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老蛇的头像

老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6/03
分享

义山先生小传

李医生是外地人,祖籍是江西。早年在广东这个地方很有些广西、江西来讨生活的人,在此站住了脚后便有了家,落地生根,是很平常的事。李医生就是一个例子,他很少回家,甚至几乎不回。

他这个牙医,手艺是祖传的。别人找他看,只需在他面前把嘴那么一张,他甚至都不用怎么往里瞅,眼睛瞥视着,似看非看,间或用大拇指往那人的腮帮子轻轻一按,再揉两下,里头哪个牙是坏的,蛀的,他就一清二楚了。你别不信,能不能修,需不需补,修了顶多久,他是直接挑明了说的,不耽误人功夫。有人不信,一来舍不得牙齿,二来嫌换个假牙太贵,于是说:“你给我补!”

李牙医很干脆,补就补。

半个月后,那人捂着脸回来,一副惨戚戚的模样,疲惫地说:“李医生,你还是给我拔了吧!”

李牙医拔牙很讲究,不是讲究别人,是讲究自己。别人张个口,就靠忍了,卖力气的是牙医。可别人会说,拔牙这回事,跟拔河一个道理,医生病人互相扯劲,总不能医生手上的钳子一动,病人的头就跟着走,那怎么行!且看李医生如何解决,他的讲究,不靠麻醉药,不靠力气,靠读诗!早年人家拔牙,不太敢用麻醉药,县里有一个牙医,在用药时把麻醉药的量不小心加大一点,结果是那病人的半边脸整整瘫了三个月,这事就发生在几个月前。李牙医用药是根据牙齿来判定的,用不用他说了算,不归病人管。有些牙若已是冲风之末,他觉得不需用药,任凭病人如何劝说,依旧不用。若需要用到麻醉,那就是关二爷来了,也得乖乖就范。他一边给人拔牙,一边嘴里念着诗——时而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时而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拔牙的人且听着,一边懵懵地听,一边时刻注意自己的病牙。李牙医读诗很大声,几乎是带着感情的大喇叭扩音器,此时门外便总有一堆孩子挤在门口,期待地看着,遇到会接的诗句,就一起念出来,接上去了,李牙医便会随手把放在电视机上的糖果分出去。真新鲜,牙医诊所居然会有糖果!某一刻,突然地咔一声,其时其人似乎正打算喊疼,又听到一声——咔咔!什么东西碎了?不是,是牙齿出来了。还没等病人反应过来,李牙医开了消炎药,又开两片阿莫西林,这就完事了,下一个。

李牙医喜欢读诗,不是什么新鲜事,他的牙医店附近挨着的人家,几乎都看过、听过他读诗,稍微有点文化的人且还听得出,李牙医读诗,只读一个人的诗——此人就是李商隐。为什么偏偏是李商隐,就因为他姓李?那怎么不读李白,不读李贺,不读李清照?有人说,他是李商隐的后人,但是又有人出来辩驳,不对!李商隐是河南人,他的祖籍是江西,八竿子打不着,这就怪了事了。

李牙医门内有副联子,是欧体,李牙医不会书法,联子是别人送给他的,八成也是知道他爱读李商隐,写的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朱大耳有一次在李牙医那里喝茶,突然看到上面写了那么两句,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整个人差点蹦起来,说:“奶奶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不只是朱大耳,很多来过李牙医诊所的人(自然还有别的村的),都说这联子跟牙医的职业简直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这里且说,他的诊所在哪呢?

人们会给你指路说:“灵宫巷出来就是。”

这个地方在上村菜市场的尾段,斜对着的,是村里有名的一家中医铺。本村的老巷不少,名字也多,且大多跟巷所在的位置有点儿关系——灵宫巷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它的南边可以通往拜灵宫。诸如此类的在本村还有很多,如通亭巷——从巷口走出来,迎面就有一座亭子;酒泉巷——这里有本村唯一一家酿造米酒的作坊,一开工,整条巷子瞬间酒香四溢,李白来了,就走不了了……

李牙医开的,则是本村第一家治牙的诊所。从前村民牙齿上有疾病,大都忍着,或去田地里采点中草药,如蛇舌草,金银花之类,下点红糖,一天三碗,喝它半个月,半个月过后,嘿!真神,不疼了!但这招,治标不治本,大多数人的牙齿很快又会疼起来。民间流传最多的一句俗语——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不是吹的,那牙齿疼起来,嘴上吃啥都没味,山珍海味还没入口,一想起那个病牙,心里就有了疙瘩,别说提筷了,看一眼都觉得烦。在牙医诊所没有遍及之前,村里牙疼的人只能去县里的医院,否则一但牙齿作起妖来,那就是一出四海龙王水淹陈塘关,势必要天翻地覆。一痛起来掀桌子的、打老婆儿子的、半夜鬼哭狼嚎的,多着呢!闹了一夜,闹累了睡着过去,隔天拖着个肿胀的脸,乖乖上县城里去。李牙医来村里落脚,是提前寻探过的,开了之后,收费不但不高,还包治包好,他知道,自己的诊所虽是第一家,后来居上的也不是没有,他有想在本村落地生根的意思。

夏天的早晨,庄稼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更饱满。今年的鸟比去年多,白鹭、青桩、红嘴,山雀,数不清,叽叽喳喳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吗,还没到那个时候呢!李牙医从县城里进货,因为赶不上末班车,于是只能搭隔天最早的那一班回村。一下车,吸了一大口气——呼~真是清爽啊!往远处看,天是清蓝色的,像水一样,云面上有波澜,一层层的,泛着涟漪,颜色是洁白如牙齿一般,李牙医穿着身白衬衫,望着天上的云,仿佛看到了自己。下了稻田,要路过那一间花院,远远的他就看见苏花匠带着个草帽,一早就在咔嚓,咔嚓。

走近了点,他才看见苏花匠面前摆着的是一盆茉莉花,花色并非纯白,而是紫白相间,夹生在青翠之间,青点着绿,不仔细看,居然很像葡萄,但一想到这是苏花匠的花,这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有那么一瞬间,那茉莉花香似乎近了他的身旁,他看到了月下的高士,花后的美人,停了辉,歇了笛,风在耳边绕,影在檐上爬,他有些痴了。

苏花匠招招手:“进来坐?”

他才回过神,恍恍惚地,说:“改天吧!”

“别改天了,就今晚,我作东。”

“好。”

李牙医回到诊所是早上八点钟,她的妻子留了一碗白粥和一叠咸菜放在桌子上,人已经去工厂上班了。李牙医的老婆是江苏人,都说江南女儿美,长相水灵,一步一姿态,一眼春风来,是王江宁掌中的轻轻细柳,晏几道楼外的倩影幽幽。可是凡事皆有例外,李牙医的老婆,细高个,黝黑皮,瘦瘦的倒有几分弱柳的姿态,却毫无江南女子中的清秀。但这有什么关系?李牙医是本村的梁鸿,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妻子是对他十分尊敬、十分柔情的,他对老婆是十分呵护、十分心疼的。这对外地人,不但是本村人,就连小孩子看了,都要在心里默默想着:“恩爱!”

喝一碗粥,就一碟咸菜,是本地人的吃法。他以前在老家几乎都是吃着粉长大,江西的粉是出了名的,南昌伴粉、铅山烫粉…各式各样,粗的、细的、干的、湿的,就辣椒,从嘴巴辣到肠胃里去,这一天呐,才算开始!吃完饭刚走出来,已经有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孩在门口,一见他,那男孩便问:“你是医生么?”

“我是。”

“那能不能请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看病。”男孩有点儿急。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

“你跟我走吧,她不方便。”

李牙医有些疑惑,且跟着他,向西,走了一里路,往南穿进狗屎巷,迎面一股恶心的臭味冲过来,真臭!李牙医心想:这不应该只叫狗屎巷!再往下走,天低了,这一带附近几乎都是平房,有的是五六十年代的土砖房,一直被住到现在。村里的人或有了钱,重新置块地,盖了栋新房,把旧的房租便宜出租。李牙医自己就是住在这样的平房里。狗屎巷里都是狗尾巴草,常年靠阴的一面长满了青苔和蕨类的植物,风一吹就摇头,底下流动的沟中排出即是别人厕所里的污水,顺着这条藏在巷中的沟,再流到河里,故而村下游的河较之于上游,是浑浊得多。男孩带他走了整整十五分钟,把他请进了一个杉木门内。跨过一个小院,院中有口井,上面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井的左侧靠墙,右侧则是一排木栅栏门,里面堆着很多破破烂烂的长凳,此外还有一套掉了漆的八仙桌,一架横放的木梯……李医生跟着他走进井后面一条深巷,跨过槛,往左又路过了三个房间。推门进去,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坐在床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因为是秋末,屋子大抵又常年晒不到日光,李牙医踏进去时就感觉到有点冷。那女人见了他,神色有些疑惑,李牙医察觉到什么,他在等对方先开口。其实她看上去倒也不像是牙齿有问题,反而是身体上可能有出了什么毛病。

女人跟男孩嘀咕了几句,有点抱歉地对李牙医说道:“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了,我让他找的是二先生……”

他却一点都不意外,追问道:

“你是得了什么病?”

“忽冷忽热的,吃不下东西……”

女人同男孩都没料到,李牙医听完后,反倒一笑而后走了过去,他示意女人把右手放在桌子上,他要号脉。

女人将信将疑地配合着。

“张口。”

“啊……”

“你这不是感冒,是智齿冠周炎引起的发烧,食欲不振,也是这个原因,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李牙医本想当当李医生的,没成想,女人一口开,他又“变”了回来。他祖上虽是牙医,但触类旁通,也学了不少中医知识,一般的流感或是杂病,他都能给看一看。

而后,他又帮女人瞧了瞧那痛风的腿,一看,有浮肿,大概是积了水,还是老病根,然而住的地方阴气重,所以才加重了病情。李牙医好人做到底,给人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开了单子,就起身要离开。临走时,女人要给出诊费,李医生摆摆手,算了。他看得出这家人的日子过的很拮据,他最后离开时又嘱咐了一句:

“最好,还是换个地方住。”

回到诊所,看了看表,才九点,他抓了一杯今年苏州运过来的碧螺春,来源是村北边画师老赵。上次他去帮画师换牙,嘱咐他:“这阵子要吃清淡,茶也少喝。”这就要了命了,老赵爱好不多,在嘴巴上,就吧唧一口茶,李牙医怕他忍不了,便把他的茶叶一道薅回来,言曰;“保管!”打开一本《李义山诗集》,随便翻到哪一页,他就品着茶,沉醉一般读了起来,不知今夕何夕。这一读,很不意外地就读到了中午。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踱到诊所后面的小院,吃点什么好?

有了。

他拿了根媳妇早上去菜市场买的苦瓜,洗净、切片、去籽、冰箱里拿出肉末,掺点葱、姜、蒜、料酒、蘑菇碎,一个个拼在盘子里,乍一看,咦!这不是月饼么!

上了锅,蒸二十分钟,出锅。

就这样,就米饭吃,夏天吃苦,如吃一补。这个牙医,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吃完午饭,睡个午觉吧!

这一觉真舒服。

李牙医翻了个身,差点摔下去,他以为是在床上,实际上并不是,这原来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今晚的席有点晚,醉翁之意不在酒,苏花匠要抓贼,把席开到了半夜这个点儿!其他人都通知到了,除了李牙医。

李牙医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苏花匠心想:你自己跑那么快,我怎么说!

但是他没走,苏花匠把他请上了二楼。他是第一次上来,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是苏花匠的书房,进门左手边墙上挂着一个雕花梨木匾额,上刻三个大字——这般居!下另刻一对联子,写着:

秋水春云,一瞬人间百态。

迟冬飞夏,回首只是这般。

李牙医读出了一点儿禅意。

匾额下陈设比较简单,只一张红木书桌,一把太师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并摆一盆文心兰,种在一个紫陶盆里,花剑夹在中间,是刚长出来的。太师椅背后是书架,被挤得很满,不用看大概都知道,诗书卷画是一应俱全的。小窗看向西方,在书桌的右侧,半掩着,这会夕阳西照,透着镂空玻璃花窗斜射在青灰色的地板上,室内是金灿灿的,室外的花也是金灿灿的,偶有鸟声飞过,带着花香,——“鸟鸣山更幽”!李牙医不经赞叹:“雅!”

可是他已经想到若是苏花匠听了这个“雅”字便会想——“雅跟俗是并立的,没有绝对的俗,更没有绝对的雅。”他肯定会这么说。

苏花匠的晚餐还在准备,月刚上了枝头,但已经相当皎洁,仅凭月光,便把院子里的事物照得明明白白,苏花匠请了李牙医吃绿豆饼,整整一盒,一边喝茶,一边赏花。

李牙医第一次见苏花匠写的诗词,他知道苏花匠诗写得好,字也不俗,他不止一次想一窥究竟,因为谁也没见到苏花匠的作品。他翻开苏花匠桌上的一本集子,里面都是一些零散的句子,其中倒有一阙词,乃一首小令,是怀人作,怀的是谁?他却来不及看,因为底下来了人——退休的刑警,村里人都叫老蔡头;卖豆腐的陈四;还有画师老赵。这些人,彼此之间都认识,一天甚至有从早到晚都能见面的,结了伙儿,一同走。路上却还不忘打趣苏花匠,几朵花,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但转而一想,老哥哥老弟弟虽常见到,也是各回各家,各吃各饭,借此一聚倒是难得的事,便觉这抓贼的活,只是顺带罢了。

人齐了,少不了酒,酒就着菜,不能光吃,三巡过后,老蔡拍了拍桌子说:“来划拳。”

除了陈四,苏花匠同其他两人听完都不作声。村里人都知道,老蔡头划拳,输少赢多,他能喝酒,但却享受别人喝醉酒的样子,他觉得有趣。他在警队时酒量就很好,最凶的一次一人差点把整个局子的人都划下去。但在场的人,可能也只有陈四不怕,他酒量也好,重点是他脑子转得快,划拳的功夫不差,两人棋逢对手!有的玩

老赵眼看着没事做,拉了苏李二人说:“他们划他们的,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如何行?”

“有酒有花有月。一句诗,至少要飞这两个字吧!”

他自己说完,也不等人思索,兴冲冲吟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月有清香花有阴。”是东坡的诗。苏花匠也是张口即来,即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一旁划拳的老蔡头分了心在诗人们这,听到这一句,他倒有话说了,挥起的巴掌拍向了桌面,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又说:“这首诗,我也会!李太白的诗!哈哈哈!”

轮到李牙医,也不耽误功夫,有一句——“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苏花匠一听,皱了眉说:“不行,你这是挖苦我呢!不算,不算!”

赵画师醉了三分,可也知缘由,便跟着说:“对,不算,再背一句,不能是李商隐的!”

李牙医无奈,停了一会后才念了一句:“酒浅恰对西楼窗,爱花不是种桃郎。”

“应情应景。”

老赵且又醉了一分,仍不忘问:“我是个画画的,但也读过不少的诗,这首出处是哪?我却没想到。”又转头看着苏花匠,却不想他竟也一时懵了圈,同是疑惑看着对方。

李牙医见二人细想不得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酒浅恰对西楼窗,爱花不是种桃郎。

无梦已得肠断处,明月年年做此乡。”

吟完还不忘得意道:“你们又没说不能现作!”

这一下,那两人方恍然大悟,看来李牙医不止会读诗,还会作诗,只是让他背,他背得出别人的诗吗?

他为什么偏偏只读李商隐的诗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