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大概是日落,有时更早一些,学校里的孩子尚未放学,其时羊老伯就已经在沿着河岸走,然而走去哪里却并不知道。但河的源头是一条江,江是本市的母亲河,有如长江黄河一般。河的上游经过一个水厂,工人们在那里筑了一个闸门,闸门许久不关,为的是保证村里的水能活起来,夏天易有洪涝才会关上。闸门前面有一处小港,小港在江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不是很宽的马路。小港在以前是很受欢迎的,每到夏天,不论是小学生,初中生亦或高中生,都会群聚下水,至于大人,则更多的是越过护堤,去到大江里洗澡。
羊老伯沿着村里的小河静静地走,他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头发全然花白,背有一些佝偻。他经常穿着一件开胸衬衣,内搭一件邹得跟湖纹似的白衬衫,他还是佝偻着。可他会迎着路过的看着他的人,特别是小孩子,因为他总喜欢对小孩子发出咩似的叫声,其实不过是嘴微微咧开,声音大体不是很响,而小孩子却因此以为他是山羊精,他不太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我上一二年级那会,爷爷会骑着一辆大鹏车每日准时接送我上下学。山羊老伯的住处离我家不远,若爷爷骑往宫头方向去,则大概率能看见他。他的住处顶上有一棵大榕树,大得无边无际一样,别处屋子,甚至马路的半边天都被紧紧地遮着。榕树与他住的屋子正相对,外围则被他用一层竹篱围住,仅在旁边留一个供人进出的小门。路过的人倘想往里面看,能够很清楚看见山羊老伯的举动,他似乎不介意。他常坐在榕树底下,有时拿着扫帚慢慢悠悠地扫地,扫一片,落一片,没完没了。
院子内部靠墙的一面晒不到太阳,上面种了玉簪,绣球等比较耐阴,又不需要特别花时间打理的花卉。玉簪花在春天开,隐隐的清香蔓延在院子里。梨花落后清明,玉簪花开败了,但再等几个月绣球就开了,一簇一簇像爆开的烟花,青绿相接。羊老伯后来搭了个小架子,把长大了的绣球架起来,头重脚轻的耷拉着脑袋像什么样子。
他似乎一个人住。
村里的春天与其他三季没什么两样,只有榕树。在这里很少能看见其他高大的树木,除了沿着河走的木棉花,在小学附近比较集中,仲春向暮春过渡的那几天,木棉花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往下掉。在等门房老伯开门的小学生,那阵子时常要遭到木棉花接二连三的攻击,脑袋瓜脆的能起大包,硬一点的顶着头,但不一会也染了颜色似的。然而酷,老师问起则对曰:“此乃天成。”但过了这个时节就“天成”不了了。所以要趁着春光大好去大干一场。
学校在河的中游处,这个村很大,以学校为分界,大抵可以分为上下村,羊老伯的步行即以学校为界,他很少往下走,也许是因为他认识的人大多都住在上游。事实也是如此,来接送孩子的往往都是爷爷奶奶一辈的人,高年级的小学生则自己骑一辆自行车上下学,用不着大人接送。羊老伯似乎认识很多人,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几乎一样,这可想见他似乎是一个名人,至少在之前,他年轻的时候,大概很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只是现在落寞掉了。我的爷爷经常载着我路过羊老伯的家,每次二人撞面照例都会互点一下头,其余各走各的,羊老伯的眼神则总会不经意看着我,再咧开口,似有若无地咩上一声。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还不太懂事,总以为他要一口把我吞下肚子里,就像牛魔王把孙悟空吞进去那么简单,可他不是牛魔王,他是羊老伯,我也不是孙悟空,于是我很怕见到他。实在避不掉,我也会假装在看另一面的风景,不与他对视,可当爷爷与他路过后,我总还能若有若无听到一声——“咩~”
听爷爷讲起,从前村里的河是可以洗澡的。八十年代,村子里的妇女还经常带着衣物去河边洗衣服。一到夏天,那可就热闹极了——水里是游泳的初中生、小学生,两旁是上了年纪的乘凉的老头、看热闹的老太太。这条河不深,初中生下河,最深处及胸口左右,小孩子一般不去那些太深的地方,只在靠岸的地方玩水晒太阳。河里有淤泥,所以经常看见在河里捞石螺的人。赶鸭子到河里的人也经常在附近出没,他们都有一个特定的时候过来,一般不赶热闹。捞石螺的人来的时间也固定,他上岸,就有孩子下水。他照例扔过去给身旁钓鱼的大叔一根烟,聊两句,也就走了。——可是这地方这么热闹,大叔钓得上鱼么?
钓得上。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此大叔是年轻时的羊老伯。
羊老伯钓鱼同大多数人一样,搬一把小椅子,就那么懒洋洋坐着。随身有一个白色的小桶,他大概很喜欢白色,所以他的上衣,鞋子都是清一色的白,以至于多年以后,同龄人满头尚有几根黑发的时候,他已经全白了。但他的白,是健康的。他钓鱼似乎是个新手,能不能钓上鱼完全靠天吃饭。说来也怪,他也曾在无人之时默默地坐上半天,然后空桶而归;也会有哪个周末的下午,在一群孩童的嬉戏中接二连三地钓上鱼来,仿佛越热闹,他的收获便越多,他肯定是个能随大众一起乐乎的人。夕阳沉昏之际,羊老伯满足地走了。——也许鱼儿在周末也不用读书。
羊老伯有没有子女呢?
这个村不小,村里的河从大港引入江水,再流到下游去,沿着走完需经过两所学校,一所是村里的小学,再往下走,是一所初中。本地的村小很少有外地人,一个班五十几名学生,可能只有两三个是外地人。他们的父母大多是江西或者广西来的,村里租房便宜,于是小孩也就近上学。这里的人排外,大人排外,喊这群人“外省仔”,小孩排外,也跟着喊。小学毕业对接的是下游的初中,这所初中不大,却需要招收附近四个村里的小学毕业生。
羊老伯的儿子今年就上初一。他已经不再接送他的儿子上下学了
进初中后,羊老伯的儿子成了学校的名人。初中的学校附近,照例会群聚一些辍学的混混,他们时常以偷有钱人家的自行车,或以收保护费为手段“谋生”。学校常看到的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学生一般是他们的同伙。羊老伯的儿子自从升上了初中,就逐渐与这些人相熟起来,但他从不跟这群人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在学校很自在,学习成绩一直受到老师的夸赞,但他又不是那种很实在的主,他曾因为被木棉花汁染成几根红毛的事在小学风光了一把。“校内人士”商量着放学收谁的保护费,却要经过羊老伯儿子的同意——这家很穷,靠母亲卖鸡蛋过日子;那人的哥哥是高中生,将来要上大学;这人天天仗着他家做生意,有钱,欺负人……可以……结果收保护费成了“劫富济贫”。多年后羊老伯得知了这一件事,笑得合不拢嘴。
端午节后是连续的大雨,夜里的风一直刮,打叶,打窗,一刻不停。龙舟才入水几天,天就真灵验了。上游的闸门被关死,村里的水变成了土黄色,水深了许多,涨了许多,村里的河下不得了。然而大雨过后,照例有人想摸着水洗澡,河脏,便去江,去大港。大港通江的口被关上了,源头也是一片浊黄。很多人便跃过护堤,背上绑着个游泳圈下江洗凉。羊老伯的儿子坐在坝上,眼前闪着粼粼的,白茫茫的波光,雨后的天也是白色的,像人一样。水厂把闸门打开,江水被引入大港,入水口徘徊着的人陆陆续续上岸,或往远处游。附近的闸门一开,水流就变得异常凶猛,渐渐地有暗涌,被暗涌卷入,人就没了。
羊老伯的儿子同两个初中生坐在岸上,远处的人密了起来,像一窝蜂。羊老伯的儿子一看,有人还没有上岸,两个小学生正在水中挣扎,附近的水流凶猛得像野兽。他和一个水性好的同伙同旁人商量,在他们身上系一根绳子,这样即使救不到人,至少可以保证自身的安全。人下水了,岸上的人看着水中滚动的躯体,四只大手合抱住了两个小学生,于是招呼岸上拽绳子的人,让他们往回拉。这一场拔河,是岸上的人和水里的死神的缠斗,两波人僵持着,其中一个小学生却因呛水过多,眼看溺倒在了羊老伯儿子的身上,岸上的人才发现形势不对,于是差个人去让水厂的工作人员关闸门。几个人还在水中颠簸,羊老伯的儿子把身上的绳子解开系到其中一个呛水过多的学生身上,自己拉着另一个同伴,在水中示意。只是拉一个小学生,阻力就小了许多,学生成功救了上来,被在一旁侯着的懂急救的人拿去抢救。回过头看,水面上只挣扎了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是尚有意识的小学生同抱着他的另一个初中生,羊老伯儿子呢?——没了。
有人说:羊老伯是个苦命的人。
可是他后来依旧照例平淡生活。他没送过儿子去读初中,那段路他只走过一次,就是带儿子第一天去学校报道的时候,他对儿子说:“记住了,这路以后是你自己走的了。”
羊老伯以后也不会走了。
羊老伯的白发在他儿子走后来得像春天的梨花。
梨花落后就是清明。
知道了十二生肖后,有一次我问爷爷:“羊老伯是不是属羊的?”
爷爷说:“不知道。”
那么他儿子呢?
也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