子串到槐树上,引得半村狗哥狗妹妹们一通乱叫唤。
仅仅是一大早,回家只三八两下做上玉茭面“煮疙瘩”,还要再跌拐上两条腿去铁匠房,木匠坊瞎绕两圈儿。回家后,不是米汤溢了一锅台,就是熬干了锅,熰了满家的烟雾!就这,自个儿在脸前两手一拍,仰面哈哈哈一笑,又是三八两下再做上煮疙瘩,接着,一转身又是急急慌慌去大街上乱窜一顿,回来,也可能柴火早就烧完了,也可能锅里的煮疙瘩半生燎熟,她才不管呢,拿起勺子便嘻嘻嘻,哈哈哈着给七狼八虎的孩儿们一人搲一碗,也不管个熟不熟,也不问个粘不粘牙的。
花儿姐嗓门高,堪比叫驴,一开口就哈哈大笑,笑声震荡上下两条街。
村里哪儿有红火,哪儿都少不了个她。她是村里的小道消息智库专家,无论祖宗八辈儿,谁家欠谁家的几口袋米,还是刚刚发生的五成子偷水生老婆的红头巾了,甚至,密不透风的跛足四元老婆,又扔了个死孩儿的秘密事儿,就没她个不知道的。
花儿姐,在外人眼里是棵草,可在奶奶眼里是块宝!奶奶十二个儿子,死了十个儿,活成人的二儿子,在二十几岁时有人泄密“私通共匪”,被五花大绑捆往南山路上遭杀害。大儿子读书长大成人,参加革命,三十八岁时,被派往内蒙某县当县长,后被下级制造冤案,客死他乡!花儿姐,便是大儿子在村里时,与童养媳留下唯一的独根苗苗!
花儿姐,随了她妈的长相和性格,娘二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半点点也没遗传她爸的文人气,一圪丝丝也没她爸的英俊劲儿,气人不?就如上古女娃,用剩下的泥巴随便捏造的个土人人。
她不仅五音不全,连二音都不全,一辈子只会个驴嗓门儿嗷嗷叫。哎,越是这样,她还越是显道神,一旦甚地方有聚众合唱啥的,她非三窜两蹦的挤进人群,夺过人家的化妆盒儿,瞎胡往脸上抹擦个妆,还自己往乱糟糟的头发上插一枝喇叭花。本来就丑屄脸,又定了个鬼脸儿,简直让阎王爷看了都笑破肚。她扭转屁股扑过去,一掌就把领唱兼指挥的推出三丈远,自己往最显要的位置一站,把上窄下阔的猿人头一扬,高高的举起两只短粗胳膊,把奶奶留给她的两只足有指头粗,极其精致的龙头凤尾银手镯子亮出来,故意上下多抖动几下子,停留在半空中,明晃晃的刺眼,她就醉酒朦胧,高兴的脖子增粗脸增红,黑乎乎的肉手,兴奋的在空中里外来回翻转着。也说不清她是指挥“打拍子”呢,还是看谁不顺眼随时扇谁耳刮子似的。她海嘴巴子,喷着黏糊糊的唾沫星子,左扯右扯着,开始语无伦次的胡咧咧开了。人们倒也没个反感她的,人群中,反倒是一顿吼喊起哄,气氛霎时热烈起来,那是相当的高涨,跟着她的胳膊来回摆动和里外翻转,人们一个个努起腮帮子,吼唱的更卖力气,更“一切行动听她指挥”,这场面,街道四墙吼声回荡,简直震耳欲聋咧!
她傻,是傻到不知羞耻,可又“比鬼还精”!她从不认为,拿公家的东西是属于偷,尤其是偷瓜果梨桃。
春天,有“桃三杏四”的果实,她比老鼠还会掐算:东边儿的熟了,南边儿的还生着呢。夏天有西瓜甜瓜之类的,她也早就踅摸好了。秋天有秋天各色各样成熟的果实,看得眼馋嘴也馋,吃到肚子里,她就自个儿心花带怒放咧。
她独自家,敢绕山架洼走漆黑的夜路,敢在坟墓堆里扯开裤子刹刹的尿尿,敢抱着一颗白森森的骷髅头,到水坑里舀水喝。
她胡搅蛮缠,一般人还不和她见怪,公认她是“现世宝”,要了紧,都怕她犀牛般笨重的身体一头扑来,连抓脸带掏挖裤裆里的一鸡两蛋。她若吃了亏,你可算粘惹上鬼圪针了,她大腮帮子后槽牙一咬紧,一句一个“日你祖宗咧,日煞你姐屄的”,和你滚粘撕扯一团。她要是逮了便宜,会再来一个猛的扑抱,将你骑压在屁股下,两个短粗胳膊在空中来回挥舞着,又吼又叫的让全村男女老少快来看!最讹人的一招儿:动不动一口气儿捯不上来,刹那间脸色黢黑,眼睛一翻,口吐白沫,哏儿一声倒地,旋即蜷缩一团,四肢抽搐着“气死了”!看看,吓人不?
……故而,全村人谁也不敢轻易招架她,定以此为鉴!
这不,秋天刚到,她就心火活跳的,开始风风火火偷公家的嫩玉茭子吃了。
她家的院,紧靠村边边儿。东墙,实际是远古时,围绕村东门的堡寨墙其中一段,只不过随着东大门的倒塌,晚辈们渐渐不知原由了。当东门洞的砖砌斜坡梯最后塌落后,一扇巨大的榆木门,被跟前院子的喜奴叫上众人抬挪进他家保存了,当然,后来被喜奴雇用老木匠割成他妈的棺材用了,人们也不追究,只在文昌庙旁的老槐树下围拢一起吃饭时,偶然看到散落的古砖破瓦,才说笑几句了事。而另一扇门,有人怀疑是紧靠东门的喜旺儿抬走了,也有人怀疑是旁边院子的鼠年儿倒腾走了,总之,不知下落了。
这堡寨墙,几辈子遭受雨水冲刷,加上连年战乱后失修,早已塌倒的很矮了。黑乎乎的厚土墙,长满了苔藓和杂草,已然垂垂暮年,唯有几株老圪针树,似乎倔强的守护着什么。
花儿姐,除了进村里的大街,平日都不走自家大门,也绝不绕道去村外割羊草,一贯翻墙走近道儿,几十年下来,硬是把老堡墙磨成个光溜溜的豁口子。就这高度,一般人还爬不上去,她却来去自如!
也不是说,就没人管她了。自家长辈人中:爷爷因追赌气跑了的童养媳,回村都浑身出透了汗水,累倒在北门洞先躺下歇歇,不料中风而致半身不遂,所以,仅仅能大声呵斥她几句而已。奶奶一辈子义务给村里接生孩子,是个“老好人”,遇到事情,就知道给她祷告说好话。唯有奶奶的第十三个孩子,唯一女儿,也嫁在本村,大她十几岁的亲姑姑敢教训她。
她从骨子里,最最亲她同情达理又俊俏的姑姑。
今天,姑姑是专门来教训她的,可是,还不等站在院儿警告完她“你不嫌败兴,我们还替你丢人咧!你可不准再去偷……”!姑姑最后几句话都没说完,她早在墙头上一骨碌没影儿了。姑姑搬个凳子准备爬上去喊她,呵嘿,她已经偷回来一箩筐了,姑姑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四下看看有没人看见,正准备发火呢,她一闪身子钻进了厨房。姑姑气的团团转,赶紧跑大街上再看看有没有人,返回来关好街门,喘喘气,定定神,决定揪住她好好训斥一下,还没挑帘子进家门,她倒嘿嘿哈哈着,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嫩玉茭子!姑姑两手在脸前比划着,都来不及拒绝,她已把冒热气的嫩玉茭子,直接杵到姑姑的嘴里咧!
你说?说啥?还没说出一句词儿来,她又杵过来一穗儿:“吃这个,更嫩”!姑姑只得张开嘴啃一口:“嗯,这个嫩是嫩,你可不能再干这营生了”!你说你的,这头元谋猿人,倒也态度恳切,露出红洇洇的内嘴唇,龇牙咧嘴一笑,一闪身就从身后钻出门了,姑姑连她的两条腿都没看清,她的脚后跟早就在墙头一闪消失了。
姑姑连摇头带气人的嘟囔几句:“罢罢罢,真是个没说头”。也就刚刚舔了几下嘴唇,还没等合上嘴的功夫,墙根底又“咚”的一声,她连人带箩筐跌进来了,又是一箩筐新鲜的红薯和嫩毛豆!
……唉,和这种“球糊头”人,真是个没说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就是磨破了肉嘴皮子,和她说上三天两黑夜,也说不哈个明和黑!
今晨,天色快亮不亮,屋里还黑洞洞的,花儿姐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套上不合身的衣裳,就急急慌慌往外走,走的神鬼避让,恶狗低头摇尾。
天,麻麻亮。是出啥乱子啦?没!
几十年如一日,花儿姐迷一样的习惯。
今天也不例外,天露灰白,街道四周依然黑压压的,一丈开外,球也看不清,几声蛐蛐叫,更觉瘆人。整个狭窄的脑头街上,唯独她一团黑影,急急火火走着,出了巷口,右一拐弯,朝着陡坡下的“北门洞”一路杀去。
此时的花儿姐,裤腿呼呼挂着风,都没来得急系好的鞋带儿,走一步,在脚脖子上缠绕一下又弹出去,脚后跟儿,捣得硬土道儿咚咚响,身后,冷嗖嗖的,一股一股的袭人,身子一闪,一头扎入洞内,后背刷拉一下,窜来一股冷气,不由打个寒颤,鼻子一痒:啊,啊,阿嚏!北门洞里,空空的穹顶,突然就起了渗人的回音,在黝黑的空间迅疾挤压进她的耳窝,霎时,耳窝深处“吱儿”一声尖叫,差点穿透顶门心,她一激灵,又接连三个阿嚏,声震玉帝庙,一群夜蝙蝠,哗哗啦啦惊慌而逃,在她自来卷儿的鸡窝头上,雨点儿似的拉了一片稀屎,短粗的脖子也黏黏糊糊的全是。她抬起胳膊,挥手转圈儿一抹,往地下甩了两甩,又在衣服上胡乱抹擦几下,凑在鼻子闻了闻,裂开厚厚的海嘴唇,露出里出外进的黄板儿牙,朝着幽黑的空顶子嘿嘿一笑:好日煞你们家个祖宗的!
村子里,古人仅犁耙碾压出一条通畅的主街,和七八条可单行一驾马车的巷子。当然,祖宗八代的,总有懒人超近道儿,四周便走踩出不少无名的小道道儿。
花儿姐就是懒人其一,根本不走寻常路。几十年来,她总能从各个不同方向来回穿插,愣是走出了诸葛亮的迷魂阵里都没有的,第八八六十五新阵法!
她一出北门洞,本可以左拐向西走,咚咚咚的走一圈就绕回脑头街,径直回家;也可以右拐,顺东街丁字口再右拐,随便绕山架洼,在野地里攀爬几条小毛道儿,三蹦两窜的,就折回来脑头街的东门外,也就是她家的院外墙,一个狗熊翻墙就回家了。嗨,可她偏不,而是将手往两个袖子圪筒里一插,从戏台子斜向着,朝龙王庙东侧的“牲口饲养院”奔去。
可是啊,她万万没料到,一眼看见:黑漆漆的饲养院房顶上空,突突突地冒着浓浓的白烟,不时跳窜着刺眼的火苗子:啊呀呀,出乱子啦,出天乱子啦!
她立刻跑起,几乎是射出去的肉蛋,本也罗圈的短粗腿,此刻,车轮子一般飞速转动,不到五秒钟就冲到厚厚的木门,她用结实的身子猛然撞击,幸好,没插门栓,吱呀呀一声,撞开一条缝儿,她连推带挤进了院子里:哈呀呀,咋得?东墙根底,两口巨大的铁锅,左边这口锅里,火苗子升腾起三丈多高!
平常,她总是在这儿嘻嘻哈哈看热闹。
这是村里,为了从东河上游引来河水修水库,在这儿自制挖山洞爆破用的炸药了!本来,按古人“一硝二磺三木炭”制作的好好的,最近,有见过大世面的人,从外面回来了,说木炭,要是用柴油搅拌过,爆破的劲儿是原来的好几倍。于是,半个月来,人们就反复试验,爆破力量果然大了不是一点点,简直是天雷遇地火!
但,木炭加入柴油的比例,还是不太好掌控,尤其搅拌均匀后,湿乎乎的,必须用文火一天一夜慢慢烘烤,直至烤为干粉状!这期间,需要几个人轮流烧劈柴,不停地用大铁锹来回翻搅!
这个事儿,说起来挺简单,但一天一夜,就是个不停地轮大铁锹,一铁锹一铁锹的来回翻动,总会麻痹大意的。何况,半个来月,这六七个人,天天黑炭猴儿似的窝在这儿,就地扒拉几口家人送来的饭,靠墙角随便一躺,轮流睡一觉,的确疲惫了。就在昨天,一头牛吃多撑死了,大伙儿就杀剥了,煮了两大锅牛肉,一锅牛下水,除每家每户分完,还剩下些牛头肉。几个人起哄,打了几壶烧酒,就着大葱,凉拌豆腐,凉拌茴子白,就地吃喝开了。一开始,几个人还严格按照“烧一炷香”轮换一回班儿,等后来,一个个吹牛屄,砍砖掖瓦的,一直吃喝到半夜。尤其喝了滚开水烫热的高度烧酒,结结实实的放倒了五个,剩下的两个,也迷二八瞪了:一个是技术员黑青山,晃晃悠悠去茅厕尿一泡,连裤子都没解开,就出溜在茅石板上打开鼾水了。最后一个人是绝门星成牛,正好轮他翻搅,也不知翻搅了多少次,两炷香都烧完了,还等不来个替换的人,眼睛实在控制不住的打架,靠墙略微闭了一下眼,一出溜,圪蹴到墙根底,呼呼睡着了……
锅中不在翻搅的木炭,悄无声息的,逐渐熰煳,终于,一点一点燃烧了起来。直至整个大铁锅中,满满的木炭,越来越猛烈的燃烧成熊熊大火,火星子,顺着一溜抛撒的零星碎锯末,逐渐引着了相隔五六米远,前天已烘烤完的另一锅木炭!最可怕的是,马棚靠里面的一间房内,储存着已制作好的一大堆“炸药”!
要命啊!就在龙王庙一墙之隔!
大火迅速引着了马棚,二十几匹马惊恐地嘶叫着,火苗子又转着圈儿,引着了旁边的牛棚,三十多头牛拼命吼叫,龙王庙背后,拐角儿栅栏里散养的十几头毛驴,已经跳出栅栏到处跑窜!
从大门冲进来的花儿姐,迅速环顾,一下发现大铁锅旁边,圪蹴着个人,是绝门星成牛,手里握着铁锹,歪着头正打呼噜呢。她发疯似的冲过去,一弯腰,两只胖敦敦的铁爪子,狠狠抓住他的两肩膀,唿的一下揪起来,扯开劲儿朝他小腿肚子踹了一脚,绝门星成牛猛然醒了,瞪着血红的眼睛,还没开口,花儿姐使劲儿倒吸了口气,朝他的脸狠狠唾了一口:啊呸,你看看,你看看!
绝门星成牛,被眼前的大火震住了。花儿姐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你还愣着做甚?好日煞你的。成牛这才回过神儿,怒吼一声冲到铁锅,轮起铁锹,单将斗群魔似的,就是一顿胡乱拍打,拍一锹,火星子突的一下窜的更高!
花儿姐扑过去,扯开劲儿又踢了一脚:瞎了眼啦,你这能拍灭?还不快吼喊你们的人马去?成牛恍然,扔了铁锹就往马棚里窜。浓烟雾,已经整个弥漫,根本看不清东南西北,本来照直进去十几步,就是平时轮流卧躺的地方,可现在,两手在前面不停抓挖,脚也不断踩碰到甚东西,头也东碰一下西撞一下的,就像掉进了陷坑,挣扎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人。他圪蹴下,又摸索了半天,终于在拐角摸到了人,他几乎是哭喊:快快,快,出拐了!捅下天乱子啦!
几个醉鬼,迷离打糊被踢蹬醒来,有人的衣服袖子,被房顶掉下来的火星子点着了,有人的裤子着了,又把腿旁边躺着的人头发引燃了,刺啦一下烧成个火球蛋子,疼的哇哇乱叫,不停拍打!
醉鬼们,你推我拉的想往外跑,但为时已晚:头顶的大梁,椽子,所有木料全部烧着了,栅板子,带着火苗子纷纷掉落,门外一大堆没有烘烤的锯末,也燃起熊熊大火,空大的门閌閬,已经封锁成一堵火幕墙,正翻滚着浓烟烈焰,朴朴地向里边儿内卷着,烘烤着!
花儿姐,急了,扭头跑到牛棚前的饮牛大锅前,提溜起个铁瓢,舀了一瓢水就跑,边跑边用手护着,等跑到着火的铁锅,已剩下不到半瓢水,一翻手,倒进火里,唉,连个屁用不顶,她来回跑了十几趟,丝毫没有扑灭的迹象!
她快急煞了,一拐弯,跑到停放马车的墙角,捡起个生锈的废铁马掌,一口气跑到大街上,一边跑,一边用废马掌敲击铁瓢:来人呀,出下天拐啦,饲养院着火咧,快来救火呀!
这时候,天完全亮了。
她这又敲铁瓢又撕心裂肺的呼天喊地,直把个寂静的清晨炸锅了!很快,不少街门里都钻出脑袋来,她呢,是看见谁就吼喊谁的名字:闰生儿,看你姐的甚咧,快快,赶紧去救火!一扭头:嗨,愣虎生,圪眊甚咧,劈脸甩你一个耳刮子,还不快去救火?!又跑了几步:嗨,球没眼六二子,你还蔫愣八睁个甚?快提溜着你的裤子去饲养院救火呀!
出来的人们越来越多,有人喊了一嗓子:各自回家拿水桶和洗脸盆,赶快去救火!迅速,几十个男女老少,各自拿着家伙,一起扑向北门洞外的水圪池子,急急忙忙舀上水,就是个往饲养院儿跑,就是个往大铁锅扑水。
有人又喊了一嗓子:不要光顾扑铁锅的火,还有地上一堆锯末的火!个子高的年轻人,快,快快,朝着房顶子的木料上扑!
这下,人们有了分工,自觉把自己归队:提水的提水,扑火的扑火。很快,两口锅的大火,被浇灭了,地上的一大堆锯末也灭了,只是在不停地冒着热气儿,发着丝丝的声音,地上,到处流着黑糊糊的烧焦水。牛棚,虽然烧塌了一个窟窿,也扑灭了,大小牛全部保住了,可惜煞的,是钉在墙上风干的五张牛皮烧成了焦炭。而靠近铁锅的马棚顶子,不知是火烧时间太长?还是木料带油质呢,一直是灭了又燃起,咋都浇不灭!正在人们再一次组织救火,紧靠大门的马棚顶子,轰隆一声垮塌,横七竖八的椽子,有的落地就熄灭了,有的窜着火苗子,直直的指向天空。有两匹黑马系的缰绳烧断了,它倆撞开栅栏儿,拼命从火堆里奔出来了,打着响鼻儿,一下撞倒四五个人,跑到当院儿,往泥水地里一躺,就地打起了滚儿。一匹枣红马,又蹦又跳,拼死也挣脱不了缰绳,在惨烈的嘶叫中,活生生的烧断气了。
垮塌的马棚,一根足足一尺来粗的大梁,咚的一声,斜着把后墙砸塌。后墙外,就是茅厕,技术员黑青山,昨夜还没解开裤子,就出溜在茅粪坑石板,刚刚,睡梦中被塌倒的大梁头,咔嚓一下,把脑袋砸了个万朵桃花开,随之,半堵墙轰然塌倒,砸起一股夹杂着火星子的黑灰粉末,整个茅粪坑,霎时压没了!
人们呼天喊地,嚷嚷成一片。
花儿姐,找来了一把镰刀,冲进中间马棚。她个子低,就一蹦一蹦跳着脚尖儿,把拴在横木上的缰绳,噌噌噌迅速割断,十几匹马一经脱缰,纷纷拥挤着,从倒塌的墟土里跑出来了。
靠近大铁锅的一间马棚,是在靠东头把边儿,里面又隔开为前后间,后间儿门内,堆放着制作好的成品炸Y。右隔墙的大棚,几匹马已经被烧破皮,但是喂马槽子前面,一大堆冒着热气的锯末,温度逼人,谁也不愿靠近,都眼巴巴盯着,不断此起彼伏议论对策。这时,有人发现外间墙角,有一堆黑乎乎的人:啊呀呀,你们快看,里头还有人!
这一嗓子,简直是晴天霹雳:啊哈呀,老天爷,真是,那不是个绝门星成牛?那不是个讨吃鬼万喜子?那不是懒断筋顶世日?看,地下,还有躺着的,是死了?还是还有口幽幽气儿呢?
花儿姐,把镰刀在众人们脸前头一挥:“都扑开哇,呛棒子咧!”一扭身子,咚的一声,跳进丝丝冒着热气的锯末,就如狗熊扑腾着游泳,扑突,扑突,两条短粗的罗圈儿腿,在泥潭一般的锯末里拽出来一只,再踏进去一只,两只笨笨的胳膊,摔跤的架势,在空中左右划拉着,划拉着,硬是咬着牙划拉进入了马棚!
一到喂马槽空地,赶紧双腿来回抖动抖动裤腿儿,透透风,还不等凉了,立刻扑过去噌噌噌割断了马缰绳,一转身,一头扎进里面去救人了。
三匹临产母马,迟缓着走出了马棚,淌过了锯末泥,走到空地十几匹马前,围拢在一起了。这时,有人们端来好几盆凉好了的小米绿豆汤,让马们喝下败败火,饲养员福耳子,又逐个搬开马嘴,每一匹灌喂三颗磕开的生鸡蛋液。
又有人呼喊:快快,快,把锯末泥铲开!
于是,人们又七手八脚的挥舞铁锹,开始投入铲锯末泥。年轻有力气的开先锋,老弱的紧跟其后,不一会儿,铲开了一条路。可就在大家准备进入救人时,马棚的前半间房顶,轰的一声塌了!黑灰粉末,扭拧成巨大的气浪,呼的一下冲向人们来,顿时遮天蔽日,人们被呛咳嗽的喘不过气来,有几个人被砸破了头脸,有一个直接砸倒在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等黑灰落定,能看清了,人们又叽叽喳喳忙乱了,有的往出拽扯刚刚被砸倒的人,有的搬开塌倒下来的砖瓦,有的搬腾烫手的椽子,一边搬一边腾出手赶紧用嘴吹吹“呀嚯,嚯”。
人们一寸一寸向前搬腾,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就在接近墙角时,人们突然看到一幕:一大堆瓦砾夹杂着烧焦的椽子下,压着个人,是花儿姐的后背!
花儿姐后脑勺流着血,后背上重重的压着根焦黑的椽子,她伸开的两条粗胳膊,胸前和胯下,是在倒塌的一刹那,猛然扑过去,用自己结实的身体,护住的几个失去知觉的人!
人们都急了,使出浑身的力气,用脚蹬,用手刨,用肩膀抗,连搬带扔,气氛太紧张了,紧张的闭气人了。当人们把压在花儿姐后背的椽子搬掉时,同时“嚯,咦嚯呀”的烫手叫喊声。可想,花儿姐的后背,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花儿姐的头,是向外面回望着的,半张脸满是黑灰,厚厚的海嘴唇张开着,不说话,也不日撅骂人了,黄豆大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人们,像是求救,又像是激愤,盯的渗人,却又隐隐约约透着一丝丝微笑。
大家不敢耽误,有的背,有的抬,胡噜胡噜全抬到院当中了。情急之下,有人抱来了还没用铡刀切了的整谷子干草,铺在地上,把他们一个个平放上去。老人们圪蹴下,挨个儿用手背在鼻孔试试,甩出一句:嗯,还都有气儿!于是,有的用长指甲掐人中,有的来回压胸口,有的搬开嘴,拽出舌头,用三棱针迅速刺破两根血管放黑紫血……首先睁开眼的是绝门星成牛,之后是讨吃鬼万喜子,紧接着是懒断筋顶世日,说不清铁喜日,鼻涕糊记生,活泥胎寿成日。
唯独,花儿姐还不清醒,后背的衣服,破了个大口子,肉皮烫起了一拃多燎泡,不知甚时候碰掉了皮,露出红晒晒的肉,不断留着黄水水。拳头紧握,瞪着两只黄豆大的眼珠子,嗓子里发出低沉的牛叫音。
能人二虎日,把花儿姐的双腿窝回来,窝到肚子上,又抱住脖子,死劲把头往膝盖上按,十几秒钟,花儿姐突然一蹬腿,挺直了,哇的一口气儿上来了,不知是哭,还是在喊,嗓子沙哑成破风箱:“快,快去救人呀”!
在场的男女老幼,一下子心痛的都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酸,不由泪同滚珠,也不知是谁“呜”地哭出声儿,一下子引得大家都抽泣了。
有人拿来了獾子油,用鸡毛蘸上,给花儿姐后背伤口、小腿燎泡涂抹。有人拿来个马皮泡,掏开个小口,用细细的小铜勺子搲出黑黄粉末,一点一点往伤口上敷。
老人们圪蹴在一旁,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商议了一下:决定大家分头行动,留下老弱慢慢收拾,年轻力壮的,负责把伤员先挨个背送回家,回家吃口饭后,不用敲钟了,都自觉来收拾!
……肉圪蛋团福子,背起了瘫软的花儿姐,人们左右照护着,走出了饲养院,可走到“井头”没几步远,人们就吵吵嚷嚷开了,强烈要求“马驾上”花儿姐,以表示对舍己救人的尊敬。
花儿姐,下意识甩胳膊蹬腿儿,一万个不同意,怎奈,气力虚弱加上后背疼,挣扎几下就脑袋疼的没力气了,只得由人摆布。有人跑过来,悄悄给花儿姐头顶别了两朵红花花。
村里人就是这样,痛苦时痛苦,惊恐时惊恐,可转脸一通起哄,立马就能快乐的闹翻天。
看热闹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一群孩儿们,跑前跑后,跟随了一大溜儿。
也就走了百十来步,刚刚到了戏台子跟前,人们又不满意了,嫌弃肉圪蛋团福子个子太低,藐视了英雄榜样的形象,一起推举,由个子高的球不怕留长日替换。
肉圪蛋团福子,心里不痛快,憋得脸通红,绝不愿意撒手,感觉自己马驾女英雄,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莫大的光荣!可是,架不住人多,硬是从他脖子上抢走了,差点儿把个花儿姐撕扯的散架了。
当花儿姐被马驾到高个子球不怕留长日肩膀上,哈呀呀,不得不服,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立马就是一派高头大马的威武气!
人们仰起脸笑着,看着,一阵阵吼喊,一阵阵鼓掌,引得后面两只刚刚满月的狗娃儿,旺旺旺叫了起来,还撒欢儿打了几个滚儿;头顶上一群喜鹊,在两颗苍老的古槐树梢上,喳喳叫着,飞过来,跳过去。
穿过北门洞,就开始一路爬陡坡,往脑头街上走了。
一路跟着看热闹的婆姨们,有个脆圪淋淋的嗓音儿问:“嗨,你行不行了?马驾不动了就歇歇吧”?那知从小练武的球不怕留长日,一听是个婆姨的声音,简直比打个耳刮子还现眼,立刻动了二百五的愣球劲儿,不但不歇歇,反而扯开大步,噔噔噔,一气爬到三官庙的丁字口制高点,在准备左拐进花儿姐家的巷子前,还故意来了个半蹲下,再站起来,又转了两个圈儿,站稳了,涨红着脸,冲着一群惊讶的婆姨们,一脸的得意:“咋说”?!
年老的,紧追慢撵,气喘吁吁:“啊呀呀,到底是练武的出身,了不得,了不得呀”!
太阳,升起来老高了,秋末的天空,格外晴朗。
脑头街的人们,从各家街门出来了,互相推挤着,仰起脸看花儿姐。
……暖暖的阳光,像橙色的水幕,满满的将花儿姐笼罩,从额头,鼻子尖,下巴,勾勒出一道亮亮的金色光芒,两只小小的眼睛里,浸润出模糊的泪花,是那么的义气,和善。
时至此时此刻:不是说花儿姐“没说头”,其实,她的悲伤很贵,所以,从不兜售。
这世上,能让人看见的,只是生活。
底层人啊……苟快活,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