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泥孝

岳父星期六上午病情突然加重，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后来虽经乡村医生实施紧急抢救，但他依然没有能从昏迷中醒来。我们无奈地守候在他的身边，倾听着他已经不连续的呼吸，直到那种呼吸听不到摸不着。一个乡村智者，走完了他67岁的人生旅程。

岳父临终前表现出奇的平静，这让我们怎么也不曾想到。岳父是一个性格暴躁的人，我们都以为他临终的时候暴躁的性格一定会显现出来，甚至想象到了那个时刻他会怎样地痛苦万分，可谁也没料到，他会在子女们预想不到的时候突然病情加重，然后很快平静地离去。

岳父于两年前被查出患有胃癌，经多方求证，最终确定不采取手术方式医治，而是采用腿部肌肉注射针剂的方式来对他的病情进行遏制。不做手术，只进行针剂和药物治疗，这样维持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相比于做手术，他受到的创伤和痛苦相对要少得多。此经两年时间，他可以说是在与病魔做着斗争中度过了他的每一个日子。从一个健康的人，到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到去医院做检查，到最后确诊，以至于后来的治疗，他经历了病痛的折磨，也经历了自我心理上的艰难承受。

春节的时候，我们去看他，他的身体已经消瘦得非常厉害了。说话有气无力，不断地唉声叹气，可能是病魔的痛苦让曾经坚强的他变得看起来那么的软弱无助。吃的饭也不怎么多，但他坚持要吃。一桌子菜，看到他每一道菜都要努力地去吃一口。有些菜是子女为他夹进碗里的，一些不适宜他吃的菜，没有人给他夹，他就会提出来，或者艰难地站起身，自己去夹上一点点，然后放进自己的碗里或者直接放进自己的嘴里。虽然知道一些菜已经不适合他的胃口了，但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去阻止他了。鸡块，排骨之类的，他也要试着吃一口，然后艰难地咽下去。更让人不理解的是，他还要主动去给自己倒一杯酒，虽然是一小杯。他把那个酒杯端起来，把酒杯放到嘴边，然后慢慢地将酒杯往嘴里倾斜。其实，他的那杯酒并没有喝完，就因为一阵咳嗽阻止了他继续喝下去的可能，然后看到他的杯子移开嘴唇，但并没有放下，等咳嗽完了，他依然没有放了酒杯，而是坐下来，端在手里，停在空中，另一只手夹上一口菜，放进嘴里。一个外孙伸手去接他停在空中的酒杯，他也没有放开。其实，他既想把这杯酒喝下去，又担心他的病情。一个病人，一个惧怕死亡的病人，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该不该把酒喝下去，他比别人更敏感。但这样的场景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老人，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他的倔强在这样的时刻表现的淋漓尽致。至于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只有他最清楚。他喝酒吃肉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喝酒吃肉本身了，他是在与自己较量，与病情较量，与屈指可数的有限生命较量。人生当抗争，更应该享受生命中的每一种快乐。对岳父来说，能再一次喝酒吃肉就是他的一种享受和快乐。只是，当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他吃肉喝酒的时候，没有谁不对他的这种行为产生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看着他把不应该吃的肉艰难地吃下去的时候，我们比他还感觉难受。他与其是在吃肉，不如说是在与自己的病情抗争，与命运决斗。那些不应该再让他吃下去的食物，可能已经作为他内心的战利品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就看到每当他吃下去一些食物的时候，一种欣慰的表情油然而生。但这种欣慰在他的脸上表现的非常短促，然后大部分时间里，他的表情是愁苦，他一直在愁他的病，一直在质疑他到底还能活多久。他一定是这样想了，因为他曾反复地去问每一个到他身边的人。问每一个人他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着，是他的一种期待，能活着是他的一种胜利。

没有谁愿意去死。死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可生了病的岳父一直在忍受着病痛的巨大折磨。我们能感觉到的他的病痛是他总是不停地呻吟，就像一个孩子有意哭闹着想得到母亲的特别关怀一样。岳父生病以后，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希望每一个儿女都能守在他的身旁。他总是禁不住向每一位在外工作的女儿打电话求援，期望女儿们都能来照料他。岳父本来脾气就不怎么好，加上病痛的折磨，所以他总是频繁与他身边的亲人发脾气，表现出烦躁不安的神态，然后是向家人提出一些常态下不容易理解的要求。作为一个病人，他的要求大部分会付诸实现。以至于他临终前一个星期，提出来想有一部手机的时候，三女儿给他买下了一部新手机，其实，他的身边就有固定电话，可他提出来了，女儿们就满足了他。当他提出来不想总是呆在家里，想走出家门去国道边看看风景的时候，二女儿很快给她送来一副轮椅。我们去开封的时候给他买下一个龙头拐杖，这个龙头拐杖不是他提出来的要求，是子女的一片心意。这个拐杖内芯是一把锋利的剑，抽出来是剑，插进去就是拐杖了。送给岳父的时候，他爱不释手，经常取出来细细地观摩把玩，女儿劝他说是故去以后用的陪葬品，他不高兴地说，他想活着的时候就用上它。

岳父是一个精细人。在他生前就已经为自己准备下许多过世后需要用的东西。那些本应该活着的人去准备的，他生前就已经准备下了。在他故去后，打开他的抽屉，发现了他已经准备好的参加葬礼的人名单。应该叫哪个村子的哪家亲戚，应该通知村里的哪些人家，他都详细地写在了纸上。甚至灵堂应该摆哪些用的，他也都准备上了。

岳父一生脾气倔强，说一不二。年轻的时候在村上当过村干部，据说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调解主任。后来年龄大了，他也就不在村里任职了。据他后来解释说是看不惯村干部的一些做派。其实，他是一个不适合做配角的人。当然，这样的性格，当了主角也一样不能让别人接受。听说他做村里的调解主任的时候，跟一些人家协调矛盾纠纷，做得相当到位，一般都能及时化解矛盾，让当事人心服口服，偶尔也有当事人不服调解的时候，他就会对当事人臭骂一通。他的话有时候让人难以接受，但村里的人还挺佩服他，因为他是一个讲直理的人，注重客观和公平的人。有着这样性格的一个人，人们在心里是很服他的。后来在他生病期间，村里的人都纷纷来看望他。

细想想，岳父这一生总体上算是一个有福气之人，尤其在他生病以后，子女们的孝顺和关爱，让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感受到了一个多子女家庭的幸福所在。我看到为他准备的棺木上缀有“花香水果茶灯宝珠食衣”十个字，那个绘画工匠解释说，这十个字，包括了人世间的所有供品。我细细想了想，他说的不无道理。

岳父去世以后的几天里，正赶上阴雨连绵。通往家里的路被雨水冲得泥泞不堪。岳父出殡的时候，雨依然没有停下来，人们是踏着泥泞小路把岳父送到坟地的。人们就说，这是“拖泥孝”，好！

其实，阴雨天气也好，晴好天气也罢，天气总不是一个人的天气。至于天气与某个人的关系，那应该是人们的一种臆想罢了。

人的一生，就似那泥泞的路，艰难的行走，造就一个人的坚韧，也让活着的人感悟到人生的不易和应该对所拥有的东西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