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条文的头像

条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2/14
分享

共鸣

1

我想,如果能近距离地目睹一个人自杀的情形的话,在心灵的深处,我或许能与那个人产生共鸣。

不过,等真正经历到那种场景的时候,我早已吃惊得无暇去探究自己的心理状况。这一滑稽的反差没准就是在说明我只是在逞嘴上功夫吧。

我放下手头的书籍,将自己那张由来已久的书签夹在最后阅读的两页纸页的夹缝之间,然后轻轻合拢书本,伸个懒腰后走出临近的教室门。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学生们早已竞相奔去食堂,而我因为沉迷于小说在教室里滞留了很长时间,出去一看才发现走廊已经空无一人。

我打算先去一趟卫生间,于是就打着哈欠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行走。视线时不时向右手边路过的班级扫去,各个教室里充斥的都是正午特有的热烈光线,晃得人无法直视。

如果当时的我可以加大步幅,或者说,能少看一页小说的话,那么我接下来的几天肯定会照平常那样心安理得地度过,而在那不可言及的微妙时间差中,她拖着无法判断其节奏的步伐从拐角处闯入了我的视野。

尽管只是侧脸,但远远看上去也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我见过她—毕竟教室都在同一层,不过对于她那包括姓名在内的个人信息,我则是一概不知。

我以为她会将脸转过来,然后和我路过。在她爬上栏杆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我瞪大双眼目视她徐缓而又无法阻挠地站在栏杆前狭小的阳台上,栏杆大概是到她膝盖的高度,弱小得形同虚设。

她终于转过了头,发现了我的存在。虽然我无法看清她表情的细腻变化,但她应该也很吃惊。我原本以为她注意到我后会放弃这个可能也会让我吓得送命的举动,但今天事情好像一直都没有按照我以为的那样发展。

她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然后将身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背朝天空张开了双臂。我暗感不妙,但还未待我喉咙发出呼喊,她便长发一飘向身后那仿佛不存在的空间倾倒了下去。

我这时才想起来要赶快跑上去,但已经为时已晚。几乎是在我竭力力气喊出那一声“别!”的同时,从天空的另一端仿佛传来一记清澈的敲门声,像是对我的宣战。

我当时是因为恐惧而被钉在了原地。事后我曾想过,如果那时自己冒出个一星半点的勇气,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但事实上,就算我那时成功阻止了她,她也会找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重复相同的行为。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不敢将头探出栏杆,只能颓然得跌坐在地上,双臂环抱,全身因为战栗而发抖。鸡皮疙瘩像恐惧一样不停地冒出来,然后爬满我的全身,我感觉身体正在颠倒。

我没来由地涌起对那个女孩的憎恶,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而已。

“喂,怎么了?”同班的一个同学看到了我的模样,好奇地向我搭话。

我在心底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来,然后颤抖着双唇跌跌碰碰地吐出几个字来:“有……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什么?”他蹙起眉头,迅速地用双手撑着扶手,再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这可是五楼啊,摔下去还得了!”

我等待着他的尖叫,但过了许久也只听到了一声充满疑惑的“咦?”还被他拉得好长。

“什么嘛,恶作剧吗?下面什么都没有啊?”他有些气恼地瞪着我。

虽然我也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跟我说这是恶作剧?

我赌气似的从栏杆向楼下看去,但还连视线都没有清晰,我就缩回了自己的头。

那个女孩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流淌的血液围着她形成一个深红色的圆。

2

我双手紧紧摁住太阳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那副场景已经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记忆墙上,拿一辈子的时间来抵消也不够了。我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应该往下看的。

身旁的那个同学若无其事地凝视着我,那略一歪头的动作仿佛在强调自己的不解。学生开始在我周围聚集起来,像看热闹一样旁观着,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明明楼下的画面才更加不得了不是吗?话又说回来,刚刚那个同学的话是什么意思?楼下什么都没有?戏弄我也就罢了,表情还那么理所当然。我真想拧着大家的头让他们将本应注意的目标好好看个清楚。

 难道那个女孩没死,用了什么障眼法把我迷惑了?我不敢相信,咬着牙再一次畏缩身子吸到栏杆处,向下方抛去一两眼。大家凑合着我的行动,我们的视线于是形成了一张强力的网,让我有信心能够抓住任何细节。

 我原以为楼下仍会是以往惯常的风景,刚刚的恐怖只不过是我一个小小的幻觉。但刚在我卸下心防时,那个女孩苍白的面孔直直地从下方占据我的脑海,我甚至觉得自己随时会泪流不止。

 我没收上视线。这绝不是因为我已经习惯,其实我仍在两腿发抖。然而,这时的惊讶奇迹般地盖过了我的恐惧。

 下方零零散散的学生正在悠然地结伴散步,这倒还没什么。诡异的是,就在他们来来往往的脚边,躺着一具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尸体!

   这不可能是没有察觉,他们中的有的人,甚至刚刚从那滩血液中踏过,然后在洁白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脚印。

   我们这里的人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闹开了,但话题完全脱离常规。那个同学对四周小心翼翼地传播“有人跳下去”这一新闻,同时还着重强调“但我没看到”,所以大家才争着往楼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眼中的世界仿佛已经完全变了样。或者说,变样了的人其实是我。

   “喂,下面的!”有人高声向下面呼喊,以至于下面的人通通翘首好奇地仰视我们,“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这还真是一个委婉的说法。

   “神经病!”下方传来一声声笑骂。

   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场景,大家似乎都大失所望,同时还隐隐将怒气撒在了我身上。看来,大家已经知道一切的源头就是我了。

   “无不无聊!”我只听到了骂得响亮的部分。

   我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徒剩下早已心神麻痹的我还有寥寥几位仍在搜索的学生。

   我不想争辩什么,但也不像糊涂下去,可以的话,我甚至想直接自由落体踩在那个深红色的圆上。不过那个圆现在看上去,已经开始逐渐变黑了。

   虽然那是效率奇高的办法,但我显然难以践行。眼的幻觉肯定还没有结束,于是我决定将一切放手不管。跑下楼再近距离观察,那不是我能做到的事。

   我放弃了原本的上厕所计划—或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去,回到了教室。所幸的是走廊发生的事并没有在班级里掀起太大的波澜。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竭力将心神在上面摆放端正。细小的铅字不断掠过我的视线,却没在我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我将困扰自己的那一页翻了又翻,终于“嘶”的一声,崭新的书籍发出惨叫。

   而在这时,我的腹部也突然开始不知轻重地叫嚣起来。

               3

我坐在班级最前方的位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门神。从我们班级门口路过的学生,完全不需要花费心思就可以看到我如坐针毡的丑态。倒不是说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差生,但老师似乎觉得将我安排到这个位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至于原因如何,我想我可以略知一二。

我有一个姐姐。或者说,我曾有一个姐姐。她过去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是这个在市内首屈一指的学校的学生,但她从来都不曾为此骄傲过。虽然我也成功进入了这个普通学生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我心里其实对此厌恶不已。

姐姐过去在校内闹下了一阵很大的风波。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亲弟弟,我很难说没有收到波及,但我从不曾为身为姐姐的弟弟这个身份而感到烦恼。姐姐是无辜的,这话我说不出口。但我至少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姐姐的烦恼不为旁人所知,而且甚至可能连父母他们都不知道,而我身为她的弟弟,成为了姐姐默许的知情者之一。不过,尽管我曾经从姐姐的口中探知了少许,但我也完全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否了解她。

而且我至今也很难理解,她当初为什么会自杀。

一想到姐姐的事,我就无法将心思集中在课堂上了。更何况楼下还有一个无与伦比的麻烦在等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个苍白的面孔,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将姐姐的面庞重合上去,仿佛这样做能让我自己有所安慰似的。但实际上,这样的想法带给我的只是一阵阵的恶心和痛苦。

我不禁将目光转移到讲台。数学老师在课上总是滔滔不绝,从前的我会觉得她的课很有生气,但现在我只是感到无限的厌烦。我很担心她会突然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她紧拧的眉头永远都会让我忘记正欲回答的答案,更何况是我现在心不在焉的状态,而且想必随后而至的责骂会更加恐怖吧。

就这样在慌张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下课铃如约而至。虽然老师的讲课不会停止,但我听到这个铃声后还是认为这是救赎。

走廊开始喧闹起来,我也起身装作去卫生间。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一直都在沿着铁栏杆的这一侧行走,这下意识的行为让我不寒而栗。

要看吗?我这样对自己提问。

心里还没作出回答,我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向下面瞄了一眼。应该没有学生向我投来奇怪的视线。

一阵凉意直窜我的脑门,我很想惊呼出声,但终于还是捂着嘴强忍了下去。

下方原本意料之中的苍白面孔和血迹已经完全消失,就连前不久学生们留下的血色脚印也一起失踪,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我没有想过要去下面一探究竟,我坦率地接受了现状,这对我来说最好不过。这说明我刚刚看见的一切不过是再可笑不过的幻觉。

虽然没有到欢呼雀跃的程度,但我心里其实一阵欣喜。我甚至对下一节课充满了期待。

尽管我隐隐意识到了那是一段命运的开端。

             4

我是一个住宿生,拥有五个同班的舍友。尽管如此,我却和舍友们格格不入。他们是班级里的中心人物,成绩虽然都有好有坏,但无一例外地是活跃班级气氛的支柱干部。或许正是因为我和他们的这一点小差距,以至于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楼层尽头的小阳台上,向着漆黑的夜空散发出迷茫的视线。

今天的我也是坐在以往的凳子上,凝视着比以往较为模糊的黑夜。

我回想起今日的一切,发现无论什么事情都令我匪夷所思。我不认识那个女孩,自然也无法去她的班级确认。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她那凄惨的情景?为什么她后来又消失了?还有,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禁想起了姐姐。虽说同为自杀,姐姐的方式是否比那个女孩轻松,我好奇不已。我知道这是很失礼的想法,但无论怎么思考都会自动地绕到那上面。姐姐用一根尼龙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再原始不过的方法,比起花巨金来施行安乐死,姐姐无疑是连死法都偏向于痛苦的那一端。不过,这样做也是能更好地隐瞒自己的念头。毕竟在我看来,姐姐死前的一周还在正常地活着。

我胡思乱想着,没有人来找我。舍友已经对我习惯,刚开始还会过来打趣一声:“看女生宿舍呢?”而我当时应该也是微笑着回应,只不过笑意应该没有传达到他们那吧。后来他们听说过我姐姐的传闻,兴冲冲地来找我打听,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保持微笑了,之后他们意识到了我反应的严重性,打个哈哈就跳过了这个话题。也是自那时候起,我真正地与他们隔绝了开来。

我通过夜光灯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发觉已经将近十二点了。舍友们应该已经入睡,毕竟作为中心人物还是很消耗精力的。我拎起板凳,正要向玻璃门走去时,原本为了挡风而合起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由于是玻璃门,我在门打开前就已经认清了来者,但直到那个人静止在我脸前时,我的大脑始终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我屏住了呼吸,先前在夜晚不曾感受到的寒意一股脑地充斥四肢,但我已经连打颤的反应都不存在了。虽然可以称得上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对这脸庞再熟悉不过。

是中午自杀的那个女孩子!

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或许是在黑夜中的原因,我看不出她身上有半点血迹。她的表现不像我这般惊讶,简直像是有预谋地找到我的所在地。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先打个招呼。脑中这么想,嘴唇却一直闭合着。纠结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你好。”

“你……你好。”我毫无气概地磕磕巴巴地回应她。

“如你所见,我出现在了你面前。提前和你说明,我可不是什么僵尸或者幽灵,但我的确已经死了,就在今天中午,你也目击到了,而我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明白吗?”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差点让我没有跟上。

“嗯。”我大概可以算是好好点了点头,毕竟她似乎也很满意我的反应。

明白个屁啊!我的心在不停嘶吼。

“其实也不需要你明白什么,还有一点,这里面不存在科学,know?”她好像在着重强调后半部分。

“我想也是。”我没好气地回应她。

“这样就好,对话肯定方便许多。”她将披散后齐肩的头发挽到耳后,整个动作流畅得令我瞠目结舌,“名字也不需要互相知道,但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也不介意。”

“你要不想就算了。”

“也行,但我本来就知道你,毕竟大名鼎鼎啊。”我还在思考自己究竟因为什么事情而变得出名,但看到她那满脸不正经的神情后我就立马反应了过来。我有些气恼,但莫名不想将这大不了的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大概因为她可能也存在着令我同情的部分吧。

大约是意识到玩笑应该点到为止,她突然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反而让我吓了一跳。她又继续说道:“当然,没有揶揄你的意思。只是周围的人都在谈起这件事,我也不知不觉地学坏了一点。”

“我也不是特别在意。”我挠挠头,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话骗骗别人还行,对我可是无效的哦。”她可能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还是自由自在地说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将我的人生大事托付到你身上了。当然,不可能是结婚咯,总不可能叫你冥婚啊!你不会想到那方面去了吧?”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赶忙摇头。但其实提到“托付人生大事”这一点,但凡普通人都会往那地方想吧?我自然也不例外。

“总之,是除结婚之外的第二件关乎我人生的事。”她象征性地停顿了一下,“七天后,你得作出一个决定,一个能左右我死后的事的决定。”

“啊?”我的声音大到让我怀疑会不会把宿舍的人吵醒。

“没关系,还可以喊的再大点声,别人再怎么听到你和我的对话都只会当作是你正常的行为。”

“什么算是正常的行为?”我歪着头问道。

“不知道诶,大概手淫算吧。”她嗤笑一声,吓得我冒出一身冷汗。

“你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啊?”我感叹一声。其实还有很多呼之欲出的嘲讽话,但我觉得在这个场合对她并不合适。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看你也差不多接受现状了—”

“完全没有!”我不禁打断她道。

“谁管你有没有?”她无情地驳回了我的申诉,“我要说了,这个决定,你仔细听好。”

“快十二点半了。”我忍不住提醒她道。

“不就距离我死去过了十二小时而已嘛,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还是说,她是装作没有理解,我更倾向于后者。

“啊,不……不是,但我还……要长身体,明天也要上课呢。”其实我本来想说“我还活着”,但及时反应了过来。

她双手环抱于胸前,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大概是白了我一眼,然后叹声说道:“好吧,先让你睡个好觉吧,毕竟我有求于你。”

“能睡得好就怪了。”我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但嘴上还是说“谢谢。”

虽然我表面上难掩厌烦的情绪,但我内心里其实还是很想要帮助她。我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但至于在逃避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5

“所以说,你这是什么诡异的操作啊?”我拦住将要和我一同进入宿舍房间的女孩,而她还装作不自觉,歪着头天真地看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种下罪恶感似的。

我原以为她会离开这个宿舍楼,虽然不知道她能去哪,但怎么想都不可能继续待着这吧?想不到她频频出乎我的意料,差点都要和我一起理所应当地走进这个房间。

“嗯?你在瞎嚷嚷什么?我也要睡觉啊!”她简直是有理有据地抗议道。

“这……这里可是男生宿舍。”之所以说话停顿了一下,是因为我看见了从其他房间走出来的学生。但那个学生完全没有将视线停留在此处,旁若无人地走进隔壁的房间。看来是串宿舍的。

“咦,男生果然好恶心。”她露出一副嫌恶的面孔。刚刚见到的那个男生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莫名看上去有些可爱的内裤。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听说女生宿舍的作风好像还要奔放,不知道是真是假。

“所以说啊,不要待在这个让你恶心的地方啊。去女生宿舍也是可以解决一下的吧?”我礼貌地向她提出建议。

“不——要!”她将“不”字拖得老长,像是撒娇一样。我简直是拿她没办法。

“我们好歹也都有隐私啊?你是一个女生吧?大家都是刚刚那家伙的样子,你受得了?”

“你不就不是嘛。”她撅起嘴唇。

“就算把我剔除出去,这有什么区别?”

“放心吧,我只要心里不想,是不会看见他们的,就跟他们不会看见我一样。”她有理有据地说道。

“那你刚刚怎么看见那个人的?”我问道。

“因为你瞅了那人一眼,我就想看看男生宿舍的真实模样,于是就看到咯!结果大失所望呢。”

“真的?你没骗我?”我半信半疑。

“真的啦!话说你不能对死者包容一点吗?看到就看到了呗,我又不感兴趣。”她好像有点动气。

“果然在骗我。”我嘟囔道。

“喂,我可是一个挑战死亡的人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她挺起胸脯,高高在上地说道。

“那你干脆活过来?”

“不行,死也不活!”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

我叹了声气,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她。话又说回来,有关她的很多事情我都一概不知,而唯一将我们联系起来的竟然是最可恨的死亡!我在好奇的同时不禁唏嘘不已。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发起了这个思考已久的疑问。

她突然失落地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述说着什么,但我显然一点都接收不到。说到底,死亡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但同时也在我们之间紧捏着那根脆弱的羁绊之线,不容许我们有任何差错和喘息。

“谁都可以行了吧!”她甩出一句话之后就气冲冲地走到我们之前对话的阳台处。如果不是她立马坐了下来我甚至以为她要再一次从栏杆处跳下去。

我摇了摇头,在原地默默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上去,对她低声说道:“行了,进去吧。”

“不干!”她的犟脾气一上来真让人无可奈何。

我见状只得陪着她坐下,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又转了回去,“你以为用这种漫画男主角的方式就能让我动心?”

“我不看漫画。”这是实话。

她哼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

直到现在,我早已连知道时间的欲望都没有了。一旦过去了某一时间点,我的困意就会消失殆尽。所以现在我有的是时间陪她。

大约过去了五分钟,她突然轻声说道:“之前说的真是实话。”

“啊?”

“你要我重复几遍?”

“啊,不是,其实是不是实话对我来说也都一个样吧,我也没必要在意这么多。”

“真的,我现在能完完全全感受到的,其实只有关于你的一切而已。其他人啊,”她落寞地抬起头,“一看到他们都只会让我真切地体会到‘我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呢。”

我不知道作何回应,大概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回应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五官却显得更加精致,乍一看真不像是一个会从高楼跃下的学生。

“嘿,我可以进去了吧?”她突然灵光乍现般地跳起来,俯视着仍撑坐在地上的我。

“哦……好。”等我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她早已跑了出去。看见她的背影,我心头蓦地涌起一阵悲伤。她主动地打破了困扰我们的局面,却是以自己的死亡作为战旗。

等到和她一同进入房间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宿舍里已经没有空床位了,那么也就是说……

“你睡外头。”她坐上我的木板床,拍了拍屁股底下的垫被。我只得谨慎地坐下。

四周静悄悄的,我很惊奇舍友们竟然没有打呼噜。

我们最终一齐背靠着背躺了下来。床十分狭小—毕竟一直都是为一个人的睡眠准备的,所以我们时不时地会身体接触。我心焦如焚不说,她还像是得了多动症一样歪来扭去,仿佛怎么睡都不舒服。

“喂,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无聊,她又来找我说话。

“数质数。”我回应道。

“有病!”她笑骂道。

我没有作声,想装出已经睡着了的样子。结果当然是失败。

“靠得再紧一点也没关系哦,我虽然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很热乎呢,血啊什么的都洗掉了,伤口也都痊愈了,简直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新鲜哦。”

“那些都是你清理的?”我自动忽视了该忽视的内容,重点询问我想知道的问题。

“嗯,那是,毕竟量不少呢。”她不耐烦地回答。

“我差点以为那是幻觉呢。”

“真是对不起啊,死之前还要找你麻烦,明明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她低声细语,大概真有一丝反省的意识吧。

“503,509……”

“噗。”她轻笑一声,然后像梦呓一样喃喃道:“真好啊。”之后就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

我拼命想下一个数字,等想到时却不禁失声笑了出来。我也努力将意识放空,准备进入深睡的倒计时。

为他人做出一个决定吗?仔细想想好像也不错。

6

我没有赖床的习惯,但这并不值得羡慕。相反的是,我曾被舍友抱怨过起床的声响太大,打扰了他们的睡眠。所以在那之后我每次早晨清醒后都会在床上发呆,直到他们懒洋洋地起床才开始准备事宜。

和往常一样,我这次也清醒得很早。虽然睡眠时间只有堪堪五小时,但今天却获得了不一样的清晨。我不禁看向左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她的身躯。

我傻了眼,觉得自己恍如隔世。我没有伸手确认,而是迅速地起身,也不顾舍友先前的警告,穿着拖鞋走向卫生间,开始小心翼翼地刷牙。我和镜子中的自己大眼瞪小眼,看到最后眼睑都隐隐作疼。

将用来自我安慰的复习课本带上,就可以走出宿舍门,跟新升的太阳说“你好”了。或许吧,但我也说过,今日的早晨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

我又走回自己的床铺,然后站立在床旁向那遥远得只能落得人顾影自怜的一角轻轻喊道:“喂,该起床了!”

没反应也就算了。我心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夜里我和她都没有顾得上盖被子,格子花纹的被子还在方方正正地展现昨日的姿态。

空气暖融融的,我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

在那睁眼的瞬间,她奇迹般地出现了。她背对着惊呆了的我,慵懒的大腿在不停摩擦。我感到很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反倒是眼眶湿润了少许。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突然翻过身,用同样湿润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才知道她原来一直醒着。

我发现她在颤抖,她应该也发现了我其实抖得比她更厉害。我想,一旦我们之间有人流下了第一滴眼泪,就不会再有最后一滴了。

所以我率先忍住了,“什么嘛,我以为你睡得很熟呢,压根没想着叫你。”

她什么都没说,但神情看样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一声不吭地下了床,再将脚穿上袜子塞到运动鞋里。一切过程不需要在意动作的声响,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受到打扰。

我也开始穿鞋。将鞋带系好后我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眼前,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供她洗漱的工具。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只好无奈地说:“牙刷免谈,你就用用我的洗脸毛巾吧。”

“其他人的牙刷我也不介意哦。”她调皮地说。

“help yourself”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她微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进入卫生间。等五分钟过后她从里面出来时,我已经拿好课本做足了一切准备。

我本来以为她真的用了别人的牙刷,要不然不至于要这么久,但她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发型。她扎起了侧马尾,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我不知道换一个发型对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姐姐在去世的前两天也换了一个新发型,那样子和费雯·丽在《乱世佳人》中扮演的斯嘉丽很相似。

我当时没有出口询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在聊天时都没有提及到她的发型。姐姐平时都是在脑后扎一个单马尾,看上去很干脆利落,只不过在许多人看来有些普通罢了。

我向她示意已经准备好了,随口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教室。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像服输似的点了点头。从我的角度来看,我还是有一定的自信了解她,毕竟是自己前一天刚刚跃下的教学楼,心里有所抵触也在所难免。

但当我日后得知那悲伤的理由后,我回过头来嘲笑了当时的我的天真和可笑。

我悄悄地关上宿舍门,这时楼层的起床铃正好响起。临走前我瞥见舍友挣扎着起床的动作,心中不免感叹这还是相似度极高的日常。

我去食堂买了早饭,还不忘问她是不是也要。她摇了摇头,我也只得作罢。我们一起走出食堂。

走在路上,我还不禁好奇地问她:“真的没人会听见你和我的对话吗?”

她翻了一个白眼。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她都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我在说话时总感觉自己在自讨苦吃。

“你担心个屁,别人看见你和女孩子走在一起去教室,眼神早就不对劲了吧?你看别人把你当回事了吗?”她好歹空袭般地回应了我。

至于这样吗?我忍着没吐出这句话。

不过看了看四周,零零散散的学生中的确没有一个人将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四周都是我平时熟悉的环境,这个将我搅拌其中的像个大汤勺的环境。

关于不久前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这一件事,我也极其想要得到解释,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掩饰了过去。究竟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原以为她会去到自己的教室,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坐在我身旁。因为我是单独一人座,所以她就干脆地坐在了地板上,看得我都有点心里过不去,甚至都没有纠结她为什么在教室里还要纠缠着我。

“反正别人看不见你,搬个凳子也没什么吧?”我好心提醒道。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能太过头,你旁边突然多了张凳子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正常。”

“也是。”我喃喃道。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进入班级,而她就像鉴定师一样注视着他们走过,时不时还对我评价他们说。“这人长得不错”“他看起来好恶心”“这女的不会是婊子吧?”听得我在放弃交流的同时也不禁莞尔。

很快就开始了这一天的课程,我也尽量打起精神听老师讲课,她也很知趣地不打扰我,只不过她会起身去近距离端详那些刚刚让她产生兴趣的人,而且还对此乐此不疲。看到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的注意力还是难免追随她四处乱窜,老师的话进入脑中后基本荡然无存。

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她终于安分了下来,一直坐在我的旁边。但这时她又炮语连珠地向我进攻,我在应付她的同时心中不禁恼火不已。但估计在他人看来我只是在走神而已。

“喂,你,这题选什么?”终于,数学老师可能看不惯我的模样,严厉地将我叫了起来。

我应声起立,大脑却还是一片空白,看着陌生的题目,我心里低呼“完蛋!”

数学老师冷哼几声,像是要打算略过我然后讲解下去。就在我放弃的时候,身旁传来一声响亮的声音:“选DOG!”

我不暇思索地依样喊了出去:“选DOG!”同时还不禁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

就在我出口的同时,班级里不禁爆笑出声,数学老师也像看着一个过期食品一样冷盯着我:“选BOY!真是的,这么简单还能答错。”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班级的笑声停止了,我身旁的那个罪魁祸首却越来越明显地捂着嘴偷笑。我强忍着怒气,表面装作无辜的模样,以此来向大家表示“对不起,我的确很笨,答错这道题真不好意思。”

因为我的失误,我被要求站着上课。这倒是没什么,可就在我站立的同时,她便像一只觊觎香蕉的猴子一样一屁股坐上了我的凳子,再用膝盖抵住我的小腿,仿佛这样做就能止息我的怒火。

直到下课,我都没有抢夺回我的座位。

之后,她又给我带来林林总总的麻烦。不过她对其他人就仿佛空气一样,无论是绊别人脚踝以此来嫁祸给我还是对着老师挠痒痒,都没有给他人带来半点影响,她也因此好一阵失望,但没失落多久就将恶作剧倾泻在了我头上。我一开始还有些恼怒,但后来也就逐渐习惯。现在想想竟然还是自己享受的成分居多。

我原以为她会因为这个地方的特殊性质而有所抵触,但目前看来实在是我多虑了。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还是在心里为她而感到高兴。

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有一段非提不可的小插曲,不,或许说是转折还差不多吧。

我们学校的领导按照惯例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课进行检查,虽说极不情愿,但学生们都会反常地摆出正认真上课的自信姿态,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一节课她就像发条坏了的玩偶一样死气沉沉,原本我以为她是耗费了太多精力,但看到她浑身颤抖的模样,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坚持这个想法。

我担心地问她:“怎么了?”但她却拼命摇摇头,怎么也不说话。

就算再好奇,我也对她束手无策,我又尝试着问:“要不然你先回去?”问完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自动将我的宿舍和她串联在了一起。

“不,不……已经来了。”她面色苍白,仿佛又死了一回。

我还在思索到底是什么来了,结果只不过是教导主任神情严肃地路过我们班级而已。我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她颤抖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落水狗。

我知道问她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就没有说话。直到大家都吃饭去了她才镇静下来,期间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我心里认定自己的行为应该是出于义务。当然,至于准确的我肯定说不上来。

因为干等着实在无聊得很,于是我就拿小说来当作消遣。读书时我习惯将书签夹在右手,然后再不由自主地玩弄,虽然看上去有点三心二意,但其实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专注。她像是强撑着身子满脸落寞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尽量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

等到下课铃一响,大家全都倾巢出动,顷刻间教室里就冷冷清清。我将书签夹好,放下书本,和她对上视线,她的眼神似乎平静了许多,仿佛在欣赏我读书时的画面。

我抽出手冲她眼前一晃,她被吓了一跳,我紧接着说:“好多了吧?”

她沉闷着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的样子说出一句答非所问的话:“你这书签……真好看。”

我顺着她的话将书签从书本里取出。这是一个自制的书签,上面是一些一看就是外行人的涂鸦,我觉得它完全和“好看”沾不上边。

她显然十分想知道这是谁送的,但我并不想为她解答。再说回来,她大概也不需要多么费力就能猜出来吧。不过我还是想尽力阻止她。

“我初中时候的女朋友送的。”我故作老成地说道。

她反常地一声不吭,眼睛仿佛没有聚焦到我身上。我们之间被沉默笼罩,等到我快不厌烦的时候,她才冷哼一声:“我回去了。”

“好吧。”我潦草地回应她。

说罢她便起身,拍一拍裤子上的灰尘,再把头发上的马尾散下来。我狐疑地看着这一系列过程,不禁想出口询问,但看到她严肃的神情后又只得放弃。

她临走前说:“每天晚自习下课我在操场等你,教室这种地方来一次就没意思了。”

“知道了。”我在最后还不忘问她,“你说的那个决定怎么办?”

她做出明知我会问出这个问题的神情,“那个啊,还有好多天呢,以后再说吧。”

她走之后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坐了许久,我心里希望想一些事情,却又总是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断。明白思考都是徒劳后,我终于还是走出教室。

7

姐姐的脸上长有雀斑,为此她曾日日夜夜地烦恼。因为我与她相处了十几年,所以从没对她的雀斑感到不适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把它当作一个象征也不错。

据我所知,姐姐应该没有什么男朋友之类的人物,甚至连男性朋友我都不曾耳闻。她几乎没有向家庭里提及自己的学校生活,从初中开始就这样。在她葬礼上,有几位自称是她朋友的女同学过来,一律表示悲痛,但我竟觉得心灰意冷。

她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开始上大学。换言之,如果姐姐还在世的话,现在应该都已经坐在大学讲堂里潇潇洒洒地听课了。因为她比我大了三岁,所以她高中入学时还对我遗憾道:“不能见到你入学时的丑样了。”我那时还是打闹的年纪,后来如何糊涂回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大约也反驳了一句回去吧。

姐姐是以压线的成绩进入这所在市内首屈一指的学校的,但她从来不曾为此感到庆幸,反而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我几度不解,但询问后一直都没得到答案。

在她去世两年后,我以远比姐姐优秀的成绩进入了这所学校,同样,我丝毫没有感到喜悦,但也不至于悲伤就是。在入学典礼上,望着前毕业优秀学生在台上发表讲话,我的脑海中总会想象出姐姐入学时翘首仰望的情形,偶尔我也会展望一下未来的高中生活,但我那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之后会和一位已死之人共度一段莫名其妙的时光。

因为调休,所以原本应该是周末的日子我们仍然坐在教室里。我还大概算了一下,她说的那个日子正好在我们放假的前一天,凑巧得有些可怕。

我将作业传到后面,再收拾好要带回宿舍的书本,像木头一样坐在板凳上等待晚自习的下课铃。铃响之后,我带上书本走出班门,逆着人潮向操场走去。

这两天来,我都和她在操场集合。她总是等候在操场的正中央,并有孤独的星空为她作背景,仿佛正在看守一座繁星点缀的大门。每次我站在远处看见她尚未明晰的身影时,总会鼻头一酸。

我和她会合后,就会沿着树影斑驳的小道四处流淌。这时的她,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面色红润地聊七谈八,还随便向我推荐一些漫画和动漫作品,而那些推荐的名字基本全都被我抛到了记忆回收站,等着吃灰了。我一开始和她说我只阅读小说,但她置若罔闻,我也只得由她性子。差不多到一个时间点后,她就和我告别。我很好奇她现在住在哪,还是说像她这种情况不需要找一个居住的地方,但问出来实在有些难为情,于是次次都作罢。另外,她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拿什么来打发时间,我也好奇得不得了。

她总是对前不久说到的选择避而不谈,弄得我也知晓不应该继续坚持下去,大概时机成熟了她自然就会告诉我吧。于是,我几乎把与她一起分享的时光当成了一种习惯,一旦看到她在天宇那漆黑幕布下的娇小身影,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舒一口气,像是心里的载人航天火箭顺利着落。

她今天也若无其事地向我传递话语。我在时不时的附和中逐渐发现,她完全没有牵扯到有关自己自杀的任何事,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轻易能说出口。但看那架势,我朦胧觉得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打算告诉我。想到这个,我竟然浮现出失落的情绪,同时自责和疑惑并存。

就在我们经过学校内的一座横亘在湖面上的石桥时,说巧不巧地撞见了一对情侣亲密接触的场景,那对情侣互相搂抱着,脸几乎贴在一起。

我原想趁着他们尚未注意时幽灵般遁走,哪知她却兴致勃勃地冲上前去,手指着毫不知情的那对情侣对我大声叫道:“他们可真刺激!”

我无意间低喊一声“毛病!”刚想到大事不妙,只见那对情侣像刚被钓上岸的鲫鱼一样面色茫然地望向我这,旁边还有她那副宛如钓鱼者般的欣喜神情。

我不知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行为,但至少可以肯定我好死不死地打扰到他们了。我装作不以为意地别过头去,努力扮得一只作诱饵用的蚯蚓模样逃离了此处。

没走几步路,她就从背后窜上来,意犹未尽地说道:“刚刚那对暗地里貌似对你很有意见啊!”

“还不看看是怪谁?”我几乎将手按到她脸上对她抗议道。

“不过没看到更刺激的部分,真可惜。”

我已经连翻白眼的精力都消磨殆尽了,心里一直想着会不会被那两个人记恨。我无力地回应她:“下次别走这了吧。”

她一直嘻嘻笑着,全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嘴中还突然蹦出来一句:“真羡慕。”

我的神经陡然一紧,脑子一热就不禁出口问道:“你没男朋友吗?”语气还尽量模仿出各自八卦时的随意。

她淡淡地说:“有啊。”言语中莫名透露出一股坦然的自信。

“现在还是?”我难掩惊讶地问道。

“怎么?有意见?”她不服气地反问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还有男朋友的话怎么会做出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我好奇的是这一点。看来她的男朋友对她的状况也难说知晓吧。

见我不语,她就自己说了起来:“他和我同班。长相嘛,很难说是我喜欢的类型,但绝对和我凑得上一对!成绩一般,甚至都快和我旗鼓相当了。不过最关键的是,他可对我好得不得了,对我言听计从的,我让读什么漫画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去看了,而且是通宵达旦的那种,结果上课天天犯困—嘿嘿,算起来没准还是怪我。对了,我干脆告诉你名字吧,他叫xx,和我同班,你直接去找他—”

“不用了。”我打断她,然后又补充道,“还是听你说有意思。”

她的目光突然焕发出我前所未见的光彩,像是雨后天霁中的一道彩虹,让人目眩神迷。接下来,她的话语就仿佛天边的排浪一般向我涌来,我身陷其中,感受着她情感的上下颠簸,眼前光影摇曳,而我只能像扎根的椰子树一样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努力从中汲取稀释过后的乐趣。

“他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了吗?”趁着她换口气停下话语的间隙,我狡猾地问道。

“当然。”

“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只能选择一个人吗?而那个人现在还在我面前问这种啥问题。”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让他来作出你所说的选择不是更好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为什么?就因为他喜欢我?”

“这还不够吗?你不也很喜欢他吗?亲密的人对你更加了解,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选择也会有理由吧,你交付给我的话我或许就只能乱选一通。”我没来由地提高了音调。

“那我为什么不选择父母呢?他们完全比他更爱我。”

“这是我想问的吧?”

“我早就说了,我只是单纯想选择一个陌生人。而你,正好是我跳下去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不,或者说,是我认定的最后一个。”

“如果我当时不在场怎么办?”

“母鸡啊。”她摊了摊手,“没准到时我的死讯就在这所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吧?就像你姐姐一样。”

听到最后那句话,我的目光顿时冷峻了起来,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被怒火点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嘶吼。我按压下作出鲁莽举动的冲动,直勾勾地和她对视。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尽管表面上的若无其事装得再像,心中的那道斜坡只会越来越倾斜,直到最后天翻地覆,所有我仅剩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

被我盯久了,她难得一见地败退而逃,眼神再也不敢与我正面对抗。我不住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应该太过为难她,她想必也有不为人知的可悲经历,不然也不会踏上那条绝路。然而,我始终无法抑制那潜藏在深处的刺痒,那份触动越发膨胀,直到驱使我吐出那句掩埋在心灵另一端的话语。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痛苦而已,所以陌生人来作出选择才更合适。”就在我忍耐的期间,她用细如蚊吟的声音呢喃道。

我想,我那时大概在心里忽视了那句话,不然应该不至于继续对她进行逼迫。实际上,我终究踏出了那无可挽回的一步。

“既然你有那么多美好到值得留恋的东西,又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

刹那间,一道幽冷的光陡然在我脑海放大。“啪”的一声,我的血气被这一声清响和随之而来的疼痛驱散了,转而奔涌全身的是刺骨的冰冷,我仿佛在那一刻才开始与晚风相接。我是个多么悲哀的人啊!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在脑海中滋生。尽管这是预期之外的反应,但我还是心怀愧疚。不过在我刚想郑重地面对她时,她便像恶作剧一样消失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消失的还有她的气息。

我抚摸了下仍隐隐作痛的脸颊,然后又狠狠地用力拍了下去。

8

自从那天夜里她消失以后,我四处寻找她的踪迹,但直到卡点会宿舍前我都一无所获。深夜里,我怀着期待与蚊子搏斗,但她依然没有出现,于是我心灰意冷地躺到床上。临睡前,我还向身旁的空气探出手。无用功,她并不在那里。

我对她的事情完全束手无策。说到底,我们一开始就是在对彼此互不过问的基础上建立联系的,我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在几天后作出一个完全与自己没有半分瓜葛、决定一个人死后命运的选择,其实自己没有必要对此太过烦恼。她自己也说过,一开始决定让陌生人掌控自己就是为了不让身边亲密的人痛苦而已,我又有什么必要以痛苦的心态去面对她呢?这样也违背了她的意愿不是吗?自我调剂的想法纠缠了我一晚上,直到起床我都没有整理出头绪来,心情也还是一样的糟糕。

今天是熟悉的清晨,但我却无法以流水线的方式开启这一天。在买早饭的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地仔细观察每一个人,他们有的人在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会惊恐地和我对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撤回视线。我时而会为他们感到同情,因为无论谁在早餐时被一个神情悒郁的人死盯着都会没心情吧?但同时,我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失智行为,就像西西弗斯滚动的那块巨石一样,不由分说地逼迫我践行自己无从选择的使命。

浑浑噩噩一天下来,勉强没有出现什么差错,老师突如其来的发难也都迎刃而解。十点过后我就回到了宿舍,然后什么都不想直接倒头就睡。即将入眠的那一刻我才想到自己牙还没刷。

这样过了几天,约莫估算据她所说的作出选择的日子还有一两天。我不知道这样保持现状是否妥当,但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没准她找到了别的“陌生人”了吧?如果她能直接成佛就好了。我心中还残留着这样一丝希冀。

今天我回到宿舍时,按照惯例地打开翻盖手机,发现有两条未接来电通知,都是母亲打来的。虽说学校明条规定禁止带手机,甚至包括老人机,但还是有和我一样偷渡的同道中人,更有甚者带着智能机来到学校,看得旁人好不羡慕。我没有什么带手机的必要,但也希望能在空闲之余给父母送过去几句问候。这次母亲主动打过来,让我很是意外。

我藏到阳台给她回电,不出一会儿她就接听。

“啥事?”我装作开朗地首先开口。

“啊,没什么,这次在校天数有些长,需不需要送衣服过去?”母亲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让我稍感安心。

“不用了,我每天都有洗衣服,而且这几天都是晴天,干得很快。”

“哦,那好吧。”母亲像是松了口气,虽然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之后,她又询问我些学习状况什么的,我都尽量如实回答,毕竟绕过她的事来叙述自己的生活莫名会听上去有些空虚。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却尽聊些琐碎小事,我不禁对此感到别扭。

“今天我去过你姐姐那。”母亲突然话锋一转,我愕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去的是姐姐的墓地,“那边放着一束纸花呢。我也问过你爸,但他好像也不知情。”

我顿时头晕目眩,但也很快缓和了过来:“姐姐的朋友吧?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那为什么不联系一下我们呢?”我能想象母亲在对面略一歪头思索的画面,“而且那还是像手工制作的一样。”

我沉静地说道:“是嘛,或许那个人也有苦衷什么的吧。”

“不管怎样,心里就像是被安慰了一样。”母亲轻笑出声,“不知道你姐她怎么想。”

我沉默半晌,又和母亲寒暄了几句,然后兴味索然地挂断了电话。

“是她吗?”冲澡的时候,我额头抵在瓷砖上低语道。

凌晨约莫两三点钟,我站在宿舍走廊的窗旁。走廊除了白天其余时间基本都开着灯,因此半夜站在走廊里并不会觉得阴森可怖。再说了,我已经连死人都见过了,再过分一点的事物也能接受吧。

我身旁还搬了一张凳子。过程当然得小心翼翼,毕竟不能干扰到别人。我把书籍摆放在凳子上,将夹有书签的那一页摊开,仿佛在进行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

我轻合双眼,在脑海中想象出一根柱子,然后手握着它像。疯狂旋转,各种力将我推离又拉回,但身体却毫无被作用的知觉。

不知何时起,我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宿舍的空间,只有手和脚心似乎可有可无地贴在窗柱和窗框上。我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贴合处,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丝毫没有凌空的实感,仿佛要与空气融为一体。

我模仿出脑海中的样子,将身子以窗柱为轴缓缓旋转。那是一种舒适而又柔软的速度,这样的速度很难得,估计除了这一时刻我的速度都是不合格的。

旋转的过程中,脑海里“就此放手”的念头忽闪忽灭。或许是摔回宿舍,又或者是像她一样干脆利落地坠落到地面,这两种可能稳稳平衡在天平的两端。我很有将自己的存在交付于其中一方倾斜的冲动,但有人在阻挠着我,那人的面庞模糊不清,但施加过来的力量却使我抗衡不得。我停下了旋转,将额头顶在窗柱上,紧紧闭上双眼,只觉脑中天翻地覆,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甩了出来。

待脑海中的黑暗平静下来后,我睁开了双眼。自己的面前是明晃晃的走廊。我深知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于是手脚并用,重新翻回了宿舍走廊。落地时脚底板传来刺骨而又久违的冰冷。

我突然很想辨认出阻拦我的那个人的面庞,但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中都只有一团宛如子午时分海面上浮现的薄雾,也许形体都不甚存在。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对那团薄雾轻笑一声,因为我深知即便形态各种变幻,最深处的血脉可是时时都在和我共鸣着啊!

我此时的内心平静不已,因为我终于对接下来应做之事持有头绪。陌生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身份,什么都不意味,也什么都不动摇。

我不能再辜负她的心情了。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应该这样对自己说。

冗杂的思绪堙灭在了过往的尘埃之中。虽然这可能是错觉,但我也宁愿相信。

当我正准备将书和凳子收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书摊开的页码和先前不同,而且那枚书签也无影无踪。夜间的凉风仍习习从窗间滑进,我急忙收拾好,静悄悄地隐进房间。

兴许是被风吹的吧。我自然地想道。那枚意义非凡的书签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里被夺去,仔细想想略有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9

今日的清晨很完美,让人一下子就相信傍晚定有一场同样完美的晚霞。

深夜时的记忆直到上课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怎么也无法消散,以至于我对上课的内容几无印象。不过作业在我看来还算应付得过去,但即便如此,在看完我早已下定决心的一系列所作所为之后,估计没有老师不会对我大发雷霆。

我将核心放在数学课上,因为这是我被点名频率最高的一节课,若能成功吸引老师的注意力,或许事态能够稍许发展。

因此,我在课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而且一直趴在桌子上。出乎意料的是,数学老师对我的反应顶多只有不屑的一瞥,看上去丝毫没有点我名的想法。

快要下课了,实在没办法,我便自己举起了手,这时老师正在讲解回家作业的一道选择题。我举得很醒目,即使不用看也知道我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数学老师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我,然后不耐烦地问我:“怎么了?”

我应声起立。

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更知道这么做很可能是得不偿失的行为。全班人在看着我,那就看吧。等我做完想做的事情后,你们肯定还会憋不住笑呢,想笑就笑吧。还有老师,你的火肯定也止不住吧?被你视为眼中钉的学生竟然开始扰乱课堂秩序了。尽情发火吧。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学生不会将这种东西放在心上的。如果你们再知道了我这么做的理由和傻劲之后,你们的反应—我或许还想象不出来吧?

脑中思绪纷纭,好似在开垦思维的空地。我浑身充斥着任性的情绪,急迫地寻找一个发泄口。我正在肆无忌惮地发挥着自己的任性,就像当初姐姐那样。

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答案选“A”,但我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显摆自己。

还没待做出行动,脑子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乱七八糟的结果。我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急欲将预备好的单词一吐为快,而且要格外引人注目。如此——嘴唇上突然传来的清晰的柔软触感,一下子刹住了正要从口中飞出的话语。

刹那间,我的视野被她那因强忍泪水而扭曲的脸庞占满。是她用右手的无名指抵住我的嘴唇,我就这么被阻止了。真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为什么,

沉默停留了几秒钟,而后被老师一语驱逐:“你怎么回事?”

我赶紧拉回心神,匆忙地回应道:“没,我只是想说,这道题选A。”

听了我的话,老师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题目,然后看向仿佛比题目还费解的我:“是啊,这又怎么了,难道你还想选其他选项?”

“当然不是。”

“不是的话就给我好好地坐在座位上,平时上课的时候就不正经,这次还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老师的批评从我的耳中贯穿,但并没有让我像往常那样觉得难堪。

我乖巧地坐下,她也随我蹲下身子,两只清澈的瞳孔在与我视线的同一高度不出声地诉说着什么,但我其实一点都接收不到。

是啊,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感受到,那又为什么,自己现在在哭泣呢?

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夺眶而出,随后就完全无法扼制。我手捂住嘴巴,竭力想将声音遮掩下去,结果就是鼻子被塞得十分难受,脸颊也被捏得生疼,哽咽的声音反而变得不伦不类。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她满脸惊异,却又暧昧地对我微笑,一切都意义不明。

我能感受到,教室里没人注意到我,不是程度不够猛烈,而是这种行为,被纳入到因与她密切相关而被众人当作正常的现象中了。我对这点感到庆幸,同时却又悲哀不已。

我终于体会到了一丝她的感受。当自己不复存在,被大家无视,被世界抛弃的时候,一切任性都像是对自己的惩罚。

我们陷入了名为“世界”的迷宫,四处碰壁,渴望付出自身的东西来换取提示,结果一直不了了之,但我们不会悔改,因为没有什么好悔改的。

只过了一会儿,我的耳畔就已经被自己的哭声填满,我无意间放开了自己的手,将脸埋进了臂弯的深处。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我的头发间有节奏地游移,直到我停止哭泣后才静悄悄地离开。

我把头抬起,红肿的眼睛盯着她的笑脸看了许久。她不自在地将头扭过去,但我仍执着地看着,偏执到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到底这样笑了多久呢?从初遇的那一刻,哦不,从死前的那一刻起,她一直都笑得不明所以,简直不容人怀疑她微笑的权利,可是,真的不会感到痛苦吗?不会遗憾吗?不论活着的日子、死的时候还是死后的日子。

而且,我可是为你在哭泣啊!你一直微笑着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那个决定,快点告诉我!别再等到之后了!”我语带胁迫,强硬地看着她。

就算她一直在笑着面对,那又能怎样呢?这难道容我插嘴吗?我所需要做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我不禁抬起胸膛,仿佛为自己的哭泣感到骄傲般地凝视她。尽管在和我对着视线,但我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属于彼岸的存在。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翻开了我的作业本,我刚要阻止,却又条件反射般地放弃。

作业本摊开了,上面是我的杰作。她看到后轻笑出声,然后故意对我娇声说道:“选择全选DOG,大题全是涂鸦,真有你的。”

“这不是涂鸦。”我纠正道,我好歹也有绘画这一一技之长。

我像《偷书贼》中的马克斯·范登堡那样用图画诉说了一段篇幅不长的故事,那是她的故事,但她其实可能并没有经历过其中一些事,因为我描绘的都是她不在我身边时可能会干的事,比如会去偷吻自己的男朋友,比如会在学校里撸猫,比如会在学校外的音乐喷泉旁傻呆呆地伫立……许多许多,但因为能力和时间有限,我画出的人与火柴人无异,但意思我认为都已经完全表达到了。画在作业本上,只是为了让这个可能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图画被引起注意,这样她没准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对消失的解决方法,我勉强作出了猜想,那就是我本人要对自己一再强调她的存在,而且能让别人像看闹剧一样知晓她的存在应该也会有效果吧。

选择题全选DOG,自然也是为了这个安排,毕竟这可是她让我吃尽苦头的证明啊。

“刚刚当着老师的面,你也想选DOG,对不对?”她几乎是用笃定的口吻问道。

我默不作答,但这等于默认。我决定放下这个话题,提醒般地问她:“那个决定,到底什么时候——”

“等一下。”她像是要揭示真理一样阻止我那谬论般的发言,“等会一句话都不能听漏哦!”说着她起身将自己的正面对向教室门口。

“什么?”我顺着她的角度转移视线,发现是那严肃的教导主任正经地站在门口向教室内探视,我作为守门神自然无可厚非地和他对视,但我很快地撤回,不留下任何尴尬的痕迹,仿佛只要我不看他他就消失了一样。当然,教导主任一点都没有发现正对着自己的她。

就在我撤回视线的时刻,她突然抬起脚步,从容得可怕地走了出去。那步伐,和她赴死时的很相似。不过,意识到这点时早已经是这之后的事了。

那时,在我视线的盲区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不得而知。我是等听到教导主任的嘶吼和哭泣后才跑出教室门想要一探究竟。因为当时的场景很混乱,所以老师后来也没有指责我不顾课堂纪律直接跑出去的行为,毕竟她当时也完全慌了手脚。

那是一段不知是否可以称得上是忏悔的自白。也是一段深植于我脑海中的足以和永恒对抗的记忆。

记得当时教导主任跪在我们的教室门口,手捂着脸,惊恐的眼神从他的手指缝隙中射向在场的所有人,

“不,不要!我错了!别过来!”他手撑住地,双腿在空中乱舞,就这样手脚并用地在地板上腾挪,原本在他身后的学生都自动地为他让路,就像躲避一只史莱姆,甚至有不止一两个人不出声地偷笑着,但当他们意识到这在众人的沉默中显得格外醒目时,又不约而同地取消了笑容。当然,不可能会有人指责他们,因为大家那时都只顾着疑惑: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无用的哭喊仿佛掠夺了他的语言,一刻也没有消停。因为他那滑稽的表演实在是瞩目,楼道里的观众越来越多,而且围在他身边的几乎都是老师,大概是为了维护此时残留的那一丝秩序。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他突然“咯噔”一声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其声音之洪亮丝毫不亚于先前的哭喊。我突然意识到他将要放出意义非凡的话语,其中可能的关联之人更是‘。但我畏惧这个时刻的到来,几欲逃离此地,可是心中的好奇还是不容置疑地将我钉在原地,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制作一个乏善可陈的标本。

匍匐在地的教导主任早已衣冠不整,一只亮锃锃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他的左脚分离,看上去竟也不会产生不对称性,但大概是因为他本人这时早已没有什么观感可言了吧。尽管他与平时一丝不苟的模样大相径庭,但我心中还是默默认定他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教导主任。也许我在平日里和他对视时就不知不觉地在心目中描绘出他光鲜外表下的萎缩模样了吧。

表里都同样坚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存在吗?我不禁产生不合时宜的疑惑。

他像是要蜷缩成受精卵似的在地上变得逐渐渺小,嘴中还自言自语着什么,虽然周围沉寂得可以,但我完全没有听清。大家都忍不住侧着耳朵,有一个女生甚至不小心低声向他询问了起来:“什么?”

就在这道疑声即将在众人的脑中反应过来时,他突然像膨胀到极点后爆炸的气球般向四周散发出歇斯底里的冲击:“我,我错了!那个女孩……两周前,她来到了我房间,我一时没忍住,就……啊!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她叫xxx,来个人,救救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他泣不成声,像是被眼泪堵住了咽喉。

还有第二道哭声,是刚刚那个不小心发问的女。她倒在身旁同学的怀里,惊恐地望着眼前的陈诉者,显然是被吓到了。

微弱的警鸣从遥远的听觉边缘探过来,像是在问是否轮到自己出场。

10

我侧着身躺在床上,朝里对向墙壁,眼前的白墙在黑暗中仿佛在随着我的呼吸摇颤不已。睡意像是被埋在墙壁的另一头,死死传不过来。即便如此,我却丝毫没有下床的欲望。某种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的床的周围,不由分说地侵蚀我的意志。

我本来以为现在有充足的时间想很多事情,包括她,以及我本身,但奇怪的是,原本想思考的事情似乎比睡意埋得还要深,而且大有可能比睡意还要落落后至。心脏因睡觉姿势压得有些难受,但连调换的心情也无影无踪了。

我无声地叹息,落寞地合上眼睛,以眼帘笼罩的另一种类的黑暗渐渐渗入我的心神。

意识清醒得足以想象一道立体几何题,就这样过去了五分二十八秒,一道窸窸窣窣的声响扰乱了意识中的平静。

我清晰地感受到有人爬上了我的床,动作甚至还有些轻盈。我装样子继续轻闭双眼,控制熟睡时的呼吸频率,逼真到我自己都对已经入睡这一事实毫无疑意。至于为什么要装睡,我自己也不甚明了,只是模糊感受到了入侵者的想法,又至于我为什么要听从这个人,当然更加莫名其妙。

入侵者很明显地停顿了几秒,像是要确认我的状态是否符合他(她)的预期,我紧张得无意识加快了呼吸,但他(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而是默默躺下(我在黑暗中感受到)。因为不知道他(她)是不是和我正对着脸,所以我不敢睁眼查看。

正当我思考一系列理由和对策时,我的下腹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我几乎形成机制似的在脑中描绘出了她的身影。但这还没有结束,待冰凉的感觉还未从大脑中消去,我的睡裤已经被细腻得融化了般褪下,我的下体可以透过一层浅浅的布料感知到被子里的温润空气。我已经开始想象她作出的一系列动作,甚至连震惊都来不及。

一只冰凉得不合时宜的手滑进了我的内裤,我立刻下意识地勃起,以炽热的温度去抗衡。紧接着,那只手像是要安抚孩子一样,给予我欲罢不能的爱抚。因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刺激,我的大脑在冷热相交的时候就已经一片空白,一种人生可以为之放弃的尖利感直刺意识的宽沿。

就这样持续了半分钟左右,后来她的攻势渐猛,没过多久我的内裤就已经挂在了膝盖上方十几厘米的地方。我的下体开始无所畏惧地感受被子中的这一方小小世界,甚至还在激动地颤抖不已。即便在刺激的压迫之下,我仍然深知接下来发生的将是无可救药的事情,一种悲哀的心绪开始升级。

水到渠成一般,我的下体被一阵温润填充了起来。这样突然被逼仄到一个新世界,它不断地向我传来探索的喜悦和喜悦过后的迷惘,两者虽然先后分明,但程度却大不相同。我在温柔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一道模糊的后背,和披散及肩的中发,尽管原本就知道是她,但确认时还是不禁让人心神恍然。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准确地说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让我听见,我心中的繁冗开始膨胀,一种乖戾感紧绷我的心弦。我大概些许了解她这么做的缘由和不得已为之的无奈,毕竟在相处的时段,我也变得有所不同。但她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这么做哪里也无法抵达,我们的道路只会更加狭隘,迷宫的岔路也只会越来越多;出口只会更加遥远,走出的可能性也只会更加渺茫。虽然我不知道出口什么的对于特殊情况的她是否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但至少要对生前的她有所交代,或许正是因为心中这点动摇不得的残念,她才会如此在两岸间徘徊吧。

我尽量平静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老实说要想与当下强烈的刺激相抗衡那是相当困难,但我深知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就在我刚接触到她的肩膀时,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她身子剧烈地一颤,弄得我下面几乎呼之欲出。我急忙将自己与她分离,哪想刚一经空气过渡,我全身就被一窜快感抽空,紧接着好一阵都没缓过来。我急剧地喘气,像是要补充即将融化的四肢。她一直背对着我,似乎在玩味地想象我的反应,也有可能,是在面无表情地漠视着一切。

我终于打破僵局,仍然颤抖着说道:“你试探得过头了。”

仿佛从墙的另一端传来的冷笑声,让我领略到了她那独特的冷静。我内心深处那股强烈的失衡感,就在这场无谓意义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被子里的痕迹让我束手无策,她好像也采取放任政策,我甚至可以闻到一股于我于她都很不友好的气味。

我尽量不出动静地将睡裤穿上,再动身反压在被子上面,仿佛这样做就能遮掩一切。我继续侧着身与她后背对峙,在黑暗中她那晶莹的肌肤似乎在发着光。即使有被子覆盖住了一星半点,我仍然看得出来她现在浑身赤裸。

我的话语几度从嘴中流出,却每每被空气稀释。她的状态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更不是主动寻找,该说是面对着已经寻找到的东西,继续拼命寻找着自己当初寻找时候的心情。

我最终放弃了语言,转而寻求更直接的表达。我用双手袭击般地扳过她的肩,然后手掌撑住枕头,将整个身子悬在她上方,她也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抵抗了一下,但为时已晚,我的视线已经穿过黑暗,勾起了她的瞳孔。

或许原本就与黑暗无关,我已经无法再从她的眼神中获取什么。她的眼神正在悄悄地向那个世界靠近。我不由得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我也就更加坚定自己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但我不打算再过多地强迫她说出来,一切都取决于她自己所想。

我们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彼此也都默契地等待对方开口,不是说开口就一定能了结什么,而是我为了那一份共鸣,现在急切需要语言。

她突然将头别开,我可以看见她脖颈那淡淡的轮廓。“好……好害羞。”我隐约间仿佛真的看见她双腮的红晕。

我急忙撤下身子,不觉间羞耻感仿佛从胸口碾来。我紧紧闭着嘴,身体僵直得像是凝固,就这样躺在她旁边。她悄悄地呼吸着,那是含有释放语言意味的呼吸。

“是因为我太脏了吗?所以你不接受。”她说。

我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紧接着一股难言的愤怒操控了我的身体。我紧紧捏住她的两颊,使她那惊恐的眼神正对着我。直到她痛叫“哎哟”一声逃脱我的对视后我才撤回自己的怒气。她大口大口地舒气,身子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像均匀呼吸似的发出低沉的声音:“今天的我……很吓人。”

我不出声地表示不解。

“你看不到,大家也都看不到,只有那个人……”我顿时反应了过来,“我将血抹满脸,向他靠近,而且就在那个房间,他吓得直往后退,两只脚像在跳舞,我把他逼到墙角,他又突然跪下来,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弄得我也乱七八糟,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想着想着,他就突然从我眼前消失,剩下的只有一大块覆盖视野的镜子。我在其中,以至于我什么都看到了,自己的这副模样。你敢想象吗?一个活像罗刹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在你面前哭泣,越来越……”不知何时,她已开始泣不成声,我的被褥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原本就是从她手心中长出来一样。我脑海中掠过无数解决当下情况的方案,但现实中却没有一件得到实施。我只静静地看着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作为。

“我……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那个晚上,我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他跟我们家是亲戚,曾经给我们家不少帮助,还经常帮我补习功课。在我年幼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知心的叔叔一样陪我玩耍。只不过,不知道从哪天起,原恒定的事物发生了变化,我是从眼神中感受到这一切的,而我也无视了这一变化,在那个晚上走进了他的房间,以他发起的预习下半学期课程的名号。我事先什么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为什么呢?诶,你说呢?”她泪眼婆娑地询问我道。

我虽然被她吓得一愣,但不知道为何嘴角就自然地编织语言:“因为你和我姐姐一样,都为自己感到无可奈何吧。”

她听到后也显然愣住了,接着就露出一个纯度暧昧的笑容,我也不由自主地以笑容回应她。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抵额相对,互相感受着彼此的呼吸。虽然很有亲吻的欲望,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轻轻地说:“你根本无错可找,始终相信这一点。没有人天生就是完整的,你,包括我姐姐只是过早发现了自己不完整的地方而已,以至于过早地去了那个世界,但这也并不代表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迷宫,但没人规定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快告诉我你那托付给我的乱七八糟的选择吧,我想为了你而改变些什么。”

“嗯。”过了好半晌,她才犹豫地开口,“两张书签,一张红,一张蓝,将红的撕掉的话,我就从此从这个世上消失,你不会找到任何我存在过的痕迹,包括我和你相处这段时间的记忆。至于那张蓝的,撕掉它的话我会以该有的面貌面对死亡,大家会知道我自杀的缘由,以及许多许多,但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可以保留。”

“好魔幻。”我轻笑道。

“但是没有羊皮纸和小小人。”她也回笑道,“书签就在那本《偷书贼》里,一切就交付给你了。”

“嗯。但在这之前,先好好地睡一觉吧。”说着,我将她深拥入怀。

11

又是半夜醒来,怀中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温热的吐息似乎是在暗示她无梦侵扰。我轻柔地将她放平,在她脸上平滑地一吻,嘴唇可以明显感受到她脸颊上泪水尚干不久的潮湿气息。

我下床穿上拖鞋后摸黑走向属于自己的木桌,然后打开台灯,突然的一阵光芒晃得我瞳孔骤缩,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一本摊开的书仿佛从光芒中苏醒过来,悄悄地躺在我的眼前。中间立着两张颜色迥异的书签。我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我走上前拿起那两张书签静静端详起来。毫无花饰,有的只是象征生与死的简约。我不禁落寞地想到前不久丢失的姐姐曾经赠与我的书签。

“喜欢书的话就得用我的书签,这样就好像我在和你一起看一样。”我那时原本不禁直接告诉她我并不用书签来作记录,但最终还是忍住不语。

事实上,我在收获书签后也确实潜意识里想象姐姐一起在旁边阅读。我看完一页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停留一会,仿佛是在等姐姐一样。据我所知,姐姐几乎没有看过书,所以大概看得很慢。

我花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开始面对眼前这个选择。睡前她对我说的话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我要确保不能弄错,不然就什么事都无法挽回。

目光偶然在书页上一扫,我才突然发现摊开的那一页上有一处撕痕,我不由得回忆起了那个象征着开端的日子。

原来都过去了十天啦。我暗自感叹道。

我一度将书签在灯光下确认颜色,然后郑重地举起那枚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结论。但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已再三考虑了她的处境,最终得出的结论也只有这个最适合她。

我希望她死亡后的各种非议就此消失,这么做或许会让那个人逃脱制裁,但于此之上,我更要关心死后众人带给她的痛苦。至于我和她之间的短暂回忆,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范畴。

“唰”的一声—或许没有那么响亮,书签裂为两半,我将书签的残骸扔进垃圾桶,关上台灯,等待黑暗将我笼罩。

我在原地待了许久,然后就转身回到床上。当我正想小心翼翼地躺下时,我才发现床上空空如也,透过黑暗可以看见凌乱的被子,伸手摸上去可以感受到刚刚消失不久的压痕。我稀里糊涂地躺下,又稀里糊涂地闭眼,我感觉答案好像就在面前,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脸颊上浸满了泪水。

12

我站在她的教室后门门口。即便不入门,其内部滔天的氛围仿佛也能在一瞬之间将我压扁到和地板融为一体。我有十足的退缩念头,实际上我却迈出了脚步。

一进门时,有少数学生将视线投到了我这边,其余的人则完全不受影响,继续说着永远不会与我有关的话题。我只尝试同少部分人交流,这样我多多少少能适应些许。被我吸引到的人都蹙着眉头,面无表情地用眼睛扫描来客,仿佛在暗示我赶紧宣布下文。

“请问xx同学在吗?”想不到开口的时候顿时轻松了许多。我呈上的是她男朋友的名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面前的人都狐疑地看着我,好似他们才是问出问题的那一方。

“xx”我用重申了一遍,但他们额上的疑云又加重了一层。

沉默就从那道疑云中蔓延开来,无可奈何地封锁空间。远处的尽管喧嚣,我们这边也只管进行着只问不答的交流。我忍不住如此想到。

幸好,他们还有面面相觑并暗示对方知道的话赶紧说出来的动作,不然我真的以为自己变得和她一样,成为不为众人所察觉到的存在。

难得可贵的是,他们中有一个人作为代表一锤定音地对我说:“我们班没有这个人。”

尽管确实对他们的反应作过猜想,得出的结论也确实是这个,但得到确认时我还是难以平静。找错班级是不可能,因为我已再三确认(不过是从她的口中)。名字当然也不可能出差错,我还特地问他们班级里有没有名字与之类似的人,答案都是否定,还附带摇头强调的修饰动作,也就是说—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点—她第二次欺骗了我。

我向那班级里的人道谢并告别后就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班级,坐到了自己座位。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她与我之间处处充满了谎言。或许我们俩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只是在后来相处中分解得零零碎碎了而已。现在我妄图拾起谎言的碎片,电石成金般让它转变成真语,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吧。但我也深知,她的过错不过就是捧着一整块的谎言出现在我面前,至于谎言何时被她深拥入怀,恐怕她自己也满脑空白。

同时,我更要承认,拉开她的双手使谎言自由落体并破碎开来的人是我无疑。

背后的交谈声像风一样灌入我的耳廓,明明只是作为“存在”倒还好,我的大脑却自讨苦吃地将它处理成信息。后面的一圈子同学在谈论昨天的自杀事件,而始作俑者便是她。

这便是她的第一个谎言:我作出的选择没有成功抹去她的存在,却使之成为了学校中热度最高的风波。

我已不敢再去探求什么了,只怕自己也何时会变成一具干枯枯冷冰冰的谎言。

我翻开昨晚的那本小说,一张熟悉的书签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13

“一切都结束了,姐姐,但地球好像依然转得很开心。

你那边的光景又是怎样呢?痛苦依然根植于大地吗?还是说已经被驱逐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国度?又或者说,只是变换了一个场所继续着它蚕食芸芸众生的使命?

不,不,偶然的一次来往聊着这种话题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仅作寒暄便好,你也可千万不要对我作出什么回答啊!不然我的奇遇可就要平方了。

如此这般,我们来聊她。

她最终还是死了。虽说本就没有什么所谓“活”这样回旋的余地,但无论如何,她的死所带给我的悲伤,还是远远无法预计的。不过—姐姐,与你那次不同,我为她哭完之后身体能够自主停止颤抖了,心跳也能逐渐恢复到正常的节奏。看来你我分别一年,我身上总该有什么变化得让你大吃一惊吧。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对了,她去世的场所也发生了改变。是一座废弃的旧工地,死因倒是没有变化,仍是坠楼身亡,不知道你是否知晓那个地方。反正我记得,我们坐过爸爸的车子在那里走过一遭,你那时戴着耳机自顾自地发呆,我也就轻略扫过一眼,留着像验证码一样的记忆直到写下这封信。罢了,场所现在提及也失去其重要性了,要紧的一点是:她死了,而不是消失!

绝对不会出错的,我撕掉的是那张红色的书签,那么为什么会产生相反的结果?我已无法得知。或许是她脑袋一时出了差错,抑或是她一开始告诉我的就是相反的选项,再有,兴许从根本上来说压根就没有什么选项可言吧。总而言之,她欺骗了我,但我并不怨恨,不过也不愉快就是。

还有就是,我和“死去的她”相处的时间完全清零,但记忆仍然与我同在。也就是说,我在目睹她跳楼的第二天—也就是我作出选择的第二天清晨来到教室,听到了这骇人听闻的自杀消息。简直就像是这个现实世界特地为我俩腾出一个房间,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抽着大烟等候我俩的其中之一糊里糊涂地走出来,兴许还在边摆弄着烟条边徐徐吐出烟雾:‘完事了吧?这就上路!’

‘里面的人怎么办?’我们中的其中之一问道。

‘那个人呀—’他将大烟一口吞进嘴里,‘就这么被吞进去!’随后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强拉着走出来的那个人上路,至于去到哪里,地点大概也被吞进去了吧。

这种神神道道的话不是非讲不可,但即便厌烦也还是要讲出来。把世界想象成一个人,也会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他一定也会有疲软或痛苦的时候吧。

此外,她此次自杀没有牵扯到任何一个人(明面上),当然悲伤什么的除外。她在遗书中没有提及真正的原因—据说如此。我试着想象一下,关键要素残缺的遗书,一定就像是伪造的吧?

尽管如此,身为始作俑者之一的教导主任,还是默然辞职了。这次顶替的是一个多洛雷斯•乌姆里奇一般的人物,但我再也不会与之对视了,因为我和老师申诉过,将我从那个位置调开。我也因之获得了一个新同桌,那人是个木讷却让我很舒坦的一个人。一开始他貌似对我十分冷淡,但我一直很积极地与他讲话,久而久之他也无可奈何般地对我打开话匣。怎么样?姐姐你现在一定惊讶到合不拢嘴吧?还是说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形因而露出释然而又得意的微笑?无论如何,请多少为我增添点信心吧。我更加相信,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一处回响,只为今后相遇的种种和回忆的往昔时刻准备着那一份共鸣吧!

说到了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不知姐姐你还记得吗?之前的某一个深夜,我在举行完那道仪式后发现你送给我的书签不见了。—停!先不要生气。我还是先说结果让你宽慰一下吧。它最终还是回来了,只不过被她做了些手脚。涂鸦仍是原来的那样,但上面赫然多出一串字迹潦草的话语。

话说这个时候难道应该这么随便吗?我不禁暗自苦笑道。

那句话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迷宫,但没人规定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熟悉的话语,却让我一时忘记它原本是从我口中冒出来的。我凝视着它泫然欲泣,看见书签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谎言什么的已经无关宏旨,正如小母猪莉泽尔那本随着安珀河漂流而下的《吹口哨的人》,或许会有浑身湿透的鲁迪将之捡起,来换取一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吻吧。无论如何,我都会哭着、笑着、磕绊着、奔跑着在这道偌大的迷宫里绕来绕去,或许孤单,或许千军万马,只为寻找到那或唯一或随处可见的出口。并不需要走出去,只要知道有这么样子的出口,那便足够。

天空辽远,一眼望去,是铺展在云片上的秋日阳光。姐姐你也在和我凝视着同一片风景吗?

附:爸爸妈妈他们过得很好,我以后也会尽力照顾好他们。希望你不要担忧。”

我点开打火机,将火苗和白色的信封缓缓靠近,然后等待着两者完全重合。余烬落尽,徒留轻微的焦味。我起身,掸掸裤管上的沙尘。远处隐隐有涛声传来,但不见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