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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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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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匾字犹良药,善题可医愚!

我从小在牌匾坊干粗活儿。

只要看见木头,锯子,刨子,凿子,就喜欢的不得了。我总是两手不停歇,一脸热汗珠,满身碎木屑,我就是骨子里痴迷牌匾的小匠人。

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军人,转业到太原市汽运二公司,母亲在平遥老家打理照外,拉扯我们几个孩子,还伺候着奶奶,一直到奶奶八十三岁去世。

1959年,我大哥三岁时夭折, 1970年秋天,十二岁的二哥挖地道又塌方砸死。连着伤亡俩儿子的母亲,悲痛欲绝,大病瘫倒,父亲万般无奈不得不接我们来太原,在附近闫家沟村里,租了两间矮小的破柴火房,每间不足六平米,一间父母和小妹妹睡,一间我和姐姐顺着睡,大妹妹挤不下,只能横在我俩脚底下睡。每晚,都会因为脚瞪着头脸哭闹。关键是用两块废旧的卡车马槽板,架在缺胳膊断腿的两只高凳子上,晃晃荡荡,一晚上都不敢翻身,稍一欠身,就可能折翻了一头栽到地上,或从夹缝中猛然漏下去,经常第二天早上找不见大妹妹,就钻爬到铺板下拖出来。最可怕的是墙角各种潮湿虫子,妹妹头发里,指不定揪出指头大小未满月的小老鼠,浑身红粘粘的直打哆嗦,最不好揪出来的,要数小蜈蚣。

我妈,我姐,我,俩妹妹,全家没户口,就靠父亲一人的供应粮!我们的饭碗里,是天天傍晚在农民地里捡人家走来踩去的烂菜叶子,要不就是断掉丢弃的萝卜头,或起挖成半个不要的土豆块什么的。

案板上,天天是反复剁菜叶子流着的稀汤汤绿水水,不用说吃,看见就发愁。每个人,开口就是一嘴的煮菜味儿,伸出来就是一条吊死鬼的绿舌头。

上了初一,在长身体最需要营养的年龄,吃不饱饭是隔三差五的事,甚至会断顿,没饭吃!有时候,我也眼馋别人家的大人小孩都能吃得饱饱的,肚子鼓鼓的,而且,人家时不时还端着满满一大碗油汤辣水的白面,在蹲满人群的街门道里,一边漫不经心的和人说笑着,一边“梆啋”清脆的咬一口新蒜瓣,新蒜汁儿,会从嘴角一侧箭一样射出,又恰巧射在我的脖子里,顿时,那个袭人的新蒜味儿,啊呀呀,硬生生将我诱惑至醉!

我和同学不能比,知道自己是没户口的黑户。心口窝总是重重的压着巨大的石磨盘,每日如偷了人家东西,生怕被发现,贼一般提心吊胆地活着。

我不和别人玩儿,从不敢当着同学和我妈说老家话,怕他们看不起。我会紧咬牙关闭住嘴,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

上了初二,每当放学后我就到美术组画素描。礼拜天,就跑到村里给老大爷老大娘画头像,为的是人家能留我吃一顿饭,或赏我几个大萝卜带回家,让我妈做饭用。如果,好运气来了,遇到有人要我彩画棺材图案,或者用油漆画炕围子,前后半个月下来,我就发大财了,收入与父亲的月工资一样多。有时,放学晚了,跑回家放下书包,就给人修锁子配钥匙,天黑前,也能挣个七毛八毛钱的,然后满心欢喜全部交给我妈贴补家用,我自己,一分都不舍得花!

1979年,高中毕业,我正式开始独立制作牌匾。

雕刻技艺,花样繁多,有阳刻,阴刻,阴阳刻,剔底浮雕刻等。

追溯牌匾,它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化符号,融汉语言、书法、雕刻于一体,集思想性、艺术性于一身。从每一户庭院大门、到祠堂、村名、以及乡镇县省,乃至皇宫,都离不开一块牌匾!它深入人心,是百姓的脸面,商铺的招牌,官府的级别,更是中国人的“根”!

华夏文明史,可以说就是一部 牌匾史!

我热爱牌匾,仰慕古圣先贤。

我从不浪费任何材料,也包括时间。活儿少的时候,就悄悄躲到小屋里,脑子里回忆着在大街上曾见过的好牌匾题字,就瞎琢磨着比比划划,整日不停不歇的下苦功练大字。

当来了牌匾活计,制作完木胎,就等字样了。为避免化钱还得说一堆好话去请名人题字。因此,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使劲拍打着自己发烧的脑袋,咬牙发狠逼着自己开始题写。我完全是用写生画素描的造型能力布置空间,用刻画物体重量感,质感,体积感,去表现具体题字的点画,乃至精准结构与姿态特点。由于不同的商家,会有各种要求与喜好,他们会拿自己心目中崇拜的书家风格要求,但难不倒我,反而我还乐得挑战自己,时常手握毛笔,笑口大开如盆,再三敲定:“你们要谁的风格,我立马就写”。所以,大街上会看到有我不同面貌的题字。日久天长,人们更喜我学谁像谁,艺压群雄的性格,戏称我“鬼手”。

……真是万千感慨:成也独自研学,败也瞎驴盲目。当时,那怕有一本字帖可供参考就好了!

我内心极其卑微,也很胆怯,从不敢抬头直面和有钱人说话,更没勇气去结识大书法家请教一二。

时光如梭,江湖沉浮四十余年,我远离额头贴满各种标签的书法家们,从不与之结交,一任他们头衔山高,气粗的城墙拦不住,统统无碍我一意孤行。

我认识的,都是不会写字又愿意听我吹牛神侃,还肯出钱买我字的。当然了,期间也有一传十,十传百,慕我潜学傅山医术,来请我为他们开方子抓药治病的,一顿忙活后,临别告辞,不忘虔诚恳求,买我一两幅书法作品以致谢意的。

不过,作为我,自卑暗自在心,自傲铮铮在骨,心底里明明白白,深知自卑与自傲二者阴阳合抱,兼顾互存于我一己体内,说不准哪天误走哪一步臭棋,摸不清啥场合灵感闪现突然冒出哪一张烂牌。为避免人家背后还许是第二天一觉醒来说我写的字不好,或是拿我与一堆头衔者一比高下,甚至,一手举着我的虎狼不近之字,一手托着王羲之某贴某典之字作比对。言而总之,为避九九一十八的种种疑虑,我就关门又关窗户,暗地里偷偷的下蛮力,钻牛角尖,死啃“傅山,黄山谷”两位先贤!

我知我心胸狭隘如鸟雀,又不自量力若螳臂挡车。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真的,我臭如狗屎丑过牛粪的肚子里,竟然,装有个不小的痴心与妄想,那就是毕生吃“傅黄二山”的肉,啃二山的骨头,吸纳二山之精、气、神,连带喝饮二山之真血。

……呵,叹口气吧,累了。

戏台分左右,有上场门还有个下场门。

乐器吹拉弹唱一顿响,戏长戏短,该出将的出将,该入相的入相。

我是雄鹰也好,我是黔之驴也罢,大戏高潮过后,管它谁会出将又何人入相,戏终人散时,剧中人物必分出胜负高低,岁月之手,必轻轻又徐徐降下帷幕。有趣的是,悬念疑案,五百年辩论不休。其实,孰真孰假,早在人们心目之中。

天也晴晴,地也明明,我不虚伪,更不扭捏,十字街敲铜锣,开口只说大实话:待我将“二山”化为一身瓷肉硬骨,待我灌体同身,荣养左右,调和内外,宣通上下,待我将二山气血贯通……待我十年关门,有朝一日重开门,厚云退去霞光出,我将血肉统统卖了,卖到庙堂,卖到巅峰,卖到四海……

2024年5月26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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