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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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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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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写生惊险记

一:惊魂入骨

自从黄河壶口生死遭遇……四十年来,我再也不敢从高处朝下看,哪怕在窗台!再不能听哗哗流水声,尤其身背后!

我如中了魔咒,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幕幕心惊肉跳的场面,真真切切。

每每到了夜晚,就不断在梦中惊叫醒,常常半夜呜呜哭至天明!黑暗中,手紧紧抓住枕头,不停地发抖,浑身是汗,害怕脚下一滑掉进滔滔黄河,以至于不敢用脚勾一下掉在地下的大半床被子!

整个脑袋昏昏沉沉,嗡嗡作响,回音如幻,层层叠叠。两眼,挣扎着不敢合上,直至黎明才能渐渐入睡。

窗外,无风无雨,也无云。


二:初见黄河

1983年秋,迎来了大二开学。

本学期,是野外水粉画写生课。一星期后,一切准备就绪。陆贤能老师站在教学楼下,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声洪如钟,一挥手:“向壶口瀑布,出发”!

我们是从太原坐火车到临汾,又乘长途车行驶三个多小时抵达了盼望已久,隐藏在黄土高原褶皱里的壶口。客车一停,大家把行李搬进土窑洞旅馆,都来不及安顿,呼啦一群朝着上游五里地的壶口一路小跑。裴建林跑得呼呼喘气,扯着沙哑的尖嗓子,说到了跟前,他要现场吟诗一首。李沁平满头汗洗脸,憋得暗红夹紫,说他要对着黄河大叫大喊一下午。一向不爱吭气的龙梅梅,非要让我答应和她合唱十首歌……

当跑得筋疲力尽,真正到了迅猛狂暴的瀑布跟前,我们被吓傻了,面前的壶口:愣是把浩荡的黄河挤压的窄窄的,激怒的汹汹的,把浊浪甩的重重的!砸下去的巨浪,从瀑布下反冲起几十米高的一道水雾,弥漫四周,直射星汉北斗。瀑布的排浪声太大了,就如万架飞机的轰鸣、千列火车的隆隆声!那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炮炸雷滚,马叫狮吼的场面,震撼到惨烈!

人高马大的楚雨生,一头雄狮毛发风卷水雾,愣是站在石岸边,淹没在浪烟水气中不知所措,傻傻的好一阵子才缓过神,几步跑到裴建林跟前使劲吼喊着什么,裴建林指指自己的耳朵拼命摆手,急得跺脚拍屁股。我则鼓起小腹努出丹田气,使出浑身的劲儿唱着歌,却如没了电的喇叭。龙梅梅拍着手,左摆头右摆头,伸开胳膊转身子,反手一个甩水袖。一看口型,呀呀呀,根本是她唱她的我唱我的,压根儿不是同一首歌。后来,楚雨生和裴建林,两人瞪着眼在比比划划……噢,这下大家才明白:离得瀑布这么近,喊死了也白费力,还不如面对面比划着“对口型”,化吼喊为打哑语,更明白更省力。

于是,我们就围成一大圈儿,就象张嘴不叫的小鸟,你推我挤,笑着对口型,抢着做比划。反正每个人都比比划划,连跺脚带拍大腿笑个不停。

当山顶日坠云暮,兴奋劲儿消退了,大家才蔫头耷拉脑,一瘸一拐,你拖我拽了五里地回到旅馆。

旅馆第一眼窑洞,是开店的老夫妇占用,第二眼住满了。

      我们美术专业,一共十位同学,八男二女,集体被安排在第三眼。窑洞内,是一排大通铺,男女同学加两位老师共睡了12人。

等大家各自安顿好位置躺下,黑灯瞎火的,都在说说笑笑,此起彼伏的。后来,有的还在激情高涨说个不停,有的则磨牙打鼾说开梦话了,再后来,真也闹不清是梦话,还是笑话,反正叽叽喳喳,一窑洞的鸟语花香。


三:水雾弥天

第二天,吃过早饭,陆老师带领大家,来到壶口稍远一些的岸上,在确保每一位都能听清楚说话,便对着壶口现场讲解水粉写生“限色归纳法”。两个半小时后示范画结束,学生们就分头开画,各自完成作业。

然而要在这特殊环境写生,绝非易事。

黄河,水雾漫天;瀑布,泥沙俱泻!

面对如此迅猛的瀑布,水粉画写生极其困难,单单天气就一天三变化:不是刮风就是大雾,连续三天画不成。本来天空晴朗,刚刚打好轮廓画上底色,转眼就起风,瞬间就是劈头盖脸的雨,我们迅速收拾东西,连跑带爬到山坡的避雨处,还没等放好画夹子,风停雨止了,只好折返回去继续画。如此反复,就如拉锯战。因此,真正能抢着画的时间并不多。

今上午,顶着烈日写生。

黄河,亿万年如一日,每时每刻咆哮着,卷起漫天飞沙,瀑布反冲起的巨大水雾,似纷纷细雨弥漫半空,把个阳光团团笼罩,团雾之外,远山与天空灰蒙蒙的,之内,犹如帷幕当中聚焦的大光圈,阳光太刺眼了,刺的眼根本不知道调的什么色!必须在地面将雨伞冲着太阳的方向,调整好角度,斜着遮罩住画夹子,并用一只脚踩住雨伞把儿,防止一股风吹走,再把头钻进去开始画。

就在我画了一个多小时,从雨伞下抽出脑袋来换口气,无意间一扭头,发现三十几米远的李沁平整个人是紫色的,是那种清澈透明色。咦,咋回事?再看他旁边十几米远的兰小燕几个人却是淡黄色的,稍远处的裴建林又是浓红色的!我感到头晕眼睛花,揉一揉再使劲眨眨,反复看看自己,咦呀,衣服怎么偏青色了?再看看写生的画,明明基调是用的土黄加赭石色,可画面咋就神鬼不知的统统变成青绿色啦?转瞬间,眼前怪红怪绿闪烁不定。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就成了一片空荡荡的惨白,忽而黑的又啥也看不见!我一下紧张了,感觉古黄河的神秘无处不在,立刻想到,一定是刚才没走多远就尿了一泡尿,冲撞了河神中邪啦。记得小时候,有次在老家的观音庙门缝儿尿尿就把神惹怒了,不多时就瞎了眼,一直持续了两天,是后来我妈拉着我烧香祷告了,回家就神奇地复明了。想到此,后背刷拉一下发凉,一直等眼睛逐渐看清周围了,疑惑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就见天空中正高高隆起一架彩虹,啊?是彩虹?原来我是在拔地而起的彩虹之中啊?我这才恍然,狗撵兔子似的,扑腾着两腿跑到他们跟前:“快看,彩虹!我的画面都变成纯色大泼彩啦,你们的也变了”!他们先是一愣,急忙查看自己的画面,无不惊奇各自画面的怪异色彩,而后也激动起来了,都放下画夹子,一会儿向左跑去,换个角度回头看看,卷起手呼喊:“我看见你们是紫色的”,一会儿向右跑去再回头看看,呼喊着看到的颜色。

每个人钻进不同色域,显示不同颜色。我突然看见回头张望的裴建林,左半脸是黄色,而右半脸却是青色的,就如被舞台灯光照射了一般!

从小都是在雨后远远的看见过彩虹,从来没如此近距离触碰过,我们跳着脚大声高呼:“我们在彩虹之中,绝啦,我们是神仙啦”!于是,大家跑到一起手拉起手,转着圈儿蹦啊跳啊的!

后来,又下雨了,只能半途收兵,跑到个自然形成的石洞中避雨。当同学们各自取出画儿准备互相观看时,一抬头,都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都活像出土的古泥猴,脸上皱巴巴的,全是空气中大量带泥的水气凝结在脸上定型了,一个个看上去半日不到就年老如衰了。想笑,却还不能开怀大笑,嘴紧绷绷的,被泥封的咧不开,只能收住口形发出“呵呵与噢噢”声,笑的同时,眉脸上的“泥壳”就像压碎的蛋壳,很疼地撕裂开张,当吸一口气再咧嘴大笑时,那足足有一分钱硬币厚的“脸皮儿”,就哗哗啦啦落在了手捧着的画面上,此时,那张沉沉的厚泥脸恢复了原貌,顿时就轻松了。

唯独崔云笛的胡子不顺眼,二寸长的几根胡子尖儿,还钩挂着从下巴颏掉下的几块指甲盖大小的泥皮,抠不掉,拽还疼,只好就那么在脖子前晃晃悠悠着,他呢,倒是有说有笑,毫无顾忌……可把个大家笑趴下了,最后都笑饿了。

裴建林呢,兜兜里有瓜子,肚肚里有故事,一会儿讲一个新笑话儿。

 

四:生死一念

现在,还是说说怎么画壶口瀑布吧。

绝大多数人,面对狂涛,出于安全起见,都是在岸上俯视角度写生,那样一来,瀑布就失去从天而降的磅礴气势了。假如有过人的胆量,敢翻身爬入河槽下凹进去的一个天然“狗窝”里,那才是绝佳位置!据说音乐家冼星海,当年就是在这里感受了黄河怒吼,才创作出了不朽的“黄河大合唱”!

既如此,我也要下去,不为别的,只为奇绝。我不会游泳,见水就晕,心底却有横渡黄河的豪迈。

我已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激情不是天天有,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刻也不等:你们不敢,我下去!

狗窝,需要在河槽石板的悬崖边“翻个身”下去一米多,再慢慢转过身子面对黄河。里面:都是被溅起的水雾打湿,尤其背后和脚下的石板,湿漉漉的,又光又滑,稍不注意就出危险!狗窝,只能蹲下一人,头顶留有一拃多空余,左右空隙紧紧的,略宽出寸余,真是个狗窝。我蹲下后,眼前的瀑布构图,是从天而降的!这是世上唯一的位置,真是绝了!

可脚下,就是汹涌澎湃,让人眩晕的黄河!它一浪一浪旋转着,一层一层叠加着,一团一团互相拥挤着,一股一股互相拍打着,水与水交叉,如网似编,很小的水滴,速度飞快,力度很大,当汇聚到一起就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强大力量,碰到石崖,水线与水线向各个方向流去,细微处又丝丝连连相互牵扯,水珠点点白光,朵朵跳跃,透过忽显现忽消失的各个大小水窟窿,看到后面是蓄势更凶猛更庞大的一股股力量,大泡沫与大泡沫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分组分片,一股漩涡又全部消失不见,而后,就如水底有条巨龙在拧动,再猛然掀起十几米高的波澜,直至临近最高点,会停留一两秒,恍若宁静的梦幻,之后,把剩余的万分之一零星水滴,不断随风洒落,也不断甩在我的裤腿和鞋上,然后,它们一回头,手链着手臂挽着臂,再集体重重的跌落下去,嘶叫着,扭拧着滚滚而下。啊呀呀,如此狂流,只要盯着看三秒,脑袋就一晕一晕的,不由得想跳下去!

我滴个天!

可是,写生打轮廓、上色、刻画,不得不观察,却又不敢盯着多观察,每次仅仅观察两三秒!

说真话,我下去的一刹那,肠子都悔青了,吓得要死,欲哭无泪!上天给了我激情,但没有给我说明书。我相信,世上谁都不愿意选择“自己不情愿的死法”去死。分分秒秒,我在生死间悬着,眼下,都逼到了这份儿上了,我唯有孤注一掷,硬着头皮开画,打轮廓,我愣是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算是基本画完。这时,原地轻微动了动身子,又略动了动一直圪蹴的腿脚,这下,不动还好,一动立刻腿麻如针扎,麻的钻心。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去,一起身,忘记在“狗窝”里面了,脑袋猛的撞在头顶的石板上,一个趔趄,两只手不由得在空中紧张的抓挖了几下,身子极力往后靠,总算是刹住了闸,啊呀,差点儿一头栽进脚下的滔滔黄河水里去!

头顶门心,刚才碰得不轻,破了个小口子,血从头发顺着耳朵流下来。心,怦怦跳,眼前发黑!我不断提醒自己:稳住,稳住!等了十几分钟,稳住心神,又来回倒替着伸伸腿,总算腿脚不麻了。我背对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先将调色盒,军用水壶等,朝头顶反手扔上去。画夹子里面,装着满满的纸,非常沉重,我把画夹子背带解开拉长,一点一点慢慢的塞到悬崖边,又死劲往里推,当完全推到岸上,并牢牢卡在浅凹坑里了,试着拽住带子扽了扽,没问题,能吃得住,转过身来,左手拽住带子,右手死命扣住石板,左脚斜跨上去,膝盖一点一点往里蹭,扭过头,用嘴含住带子,再慢慢的蠕动进腮牙,用腮牙死劲叼住带子后,膝盖再一点一点往里蹭,当左大腿内侧也贴近地面了,便把右手转过角度与身体一致,等完全可以吃力了,就把胸脯逐渐靠近右手位置,就如拉弓射箭,往外猛然一发力,箭一样把自己射到岸上,随即就地一滚。

……啊呀呀,上来啦!活着!

就在刚刚,犹如命运在黄河叩门。

庆幸之余,还有件丢人的事:就是右脚的皮鞋滑落进黄河了!

本以为掉进去就淹没了,不曾想,它在漩涡里不停地打转,然后一个大浪,猛然抛向十几米高空,再落下去,再打转转,再抛向空中。我观察了一下,觉得有希望,就跑去远处的山底下找来根长棍子,想趁着它在半空中悬停的一刹那抢回来,可手气不佳,总是就差那么一点点,真急死个我了……直到三天后,我穿着老大爷替换不穿的旧布鞋去画水粉速写,皮鞋还在那里为人们不断上下循环表演着空中杂技。好心疼,这可是我上学前走街串巷,到处给人油漆家具挣钱买来的“三接头”皮鞋,已跟随我五年多了。

我紧皱眉头,说不出心里啥滋味。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头顶忽雷最暴,地上黄河最狂!真就应了那句话:泰山专治嘴硬,华山专治命硬,壶口专治不服!如果,在家父母教育不了你,就来壶口吧,黄河可以胜任。在当下这个黄土不能疗伤口的年月,最好来黄河接受一次洗礼。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将书包里的另一只鞋轻轻抛入黄河:去吧,别让你的另一半孤孤单单,你俩永远是一双!土地上走过了,到大河里启程吧。

 

五:月色无声

傍晚,鸟雀归林,人们陆续都走了,我却独自一人留在壶口瀑布发呆。大河两岸的晋陕大山,渐渐笼罩在了夜幕之中,环顾四周,已是混沌墨染,上下不分层次,远近不见树木,头顶由南而北,两山夹出一长条深蓝色的夜空,安静而浩渺,布匹一般干净的没有一丝皱褶,零散的几颗星宿点缀,显得十分稀疏,一轮明月,就高高挂在那里,明晃晃的,一动不动。月光倾泻而下,透明的如纱似水,洒落在瀑布的表面,放眼望去,远近高低,起起伏伏,仿佛万条银白色的哈达,柔软而优美。瀑布上闪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白亮点儿,披挂着无数丝连纠缠的白线儿,叫人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水线,又好像是节日燃放的焰火,一环套着一环晕染散开。盯着看,处处在动,层层在移,全景看,那是一目千境万重天,是皑皑白雪中静止的一组组冰雕玉塑,体态各异而轻盈丝滑。

当身心完全沉浸在月光下的瀑布时,眼底一派银装素裹,发觉这个世界凝固了,时间停止了,而自己,是悬浮于若隐似幻的空间,完全听不到咆哮的声音了。此时,壶口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纯美!

如果错过了月下壶口,也就错过这一次深深的感动。

湿润的水雾,将无尽的细碎,润湿了头顶揉进了梦境,这丝滑刻骨的感觉,让人长久的遐思,独自陶醉在孤寂的宁静,且深且远,不愿打碎。如此,才能吞云吐雾,把胸中的澎湃和郁闷刚柔并济。

我肉身在夜黄河,而思绪插了翅膀盘旋在大海般的夜空,当情与景不分彼此那一刻,水雾与月色水乳交融一片银白,正当沉浸,身体打了个寒颤,才觉醒该回去了。

六:闯关夺隘

我低头往回走了一路,五里地,居然没哼一首歌,也没吹一声口哨,心思一半在回味月光下的壶口,一半继续疑惑我那只皮鞋为啥就漂不走呢?回到旅馆,尽管很晚了,还是硬着头皮去问老大爷,想求得一个道理,不想大爷听了很不以为然:“娃娃,漫不说你那一只鞋,这老黄河呀,就是掉下去一只羊,照样被抛到半空中,光我看见就三回。羊最后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被旋儿浪活活剥皮剐肉见了骨头疼死的!哈呀,这老黄河呀,你慢慢遇吧,稀奇的事儿可多着咧”!

……是啊,这老黄河,时而激昂,时而温柔,以独有的的性格,展现不同姿态,演绎不同旋律。

黄河,是水与泥沙相遇的创造,是时间与大地写就的历史,是堤岸与河槽的永久封印,是水无形而有万形,水无物能容万物的鸿篇巨制,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坐标和文化根脉,是上苍的馈赠,是天之灵,地之痕。

天边来的黄河水,一路悄然行进,忆年不息,行至壶口,都得经历壶口这场怒涛翻卷,浑洪泻地。

壶口,是改变黄河面目的大变局,注定是一场生死搏斗。正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军压阵时,缓缓汇集,稳稳蓄势,一旦进入战区,巨大无比的力量突然爆发,如天雷滚地,万马争路。赤条条,面对面,背对背,面背抵抗;肉对肉,骨对骨,骨肉撕杀。来了,就没想着回去!那就来吧,来一场绝不退让,硬碰硬的霸蛮较量。

黄河,不愧是地球上一条大河,闯过了雄关天险,铁流重生!也只有黄河,才配得上这轰轰烈烈的闯关夺隘!

七:黄河胎记

壶口写生的日子,整个身心接受了洗礼。

写生,不仅面对黄河水,还在看,在听,在想,在读,志不在画,在灵魂与精神碰撞。我来了,零距离,水的黄泼洒过我的衣服,触摸过我的身体,浸染过我的皮肤。我如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多了几分从容,增了几分自豪,我是如此幸运,何其高贵!我明白了,我的生命和肉体乃至灵魂,就一种颜色,那就是黄河母亲色的基因胎记,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蜕变,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自己是谁的儿女。

黄河,不舍昼夜,一路欢歌,每秒钟的流量,就是2000立方米左右!这是多么大的水量啊?可是千百年来,沿河一路,百姓却无井缺水。

黄河水的浑浊,非亲眼目睹。随时随地舀一碗黄河水,静静的澄两天,清水仅仅一指头,下面,全是粘稠的黄泥沙!

我们十几天的写生,都没洗过脸。陆老师开玩笑:“我们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星期天忽略”。我们随身的军用水壶里每天仅有的“好水”,是既要喝还要画画用,根本不舍得浪费。

我的第一批作业完成了,经陆老师允许,在讲下一堂课前,可以自由活动一天。

一大早起来,听说在半山腰有“镇守黄河的大铁牛”,我深信不疑。听说归听说,何如亲眼去目睹?于是,我带了一壶水,独自一人出发,遍及沟沟坎坎,寻找了大半个山,却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水也喝干了。此刻,没有谁想喝令谁,也没有谁能拯救谁,情绪堵在心里,筑成一道过不去的坎,随身携带的愿望受了伤,隐隐作痛,难以愈合,伫立在犹豫不决的心坎悬崖。到半后晌,不得不沮丧着往回走。一路上,我安慰自己:阴阳五行中,以水为贵,以龙为尊。这镇守黄河几千年的大铁牛,怎么也算得上半个龙了吧?况且,人和人的相遇,都是翻过了千万人山,越过了多少人海,才换得彼此匆匆一瞥。尘封千年的镇河神牛,哪能说见就见到?这样一想,稍许安慰。

八:偷食牛肉

回到窑洞旅馆,看见开店的老夫妇正在杀一头小黄牛,便过去帮忙干杂活儿,也就不再纠结镇河铁牛了。

大爷脸色沉郁,眼神忧伤:小牛是下雨时从山上跌下来摔死的。可惜了!

他夫妻倆,是从山西雁北地区的神池县误打误撞来这的,又侥幸发现这百年遗弃的老窑洞,动手修补了一下,就凑合着当旅馆开了。实际上,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而县里干部陪同上级“参观”黄河后,就全都返回县城了。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说,只是不知哪天半前不后晌的,猛不迭来一群一伙美院师生画画的,住上个十天半个月。

在那个年月,老大爷,能单枪匹马千里苦行至此荒野驻扎下来,实属不易。虽无与匪徒交手争战,也无占山为王举旗立号青史留名,也算有胆识,敢闯荡江湖的一条汉子。

小牛犊子肉,经过一晚上的焖煮,满院子都是肉香味。

第二天一大早,老大爷就大声吆喝着卖肉。姜汾义和夏子牙,明着买了半斤,暗着在大锅里偷了有八斤。我和李沁平买了一斤,偷了一军用书包。楚雨生和刘一笑,干脆直接下手偷了狗的一大块。我们匆匆离开窑洞,脚步飞快,一路上谁也不吭声,只管往最远处消失。

从早晨,到中午、到傍晚,大家坐在地上一边画画,一边狠吃狗日的牛肉。我们每个人都面露胜利者的坏笑。看来,谁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有做贼的本性!甚么“人之初,性本善”?牛肉面前,都是贼!

这叫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善恶天生。

瘦小精干的夏子牙,手抓着一根二尺来长,盘蛇一样红猩猩的圆筋,用嘴向外撕扯着一头,每咬断一截子,就迅速合拢嘴唇,把吃进去的包的严严实实,生怕掉出一丝丝肉沫半滴滴汁水,然后,在口腔里细细的嚼啊嚼,眼睛,始终对着筋中间的圆孔孔美滋滋的淫笑,等咽下去一口,才神秘地冲我挤弄一下眼睛:“服务员嫁给了厨师,护士嫁给了医生。你说,龙梅梅还不该嫁给同窗画画的我呀?不过,找对象也别太挑剔了,否则,就算老天爷给你的“桃花运”装个轴承,都得转不动了”。说着,把手里的圆筋又往嘴里幸福地一塞:“嘿嘿,传宗接代,全靠它啦”!我问他,为啥不用小刀切成圆片儿了再吃?他把身子朝我跟前一凑,压低了声音:“这玩意,不能见铁器味儿,影响疗效”!他看我大惑不解,就指指自己的裤裆:“影响这家具,老二”!

嚯呀,才明白,这叫吃啥补啥,可惜他妈就一根!

我心里不服,故意跌凉话气他:看缘分吧,一切都是命,有缘人终成眷属,没缘人只能瞪眼儿目睹。你若真心拥她入怀,疼她入骨,她定蒙上双眼,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魔。你说对不?

平时话最多的裴建林,今天突然低调了。我有点纳闷,想问问他咋啦?还不等走到他跟前,他就堆起一脸愁云,轻咳了一声:“哎,学军,咱伙计也不多点儿,真的”。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说懵了。他扭身把手伸进草地上用衣服盖着的书包里,在最底下摸索了老半天,最后,吝啬的抠出一只牛眼睛,攥在手里:“老邵,这可是好东西,我都没舍得吃,除了咱俩这关系,谁都别想。来,切开,一人一半”!

他一切两半:肉乎乎的,眼球白了个白,眼珠子黑了个黑。他把半只眼,来了个一口闷,嘴里,塞得满满的,舌头有些转不过来,还得用手护着嘴咬。此时,我的一只眼睛,莫名的就出现突突乱跳,我闭上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还是跳个不停,眼珠子也不听使唤了,隐隐作痛。我是属牛的,昨天找了一天铁牛没下落,回来又帮着大爷割牛头,今天又狠狠地吞吃了不少偷来的牛肉,怪不得眼睛就突然跳个不停了,这么串起来一寻思,啊咦呀,说啥也不敢把那半只牛眼往嘴里塞了,它比让我吃一只活人的眼还吓人咧!

裴建林语气诚恳:“学军,你要是实在不吃,我可就全吃了”。说着,一伸左腿,从裤兜里掏出一截子大葱,咔嚓咬了一口:咱伙计这叫心明眼亮,还宣肺通气!

他一人,吃了两半只眼!

这小子,鬼透精。和我关系最好,却早就背地里悄悄独吞了半张牛脸肉。当我得知了底细,越盯着看他那张黑红的厚脸,就越觉得是牛脸附体了,进而感觉麻麻点点的毛孔里正挣扎着生长出牛毛咧。我嗝儿一声,打了个嗝儿,满喉牛肉味儿。

小牛犊子肉,真的很香,真的很嫩。这是我一生吃的最多、最不心疼的牛肉!

接下来,我们所有人四天都没吃别的食物。最后,全都消化不良,上打嗝儿下胀气的,病倒下了一炕人!

我就想不通,人家武松一口气喝了十五碗酒,还吃了二斤熟牛肉是咋消化的?难道,是缺少一只猛虎让我们打一打不是?

老大爷,一口山西神池县土话,天天在院子里大声嚷嚷丢肉了。

这一大早的,站在铁锅前,用杀牛刀不时在身旁的木头柱子上咔咔的砍几刀,再出劲儿狠狠咳嗽两嗓子,目射寒光,挨个把我们扫视一遍:“都听着,我是善良,不是软蛋!谁要是想欺负我老汉”,话说了半句,猛然往前跨了一步,咔嚓一刀砍在另一根柱子上:“来呀,试试,啊,来呀”?我们龟孙子似的,自觉地排成一队等着买饭,都悄悄倒退着往后蹭,没一个敢顶嘴的。老大爷起伏的胸膛,感觉是要拿人补砍两刀,是那种刀起刀落,腔子上噌的冒出两股鲜血,随即人头扑通一声滚落在地的架势。我瞅见平日张牙舞爪,在班里最厉害的楚雨生蔫儿打蛋的,眼神中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手也从裤兜拿出来又迟疑着圪插回去了。地上,他一侧的影子,从脚面延长到裤腿在轻微颤抖着。这时,头顶噌的飞过一只乌鸦,同时猛不防呱的叫了一声,他居然吓得脖子一缩往后倒退,膝盖一打弯儿两手失控,仰面跌在地,脸色惊恐,瞪着两眼乱瞅:咋回事?咋回事?

有的人,看起来像硬汉,而硬汉则看起来像软蛋。

膝盖可以摔,但不可以跪。道理也可以讲,却未必能通。

老大爷不再发火了,转身端起铁锅上热气腾腾的蒸笼,又做了一大锅小米南瓜“和子饭”,当铜勺子里的热油把“摘麻花”炸至焦黄,便猛然往锅里一戳,“哗”,瞬间炸出腾腾白气。山西人特殊烹饪用的这野摘麻花香,迅速熏溢了半山沟。摘麻花微小如米,气味汹涌,是这道美食的灵魂。

一大早,光这香塌天的小米南瓜“和子饭”,我就一连吃了狗的三大碗。转圈儿看看每个人,都没离开铁锅边儿十米远,个个吃的满头是汗,一脸的喜悦。

老大爷呢,为了找回损失,只能提高肉价,并且,必须搭配内脏下水一起卖!大娘在一旁还诈唬:“不买牛肉就不能买馍馍”!说完,她一吐舌头,脸一红,很害羞地退到大爷身后,就再也不敢抬头看人,一副少抓没挖的难为情样子。

商人逐利,我逐情。

为了缓解僵局,我和裴建林在一旁偷偷的给大爷大娘画头像,等画完了,拿过去让他俩看看。大娘挺高兴,笑眯眯的,一边端详一边不自觉的用手拢一下耳鬓角的碎头发。大爷则两手把住画夹子,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嗯,像我!大爷实际是面上荆棘,胸中春风的一条汉子:贴起来吧,死了也让人有个念想。

九:蝎子夜袭

气氛既然缓和了,来,换个话题,还是说说身后的老窑洞吧。它确实太有历史了:当年,有人说是明清,也还许是抗战期间,总之,是老百姓为避战乱,怕官兵抢粮,便动脑筋把红薯面和成泥,用泥抹子厚厚的抹在墙上,不知道实情的,就认为是墙皮灰。当敌人掘地三尺找不着粮走了,百姓跑回来就撬一块下来,煮了做饭吃!

这,算不算道高一尺,民高一丈呢?

只是,时隔这么多年,红薯面墙皮没人再吃,又大都不知此情。然而,它却养肥了黄河硕鼠!我们睡到半夜,一群硕鼠就出现了,在头顶咔咔地啃咬老墙皮,常常把一拃多长的粗尾巴甩到我们的脸上继续啃,它们根本就不怕人,赶都赶不走。我们只好半夜掉头,脚冲着墙睡。第二天,大家都疑惑老鼠啃墙吃,一打听才得知它是红薯面干儿。

这也好,对于生物链,总比沤土化灰强。

我人在黄河,心尖尖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平遥老家,我的旧院子。

距离上的远,与心理上的近,之间涌动着一条溪流般的故乡情。那院子里的正房,厢房,二道门,头道门,街门等等,每一处砖瓦树木都再熟悉不过,因为后来全家迁到了太原市,整个院子一下就荒废了,倒的倒,塌的塌。

这才空了短短几十年,何况这荒山野沟,风大雨急的黄河土窑洞,没有倒塌,已经是万幸。

纷纷往事,如缕缕水雾,在心空间徘徊盘绕。由房屋,又勾想到所经历的人情与是非,不禁感慨:人与人之间,有人相谈甚欢,到了路口却不得不说再见。有人以为可以相伴一生,却因为必然原因分手各奔天涯。有人绝情离别,谁曾想,不愿走的路也许还要回头走三遭。那是,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了,走了,还得再回来。

这就是缘份。我们的相聚相伴,是“用生命影响生命”,双方都是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和福气,才换来这“四时充美,鬼神降福”的岁月!

珍惜吧,每一个相遇的人!毕竟,不是所有人还能再见!让距离缩短,让时间延长,有风就吹风,有云就一起看云。

陆老师,就是我们的大福气:不仅仅是在教室课堂传授水粉画技艺,还一同野外写生,这一天天的形影不离!说实话,陆老师比谁都累,既当我们的保护伞,又当我们的先锋官,有啥凶险路,必是他先趟路!本身出门在外是非多,领着的又是我们不出三天就捅娄子,个性都特殊的一帮子画画的学生!

白天,有白天的事,夜晚,有夜晚的事。

壶口的深夜,更难熬。

比较恐怖的是:到了漆黑的夜晚,当门外的大桥下,昼夜不息的黄河喘着沉重的粗气,闷声闷气的流淌,峡谷里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无数蟋蟀和无名昆虫在鸣叫,时不时一声惨烈的什么叫声,又有什么大型动物咚咚的行走声,扑通扑通的用头拱门声,刺啦一下撕开窗户纸伸进来黑乎乎的什么脑袋。就在这漆黑的窑洞,就在这夜半三更,睡在我左边的李沁平,猛炸炸的啊呀大叫了一嗓子!直把我的耳朵炸得吱儿一声响,大家惊醒了,同时惊恐地爬起来,连喊带叫着,全部打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交叉着到处乱照,气氛实在紧张。就见李沁平脖子上红红的肿起老高,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十几把手电光,黑暗中在每个人脸上相互来回晃动着,一周围全是惊恐的眼睛和吊死鬼的脸,个个都张着嘴声音微弱。找来找去,最后在他充当枕头用的大提包下,发现了一只翘着尾巴,黑森森的大蝎子!

啊?蝎子!这下大家全慌了!谁不怕蝎子钻到自己被窝里?龙梅梅三不两下穿好秋衣秋裤,袜子也穿上了,说她就怕蝎子,怕的要死。尤其夏子牙,用手把个裤裆捂得紧紧的,好容易千年不遇刚刚吞服了壮阳的神牛鞭,节骨眼儿上,可别让蝎子把小祖宗蛰一家伙,那可就闹不好一次性给蛰阳萎了!

我们分头在各个角落找啊找,包括每一只鞋里,找见一只就大叫着踩死,大家七手八脚,踩死了很多。这时,门口另外增加了一块铺板,今晚刚刚住进来,一直呼噜震天,雷打不醒的那位新来的浙江人哇哇乱叫起来:“求求你们啦,行行好吧,千万别踩死啊,这是我化一个多月才好容易抓到的黄河蝎子呀!今天才刚刚住这里耶,我们都是苦命人耶”!

啊?!大家齐刷刷一照,他铺板下果然放着一只绿色的“上海”大提包,被老鼠咬破了个小口子,正往外挤爬着吓人的黑蝎子!他戴好胶手套,一把一把往里塞。

老天爷!我们先是集体骂他,后又不得不帮他找,找到就大喊“快来,这儿又一只”……一个晚上,整整与蝎子战斗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安心睡下,十点多起的床,头回这么晚。陆老师穿好衣服站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绢:“我们今天是二四六干擦”,然后就在脸上左右上下干擦了半天,擦鼻子时,突然,从手绢里钻出只黑蝎子,啊呀呀,幸好没有蛰人!

苦啊,野外写生,真是风雨里跋涉,灵魂里煎熬。

十:卧镇狂流

我们紧紧张张,在壶口写生了十几天后,就向下游的“龙门石”转移。

同学们,每天三三两两,一边走一边各自选景找地方写生。

说到“龙门石”,就不得不介绍一下它与壶口的地理关系:先说黄河,自源头途经几千里,水在石槽中流淌,直至壶口断崖处,河水涌到深槽上端。而此处,河面宽约400米,两岸河床各约100米,整个河滩宽约600米。如此宽阔的水量,骤然涌挤在五十米之内的石槽,收尽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全部倾注而下,形成状如茶壶口倒泻的激流,“壶口瀑布”因此得名。

壶口,是大地的符号,黄河的脸谱。

黄河,假如没有壶口,纵使蜿蜒千万里,也将流淌无奇,一路平平淡淡。

壶口,东河滩,属山西省吉县;西河滩,属陕西省宜川县。

我们住在吉县这边的山下土窑洞,对面是宜川县的大山,之间横跨雄伟的黄河大桥,桥下就是湍流旋注的滔滔黄河水,神一般浩浩荡荡流淌着。以大桥为界,沿“十里龙槽”上游五里地,是声势浩大,狂澜怒涛的壶口瀑布,方位在北;顺水南下过大桥,下游二里地,河水中央,猛然间垂直拔地而起的巨石,即为“龙门石”。此石,非常之巨大,是整块巨石劈开为一大两小。大石长586米,宽125米,水面高12米,水下未知;小石长120米,宽25米,水面高10米,第三小石数据不详。三块巨石,石面平坦如桌,尤为开阔。

黄河,水急浪高,湍流至此,分成两路,从巨石两侧飞泻而过,而后再合流为一,滚滚而去。

相传,古代有位进京赶考人,行走至此,日头渐坠西山,而此地既无客店也无人家,只好露宿。为防豺狼袭击,他渡水攀上此大石,和衣卧躺一宿。天将黎明,梦见一条黄河大鲤鱼,一跃跳过大石,腾云驾雾,在苍穹扭动摇摆,恍惚间变成了一条鳞甲耀眼的金龙。醒来,美梦依然,真真切切,身下异石,河上奇云。不久,他果然中了状元,为答谢此石,提笔命名“龙门石”,即鲤鱼跳龙门之意。当然,更多人称之为“梦梦石”,“梦门石”,“孟门石”。

“孟”,在古语中指“第一,开头”。孟门,即黄河“第一门户”之意。

古代,“孟门石”也被称为“九河之蹬 ”。现在,大石西侧立面,有清雍正初年,金明郡守徐洹瀛题刻的“卧镇狂流”四个大字。每字高一米。

孟门石,远眺似山,近观如舟,俯瞰若门。每当农历月半前后,人们登上孟门山观景揽月。站南北观,可见水中明月分为两排,迎面扑来,飞舞而下,映入河中,虚虚实实,山随波影动,月照浪花浮。站北南观,又见水中月亮合二为一,跳跃河底,荡漾远去,分外好看。

有人考察:壶口瀑布,当时就在孟门山。由于长期地壳上升,河流下切作用增强,溯源浸蚀,裂点上移,壶口瀑布由此处逐渐退移到现在旅游观看的位置。瀑下深潭,演变成今天的“十里龙槽”,而孟门山,就是瀑布潭上移残留下来的岩石块体。

壶口,在整个黄河行进过程,极其重要:壶口一淤堵,下游必泛滥;壶口一着凉,整个黄河就得发烧!

据传,当年大禹治水时,深知“壶口当河水之冲,奔溃迅疾,必先杀其势,可治”。大禹客观且智慧,没有“举杯消愁”,也没有“抽刀断水”,而是采用“疏导法”,将此龙门石与河滩石槽分离凿开,让河水从大石两侧顺流而下,既缓解了水流速度,又遵从自然法则,从而解决了河水淤堵,改道横溢的祸患。

壶口,坚固的岩石,磨碎了时光化为龙漕。滔滔的飞瀑,吼红了朝阳,掀开了华夏文明的篇章。如果说,黄河把无尽的沧桑揉进了浪花,而壶口的解读,则是将意境推上了震撼世界的台阶。

河水的流淌都一样,只有一个古黄河!

十一:大娘无私

今天,我起得特别早,天刚刚亮就出发了,就像急行军,独自一人在阴森森的大山脚下攀爬沟坡,约摸一个多小时,爬到宜川县这边的半山腰,这时,天空已经大亮,我找个坚硬又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喝了几口水,吃了半个馍馍,便打开写生夹与水粉颜料,伸直胳膊,两手当做取景框,上下左右比划几次,取好了构图:以对面的山西吉县山脉,和山下的土窑洞旅馆为远景,俯视黄河“龙门石”为主景。

这次,画的相当顺手,越画越有感觉,画面效果超乎预想,我果断放下画笔,合住画夹子,重新打开书包,直接拿出两个馍馍,一口气全部吃下,当咽下最后一口时,已经堵到嗓子眼儿,再无缝隙。这么贵的两个馍馍,居然一次性吃掉,不是我膨胀,而是一开始吃的那半个馍馍,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画面!

一个多小时,结束了“梦门石”写生,抬头看看日头,时间还早,决定放弃此地换个高位角度,画张“壶口全景图”,于是,收拾起东西,顺着崎岖陡峭的山坡,一会儿猫腰一会儿连蹬带爬,使劲费力折腾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攀爬到了山顶。

我大口喘了半天气,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咚咚跳的心,算是平静了下来。我赶紧脱了衣服,用半干毛巾反手拽扯着擦了后背的汗水,点起了一小堆火,把背心儿烤干了,水壶里的水也烧的热气腾腾的,我穿好衣服,一边慢慢喝水吃东西,一边眺望着烟雾缥缈的峡谷。此处的位置,暂时还不是满意的构图角度,况且,这个时段,已经不适合铺开画面,放开手脚画水粉写生了,天会越来越黑。水粉画,就怕一次画不完,又不知第二天的天气情况和光线变化,这是最糟糕的。不过,就这么早早收工,又心不甘,只好坐下来改画钢笔速写。

我的脑子里,从来是一心二用,甚至三四五用,从来是手里干着一件事,脑子里分分秒秒想着另一件或两三件别的事。一分钟也不能专注,一件事也没有专一,总是天马行空!我一边画一边就想起我爸说的:“家有不如自有,自有不如怀才”。我妈解释:祖上即便万贯家财,那是祖上的,不是你的。自己拥有的才是自己的;就算你自己拥有财物,也不如一身才华。谁都盼望个好字,但天有不测风云,再大的家业,可能一把火烧尽了,说没就没有了。可你要是有一身的本事,有个好手艺,那,一切都可以再创造,到啥地步都有口饭吃,都能活。

嗯嗯,是呢。我一边画一边回答脑海里妈妈的教导:我现在就是学手艺,长本事呢。

当画到第三张的时候,感觉背后有人,回头看看,地垄前真的是一群孩子:小的约三四岁,大的有十来岁,全都一丝不挂,一个个两手抱着后脑勺,个个努着大肚皮,光溜溜的站成一排,活像女娲创造的小泥人儿,他们一声不吭,正瞪大眼睛盯着我。

我一下就来了精神,笑着和他们说话,可问了半天,就是没一个吭气搭理我的。我走过去,给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薄荷糖,他们试着吃了一下,便“呸,呸”着全吐了。我又掏出弹弓,做了个打不远处树叶子的示范后,让最大的试试,他们就高兴起来了,叽叽喳喳争抢着要打弹弓玩儿。有个脸蛋儿红扑扑,眼睛黑丢丢,扎着羊角辫儿的女娃娃,一直偷偷盯着我的墨镜,我拿过去给她戴上,她就不自觉地双手张开,朝着天空愣楞地看了好久,而后,惊醒了似的,一下脱了墨镜儿扔给我,跑了。

这会儿,山顶远远的天际间,日头缓缓消失,天空涂染了如梦如幻的色彩,让人遐想万千;俯瞰峡谷,已然笼罩在昏暗与幽深之中。

我开始收拾行囊,再次检查侧包里的“出门七必备”:“弹弓,匕首,去痛片,云南白药,针线,墨镜,打火机”,和斜跨袋子里的“随身三件宝”:“雨伞,水壶,手电筒”。

检查后一样不少,顺便捏了一下手电,孩子们被这突然的一道光亮惊慌了:火!火!老天打闪啦,老天打闪啦!而后四散逃跑。我哈哈大笑起来,喊他们不要怕,不要跑。等我收拾完画夹子,发现他们全在不远处藏着呢,昏暗中,他们突眨着的眼睛意外的黑白分明。他们在等确定没有危险后,就一群一伙围着我走,把我领进村里,还在一户人家喝了碗稀饭,吃了几个煮玉米。天完全黑了,这人又领着我往村头走,把我送到一个孤老太太窑洞里。

窑洞里,老人家独自一人,没说什么,我也只是简单介绍了自己就躺下了。老人吹灭油灯,窑洞里霎时黑漆漆的,连声音也仿佛静音了,真有点进入茫茫宇宙的感觉。

旷野的村庄,格外安静。

睡到半夜时,突然觉得肚子上,头上“咚咚咚”地有动物在乱跑,脚力还很大,我立刻想到的是狼,吓坏了,蒙上被子装死,任凭它到处嗅到处走,一直到天亮,悄悄伸出头一看,嗨,是两只兔子和一只大红公鸡!

我睡了一夜,体力恢复了,但受到惊吓又做噩梦,头疼。

老太太起的非常早,动作麻利,身板儿直溜溜的,瓜子脸型,皮肤细腻,口鼻耳轮廓清晰,眉宇偶然一皱一舒,显露几分读书人文质彬彬的气息,丝毫看不出村人的粗俗气。她丈夫,早年在抗战中牺牲了,膝下无子女,左眼有严重的白内障。她在院子的小厨棚做饭,寡言少语,即便与我简单说句话,也要将脸侧过去。我反倒多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形象,在小厨棚投射来暖暖的阳光处,活脱脱一幅肖像画,神态慈善,色彩丰富而通透。

窑洞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当,鸡和兔子在炕上跑来跳去,像是她的儿女亲人。炕头唯一有个大瓦罐,里面有少半罐水,是供她食用的,每隔四五天,有个小侄儿给她担来水加满。她很节约用水,除了做饭,洗脸洗衣服,几乎都是重复使用,甚至“不平白无故喝口水”!

早晨,我把小院子及至大门外,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坐在小桌子旁,喝了碗黄澄澄的小米稀饭,吃了两个金黄的玉米面窝窝头。

吃饱了,不敢耽误时间,起身与大娘辞别。

十二:误入歧途

这一辞别,真的后悔当时该抛个钢镚儿,预测一下吉凶祸福。也许,抛了也不灵,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在“六爻八卦”之内了。

人呢,往往是看得见当下境,料不定未来运。

在太多方面,都是选择了又后悔,失去了又执着。

危险来临,一切平常,毫无预兆,然而,惊心动魄已步步逼近……

我是寻着昨天的来路出发的。因我一心想画一幅全景图,又急着尽快回到壶口的住处,便朝着自认为是近路的方向一路杀去,几乎是风风火火,可万万没想到,下到了半山腰,都看到昨天坐着写生的地方了,就差几十米的距离便可以到达,怎么突然就走到悬崖绝壁了?我猛然一惊,立刻刹住脚步,哈呀呀,幸亏刹住了,脚下根本再无法挪步!我稳住心神,四下辨认了一下环境,一处比一处危险,只好退几步朝斜上方杂草丛中爬去,结果,连攀带登,绕了大半个山,居然又误入一个更加可怕的绝路:左侧斜下方,远远望去,雾气茫茫的是令人眼晕的滔滔黄河水,而右侧前面一米处,直竖在眼前的是条一米多宽,从天到底的大裂缝,根本不敢跳过去!上边,是几乎垂直的斜石板层,下面是黑幽幽的深不见底。来的路,是连抓带拽“攀登”上来的,能上来,回不去,尽管下面不到二尺远就是刚刚脚踩着上来的土圪台,它也仅仅是一只鞋大小,根本就不敢低头再往下边一纵身跳回去,不敢,半下下也不敢。如果跳下去,一只脚没有准确踩稳土圪台,一个趔趄,人直接就栽下去了,直接栽进波涛汹涌的黄河祭河神了。天哪,到了绝路啦!!!

啊呀呀,我的天哪。我不会游泳,既害怕万丈悬崖一脚登空坠入黄河,又怕困死在此,半个月就晒干了,变成木乃伊都无人知晓。头,一阵阵眩晕,肚子,呱呱乱叫着,饥饿到恶心干呕,心,咚咚跳个不停,一阵阵恐慌,两腿,突突颤抖,脚心儿嗖嗖出冷汗,脖子也僵硬了,扭动不得,小腹一股一股紧尿,完全不由控制,一股热乎辣辣的尿,顺着裤腿儿淌进鞋袜,浑身,唰一下就感觉没有了气力。我慢慢眯上眼睛,合住嘴唇,咬紧牙关,用鼻子缓缓呼吸,默默数着数字,不停地暗示自己:别动,冷静,冷静,冷静。一直等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往前挪了一点点,再挪一点点,一点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紧张的要命,两次挪动了大约有多半只鞋的距离,算是踩到比较安稳的地方,又平息了半天呼吸,这才鼓起勇气,吃了大娘送的几个红枣,一个煮鸡蛋,还有一片去痛片。心,平静了许多,开始朝四周来回查看:哈呀,就在发现头顶杂草丛中,居然有个三四尺高,窄窄的的黑洞!

十三:古洞惊魂

黑洞,让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丝丝希望。然后非常非常小心,重新整理行装,像一只走失的黑猩猩,身体紧贴在石板上,左手抠住石缝,右手拽住荆条树枝,但无法移动,我的脚,一下也不敢离开踩着的地方。咋办?咋办?

我恨不能肋下多生一条胳膊,对,多一条胳膊!眼下,哪来的胳膊?我脑子飞转:有了,下巴,下巴就可以用,它就是一只胳膊!我立刻就用下巴颏吃力地压住洞口石板,一下、一下,一点一点,使劲儿往前抠着石板,身体也一点一点向上移动着。突然,一只长长的黑蜈蚣从石缝里爬出,头一摆一摆的,照直爬在我的左手背上,凉凉的,麻麻的,很慢的速度走走停停,我,我真是……我,魂惊魄动,吓出一声冷汗,头一阵一阵眩晕,只有强忍。此刻,恨天无把让我抓,恨地无环让我套,硬是强忍着它钻进了我的袖口里,硬是心里折磨着,等着它从脖子里又慢慢爬到嘴角边,我真想狠命咬死它,但够不见,我压紧左嘴角,猛然一口气吹去,蜈蚣仓皇逃跑了,我的天。我再一次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次深深地吸气,而后,两臂膀使劲往上撑,脚下踩住了一块石头,感觉挺稳的,左手赶紧又抠住上边的石头,右膝盖够住了洞口边,猛的一使劲,滚进了山洞里!

我一打滚,身子下边是凉凉的,平平的。啊呀呀,我安全啦!

洞里黑乎乎的,冷气逼人。我摸索着坐下,把大娘送的活鸡和吃的、画夹子都卸下(走山路,村里人会给你带只活鸡,既能作伴,要紧三关杀掉烧着吃了,又能多顶几日饥饿)。我掏出匕首,在地上划拉,摸见一堆干树枝,便用打火机点着了,火不旺,烟挺大,我趴下用嘴吹了一会儿,火完全燃烧了起来,突然,从洞的深处,叽叽喳喳补来一群黑压压的蝙蝠,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盘旋了好几圈儿,又退潮一般哗哗退去,把个栓着腿的大公鸡吓得又飞又叫。地下和我的衣服上,就这么个功夫,拉的全是白白的蝙蝠屎。

当眼睛适应了一些,在地上看到有猛禽脱落的宽阔羽毛,还零零散散发现了几十只信鸽戴过的红黄蓝黑各色“脚环”,拿起来看看,上面有03,04,05,15,26开头的比赛区号码。这是河北,山西,内蒙,山东,陕西等地的信鸽,千里飞行去参加比赛,半路被老鹰之类猛禽截杀,抓至洞内一顿暴力撕扯吞食,而画上了生命的句号,我除了为之惋惜,还为它的主人痛心。又在靠近墙角下,还看到了几条花白的蛇蜕皮,十分瘆人。

本来带着手电,昨晚去大娘家走夜路,连备用灯泡也闪了,现在,成了废物。我点着几根二尺来长的细木棍,突突闪闪照亮着,慢慢往里走,想侦察下有没有一个通往地面的出口。这个洞,虽然忽高忽低,但里边挺高大,是自然形成的。看得出,曾经被人工二次凿挖过。我走了十几米,火灭了,而且再怎么也点不着了,只能拿着长一点的棍子一点点敲打地面,一点点挪步。两旁,隔几米就有人工凿挖的浅窑洞,里面是凌乱的杂物。主线曲曲弯弯的,但幅度不大,基本还算是直线。走了大约三十几米深时,回头看,洞口已是鸡蛋大小的一个小白点。这时,眼睛也稍微适应了,能隐约看见。我用打火机点亮一下,抓紧看一看周围便迅速关灭,走几步,隔一会儿再点亮一下。打火机里仅存的一点点汽油,在当下尤为珍贵,一点都不敢多浪费,因为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地方需要它。我只能大略看看周围,发现每隔不远就有几口黑陶水瓮,或是一堆一堆破烂的灰陶瓦罐,器型简单,大多敞开口,大肚子,平底,表面粗糙,上下几道绳纹,判断是盛放粮食的民用品。更多是大小不等的灰白色粗陶残片,器型较小,应该是被暴力砸碎的饭碗。墙根底,有一盘一盘沤烂的粗麻绳,不知做何用。还有沤烂的木棍,散乱一地。再就是地上横七竖八着不少黑呼呼的骸骨,我弯下腰辨认,有的灰黑色,有的是发白的褐黄色,都是散乱的人骨和滚落的骷髅头,大部分腿骨,明显是被利刃砍断的,有的是斜肩铲背,有的是拦腰砍断,现场十分惨烈,不忍直视。我一阵阵头皮发麻,浑身哆嗦,不由挪步后退,却又心生好奇,便去叠堆的尸骨里踢腾了几下,就露出了一截青铜断剑,捡起来一看,握柄青铜还在,只是剑身刃口处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砍口,掂掂份量,挺沉重的,想了想,兴许以后会有用,就装入口袋了。扭头再看看黑洞洞的四周,一股一股寒气,冷森森的。我紧张的要命,实在不敢再往里去侦察有无通往地面的出口了。耳朵里,出现了丝丝的真空音,整个脑子里杂音沸腾,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声音,我死劲摇摇头,拼命恢复听力,我均匀一下呼吸,再使劲攥紧拳头,算是稍微平静了下来,耳朵也渐渐恢复了听觉,正犹豫时,就隐约听见脚下有幽幽的,闷闷的声音,我仔细辨别,是的,就在脚下,我再用打火机看看:一米处果然有个破烂的井口,直如神龙侧面凝目,极为狰狞,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我在地下捡了个石头扔下去,没反应,好生奇怪,咋就没有声音呢?又去搬了块足有三十斤的大石块扔下去,还是没反应!太深了,莫非比我老家十八丈深的水井还深?我伏下身子,爬在井口侧耳一听,啊呀呀——居然是一浪一浪,闷闷的,低沉的,“哐哐”的黄河漩涡声,是河水卷打在急拐弯处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啊呀呀,简直毛骨悚然,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的头轰的一下,眼前一片星光。啊呀呀,刚才光顾摸索着查看周围,光顾畏惧尸骨,咋就一点都没听见井下传来的声音呢?幸亏、幸亏刚刚没往前走一步,真要是一脚踩下去,一头扎进幽深的黑窟窿,咦呀呀,那才是地狱不见人黄泉不见鬼,后果真是不敢想呀。

我真的吓坏了,真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到洞口,不自觉地哇哇大哭了起来。黑洞里,回音与回音混合在一起,潮湿而黏腻,远处的弱了,近处的又起伏,一浪一浪的,一强一弱的来回徘徊,好像是几十个人在哭。我就这么独自哭个不停,两手在地上胡乱抓:我的父母亲啊,我的同学们啊,我在壶口石板下“狗洞”里冒着生命危险画的“瀑布”呀,我要死在这儿了,妈呀,我死了,连个送信儿的都没有呀!

后来,我两手捶胸,嚎啕不止……

我哭了半天,嗓子干哑了,浑身没了气力,慢慢睁开哭肿的眼,模模糊糊中,看见手里居然抱着的是那只大公鸡!它非常安静,一动不动,我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哎,你比我胆儿大呀!

大娘家,一贫如洗,没几件儿家当,就那么一点点,却拿出了她爱惜如命,视为子女的大公鸡送给我,这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我从头到背,轻轻抚摸着大公鸡,转悲为安。

我因大公鸡而受到鼓舞,一股力量,犹如黄河扭动着从心底喷涌:不行,我不能等死,这不是我的性格,我得出去!于是,收拾东西,仔细检查了两遍,确定一样不少。这时,心里却悄然泛起了一丝丝波澜,若有似无,缠缠绕绕着,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一时又说不出,就在原地踌躇,迟迟不肯移步,当面对洞口墙壁时刻,灵感闪现了,对,黄河,我来过,唯有来者留其名!我掏出颜料,用红水粉色直接挤着写了:“平遥人邵学军”!

这,是血泪诉说,或将是绝笔!

写完后,爬在洞口,看看有无生还之路。周围,都是险要石壁,绝无可能迈出半步行走,现在,也不是说无路可走,还有死路一条。正前方,远远的望去,是我们可爱的山西吉县大山,一架俯伏着一架,山势起伏平稳,脉络顺势延绵,山脚下,峡谷中,暗红色的石槽中,蜿蜒流动的是华夏千古不息的黄河水。看见黄河,我又忍不住流下泪水,不由自主对着远方喃喃自语:爸爸妈妈,你们可知道儿子在八百里外正身处危难之中吗?妈,下个月就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呀,妈,您最亲我,我一定要吃您做的最长最长的独根儿拉面,妈呀,您听到了吗?啊?我又一次伤心地哭出声,可是,黄河太宽太宽了,我就是哭塌天,喊破肉嗓子,妈妈也听不见……

 

十四:步步惊心

在这不为人知的古山洞,孤独无助,应当是激励人生大志的时刻,但恐慌与无助,粉碎了天真与梦想。

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中,精神恍惚,眨眼都嫌眼皮沉重,可就在眼皮低垂再抬起时,竟然意外发现左斜侧方被杂草遮挡,与洞口直立面故意错位凹回去的地方,掩隐着一条不足尺余宽,窄窄的路!路,真的是路!这要是从正面看,错觉会让人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在某个角度,才能看到。

老天爷,绝处逢生!惊喜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这分明是“魔欲亡我,而天不绝我命”啊!

我探出脚,轻轻试探着踩倒眼前的杂草,再慢慢延伸着踩倒后面的,逐渐露出了石台阶,我用力试试,很窄,却非常坚固。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顺着窄路向斜上方挪步。窄路不长,约有十五米,之后就没路了,而是半人高的荆棘丛林,我只能绞尽脑汁,挥舞着匕首砍断粗枝,再把身子倒转过来,用脚朝后踹,用屁股连拱加顶,用尽浑身气力倒着往上反爬。等爬出这段荆棘丛,是松软的砂石混合土坡,本以为可以轻松一下了,没想到更难爬,表面太滑了,几乎是爬走五步就滑回原地三步,还得手脚并用才能刹住。我在一块比较硬的地方停住,把捡来的青铜断剑,在左脚鞋底脚尖露出三四厘米,用细麻绳死劲绑在鞋底,这下,左手爬住坡土,右手举起匕首,在斜上方死劲扎一下,确认扎稳了,左脚上步,让绑了青铜断剑的脚尖狠劲儿吃进土里,右腿弯曲上步,右手再重复开路继续爬,就这样大约两个多小时,爬了可能不到一百多米,后来,就是长满杂草的土夹石路了,相对好爬。但我已精疲力尽,大口大口喘着气,头上的汗水如淋了大雨,顺着头皮往下流,后背湿透了,背着的大小包和画夹子,就如驮着一扇石磨盘,越来越沉重,快把我压塌了,两腿,不由自主突突颤抖。打了血泡的双脚,在沉重的步履中,轻轻一踩,迟钝和敏锐,都会即刻传递于心。

我抬头望望山顶,短暂歇歇,再次给自己鼓劲儿,硬是挣扎着又爬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爬到了山顶!

终于,平安了!

我没死,鸡死了,不知啥时候归的西天。

我苦笑一声:敢问路在何方?呵哼,路在手脚并用的下方。

某位圣人说:其实山上本没有路,用屁股拱出来了,也便成了路!难怪王勃为我留下那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壶口脱危,落为黄河之客。

十五:地老天荒

我瘫倒在地,身心一下子放松了,心底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只是困倦无力地闭上眼,任由微风拂面,悬日直晒,心思神游。缓了一会儿,这时,感到下巴颏钻心的疼,抬手慢慢试着摸了一下,血糊糊的,右胳膊和手也是血淋淋的。我坐起来,立手掌把土地表面的虚土刮掉,露出新土,用食指来回划拉出几道浅壕沟,在最干净处,三个指头捏起细细的土粉面儿,一点一点按在伤口处,土色与皮肤色调和在一起,不分彼此,难辨尔我,等全部敷完,伤口已不再流血。这是野外最简单的止血法。这细土,是土也是止血药,带着古黄河的气息,秉着龙性,与我的肉身最亲密接触,与我的血液物质融合,我感受到了母亲般的不离不弃,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无私,感受到了黄河养育我们炎黄子孙的伟大。看看皮肤,看看黄土,再仔细闻一闻峡谷里飘散而来的黄河味道,原来,我自己是有根基,有依据,血脉纯正的黄种人。

黄河本不黄,只是一路坎坷混杂了巨量的泥土才变了模样。母亲很漂亮,是经历了风雨的摧残和日月的煎熬才变得沧桑。

茫茫旷野,天地之间,仿佛我自己是来自上古的两个神仙,却到了同一个地方:一个是梦寐以求见黄河的我,一个是千辛万苦跋涉而来,又一路跌跌撞撞死里逃生的我。

我俩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谁可称之为“黄河人”,那就是当你遥望黄河时,不仅看到了河岸上的扭动奔流,还看到了狂涛背后晦暗不明的大地背景,看到了唐古拉山与太行山共枕同眠。

我的心怀,产生了一股无比的力量,因为,我是龙的传人!

当浑身的汗水落了,我开始把匕首塞进书包,把鞋底的青铜断剑解下来装入口袋,就在山头默默坐着。太疲惫了,啥也不愿意想,木木着,面向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关住气门,在腹中憋了十几秒,才长长的吐出,心里,仍是说不出的滋味,是一种既在母亲的怀抱,又孤独无助。我收回视线,低下头,两眼朝山下静静地瞭望,山下灰蒙蒙的,薄雾如纱,深远而宽阔,中间,是疲倦而慈祥的一条河,细细的,缓缓的,永恒的黄泥色,曲曲弯弯,无声无息流动着……我泪目迷离:再看看你,黄河,这就要离开你了!这世界,有三样东西让人敬畏: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和永远不息的你,黄河!我脸上的肌肉,刚刚松弛,接着又在抽搐,紧闭的嘴唇,锁不住内心的起伏:“黄河,我的河,就让我再看你一眼吧”!我背好行囊站起来,满怀依恋与无限的不舍,向后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直至它在视野一点一点消失。

我好想痛哭一场!

我对黄河的情感,就好比髌骨,深深嵌入了身体里,痛并爱着,不分难离,有你,我才直立起来是个人!

十六:狼舌舔血

当我倒退着走了一百多米,就觉浑身无力。我不断告诫自己:坚持,坚持,一定要坚持。现在,已没有了方向感,我拖着极其疲惫的身子,向山背后走啊走。我的书包里,已没有食物可吃了,我想了想,真不如从裤带上把鸡解下来杀了吃。于是,卸下包袱,到处找干树枝架火,偶尔,看见地垄上有矮矮的什么树圪枝上,零星结着象枸杞子似的小红果,我顿时舌下生津,齿溢甘液,激动着过去采了十几颗大的,一把满塞进嘴里,贪婪的咀嚼,也就是咬见汁水咽了几口,就觉得整个舌头象被刀割了一般疼,耶咦呀,喉咙也生涩的像被卡住了,胸口越来越憋气,呼吸也逐渐困难,不一会儿两手至胳膊青紫色,而且又疼又痒,脸开始麻木了,舌头也僵了,头晕目眩,我只记得呕吐了几口白沫,就一头扎到地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有了知觉,就感觉脸上一凉一凉的,慢慢睁眼,恍恍惚惚一看:啊?狼,土狼!

土狼是在用舌头舔我下巴的血痂。我醒来猛一抽动,土狼吓了一跳,嚯一下跑出十几米,拖着尾巴站在远处,不跑也不过来,只是警觉地盯着我。我侧过头努力聚光,仔细辨认:见土狼没有退掉的毛,一团一团挂着,新生的皮毛毫无光泽,二目无神,一副瘦骨架,再仔细看,好像体力不支,浑身在微微颤抖。我挣扎着扭动身子,想喊,但没嗓音,想站起来,但无力。我看见堆放书包和画夹子的地方,大娘送我的鸡,已是一地鸡毛,我就全明白了,土狼是吃了鸡才没有对人攻击。舔血,是本性,没有下口锁喉,许是对我的死活判断不准。这时,不远处山上有人“天神”般一边往下跑,一边大声呼喊:“狼,土狼,喔吼,打土狼!”

狼,不紧不慢着跑走了。

气喘吁吁跑来的,是四十来岁的放羊倌,他说他看见土狼后,早就吼喊上了,他是一路追跑来的。我指指自己嘴里残留的红果果,很吃力地说话。他一看,“啊,你敢吃那东西?!唉,唉,唉呀呀”。他转身跑走了,一会儿,他抓着一把什么草回来,在手心里揉了半天,让我嚼汁连草吃下。他说旧社会人们没活头了,连叶子熬上水喝了,能死一家十来口子呢。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稍微有了声音,头也不晕了。当大致告诉他我来的经历,他瞪大眼:“啊?你一口气爬了这么座大山?这可远球得咧!听老人们说,祖辈上传下过,半山腰有个非常隐蔽的古山洞,里面驻扎过兵卒还是啥队伍的,后来被另一伙啥人用毒气堵在里面,全部杀害了,听说留下不少尸首和骷髅头。那地方可太险要了,几辈子都没人找见过。等我以后抽空,叫上几个后生也去看看,哎,真是的”。

羊倌大哥把他水壶里的水,给我倒了一半,又从腰里解开干粮布袋子,伸手摸揣着,挑出三个大的烧山药蛋给我,又给我详详细细指路:“哇呀呀,最近的路也得三十几里!兄弟,趁天亮,你一边吃一边赶紧走哇。我是山上还有一群羊和九岁的个娃娃,我那两只笨狗看不住,就怕狼叼呢,要不是我就送送你!”

我给大哥跪下!炽热的太阳,明晃晃的在他头顶,他是那么朴实,却又那么高大。

望着远方,我给大娘跪下!早晨,大娘义无反顾捉住“视如子女”的红公鸡,就如当年抗战支援战士一样,紧紧塞进我手中,一语不发!

我给一路为我“壮胆”,替我捐躯的大红公鸡跪下!是它让我勇敢地走出了困境,脱离了危险。

再见了,壶口!

十七:大河永驻

……回到学校,一边搜索记忆,一边哽咽着记录此行。

我的画夹子,几乎散了架:没用完的一沓白纸,没一张是完整的,夹在中间的写生作业,也被揉搓的画面模糊。我那惊心动魄,用生命换来的“壶口瀑布”写生画,破了一角,画面颜料比较厚的地方龟裂了。几处颜色,因当时潮湿未干就装起来了,取出来时,与另一张作业严重粘连,强行揭开后,被一块一块粘掉了,画面留下斑驳的白纸疤痕,几乎成窟窿!

我心痛的难以描述,腿软的无法控制,扑通一下给我的“壶口瀑布”跪下,我再一次忍不住泪流满面。我高高的举起双臂,虔诚地合掌,三叩九拜!

我双手颤抖着,把画作紧紧的,紧紧的,贴在砰砰直跳的胸口,让我的温度,再一次温暖它;让我的血液,在画面奔流;让我的魂魄,惊天地,泣鬼神;让画,与我共生命!

     2024.11.26 邵学军于北京荣宝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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