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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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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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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扯在别人家地里的秧


 

母亲突然辞世,在全家悲痛之中,我问父亲,要不要跟四川的“小二儿”说一声?父亲思绪良久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估计父亲有点作难。想起母亲生前曾经在闲谈中多次交待:等我百年以后,就不要告诉“小二儿”了。然后又说,他回来不回来,由他吧。倘若他有点儿情义,到坟头烧一把纸,也算是他尽孝了。一个母亲,说这样的话,要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

对于要不要告诉这个被我们全家人称作“小二儿”的弟弟。我内心也无比纠结。但思绪再三,我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谁知我那个弟弟却很快回了这么一句话:我倒是想回去,就怕回去了难免四川的爸爸说我,嫌弃我。他所说的“爸爸”,就是我的亲姑父。在他心底,叫忠孝不能两全。对养父母的“忠”,和对生身父母的“孝”是割裂的。姑姑多年前已作古,姑父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姑父几年前曾回来过山西,曾在我们家住过一个多月。在我的印象中,姑父是一个不爱多说话,不爱讨人便宜,也不怎么大方的那类老人。凭我对这个姑父的理解,如果小二儿能回来一趟,他绝对不会对小二儿有任何埋怨的。可是,我的这个弟弟,他偏偏找出了这么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予以拒绝。

当年小二儿从家里送到姑姑家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对故乡的概念是没有感知的。弟弟走的时候还没有上学,听说后来他学习也不怎么好。据说他内心一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脆弱与敏感,也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沟通。一个人,内心的脆弱和孤独,对生身父母的一种天然的抵触,也许从他六岁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一粒种子,然后经历许多年的自我培植,已经根深蒂固地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了。

那一年春天,小二儿不知从谁家弄来的葫芦籽,用他细嫩的手指一颗一颗地塞进老家西房檐下的“小地堰儿”里,等父亲准备往里面栽种南瓜籽的时候,发现小地堰儿里挤出了无数棵葫芦苗。父亲舍不得拨掉,就没有再栽种别的,就把这些嫩苗给留了下来。我一直在想,也许父亲决定留下弟弟用小手塞进小地堰儿的葫芦苗给留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个春天,小二儿被送往了四川的姑姑家。

那一年,由小二儿亲手栽种的葫芦长得格外的好。秧苗经父亲搭架子拉扯长到了高高的瓦房坡上,结出了无数个硕大无比的葫芦。而且炒出的葫芦菜口感特别香脆可口。自那一年起,家里溜墙的小地堰里每年都要种植为数不少的葫芦。但唯独那一年长势特别的好,收成特别的高。母亲拿着家里吃都吃不完的葫芦给街坊邻居送不停。多少年后,我还记得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家小二儿也吃不上他亲手种的葫芦呀。听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那该是弟弟唯一对自己亲身父母的牵挂和报答吧。

之后的日子里,小二儿也不是没有跟家里联系过,但只要他主动跟家里联系,肯定是他有事相求的时候。记得他在武汉当兵的时候,他给家里写信说要在部队学开汽车,老家的亲戚得知这一消息后,一起凑了一些钱由父亲寄到他所在的部队。后来他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到一个企业当了工人。不久,他写信说,想要自己买一辆大卡车雇司机跑运输,家里的亲戚们又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寄过去。我结婚那年,他得知后突然回到山西参加我的婚礼。临走时,亲友们又给他凑了一笔钱。其中还把我结婚当天亲戚给我们的拜礼”钱也全部塞给了他。但他这次走后,便杳无音信了。

我一直不能真正理解我的这个弟弟,那个被我们称作“小二儿”的弟弟的真实心理状态。也许他饱受了一种寄人篱下生活孩子的那种孤独吧。其实,他完全不同于那些从小被送人家的孩子的生活状态。对他来说,两边都是亲人。也许,一个人的孤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灵孤独。一个人的自私与偏执,或许同样也与生俱来。我一直不能真正理解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个小二儿,他为什么就不同于我们兄妹几个人的心态,在索取时的天经地义般的应该,和得到时的安之若泰。父母决定把他“送出去”时,并非是出于一种无奈,而是起因于奶奶的提议。在那个时代,一个也是养,三五八个也是养,根本不存在弃之不养的嫌疑。我的奶奶,当时就长期在姑姑家居住。我的那个“一生总是享福”的祖母,也许因为她拥有一男四女的现实状况,她对父亲这个唯一的男丁尤其偏爱,时时处处关照她唯一的儿子。为了减轻儿子的担负,写信催促从我们兄妹几个人中“遴选”一个孩子送到四川姑姑家“养着”。姑姑家也有一男一女,但为便于户口迁移,只能以改名换姓的方式以他们“儿子”的身份把户口转在他们家户口本上。当时,我们家已经拥有了三个男孩子,按老家习惯,长子不能去,小的太小,选择第二个儿子应该是顺理成章。小二儿理所应当就被送往姑姑家“养着”了。小二儿去姑姑家,自然没有把他当外人待。小时候像亲生儿女一样宠着他,长大了凭姑父的背景当兵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退伍转业分配工作,一生无坎坷,相比于留在老家的兄弟姐妹,他过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养成一种孤独和狭隘心理。在我记忆里,在他打过来的为数不多的电话里,总是要强调“我是偷着打来的”。这样的话,从他十几岁一直到他结婚成家以后,一直都没有改变。我们慢慢从同情变为一种怀疑,再到一种漠视。他的养父母,我们的亲姑姑姑父,绝不会是这种教子之法。一个人,自私也许与生俱来,他的那个哥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离家很远的另一个县里工作,一直不曾与姑父一家住在一起,倒是这个“小二儿”一直跟着他们住在一起,怎么就“生分”了呢。

“小二儿”被送走以后,母亲曾让一个“瞎先生”算了一卦,那先生说,你这个儿子,是拉扯在了别人家地里的一棵秧苗,在秧苗上结了一只瓜,虽然是结在同一棵秧上,但扯到了别人家地里,就不是你们家的了,将来也得不了他的“济”。据说母亲听了先生这句话后,先是滴下几滴热泪,然后用衣袖擦拭了,笑了笑。我曾不止一次听到母亲重复这个“故事”,我一直觉得母亲用“瞎先生”的这句话来慰籍她内心的失落,以此来“稀释”她对一个亲生儿子的念想。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渐行渐远,渐走渐淡。

试想一种亲情,是一种相互的牵挂与期盼,一种相互的给予与交换。血与肉,灵与肉,血脉相连,还要有彼此的赠予,不仅仅是物质的,而更多的是精神的。

时间是亲情的敌人,距离也是亲情的敌人。

童年的种子里没有了父爱母爱,他必定要找到不爱或者不该爱的理由,然后为他的行为找到合理的注脚。他不回来,就可以找到一千条理由,但唯独这一条理由不成立,也不令人信服。

我那个远在四川的表弟,辗转从“小二儿”那里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还及时发来短信表示慰问,并一再让我给他一个账号,要表示一下心意。我谢绝了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弟的心意。我心里想,这要是那个小时候调皮捣蛋、聪明伶俐的“小二儿”打过来的多好。可是,他没有。

从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即使秧苗扯在了别人家的地里,它也终究还是结在这根藤上的一颗瓜,况且它毕竟兼收并蓄了同一片土壤里的养分呢。

小二儿不识家,只是他不知礼。俗话说,失礼问诸野。小二儿没去问,所以他不知道这些道理。

多少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跟着父亲去镇上粮站粜粮的情景。父亲用手推车推着上百斤的粮食,换成全国粮票,然后寄到四川姑姑家。那曾是我们家从牙缝里挤下节省的粮食。那个年代,谁家也不曾有余粮。在父母身边孩子没有享受到的,让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小二儿一家享用。虽然姑父是部队里的团级干部,但那时候估计也不宽裕,否则父亲不会把自家的粮食粜出去换粮票。可惜这样的场景,那个远在他乡的小二儿不知道,也体味不到生身父母的用心。他唯一耿耿于怀的,是他从小被父母“送出去了”。但这一定不是他在幼小心灵里的思绪。记得我的另外两位姑姑曾说过,那时候她们到四川“串亲戚”,问及在姑姑家的小二儿愿不愿意跟她们一同回老家?小二儿的头摇成拨浪鼓,并坚定地回答:我可不回老家。以我姑姑家的生活状况,小二儿的童年生活应该是在幸福之中的一种状态。

有时候常想,若地下的母亲有知,会不会依然牵挂那个调皮的小二儿?既而又想,几千里之外的小二儿,是否会蓦然想起生养他的父母?是不是真的意识到,他的亲生母亲将永远不能再相见?世上最牵挂他最待见他的那个母亲,已经与他阴阳相隔。小二儿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有所醒悟: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走得急,没有赶得上最后一次征询她的想法。但我深知,一个母亲,绝不会不思念她的每一个子女!无论这个子女争不争气,生活的有没有脸面,有没有本事,都会一样亲近和念想。

小二儿少小离家,不谙世事,不明就里,没有机会沟通和闲聊,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小二儿,他却是值得怜悯的。他生活中也许不缺少物质的享用,却缺少父母的疼爱。在他年少经历中,也许自卑和“另心”占居了他的内心。他没有身边那位哥哥优秀,哥哥考上了大学,他当兵入伍,是因为成绩不优异。我听说我的那位姑姑宽厚待人,却是一个“嘴不好”的人,爱叨唠。小二儿也许就生活在一种每天叨唠的状态里,慢慢就生出一种自卑来,既而把这种委屈归究于小时候被送人。也许是一种内心的惧怕,却没有人提醒他,诱导他。他小时候不曾主动与老家父母联系过,一直到长大成人有求于家人时才开始联系,而这个时候,他的内心积怨已经定型。他的生活状态里,有水有肥有阳光,缺少的是那些叫爱叫温暖的微量元素,造成了他的畸形心理。

我一直在想,我们兄弟姐妹当中,最应该成就事业、展露才华的,应该就是这个条件相对优越的小二儿,他具有得天独厚的可以茁壮成长的土壤和条件。可是,多少年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人相依相伴前行,唯独这个小二儿,虽然非独立独行,却有可能是在内心形单影只的阴影中前行。他有的只是自卑和委屈,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和无助,这种心理陪伴了他多半生,并将一如既往地前行。我们没有去包容他的过错,却一直以各自的理解去诠释他的一言一行。我们已经从内心疏远了他,把他推向了一个孤单的阵营,而他一直在自我砌就的堡垒里挣扎。他不曾记住儿时的贫困,也不曾记忆儿时的快乐,这些都与他永远无法相融。他的内心融入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孤寂,他左冲右突,却又无能为力。也许,他想真正融入,可又无法企及。以他的心智,以他对人世浅陋的、粗粝而偏执的理解,似乎老家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都不再是他可以倾诉与沟通的平台。

我对小二儿的顽皮印象并不深刻,唯一记忆深刻的是那些邻居们经常当众夸奖这个顽皮小二儿,说这个小二儿聪明伶俐,日后必成大器。记得他们说,小时候顽皮的孩子,长大后必成大器。我依稀记得小二儿不知从谁家弄来了一包葫芦籽,让我帮他一起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塞进老家院子小地堰儿的那些细节。

每次回到老家祖屋,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四合院,那些已经不存在的小地堰儿,那些曾经拉址到房檐和房坡上的葫芦秧上结满葫芦的情景,这些都成了过往烟云。我的儿时记忆停留在四十多年前,小二儿的音容笑貌也停留在四十多年前,总感觉他小时候的模样才是他真正的模样。记得母亲也曾多次跟我闲聊时叨唠说,真是奇怪的很,对小二儿只有清醒时的念想,小二儿从来没有入过梦。这真是一件怪事么?母亲是在安然平静中离世的。头天下午,我跟母亲闲坐了好久,她跟我说了许多话。第二天中午,她吃了饭,把自己的碗筷亲自送到了厨房,然后她亲自收拾好衣物,在去医院路上突然仙逝。她没有遗憾,她曾不止一次说,这辈子我十分满足,儿女都成家,该吃的吃过了,该喝的也喝过了,没有啥遗憾的。母亲真的是带着满足去了。她没有留下半句关于小二儿的叮嘱,也没有叮嘱我们兄弟姐妹任何一句话。

母亲去世后第二年清明节前,父亲提出回老家坟上给祖父立碑。在刻碑文时,对于小二儿该不该刻下名字的讨论中,我征询父亲时,父亲没加思索地说了句话:小二儿改了姓,随了你姑父家的姓,他不随咱的姓,不能上碑。这时候,有人重提母亲去世时小二儿不曾回来这件事。最终,碑文里没有小二儿及其妻儿。我对父亲解释说,这是以父亲名誉刻的祖父碑文。我不知道父亲听懂我这句话的含义没有,也不曾探及父亲对刻碑这件事的真正内心所想。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尤其敏感和脆弱,怕提及这件事对父亲形成伤害。我的弟弟妹妹因为对这个远在他乡的哥哥没有任何现实印象,他们是坚决反对者。

小二儿的童年一分为二,六岁之前的记忆一定会有,儿时对贫穷是构不成记忆的。我就一直不曾记得儿时家里有多贫穷,只有那些儿时玩伴们捉迷藏,打猪草上学的记忆。但这一切构不成痛苦,构不成磨难,更谈不上对童年阴影一类的灰色记忆。他在四川的童年应该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劳动的童年。姑父是团级干部,小二儿与那里的姐姐哥哥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如果有大人的责备训诫,那一定是因为他天生顽皮的秉性,跳皮捣蛋的结果。但姑姑对侄儿的爱,那应该也是一种呵护有加吧。

童年没有任何灰色的生活环境,却造就了一个内心孤独的心灵。少有的几次跟他电话聊天中,他那种纯四川口音的难懂,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小二儿那个短信,我曾念给了父亲听,念给了我们兄妹几个听。他们都说,小二儿真是“另心”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还找理由。偏偏这理由很勉强,也很生冷。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里,在母亲的墓地里,长出了一棵葫芦秧,好长好长,一直拉扯到了坟地的上一块地岸上。我和弟弟准备去把它拉回母亲的坟地里,这时候被母亲制止了。母亲说,你们就别动它了,让它漫长吧,千万别把秧苗给折断了。母亲又说,小二儿从小离家,他的内心一定也孤,你们兄弟姊妹们就多担待他一些吧。醒了才知是一个梦。

母亲已故,身后事她自然不知。她若地下有知,应该不会怪罪小二儿吧。我们对小二儿的看法儿,自然不会告诉小二儿,他当然也不会晓得,小二儿内心里究竟怎么个心思,我们也只是揣测。但以一个母亲的宽容,母亲一定不会怪罪小儿的。终会有一天,小二儿会回来。他会走到母亲的坟头,看一看母亲的。我想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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