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拗,自己也不知为啥。
我妈总是用指头敲着我的脑袋:“你呀,一天到晚恼悻悻的,天生的一副不开眉眼,就像平遥城门楼的榆木疙瘩,劈不开! 让你往东,偏西,你脑袋里住着鳖虱咧?!”
啊?老天!
从此,我总觉得头重重的!
一天傍晚,我独自偷偷钻进老爷庙正殿里。
这是1966年冬天,村民声势浩大将巨大的神像泥胎砸烂搬空后,改为郝有元老汉的木匠房。此时,大殿内光线昏暗,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刨花和嘎吱作响的碎木,像个小盗墓贼,灰头土脸的,既紧张又有几分歹意,瞅见什么就翻腾什么,愣是把东墙根底一堆小山般黑压压的木头翻了个遍,哈呀,真翻腾见个死狗头一样可怕的老榆木疙瘩!扭头,我拎起把一刃斧,脚踩住,咬牙瞪眼使劲劈砍起来。
哈呀,榆木疙瘩,可真不是白叫的,没劈砍不服气,亲自抡斧子劈砍了才认输,任你再使驴劲儿也没用,一斧子下去,要么劈见一头发丝的白印,要么劈进去拔不出斧刃儿,一直折腾到天黑洞洞的,憋得一泡尿都全出完汗了,死活劈不动,更不用说劈开了!
劈砍榆木疙瘩,宣告失败。但还是想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咋是榆木疙瘩?咋还住了鳖虱?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是我独自一人,就关了院门,坐在台阶上,反手使劲拍打后脑勺,叭叭的,直到拍的眼前发黑脑子发晕,才歇缓,而后对着水桶里的水面镜,来回扭头照自己,一会儿怀疑鼻子,一会儿怀疑耳朵:哼,统统有问题!最后,埋怨抗美援朝转业到太原汽运公司开车,过年才回来看我们一次的爸爸,不把我脑子里的榆木疙瘩拿走。
这段时间,天天做噩梦,是那种好不容易爬到山崖边儿抓住一根树枝,却一脚蹬空后转着圈儿摔下去,半空中跌了好多次的坎儿,掉进了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满满的浓烟,呛得闭气人。惊醒后,手脚冰凉,极其胆怯地睁开眼,看着空中黑沉沉的顶棚,听着妈和姐姐熟睡的声音,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就躺在黑窟窿里了。
从此,白天和黑夜都恍恍惚惚,我越加不愿和人说话了……心里,却翻江倒海!憋了很久很久,胸口堵得难受。有天晌午,脑子沉沉的,闷闷的,快要爆炸了,这才赌气问我妈:“妈,我的榆木疙瘩,究竟在那儿呢?”妈让我蹲下来,坐在小板凳拉烧火的风箱,自己也蹲下,看了半天,用指头厾指我的眉心:这儿!
我一下崩溃了,使劲儿发飙来回拉风箱,看着猛然串起的红火苗,大声哭吼:不是说在脑子里吗?咋又跑到眉心啦? 啊?!
整整一冬天,想来想去,一定是炕上铺的席子底下,用“六六粉”都消灭不完的鳖虱之过!我猛然掀开土炕席子:炕沿边儿,一溜暗红色,扁扁的,豆子大的鳖虱,拼命往缝隙钻去。鳖虱,一到夜里就出来,往身子里钻,咬肿的疙瘩,像马蜂蜇了般痛苦。
我死命摇晃着脑袋:妈,它们到底在我脑袋里住了多少呢?!
我妈,只顾忙活着给人家裁缝衣服,并不答复。
我的老家,平遥郝桥村:房屋错落,灰瓦砖墙,处处古庙, 四周沟壑有序,远近矮山层层叠叠,河水静静流淌。两口十八丈深水井,供全村人饮用,两棵苍天古槐树,从几十里外的平遥城都能遥遥望见,凡街道路口,也皆古槐傲立……
六十年代,家家都少吃没穿的。隔好几年,才做件新衣服,尤其做“棉袄”。上小学一年级时,妈给我做了件“大两号的新棉袄”,意思希望能多穿好几年。
多穿,好几年?这倒要看看是咋个好几年了。在我这儿,可不得了啦,真的不得了啦:我自打穿上它那天起,到第三年夏天,长达一年半时间,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就再也没离开身!气的我妈,天天骂:“你那张老虎皮,长在皮肉里了?剥不下身啦”?
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是什么个情况呢?是从“入冬、数九、立春、清明、立夏、三伏天,再立秋、入冬,再立春、清明、立夏、三伏天”!
你们别不服,有能耐,试试!
那时的数九天,比现在冷多了。
八九岁的孩子,从家里,一脚一个雪窟窿,走到村外寺庙改的学校上学, 脸冻得红红的,手碰破个大血口子都觉不见疼。洗鼻涕,手指头都弯不回来,洗了鼻涕,索性抬手用两袖筒子,左右一抹鼻子拉倒。啊咿呀,呀呀呀,啧啧,抹擦了一冬天,两只袖圪筒子,居然抹得贼光瓦亮,活象套了一副铠甲铁。
我跑到老爷庙,靠着郝有元老木匠的泥火炉,照着大梁上彩绘的图案,在两个袖口和对襟儿,画上整整齐齐的图案,完后到街道上走一走,站一站,嗨,真像穿着唱戏的彩衣裳,好看煞个人了!
可是,全村邵姓的、郝姓的,还有少数杂姓人,都在笑话个我,走到哪,都是被一阵阵的笑话!
我暗自愤愤不平:好日煞你们家祖宗的,我又不是妖怪。
村里人吃饭,常年累月各自从家端上碗,指头缝里再夹上三根葱两瓣儿蒜,走到大街,羊群一样围成一堆,然后开始胡谝乱侃,嘻嘻哈哈,都是有的说没的道。别看一个个土眉哄眼的,尽说世界新闻,遍讲古时神话,什么赫鲁晓夫敢在联合国用拳头锤桌子啦,尼克松夫人偷我国的九龙杯啦,盗墓贼挖开了康熙皇帝的陵墓啦,姜太公钓的是一条会说话的鱼啦,吃饭,反倒成了捎带。
尤其大夏天,正中午时分,晒得地皮吱吱冒烟儿。人们光着膀子,陆续聚到金昌儿家大门洞,或是老槐树下,都急急火火寻找一块阴凉处,摇着草帽儿忽扇风,抽空子才叨一口饭吃。挤不进阴凉处的,不时眯起眼抬头看看日头爷爷:哈呀呀,这是要热煞个人咧!
而脑袋里住着鳖虱的我,却兵马俑泥塑一般坚持“银盔铁甲”,且是二十四小时制,一万三千多小时绝无离身分毫!
老槐树上,蝉虫此起彼伏,十分好听地鸣奏着。老婆子们,借口热煞了,一个个撩起腰子,拽出大白奶子,塞进孩子嘴里。这物件儿,尤其新媳妇子的,胸前两团圪颤颤,细嫩嫩的肉包包,平时,光棍汉们穷球打得炕沿儿叭叭响,肠子搓成细麻绳儿也绝难瞅见一指头缝儿,不过,好像孩子也吃不了几口奶,当妈的就猛不迭举起巴掌,朝孩子后脑勺打一耳刮子:一火呀,咬煞你祖奶奶啦!
平时不对劲的人家,大多不坐在一起,但跟随他们来的黑狗哥花狗妹们,却一见钟情,根本不晓主人恩怨,不管不顾两家人脸面,当众相互闻闻对方的那个,那个,啊,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就二合一开了,那是,无拘无束的,道法自然的,畅畅快快的狗生观,价值观!
人们阵阵哄笑,肚皮突努突高着,忽吸着,东倒西歪,笑扎成一堆盛开的人群花儿。
别看人多嘴杂,天天都有新话题。
有几个大谝家,他们吹着吹着,就相互揭露开不为人知的老底子了,谝着谝着,就扔下碗筷,一群一伙,脸红脖子粗,气势汹汹,跑去什么地方求证去了。
人群里,我最喜欢隔壁邻院那个干廋如猴的三耳子老汉,腰里紧扎着老旧的腰带子,总也干干净净,七十来岁了,声音响亮,翘着白白的山羊胡子瞭望远方,到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这老汉,几乎天天,与东门外损人高手来生儿,大谝家鼠年儿抬杠。要紧处,瞪着快要跌出来的眼珠子,用手点指,一跳二尺高,真叫个离地迅疾,落地无声,叽喳吼叫个不依不饶,一副真打架的眉数。
我呢,天天拿着个小本本,瞎画他们的架势。
有天,不知是谁,跟上鬼啦,挑头儿笑话开我了,大家立刻就集体中了邪风一样,目标一致开始对我批判:“好俺的连锁日,看看,你脊背上背了个叫蝈蝈的鞍子啦”“大伏天捂着厚棉袄,脊背上都起白云云啦,怪不得老天不下雨,你要热煞个人咧?”“你上辈子是不是冻煞鬼转生的啦?”“脱了棉袄,难道就狼吃了你啦?”“邵府下,咋出了你这么个日怪人啦!”
我被羞辱得喘不上气来,两只手憋的黑青,突突突发抖,却半点儿也不敢顶撞,他们都是本家爷爷辈,或姨父或老舅辈分的。回到家, 我妈又看我不顺眼,不时找茬儿嗔苛。
我,宁死不脱!
……我妈,最亲我,但打得我最多、最狠。
我呢?能把下嘴唇咬得血淋淋的,打死也不跑、不哭,就让妈往死里打。我坚信,自己就是电影里打死都不屈服的小英雄!
上小学二年级,开学那天早晨,我妈又打了我一顿。狠狠的!
开学前一天,村里高墙上,到处搭架子写标语:“深挖洞,广积粮”,“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斗私批修”“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等等。我跟着大人们劳动,递刷子,端油漆桶,积极表现,他们就同意我爬上架子,学着大人们狠狠描刷了一整天大字,真累坏了,黑夜吃饭,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饭吃不到一半就瞌睡的顶不住了,刚爬到炕上,就如软泥醉汉呼呼睡着了。
我妈和姐姐,咋也想不到突然天赐良机,俩人欣喜若狂。
就在这天,就在这夜:趁着我熟睡,两人神情万分紧张,就如战火前沿为伤员做外科手术,哆嗦着手,把我的袖子用剪子剪开,把扣子也剪了,终于,把我历时一年半的“老虎皮”给剥了,并连夜秘密藏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没了“虎皮”的我,说什么也不干了,在炕上连喊带打滚儿,就是不穿妈妈洗的干干净净、准备好的衣服!
我妈抱住我,拧胳膊按腿,我就是不穿,火的我妈把我连推带拽到正堂门的长板凳上,一会儿哄,一会儿吓唬,一会儿说好话,我就是光着身子不穿。我妈火大了,开始打我,起初是假打屁股,后来是真打后背,再后来是劈头盖脸,再再后来,就使用最狠毒的弯曲食指和中指,剪刀一样在我大腿内外拧,锊,不一会儿,就青一块紫一块的黑青,我就是坚决不穿!我妈气急了,转身抓过墙角的放羊鞭子,往空中一举,轮开了左右抽打,啪啪的,我的半个身子,一棱一棱交错着肿起血印,拷打程度,仅次于逼供地下党。
我开始还顶嘴:就不穿!后来,就奄奄一息,完全没有了气力,身子不由自主弯曲了,就快一头栽倒,只是脑意识还有,不断暗示:紧咬牙关,一句都不说!
我妈越打越生气,一边打一边哭骂:“锁鬼,你个骡马骨头转生的,不信就治不了个你啦,嗯?龟籽儿来大,嗯?看看全村人,那有三伏天还不脱絮棉袄的?看我打不死你个犟骨头,嗯? 你跑呀,机敏点儿,你到是赶紧跑呀,跑了你就不挨打了不是?嗯?跑了我又追不上你打呀,跑了去背地圪旯躲一躲不就没事啦?嗯?你个榆木疙瘩,你光屁股跑出去让人看看,你害羞了就赶紧回来穿衣服来不是?”
我妈打的手腕儿累了,把鞭子往地下一扔,两只手来回揉搓,再转一转手腕儿,活动活动胳膊。幸亏啊,我妈甩鞭子不够专业,没有四两拨千斤,没有打成一条线,发力点没有聚集到鞭梢尖儿,再往怀里这么一勾挑,那才叫一鞭子下去,管叫你铁打的汉子,皮开肉裂见了白骨头茬茬!我妈,只是看着气势汹汹,眼花缭乱的,实属花架子。
我眼泪汪汪,就是不哭不求饶。
姐姐,一直躲在妈背后,不停地给我努嘴使眼色,用手悄悄厾指旁边的衣服,急得都快哭了。
我妈,整整打了我一早晨!
院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的黑狗,旺旺叫个不停。
我姨姨双成老婆,听说了,急急慌慌从底头街跑到脑头街来,边拉我妈边哭着心疼我:看看,把俺连锁儿打成个甚咧?啊?也有邻居趴在自家房顶上,探过墙头来朝我妈吼:往死里打狗的,到没见过啦!我妈尴尬的堆起一脸笑容,嗯哈着感谢邻居,低头的一刹那,紧缩眉头,眼睛朝房顶方向飞快的白了一眼,我瞅见了。
姐姐想起什么似的,圪蹴下来,两手踏住我的膝盖,抬头问我:“狗,是不是想穿你二宝哥哥的衣服呢?”我哇得一声哭了,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说了一句:“我想穿灯芯绒衣服,他们都有灯芯绒,我没有”。
哈呀呀,之前,压根儿没想过啊,我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妈被我突如其来的这么句话,气的笑了,然后又捂住脸,呜呜地哭了好一阵,弯腰抱住我:“你咋不早说呀,害得把俺锁疙瘩打成这样样,呜呜呜,好俺的锁鬼儿,咋不早说呀”?
妈妈止住哭声:好吧,妈现在就把攒下的一篮子鸡蛋,提到供销社换布去”!
妈妈,是村里的裁缝巧手,长年累月为邻里做营生。
当我被打了一早晨后的上午十点多,妈终于给我扯回布,缝制了“一条灯芯绒裤子”,而且,还用剩下的边角料,把几件旧上衣口袋儿,也加了灯芯绒“盖儿”,旧鞋的前脸儿,也缝了灯芯绒“包头儿”,最后,书包也缝了灯芯绒包边儿。
我妈笑嘻嘻地说:这下,比你二宝哥的灯芯绒多得多啦!
我高兴坏了,再也不去纠缠我的老棉袄了。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穿上灯芯绒裤子去上学,每走一步,裤裆里就摩擦出“咯吱”一声,走一路,响一路,太让人难为情了,特别是班主任兼语文、兼算术、图画、体育老师于一身的温中让老师,最拿手的就是“原地踏步走”,简直是让我在女同学面前出大丑。
这下,是我自己把自己陷入了新的困境,开始期望自己要是罗圈腿就好啦,并在接下来的日子,强迫两腿分开一定距离,僵尸似的直腿走路.样子十分滑稽。
……
我的“灯芯绒裤子”,来之不易,间断性替换着穿了三年,值得纪念。我在右口袋里,自己用线绣了个我的小名:“连锁儿”。
至于那件“古董”级的老棉袄,自从被扒下身,我就再也没有见过。
它的去向,或许,被藏在了老姥爷给妈的陪嫁“猪皮扣箱”底儿了,平时,那把神圣的铜锁绝不打开,钥匙极其保密。也或许,妈怕我哪天不高兴了,拗住那一根筋儿再又穿上,再来个二年不脱,所以,已秘密裁洗做别的用了。可是,我整日忧心忡忡,既不敢多想又不愿意是别的啥结果,总不会是塞到灶火圪旯里烧火了吧?
直到2004年,妈妈食道癌病情加重,从太原送回郝桥村。
车在大门外停下,我要背我妈走,妈却朝着院子,仰头轻微抬一抬下巴,妈的心思:要自己最后“走着进去”!
我小心搀扶着,缓缓走进老院子。在院当中站住,久久盯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老瓦房。这里,曾经孝敬婆婆,生儿育女。现在,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走进正堂门,在曾经用鞭子打我的地方站住,很吃力地用手摸我的脸,浑浊的眼中,一丝泪水在颤动:你都四十三啦!
妈,躺在久违的的老炕上,瘦得皮包骨。
去世前一天,我还是纠结我那老棉袄,忍不住问妈,老人沉浸了许久,断断续续:“儿啊,你个,榆木疙瘩,榆木疙瘩呀,脑子里,住着鳖虱咧”!
至此,它,永远埋在了妈妈不为人知的心底里了……
邵学军于北京荣宝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