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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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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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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

转身

 

春节前夕,到所包联的贫困村贫困户家中慰问,要带上一些米面粮油,家家户户都要到,以表达对帮扶对象的关怀。

在一户扶贫对象家里,当我把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给扶贫对象时,她既不是惊喜,也不是淡定,依然是一丝苦笑地面对着我,她没有伸手去接钱,而是被动地让我把钱塞进她的手心,那个时候的她真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局促,反倒让我觉得自己这个举动也非常的多余和尴尬,包括我那几个同行者一下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场的人都晓得,这钱是我自己掏腰包,不在本次慰问品之列,这位六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把钞票攥在手中,良久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别的动作,我几次提醒让她把钱收起来,她都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到她转身走出窑洞,两张钞票依然在她手中攥着。

那天我们特意留在她家中吃午饭。其实,这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女儿家。因为跟女儿同村,所以她经常吃住在女儿家里。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却再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知道她是一个特别内向的人,估计她是看到人多,就一个人躲在了厨房或者别的地方吃饭去了。

记得刚来村里扶贫时,第一次到她家,感觉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很早就没有了丈夫,没有了一个完整家,一个人孤伶伶地生活着。但几次接触以后,才真切地感觉是我的错觉。多少年来,她就这么独寂一人地生活着,她生活的很充实,充实到早晨可以不早起,晚上可以早早睡。在农村,对农户来说,唯一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是手艺或者勤劳,可是,她偏偏没有什么手艺,有的只是懒惰。自从男人过世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十分空旷的院子里,从三十多岁,一直到现在的六十岁。她只生育一个女儿,娘母俩生活的时候,家里就很贫困,靠女儿大伯帮助抚养,女儿大了出嫁到了本村,她就一个人生活着。我曾惊讶她为什么不再成一个家,村里的人悄悄对我说过,她这个人懒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像也没有人肯再娶她。这话说的也许有些绝对,但结果就这样,这么多年过来,她就成了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她有一处很大的土院子,一字排开四孔窑洞,除了她居住的那孔,其余三孔都空闲着。我们每次去她家,总是直接就走进她所居住的那孔窑洞,窑内墙破旧不堪,窑里除了摆放着一台老旧电视机,一个破了面的旧双人沙发,还有几个用来盛粮食的空缸,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当。她曾告诉我,她很少看电视。在她家里,那台电视机不再具备它应有的功能,它只是一个贫困户的标识而已。每一个夜晚,她是怎么度过那些孤独?曾让我好生纳闷。扶贫工作以来,我从来不曾走进过她家别的窑洞里,她跟我说过,别的窑洞都是空的,啥都没有。就凭我对她现实生活的观察,我对她的这句话深信不疑。记得第一次走进她家的院子里,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整个一个大院子里,满地长着已经干枯的蒿草,足有半人高,在秋日的阳光照射下,让人感觉很像是走进了一处庄稼地里,只有从大门口通往她所居住的中间窑洞有一条路,是用几块砖头间隔铺出来,并且缝隙间也生长着一些茅草。随行的干部解释说,这些铺在地上的砖头是方便主人雨天进出,当时我们看着这种特别原生态的院子,都感到特别地惊讶,觉得这么大的一个土院子,不种些菜养些花,真是太可惜了。随行的村干部打趣说,这些人要是受得在自家院子里种菜养花,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也就不会成为贫困户了。在那些贫困户中间,除去那些因身体原因致贫的家户,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悠闲地享受着吃饱和吃光的快乐,也能享受对贫困、对饥饿的坚守,可以三天两天不吃不喝睡大觉,可以喝白开水,吃方便面,或者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地熬日子。

当时,村干部的话让我特别震惊。后来去村里多了,近距离接触一些贫困户后,慢慢地就见怪不怪了。这些贫困户,他们唯一可以坚守的,是他们所固有的贫困和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的缺失。就像村边的那些老柿树,整日在寒风中摇曳。等到了深秋和冬季,树叶早落净了,只有那些挂在树枝头的老柿子,没有人稀罕,没有人采摘,它们长久地在风中摇摆,十分显眼,十分坚韧,直到哪一天,那些老柿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树枝上脱落后掉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结束它对树枝的一生牵挂。

午饭之后,我们准备离开时,我悄悄问她女儿,你母亲哪儿去了,怎么一直没有露面?她女儿淡然一笑说,刚才你们一来,我妈就悄悄问我,你们吃过饭后会不会再去家里。我告诉她有可能去。她说那我得赶紧回家收拾一下,不要让干部们看到我家里乱糟糟的。所以她赶紧在厨房吃了碗面条就回去了。

原来这样。我突然就想,是不是应该去她家里看一看呢?

大家都赞同我的提议。于是,在她女儿和村干部的带领下,我们绕着村里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她家走。一路上,我脑际间一直回想着最初去她家时的那些印象。

记得一开始接触她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寡言,一句不吭,最多就是朝你笑一笑。给她送米送面送油甚至送钱送物时,她也从来不曾说过一句感谢话,最多也是面对你表露出一些喜色。只有一次我们把单位职工捐赠的旧衣服拿到村上让这些贫困户挑选时,她表现出了像小孩子过节一样地兴高采烈起来。据说她的一只眼患了白内障,但还没有到做手术的程度。医生告诉她还需要等些时日,等视网膜被覆盖后才能做手术。我不知道这些医学常识,但知道她至少还需要忍受一些时日的痛苦。眼涩,疼痛,见风流泪,视线模糊等等。物质匮乏,精神也被剥离,唯一的“美德”便是对病痛的默默承受,对时间的等待,对病情变化的等待,以及对那些施舍式恩惠的等待。等待,对她来说已然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一个体格健全的人,不习惯自食其力,却要靠女儿和社会的照料,过着一种安闲却贫困的日子。这种在农村习以为常的,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总是以亲情为主色调,以等待为主线条,把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变做一种痴痴的等待。他们已经不习惯去奋斗,去拚搏,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这句话,在他们身上衍生为:不想奋斗,只想拥有。这样的人,似乎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但却不求上进,无所事事。他们面对生活境遇的心态,好生让人唏嘘,好生让人惆怅。

突然想起她的眼睛需要做手术这件事,转身询问她的女儿,女儿说,做了做了,秋后做的,省里的专家来市医院做的,属于政府资助项目,我妈没有出一分钱,效果也不错。

“哦”了一声。

很快就到了她家。不像以往我们每次来都是院门紧闭,需要拍打大门,她才会出来开门。今天院门敞开着,听到我们来了,她就从窑里走出来迎我们。一进院子,印象中的篙草丛生的景象没有了,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院子,地面上铺上了红色的地砖,西边空隙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菜地,冬日里没有了菜,但看到那些用树枝搭起的菜架子依然留在地上,可以想象夏秋时节瓜果满架的景象。随行的村干部介绍说,焕苗现在可是勤快了,现在农忙时也开始去地里了,还参加了村里种植中草药的帮扶项目,自己在院子里还种了西红柿、黄瓜、豆角、葱等菜蔬,她一个人都吃不了,她还让女儿帮她在院子里种了两棵苹果树,一棵梨树。

焕苗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挂在院门外的帮扶牌上,也落在我的心底。但我们从来不曾用过她的名字,我们总是把她们统称为贫困户。印象中,村干部是第一次对着我们叫她的名字,他的这种有意无意的变化,让我一下子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们总习惯把贫困户当作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的标签,我们有意无意在内心就把她们当作一个弱势群体来对待,而没有把她们放在一种平起平坐的位置。村干部的这种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让我感觉到了村干部在扶贫工作中对贫困对象的一种内心的转变,更是帮扶工作中的一种大众化认知。

从走进焕苗家院子里,村干部就不停地夸奖着她的一些变化。我看到窑洞的门窗也重新油漆成了深红色,院子里变化真的很大。当我们走进她住的窑洞里,又一下子一种全新的感觉。窑内墙进行了修整和粉刷,窑内的摆设也有了大的变化,那几个盛粮食的大缸摆齐整了,也擦铮亮了,原来那套破旧不能坐的双人沙发换成了一对儿单人沙发,虽然不像是新的,但沙发上的毛巾却是新的。一个长条茶几摆在沙发前边,茶几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果盘,果盘里放着五、六个刚洗过的苹果。我们一进来,焕苗就示意她女儿给我们苹果吃,自己却转身走到窑里的一个角落,躲在最后边,不愿意靠前。但她的这个小举动让我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女儿没有难为自己的母亲,一边端起苹果盘,让大家吃苹果。一边说,这是我母亲的心意。我母亲可不会招待人的,她能亲自洗苹果让各位领导吃,那是她真心觉得你们帮她了。

村干部自己拿了一个苹果咬一口,然后说,焕苗现在可是变化大了。她说要是别的贫困户都脱了贫,自己再不劳动致富,让帮扶干部看着笑话哩。以后可不能光知道等靠要了。她也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呢。村干部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心里想,村干部当着焕苗的面说这些话,既是对她变化的一种赞赏,更多的成分应当是对她的一种激励在其中吧。焕苗一直站在地上默不作声,但看到她脸上有一些喜色。我注意观察她的眼睛,果真不像原来那种样子了。

两年前,她成为我的帮扶对象,但我也只是逢年过节到她家看看,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去村里或者她女儿家。今天我们提前告知村里要在村里吃饭,村干部就安排在了她女儿家。我们理解村干部的用心,也同意了他们的安排,但直到午后来到她的家里,我才蓦然间意识到,焕苗的家还必须来!这是对她的尊重,是对一个帮扶对象变化的肯定,也更是一种鞭策,是在帮扶过程中对她逐渐改变原来一些懒惰习性的一种首肯,这也许比给她现金钞票更有效。今天的这一发现和感悟,对我,对她,都应该是一种莫大的欣喜。

扶贫是攻坚战,这攻坚的艰难程度应该不仅仅体现在它的表层,不仅仅意味着把那些依然贫困的农户给帮扶脱贫,更应当扶出他们一种意志和品质,扶出她们能够拥有一种判别是非美丑的认知能力。如若失去这一基底,我们的扶贫路将会变得更加漫长。

在村口,仰头看到村边的那棵老柿树的枝头,还挂着三三两两的冻干瘪的柿子在寒风中摇曳。冬日的阳光照射下,它们在树枝间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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