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已芜我不归
山凹里,圪梁上,眼前的景象是漫山遍野荆棘丛生,荒草枯藤遍地,干涩,枯萎,随风摇曳。那些窑洞呢?怎么还没有看得到。父亲说,再往上走走,等上了那个土垭,就到了,咱们的老家土窑,就在那块地里。平平整整的一块地,大着呢!
可是,当我们披荆斩棘走上那块地时,却谁也没有觉得它有多大,多平。它就是山梁半腰的一块山地,已经完全荒芜。紧靠土坡断垣处,三四孔已经坍塌的不成样子的土窑洞前,七倒八歪生长着几棵枣树和山桃树,因为是冬季,光秃秃的枝桠呈半死不活状。半块残缺的青石碾盘依在,一口枯井,被半人高的蒿草虚掩。站在窑前放眼四望,厚重的山梁层峦叠嶂,挡住了远眺的视线。这就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老家祖屋葫芦把。我曾把祖屋旧址想象成一千种样子,唯独不是眼前这般光景。
在这里,我的祖辈,有过物产丰美的季节与年景,有过对过路逃荒人的施舍,有过变卖家产,携带家眷,辗转它乡的紧迫,有过寻找一片安然之地过太平岁月的奢望,有过怀揣一个岁月静好的梦,去开辟一个新的休养生息之地的期盼。
我们都因为山路跋涉而疲惫地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的时候,年届八旬的父亲,却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着他熟知的家族史。父亲说,原来,这里一共住着三户人家,除了咱家你爷爷亲弟兄俩、还有你叔伯爷爷弟兄四个,两个大家族一共弟兄六个,还有一个外姓人家,我们叫他老胡家。老胡家就是后来搬到县城的那家。当时在这里垦荒种地,安家落户,别人都忍饥挨饿的时候,咱这一大家子在这里种的粮食充裕够吃。父亲讲这些的时候,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些晚辈后生们,没有谁去细听父亲的讲述,而是各自用手机拍照戏嘻,用微信向他们各自的朋友圈儿传递着他们眼前看到的景致。
父亲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让我踏入一种茫然不知所措般的想象之中。
我一直在企图寻觅我们家族的迁徙脉络。或许,一个人,是需要一种身份的认同感,让你拥有一种安然与安定。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叫葫芦把的地方,我却没有归宿感,没有认同感。
大约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的祖辈,为了生计,扶老携幼,从一个地方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然后在这里安身立命地生活了几十年时间,之后这个家族成员中的一些人又陆续辗转而去。
在这个不起眼的山凹里,在这几孔土窑前,它真的不能给我认同感,不能,有的只是陌生和无所适从。也许若干年后,我的子孙,他们会似我一样,怀揣着跟我一样的心境来这里寻根觅祖。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去做这种重复。在我心中,老家是一种心结。也许,若干年后,对我的儿孙们,老家仅仅作为一个代名词,平常得可以忽略,根本不存在落叶归根的欢畅与感伤。
在这里,我的祖辈们,一定有过无数次的离别和愁绪。可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化作一种永远的寂静与落寞。如果有喧闹,那是风吹乱草的声息,那是山鸟野鸡的飞落。
对一个家族来说,迁徙,应该算是一种改变命运的伤感经历吧,可能,在生存的本能和生命的执拗面前,它又是那么不经意和理所应当。我的父亲和已经过世的母亲,在他们年青的岁月里,曾在这个叫葫芦把的地方有过短暂的生活经历。他们不曾给我讲述过他们青春年少时遇到过的艰辛,有的只是那些重复过无数次的记忆碎片,那种对过往生活经历的重提,在回味过往中咀嚼曾经的拥有。
这个家族,始终沿着一条谋生的崎岖小路,怀揣憧憬,永远不停息地往前行进。谋生之旅是一条清晰的脉络,几代人经历着一种马不停蹄似的迁徙行走,留下的,和带走的,都延续着各自或通畅或艰辛的路,每走一个地方,都有过遗失或者说遗留。留下的,不仅仅是几孔土窑,几处石屋,以及一些石磨石碾、猪舍牛栏,更有一个家族中的同胞兄妹。于是,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老家”不止一个,每一个憩息地都会留下一个或者几个家族成员,然后像原子裂变一样,一分为几,几分为无数。只是,当几处的族人、同代或不同代的族人相见时,面对的除了陌生便是隔膜。多少年不曾谋面,见面后明知是亲戚或者一家,却免不了面面相觑。眼前见到的,不再是当年印象中的玩伴,而是人到中年的冷漠,或者是叫不上姓名缕不清辈数的晚辈。亲情,经不起岁月的侵蚀,经不起隔山隔水分离造成的心的走远。时间打败了人世间的亲情感,让后代人要做的,就是倾尽思绪去追溯早已模糊不清的家族迁徙往事。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弄不清“葫芦把”三个字的来历,是指它的地理形态,还是此地盛产葫芦。父亲说,他小的时候,葫芦秧上了架,结出的葫芦又大又好吃。父亲的讲述总是津津乐道,让我们不得不相信父亲的话的真实性。那个荒芜年代,还有什么食物不好吃呢,味道鲜美中,是不是夹杂着对饥饿的填充呢。那末,这地名的由来就是因了这里盛产葫芦了?显然并非如此。我倒是觉得,从地理方位形态特征来观察,这里的地形更像是一个葫芦把的形状呢。谁知道呢,父亲笑笑说,他也不晓得为啥就叫这个名字。
葫芦把,宛如一部现代的归去来兮辞,可惜眼前的人,除了我和父亲,他们已经没有了流离失所的感伤,更没有田园归来的陶醉,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他人永远无法真正体味。归去来兮,说得轻巧,做得艰难。在我的祖辈们的迁徙征程中,每一处停留,都似一处喘息的驿站,永远是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抉择,往前走,再往前走。
一只野鸟飞过,惊动了附近一只野兔从荒草中飞奔而去。小孩子们一阵惊呼,似乎,这才是让他们心动的景致。而我和父亲,面对着那几孔破得不能再破的土窑,思绪恍惚,沉默无语。
我跟父亲在几孔窑洞前来回走动着。我弓身进入一孔相对保存完好的窑洞里,父亲赶紧来阻止我的进入。父亲说,这窑已经不能进去了,危险。我毫不在意地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塌掉的破窑洞,怎么会一下子倒塌呢?父亲说,这旧窑洞最容易在天阴雨下多日后塌陷的。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赶紧从窑洞里出来,远远地跟父亲站在窑洞的远处说着话。父亲一直不停地用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棍敲打着他跟前的草丛。我问父亲为啥要敲打草丛呢?父亲说,这乱草丛中最容易跑出蛇来的。夏天的时候,这里的蛇多着呢。虽说现在这个季节蛇很少出来,但这草丛里说不定也还会有的。父亲这么一说,我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了。旁边的孩子们估计没有听见父亲的这句话,他们依然在窑洞前草丛中乱跑。
想一想,每个人,都有权利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更多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安静地去思绪,没有顾及我们的过往,没有顾上去寻找自己在逝去岁月里的影子。
对于年长一点儿的人,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流走的一抹光影,回忆是有气味的,甘甜而妥帖,清新而惆怅。
有些地方,对一个家族而言,它就是驿站,是从喧哗走向寂静的一个过程,谁也永远不可能复原它的既往。
葫芦把,几十年的过往,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冬日,一下阳光柔弱的下午,我站在了葫芦把,站在了它的面前,我是这片土地曾经主人的后代,我是这个家族生命链条中的一环。看着这眼前的荒芜和寂静,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葫芦把啊,你要老去,我要向前,我在这里与你邂逅,是我们前世的缘,是我们后世的情,别的,似乎再无话可说。葫芦把啊,你不认识从前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从前慢,往后也慢,时光岁月任流转。
我知道,葫芦把将会遗失,荒芜,也许这就是它的归宿。当我转身而去时,身后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呼唤:你若不来,我怎老去?
还没容我思索,山梁已代我回音:田园已芜,我不忍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