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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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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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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望京楼》

中篇小说:

望京楼

在接近黄昏这个时段里,偶尔有鸡鸣狗吠声从陈官庄的某个角落传出。这样的时刻,陈官庄的大人孩子都已经回到各自家中。村里的人并不怎么多,虽然不同的时间里,陈官庄的人一样地稀少,但对老零这样的人来说,人多人少实质上没有多少影响。时间对老零来说永远是无比的充余,老零坐在自己的家里,对着麦克风讲话。“老零播报”通过他的老式扩音器传送到陈官庄的每一户人家,那种有点儿嘶哑又略带呐喊的声音在陈官庄上空回荡着。应该说,这样的时刻是老零的经典时光。陈官庄也许没有几个人去注意老零的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老零的初心使命。老零的高音大喇叭就挂在村中央地段最高处的一根电线杆上,一只朝东,一只朝西,老零的声音几乎可以覆盖整个村子。老零的广播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如果哪天老零播报停止了,那一准是老零病了或者暂时离开了陈官庄。当然,这样的情形一般很少出现,用陈官庄人的话讲,陈官庄的人耳朵都被老零广播磨了老,对年轻一代陈官庄的人来说,谁不是伴着老零的广播长大的?要是哪天老零不广播了,那一准是老零出事了。老零初心不改,成为一个持之以恒的坚守者,虽让人忽略,但绝对令人钦佩。用老零的话说,咱这是海枯石烂不变心。在陈官庄,老零讲话用的成语比谁都多,老零自己说这叫“出口出章”。

老零的大名原来叫陈林芬,后来改名为陈林超,陈官庄的人叫他“老零”,自然有它的出处。那还是在老零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陈官庄小学的陈老师把老零叫过来说,林芬,林芬,这不是零分的谐音吗?你考试老是得零分,怨不了同学都喊你“老零”,你得改一改名字,你就别叫林芬了,改名叫林超吧。

在陈官庄一带,零、林读音不分。陈林芬是随着他的三个姐姐起的名字,老零的姐姐分别叫海芬、玉芬、美芬,第一个男孩出生后,父母偏爱有加,就没有按照陈官庄古辈流传的“字辈”给他起名字,而是随着三个姐姐往下排,叫了个“林芬”,谁想一个名字就把一个孩子给叫“坏”了。

陈老师对他这个“老学生”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说老零读书,就似老驴推磨,原地慢悠悠转圈儿。别人小学读五年,老零就读了差不多十年。老零每个年级都要留一年,他的第一批同学早初中毕业了,他还在念小学。

那时候改个名字轻而易举,陈老师这么一说,经老零父母同意,就把名字给改了。后来办身份证,老零的名字就成了陈林超。大名是改过来了,但依然没有改变他在学校的学习状况,都说老零的绰号是名副其实,老零老零叫着,就叫响了,就成了现在的“老零”了。在陈官庄,一说老零,那可是如雷贯耳。

现在又到了老零播报时间了,老零说,各位各位,今天咱要曝出一个巨大消息!什么巨大消息呢?你们谁也猜不中,因为这是绝密消息!老零用万分激动的声调对外播报:我们陈官庄的陈光彩同志,就要新修望京楼了。陈光彩是谁?大家当然知道,陈光彩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彩同志嘛。小彩同志要新修望京楼,背后老板当然是老冯。老冯大力支持小彩重修早已破旧不堪的望京楼,这可是特大新闻,顶顶重要!这个万分重要的喜讯,可不是我陈林超瞎说八道,而是千真万确!这是老冯亲口告诉我的。老零继续说道:大家一定要相信!谁要是不相信,我敢跟你打赌。打啥赌呢,要是小彩和老冯不修望京楼,我陈林超情愿一头栽进关爷庙前的河沟里。

老零对着麦克风说,下面,开始“每天一歌”时间。今天咱跟各位唱一段豫剧《朝阳沟》选段。选哪一段呢,就是拴保对银环唱的那段戏:“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

在陈官庄一带,有两个地方戏种比较流行,一个是豫剧,另一个是本地的落子戏。凡喜欢戏曲的人,一般都能模仿哼唱几句经典唱段。

老零说罢,就打开了扩音器按钮。老零不是现场唱,而是播放他早已录制好的唱段。老零的唱腔虽不怎么在调上,但绝对是原汁原味。

小彩的奶又“惊”了。奶水从两只奶头“唰”地喷出老远。小彩的奶水总是惊,许多哺乳期的女人发愁小孩子没奶吃,小彩整天发愁的是奶水太充余了。孩子都已经五个多月了,奶水却充余的不可想象,可怀里的小不点儿曈曈却总是眼睛盯着妈妈的奶水四溢,就是不肯多吃一口,闹得小彩时不时觉得两只奶有一种憋胀感。小彩用手指点着曈曈的小脸,不时地逗着曈曈:告诉妈妈,你这个小不点儿是不是来捣乱的呀。小家伙盯着妈妈笑,虽然还笑不出声来,但那种憨态可掬的笑脸足以使当妈妈的心花怒放般的愉悦。

应该说,怀上曈曈是她和老冯的一种意外收获。老冯都六十岁的人了,小彩一直期望给老冯怀一个孩子,可始终不能如愿。曈曈的意外降生,小彩没想到,老冯更没有想到。小彩从二十多岁就跟了老冯,除了中间有过一次流产经历,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小彩从期望到后来的失望,前后经历了七八年的时间,小彩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自己过了三十岁的时候,竟怀上了孩子,小不点儿不请自来,用老冯的话说,他跟小彩十年才“撞”上了一个孩子。小彩和老冯起初给小不点儿起的小名就叫“撞撞”。小彩嫌这个名字不怎么耐听,就打电话咨询陈老师,陈老师说,这孩子是在早晨太阳初升之时降生的,又是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叫“曈曈”更好。

小彩从医院回家那天,老冯一个人喝了多半瓶老白汾。老冯高兴呀,老冯说,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这说明我老冯雄风不减当年啊!小彩说老冯这是自吹自擂,喝了酒的老冯却有些得意忘形,用小彩的话叫老冯简直就是一个“老顽童”。

小彩一叫老冯老顽童,老冯说话就更不着边际了。老冯死死盯着小彩说,小彩你总在别人面前打着“两把伞”,羞不羞呀。小彩一听老冯又拿自己“说事”,心里就十分舒坦,嘴上却小声骂道,老冯你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

只有小彩跟老冯的时候,只要老冯挑逗她,小彩就这么称呼老冯。老冯用爱怜的眼神儿盯着正在喂奶的小彩,然后走过去,动一动曈曈的小脸蛋说,曈曈快吃奶,再不吃,你爹我可吃了,可就轮不上你吃了。小彩打开老冯那只不老实的粗手。快去一边儿去,我奶孩子呢,我饿了,你快去看看饭做好没有?老冯说,香香在做呢。你不是要吃包子吗,我从城里来的时候,就在“包子大王”给你买了两笼,还买了烧麦,你想吃啥就吃啥。明天我有事,还得回城里去,你在陈官庄可再住一个星期,我给你们备的食物也足够一个星期了。小彩说,吃吃吃,就知道让我吃,我都吃成胖猪猪了。老冯摸一下小彩的后背说,不胖,正好呢,除了奶大,别的地方都不胖。小彩又白了老冯一眼,又老不正经了。老冯轻轻说,你不是就喜欢我这老不正经吗?

小彩把怀中的曈曈推开,一边把上衣扯下来。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去给我拿个酸奶,我想喝酸奶了。老冯得令,去了厨房。

小彩是坐在院子里的“八仙桌”前,八仙桌是汉白玉石材,约六十厘米高,八个雕花汉白玉石墩绕八仙桌摆放着。小彩在汉白玉石墩上垫了厚厚的棉垫。小彩住的房子是陈官庄独一无二的二层楼房,它坐落在陈官庄最中心地段,这是在老冯的操持下新盖的一栋小洋房,这里原来是陈官庄二小队的打场,陈官庄的人都说这是老冯为小彩盖的“行宫”。其实,“行宫”这个名字也是从老冯嘴里说出来的,传到老零耳里后,由老零播报向全村传播开来的。小彩听着陈官庄的人叫她的楼房为行宫,小彩心里美哒哒。

小彩抱着曈曈坐在院子里静享安乐时光的时候,正是“老零播报”时间。当听到老零在广播里说到小彩要新修望京楼的时候,小彩吃了一惊。小彩大声喊道,老冯你快出来。老冯从厨房拿着一盒酸奶过来。老冯问,咋了?小彩说,老冯你听听,老零在胡说啥呢。这老零怎么知道咱要修望京楼的事?

老冯坐在另一个石墩上,把吸管插进奶盒里,递给小彩。老冯就把下午在关爷庙前遇上老零的事跟小彩说了一遍。

老冯路过村中央的关爷庙时,正好碰上了在关爷庙前老槐树下闲坐的老零。老零一看老冯走过来,就忙站起来跟老冯要烟抽。

老冯并不抽烟,但老零知道老冯身上装着烟。老冯见老零要烟抽,就掏出一支给了他。

老零盯着老冯的烟盒说,老冯你这大老板,咋还不给咱两根。

老冯又抽出一根给他,老零依然瞅着老冯手里的烟盒说,你看你的烟盒里剩下的烟也不多了,就那么几支了,都给了我算了,你又不抽烟。

老冯说,我不抽,村里抽烟的人多呀。

老零说,老冯你不看现在关爷庙前也没有抽烟的男人,都是几个老娘们儿和孩子。

老冯只好把小半盒烟都给了老零。

老零问老冯去做啥?老冯说我去找老石匠咨询个事。

老零说,你是说老石匠陈天青吧,他去地里还没有回来呢。

老冯说,你看见了?

老零说,当然看见了,陈官庄这仨两人,谁去哪没去哪儿,还能逃脱我这双眼?

老冯说,老零,你也算是村里的老人儿了,你说说,望京楼的石头好不好弄?

老冯这么一问,老零十分警觉地问道:怎么,老冯你想拆望京楼上的青石条?你可不敢那么做,那是动陈官庄的脉气,可千万动它不得!

老冯说,我是想把望京楼上的残缺破损处给补起来。

老零一下子来了兴致,追问老冯说,怎么,老冯你要修望京楼?

老冯说,正在筹划,能不能弄成,还不知道呢。

老零说,那你咨询咨询老石匠吧,他懂这个。老零接着又说道,我上过望京楼无数次,我知道它的构造,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

老冯笑笑说,怎么,老零你还懂石匠的营生?

老零自个儿点了上一支烟,吐着长长的烟圈儿说,老冯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咱的能耐。

老冯说,我咋不知道,你是陈官庄有名的木匠。

老零听老冯这么一说,就一下子红了脸。老零说,老冯你也取笑咱。要说陈官庄最有名的木匠那是俺老爹。

老冯打趣说,我听说你做小板凳最拿手。

老零赶忙叉开话题说,老冯你要真修望京楼?是不是像当年陈驸马给皇姑娘娘修望京楼一样?你是要给小彩修望京楼吧?

老冯忙止住老零的话说,老零你这“八哥”嘴,说话不把门儿,可不敢瞎叨叨。我是想修望京楼,是为了把陈官庄的旅游项目带动起来,不是给小彩一个人修的。

老零说,那还不一样?你修了望京楼,向游客收门票,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过不了三年五年,成本就收回来了。你不看现在时不时有游客来望京楼游览吗?老冯你这个创意不错。

老零讲话不时冒出一些时髦新词,老零在陈官庄是“半吊子”一类的人物,一个半吊子都能把老冯的心思点拔的如此透亮,这让老冯吃惊不小。

老冯想就此打住,老零却还在继续叨唠这个话题。

老零说,老冯你修望京楼,也是冲着小彩是陈官庄的人,要不是小彩在陈官庄,你才不会来到陈官庄,你也不会动心思去修那破石楼子。

老冯没有再接老零的话,但他觉得老零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的很。

老冯修望京楼并非是临时起意。老冯曾给小彩发过一个誓言,那是老冯跟小彩第一次来到陈官庄的时候。那时候小彩刚刚跟了老冯不久,老冯拗不过小彩的缠磨,跟着小彩第一次来陈官庄。用小彩的话说,这叫“认亲”,老女婿也总得见一下丈母娘吧。老冯说,你娘才六十岁,我都五十多了,这怎么认?小彩说,我说能认就能认!年龄算啥?辈数在呢!

小彩就是小彩,她用自己的思维和办法,让老冯在陈官庄大人小孩儿面前“明正言顺”成为自己的老公。

第一次来陈官庄,小彩就领着老冯登了一次陈官庄村背后山峰上的“望京楼”。小彩自然以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和理解给老冯讲了望京楼的传说。老冯这才知道了,眼前这座古堡式的建筑,原来是一个叫陈驸马的人为那个金枝玉叶荣昌公主修建的。老冯一激动,对小彩起誓说,有朝一日,我冯象起一定要重修陈官庄的望京楼。

老冯的大名叫冯象起,这名字挺有寓意的,大象起舞嘛!京城的杨司长曾问过老冯,老冯你的名字不是你爹娘给你起的吧?老冯笑笑说,山沟里的穷孩子,名字都是爹娘给随意起的。杨司长笑笑说,那怎么叫这么气派的名字呀?老冯说,老冯家到了我这一辈儿,都带一个象字,然后再跟一个字,没啥讲究!杨司长“哦”了一声,原来这样呀。

小彩不叫老冯名字,而是一口一个“老冯”地叫。小彩曾对老冯说,我叫你老冯是不是觉得不亲切?老冯说,你叫啥我都觉得亲切。

小彩依着老冯的身体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息,两人刚刚登了望京楼,从望京楼上下来,走在一段“之”字形山路上,小彩说累了,要歇歇。小彩挪动一下身子,干脆躺在老冯一条腿上,仰脸看着老冯,跟老冯说话。小彩说,老冯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第一次叫你啥来着?老冯看着小彩问,你叫我啥了?小彩说,“老流氓”。老冯哈哈大笑起来。老冯说,我第一次叫你小妹妹,你竟躲得我远远的,你以为我要跟你耍流氓。小彩说,本来就是嘛!老冯说,我怎么耍了?你告诉我。小彩说,反正耍了,你就是耍了。小彩一边说一边攥指成拳捶打着老冯的胸脯。老冯赶紧说,耍了,耍了,不过,你不是也没怎么反抗么。小彩就在老冯的胳膊上拧一下,不许说!老冯赶紧央求小彩,小宝贝,你反抗了,行了吧。小彩紧依一下老冯,回到原来的话题。刚才你说等有钱了,要修我们陈官庄的望京楼,你可不要吹大话。老冯说,我不是吹大话,刚才我站在望京楼上,看到那些墙体都已经破旧不堪,那些原来砌城墙的青石条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给人的感觉就似走进圆明园的废墟一样,人们来这里游览,充满期待地上来一看,一定是大失所望。要是重新修整好它,收它门票,一准能行。小彩“霍”地起身坐起来说,老冯,你的想法不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老冯你真精!小彩一夸老冯,老冯就一下子精神头实足起来,老冯说,等我把这几个工程做完了,咱就修这望京楼。小彩搂着老冯的脖子说,老冯你尽夸大话,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老冯说,不用多久,只要能顺利做下几个项目,咱一定修!小彩再变换一下姿势对老冯说,陈官庄的望京楼是陈驸马为皇姑修的,老冯你要是能在望京楼下边的陈官庄给我修一座排场的大院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冯拍拍小彩的屁股说,排场的大院子要修,望京楼咱也要修。小彩说,老冯你在陈官庄给我盖一座五裹三的大院子,最好是两层楼房。

老冯说,中!

小彩说,老冯你可不要光说不练。

老冯说,你还不了解咱?不要说一座两层楼房,就是给你盖一座“行宫”都不成问题。

小彩说,行宫我不要,二层楼房我要,咱也不是皇姑的命,咱是草木之人,就这小贱命。

老冯说,小彩你在我眼里就是那个荣昌公主,你不是小贱命,你永远是我的小宝,我一定要让你享受荣华富贵。老冯跟小彩亲热时就会叫小彩小宝,小彩曾纠正说,叫我小宝贝,老冯说,不,就叫你小宝,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小宝。后来,小彩一听老冯叫她小宝,就会情不自禁地“哼唧”着相呼应。此时,老冯用双手捧起小彩的脸颊,轻轻地亲一下,小彩就很是受用。小彩继续说,在陈官庄,还没有谁家能盖起一座楼房来。老冯你要是能帮我在陈官庄盖一座二层楼房,我会感激你一辈子,也会好好伺候你一辈子的。

老冯用食指在小彩的鼻子上刮一下,原来小彩你就没有想着跟我一辈子呀,我操!

小彩说,老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从小到大,我就一直幻想着能在陈官庄有一座宽敞明亮的大院子。现在有了你,我这种愿望更迫切了。等把楼房盖好了,我们时常回来陈官庄住一住,让陈官庄的人都羡慕羡慕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冯把小彩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说,修,一定修,这都是小菜一碟。

小彩扭过身体来搂紧了老冯。老冯拉着小彩的一只手顺势放在小彩的小腹上,然后用自己的手轻轻地在小彩的小腹处上下左右抚慰着。小彩就由着老冯的爱抚,此时此刻,小彩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最幸福的女人。老冯说,小彩,啥时候你这小腹能鼓起来就好了。小彩“嗯”一声,小彩闭上眼睛跟老冯说,老冯,哪天你跟我一起去官戒岭上的奶奶庙上香吧,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奶奶庙的神灵特灵验。我们西河漕一带老百姓都信奉去那里上香许愿。

老冯插话说,小彩你总说西河漕,这西河漕是啥意思?小彩说,我们良庄乡的人都习惯把露水河沿岸的一带区域包括它两岸的几个村子统称作“西河漕”,这大概是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在西边吧,过去这露水河一带曾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可一到雨季,它往往又会发洪水闹洪灾,实质上西河漕这一称谓是对我们这一区域的一种贬称,但慢慢地我们自己也说是西河漕人。老冯“哦”一声,原来这样呀。老冯又问,奶奶庙供奉的是啥神灵?小彩想了想说,庙里供奉的应该是观音菩萨吧,反正西河漕一带四邻八村的人,谁家想生孩子了,有谁想求财了,还有求平安纳福的,都去那里拜求神灵。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半夜去看神灵附体。老冯问,啥是神灵附体?小彩说,就是某一个人突然换了一种腔调对众人说话,她说的语气都是模仿一个已故去的村里人的声音,或者是模仿神灵说话,很逼真,也很吓人。老冯说,模仿一个死人的腔调说话,我也见过。小彩说,我们陈官庄的人说那是神灵赴会。

老冯抚摸着小彩的长发,老冯就像是为自己的女儿缕头发一样安详而自然,老冯抬头远望着对面的群山,看到山岭错落,山峦起伏,老冯蓦然想起,自己的老家就在那一座座山岭背后不远处一个地方,在那条河的北岸,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那里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老婆,还有自己的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出嫁生子,只有小女儿还在省城上大学。老冯心里说,自己好像又有大半年没有回去过了。在表面平静掩饰下,老冯的内心在波澜翻滚着,让老冯内心驰骋千里思绪回旋。老冯想,自己从来不曾对自己任何一个女儿这样爱抚过呵护过。老冯觉得,自己把所有的爱恋都给了怀抱里这个女人了。那时候,自己是多么期望老婆给他生一个男丁来接续老冯家这一脉香火传承呀,可是当他让老婆顶着政策罚款压力生下二胎再生下三胎后,依然没有能满足老冯的这一朴素意愿。

小彩见老冯突然不说话了,就摸一下老冯的脸颊。老冯,你今天是不是没有刮脸?老冯说,刮了,怎么没有刮。小彩说,我怎么觉得你脸上胡子拉茬的。老冯说,这不都下午了嘛,又长长了呀。对了,小彩,你不是说胡子扎你的感觉最舒服吗?小彩说,那要看什么时候了。老冯说,啥时候最舒服,小宝?

小彩说,不告诉你。

老冯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小彩说,知道你还故意问,真坏。

老冯说,小彩,我们是不是该下山了?

小彩说,让我再躺会儿。

老冯就由着小彩的性子,这时候,老冯就好像是搂着自己的女儿一样的感觉,老冯是多么喜欢小彩呀!老冯觉得,自从有了小彩,自己的生活就开始多姿多彩起来,就觉得这世间的光景是多么的妙不可言。

此时,小彩的思绪却开始舒缓拓展,在脑际间弥散开来。

小彩一直试图跟老冯讲讲她的过去,讲一讲她曾经受过的苦难和不公,但每次都被老冯阻止了。老冯说,小彩你不用讲我也晓得,谁没有不幸福的童年,谁没有经过一些苦难。你受过的,我都受过,你没有受过的,我也受过。小彩不晓得老冯为什么不愿意听她的过去。老冯说过,你的过去对我不重要,你的现在和未来,才是我关心的事情。小彩想,不讲就不讲吧,老冯对自己好,这就比啥都强,但小彩却时不时去回忆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年少时光。

陈官庄五六百人口的村子,清一色都姓陈,但小彩却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又不同于别的陈家。从小彩的太爷爷陈义全的后半生开始,老陈家在陈官庄就成为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往。曾经,陈义全在陈官庄被称作“陈老财”,在陈官庄的历史上,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地主”,小彩的太爷爷陈义全靠着他的祖辈家产和自己的勤劳智慧所积累的财富成为四邻八村最富有的“财主”的时候,陈老财理所当然被划分为“地主”成份。在后来的“斗地主”运动中,“陈老财”因为平时没有欺压过村里人,本村没有人肯站出来“斗争”他,但最终却被临村的“贫农团”一块大石头砸死在了批斗现场,陈义全的全家大小八口人被净身出户,只留给三间破瓦房。那时候,小彩的爷爷陈天理才十岁,陈天理的命运成为之后陈家一脉最跌宕起伏的代表。在小彩对父亲的模糊记忆里,父亲陈有才从来就没有敢在陈官庄大声说过一句话。陈有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咱成份不好,就得忍气吞声过日子。在小彩儿时的记忆里,她家是陈官庄最令人同情与怜悯的一家,可小彩心里却装着一个世界。小彩上学的时候,成份早已经被忽略,但跟小孩子吵架生气的时候,就会有人喊她是“陈老财”。小彩反驳说,我不是陈老财!小伙伴指着她喊,那你就是“陈小财”。小彩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叫陈光彩。后来大了,别人叫她小彩,她才不反感了,她的大名叫陈光彩,小名叫小彩,小彩小彩叫着,陈光彩只在户口簿身份证上出现,全村的人都叫她小彩。

小彩的梦在内心深处四处打探,在尘世间四处张望,但陈官庄没有谁能真正知道小彩的心思。小彩的心大,小彩从小就从电视剧里悟出一些大道理来,小彩从小就明白,一个女人的能耐有多大?女人的期望只有通过男人来实现。小彩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直到她遇到了老冯,她觉得人生的光彩原来可以随意触摸,可以尽情享受。

老冯这个人,也是有故事的一个人。老冯是泥瓦工出身,十六岁那年,初中没毕业,就背起铺盖卷离开老家外出打工去了。那时候老冯还是小冯,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跟着同乡人的建筑工队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说是闯,其实是包工头在闯世界,小冯是工队的一个小工,小工是什么?小工就意味着你在工地是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拧。提泥包,背水泥,搬砖头,运工料,样样都得做,样样都不显山露水,显不出你的能量来,却一天超过十几个小时在工地累死累活,摸爬滚打。劳累可以磨练一个人,劳累又往往容易把一个人的意志和期望掐死在萌芽中,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四年时光荏然,如白驹过隙,但四年对一个从山沟里走出来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的年轻人来说,又是何等的艰难困苦!

没有谁比老冯更懂得苦难,没有谁比老冯更志存高远。当小工的时候,想着哪天就可以成为一个拿着瓦刀啪啪啪卡砖砌砖的泥瓦匠,当了泥瓦匠之后,又整日思谋着怎么就可以成为工地的工队长,在当了工队长之后,又思谋着有朝一日一定要领着一队人马独挡一面干一个工程,当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包工头之后,又思谋着什么时候能拥有建筑队的资质走南闯北做那些大项目大工程,当如愿组建了有资质的建筑公司之后,又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腰缠万贯掷地有声的大老板。

老冯绝对属于那种情商十足的人。老冯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超过他的智慧。老冯的想法也许是对的,想一想,有一些人,能力在,胆识在,智商也在,但情商不足,人气不在,也成就不了大事;有些人,能力胆识情商都在,可就是运气不沾身,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冯之所以成了今天的老冯,用老冯的话,那也是祖上冒了青烟的。从泥瓦工,到工地的工队长,再到小包工头,再到组建了工程队有了资质的建筑企业,是几十年的砥励磨练,也是个人的智慧助推,更有鬼使神差的促成。这世上没有一件成功是轻而易举,也没有一桩磨难会凭空柳暗花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对老冯来讲,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是远在京城的老杨,另一个是近在几座山岭背后的小彩。

老杨是国家某部委的司长。司长这个官有多大?老冯给小彩打过一个比方,老冯问小彩,你陈官庄出过最大的官是谁?小彩说,那当然是明朝的驸马陈春元。老冯问,陈驸马是多大的官?小彩说,咱怎么知道,反正能在陈官庄的山顶之上修建一座望京楼,你说他能耐有多大?老冯本来是给小彩打比方的,想不到小彩的话反而把老冯给难住了。难住老冯的不是智慧,而是知识储备。老冯也好,小彩也好,在他们两人的思维层面,要想弄明白明朝的陈驸马和当朝的杨司长究竟是多大的官,确实有些难度,但这并不影响老冯在杨司长身上下的功夫以及所获得的效益。对某一些层面的人来说,无知者才敢下常人不敢下的赌注。应该说,正是老冯的无知无畏成就了他的事业。

这杨司长,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拨从农村走出的大学生,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司长位置的成功者。官当的大小,那要看是跟谁比。一个司长,在京城那也许只是屁大的芝麻官,但在京城之外,那可是了不得的。当然,也要看你手中掌握的权力有多大?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和复杂性,杨司长在京城官不算大,但要看用在哪里?在部委机关,那可以说是一般般了,但这权力要是往下一发挥,那可就法力无边了。多大的一个事,往下一个电话,分分钟搞定。这搞定的事直接关系着老冯的未来,关系着老冯的命运走向。一个工程项目,老冯千方百计都搞不定的,对杨司长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通过杨司长的帮忙,老冯轻而易举拿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一个大项目,正是这个项目才真正让老冯捞到了第一桶金,从此老冯就成了冯总。

老冯跟杨司长如何对上号的呢?

机缘往往对一个人的成功起着决定作用。虽说机缘具有不确定性,却是顶顶重要的一个因素。老冯能够结识杨司长,绝对是一个偶然,但必定蕴含着必然。

有一天,老冯受工程队的工队长指派,带着他手下的两个工人去杨司长家里维修卫生间管道。其实,这是通过一层一层的关系把老冯推到杨司长家里的。当然,那个时候的老杨也许还不是司长,好像顶多就是一个处长而已。其实,老杨是司长还是处长,对老冯这种工队的员工来讲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出色完成工队长交给的使命,才是老冯这个层面的人需要做的事情。

那应该是一个下午,那个下午风和日暖,阳光明媚,京城的大街上玉兰和丁香挤出了花瓣,海棠和迎春花含苞欲放。当然这些美景对老冯和他的小伙伴来说并不重要,他是来京城打工的,而不是来赏花看景的。他们从下午两点半开始,就一头钻进了老杨家的卫生间,满头大汗地一直干到五点半。那个下午他们的活儿做的非常顺利,他们先后更换了卫生间的下水管道,更换了淋浴花洒,他们还把卫生间几块地砖进行了补修和更换。老冯指使他手下的人去建材市场找到了相同型号的地砖,然后补好。卫生间的地漏也坏了,他们买了新的地漏给换上。其实补修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啥事,但去建材市场寻找相同型号和色泽的地砖让他们费了不少周折,而且这些都不在原先的工作任务之列,而这些额外工作正是衡量一个人主观能动性和智慧的最明显标尺。细节决定成败,老冯他们不仅超额完成既定的任务,而且主动拓展了工作面,而且最主要的是,老杨的爱人发现他们把卫生间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这些份外之事让女主人非常欣慰和满意,女主人从冰箱里拿出饮品让他们喝,他们自然要客气地做一些推辞。工地的工人最愿意走主户,原因就是遇上热情厚道的主人可以得到一些小实惠。按说,喝一桶饮品,作为奖赏,也就足够了,也该老冯走狗屎运,这天下午,老杨恰好因为出差提前回了家。这样,老冯就遇上了老杨。

老杨的爱人当着老杨的面大夸老冯他们活儿做得精细。其实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营生,但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对老冯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维修工程,对老杨和他爱人来说,这三个工人不仅勤快而且精干。老杨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三个工人谁都不肯坐,他们怕弄脏杨司长家的沙发,三个人一个站着喝杨司长爱人递过来的饮品,另两个人是蹲在地上喝。其实这样的姿态是他们的常态,但老杨两口子却大受感动,觉得这几个工人忠厚老实,知礼懂节,又把活儿做得格外称心。老杨随便跟老冯他们聊了几句,原来老冯的家乡跟老杨的家乡仅隔着一条河,虽说不是一个省份,却可以称得上是半个老乡,杨司长说原来我们还算老乡呢。老冯赶紧跟了一句话,早听说河对岸有一个老乡在京城当官,原来就是您呀。老冯不知道杨司长是啥官衔,老冯却有他的办法,老冯说,以后领导家里有啥重活儿粗活需要做的,直接跟我们说一声就是了。杨司长看着眼前这几位穿着朴素的从老家那块儿出来的民工,就蓦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如果自己不考上大学,也许自己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杨司长盯着老冯,突然就有了一个新发现,老冯的身上穿着跟自己一样牌子的T恤衫,杨司长一下子觉得这个民工还挺时尚的。杨司长就问老冯,你的T恤多少钱?老冯笑笑说“五十”。杨司长十分惊奇:多少?老冯再次十分肯定地回答说,五十。杨司长自顾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衫,又摸了摸老冯的,都是阿迪达斯的标牌,但杨司长身上的阿迪达斯不是老冯身上的阿迪达斯,杨司长是正牌,老冯是水货。杨司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呵呵地笑了笑,老冯根本不知道杨司长笑啥。

有些忐忑不安的老冯看着笑呵呵的杨司长赶紧追加一句话:领导,我能不能记下您的电话。

杨司长说,中,怎么不中。

杨司长竟对着老冯他们说了一句老家话。杨司长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随口而出,这让老冯感觉眼前这个在京城做官的老乡是多么的平易近人。

任何机缘都靠自己,不靠神仙皇帝。就这样,老冯就跟杨司长接上头对上号了。杨司长能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老冯,不要觉得因为老冯他们活儿做的好,又忠厚老实,不要觉得他们是隔着一条河的老乡关系,其实,杨司长心里还有着自己的谋划,但杨司长不能跟老冯说,就是到了后来杨司长跟老冯惯熟了,又帮助老杨介绍了工程,杨司长也不可能对老冯推心置腹。他们之间有了交集,但老冯和杨司长,两个人永远不会是在同一个层面的人。当然,这并不影响两个人之间的交易。杨司长一个电话,老冯在遥远的一个县城弄上了一个大活儿,挖到了第一桶金。当然,老冯也没有亏待这个杨司长。

老冯喜欢喝酒,但老冯绝不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老冯一个人不喝,老冯喝酒必找一个陪酒的人与其对饮。

老冯来了陈官庄,喜欢跟陈老师喝酒。

这天晚上,老冯跟小彩说,我已经跟陈老师约好了,我要去他家喝酒,让香香帮我爆个花生米,再切盘腊驴肉。

小彩说,你去陈老师家喝酒,怎么在咱们家准备下酒菜?

老冯说,我带过去,庆嫂就不用准备了。

小彩就再没说什么。老冯做什么事,怎么做,小彩很少去过问,也绝不提反对意见。小彩总是顺着老冯的心意,但更多的时候小彩总能做到对老冯的意图心领神会。这样,老冯就觉得小彩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老冯跟陈老师喝酒,关键不在喝酒,而在于他在陈官庄找到了一个陪他喝酒说话的人。

陈老师大名叫陈建良,陈官庄的人没有人叫他名字,大人小孩都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十几岁的时候就在陈官庄当民办老师。一直到五十好几快退休的时候,才转正成了公办老师。现在陈官庄的学校已被撤并不存在了,陈老师也退休在家了,但陈官庄大人小孩对他的称谓依然没有变。

陈老师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看《周易》,一直潜心钻研“麻衣相法”。陈老师认为,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等,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吉凶祸福、贵贱夭寿,陈老师的这一观点实质上就是一种相面之术,但陈老师总是十分谦虚地说,我不会相面,我不给任何人相面。但陈老师退休以后,露水河畔西河漕一带四邻八村总有人悄悄来找陈老师“看看”。每次陈老师给人“看过”之后,都要对来人有所交待,你不要跟别人说来找我“看过”。来人自然会满口应承说,我不告诉旁人找过您。恰恰这句“我不告诉旁人”,成为一种悄没声息的广告语。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老冯来陈官庄的时候,总喜欢跟陈老师唠话。陈老师的一些说道让老冯似信非信似懂非懂,但老冯觉得他跟陈老师有话题。

陈老师和老冯年龄相当,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但老冯看起来更精神一些,强壮一些,陈老师看上去比较“柴”一些,给人感觉有一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陈老师平时爱戴一副黑边框的老花镜,陈老师总是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人看书,给人的感觉就似一个“老学究”。

要说老冯跟陈老师喝酒的事,似乎真有些不可思议。老冯有酒量,说老冯酒量大能喝一斤也不夸张,陈老师没酒量,陈老师酒量顶多三两左右也就足量了。两个酒量不在同一个档次的人怎么喝?两人第一次喝酒的时候,陈老师定下一个规矩:两个人用相同的酒杯,老冯是一口干一杯,陈老师是三次喝干。这个看似不平等的规则用于老冯和陈老师碰杯喝酒,却得到老冯的认可。老冯说,我比你能喝,我一次喝干,你三次喝干,中!

任何规则只要经过当事人一致认可,它就是公平合理的,它就是一个有效约定,最主要是,它引入了竞争机制。

陈老师心里想,你酒量大,我喝的少呀,我肯定能赢。老冯心里想,你喝得少,可我酒量大呀,我肯定能赢!

这样,两人就较上劲儿了,当然也就有趣味了。

两个男人煮酒论英雄,让陈官庄的夜色里飘忽着一缕缕老酒的清香,让沉寂的夜空不再单调乏味。

今天老冯提过来的是二十年“老白汾”酒,这在陈官庄可是上档次的好酒,陈官庄那些喝酒的男人们是没有这种福分的。两个人就着腊驴肉、花生米,一杯一杯地碰着喝。喝到中场,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庆嫂给他们端上来一盘醋溜土豆丝。庆嫂的土豆丝切得十分精致,老冯夹一口,放入嘴里嚼一嚼,然后说,庆嫂的醋溜土豆丝炒得地道。庆嫂受到鼓舞,很快又端上来一盘大葱炒土鸡蛋。老冯赶紧夹了一大块,塞嘴里品尝,然后说,这土鸡蛋更好吃,比腊驴肉好。腊驴肉是地方名吃,但它是老冯自个儿拿的,老冯用土鸡蛋去比腊驴肉,一褒一贬,夸庆嫂的厨艺,让庆嫂听了很是受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冯绝对拿捏的十分精准。

等庆嫂不在场的时候,陈老师悄悄跟老冯说,要是平时,我家这位都不让我沾酒,她总是说这酒是逢凉助凉、逢火助火、逢强助强、逢弱助弱的东西。今天这是咋了,不仅没有阻拦我喝酒,还主动去炒了两个菜。老婆从来没有过的殷勤,让陈老师一下子觉得脸上有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自然是十分地惬意。

老冯端起酒杯一边跟陈老师碰杯,一边说,老娘们儿的勤快,是夸出来的,就得不时夸她,一夸她,她就云里雾里了。

陈老师说,你家小彩,那可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在陈官庄可是绝对的贤妻良母,老冯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老冯说,我听小彩说,庆嫂会唱戏,曾经是西河漕一带的名角。小彩说她原来跟庆嫂学过戏呢。

老冯这么一说,再加酒精的作用,陈老师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其实这是一个人的最好状态,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也体味不到这种美妙的感觉,陈老师平时不怎么喝酒,这样的感觉他今天才似乎体会到了。老冯的一句话就拨撩出了陈老师的兴奋点儿。陈老师开始侃侃而谈,我家这位年轻的时候,在西河漕四邻八村,那可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呢。老冯接话说,陈老师能娶一个地方名角,是不是当时也挺不容易的?陈老师就有些脸红地说,可不是,差不多让人家媒人跑断了腿。老冯笑笑说,还好,最后给弄到手了。陈老师的脸上就泛出一些潮红般的羞色。

庆嫂恰好过来倒水,就把两个男人间的悄悄话贯进了耳里,她自然会照单全收,心里就舒服的不要不要的,也立马勾起了她一丝一缕的遥想。

陈老师举起杯子说,老冯,在我眼里,你就是当年的驸马爷陈春元,小彩就是当年的荣昌公主。

老冯已经半斤酒下肚。老冯说,我可不当啥驸马爷,我听说当年那个陈驸马是一个吃驸马。

陈老师说,陈驸马确实是吃出来的驸马,娶了荣昌公主后被晋封为驸马都尉。这陈驸马跟你老冯走的路绝对不一样。我观察,老冯你这个人可不简单,你可是有着大能量的一个人。别的不说,就拿你在陈官庄给小彩盖的这座楼房来说,陈官庄的人都说你给小彩盖的是“行宫”。当年陈春元在群山之巅为荣昌公主修建望京楼,那是让荣昌公主想京城的父母了登上望京楼望一望。据说荣昌公主仅仅望见过京城一次。老冯你给小彩在陈官庄盖的这座二层楼房,是让小彩在陈官庄享用的,这可是陈官庄独一无二的小洋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比当年的陈驸马更了不起!

老冯最爱听的话,让喝了酒的陈老师给讲了出来。任何一种不掺入个人目的吹捧和赞誉,都会像是对一个人躯体的精心抚慰一样令人舒畅和熨帖,这种让人酥痒的感觉从来就不会让人拒绝。老冯经历的场面自然比陈老师要多得多,如果不是酒精的刺激,陈老师绝不会这样跟老冯胡侃乱吹。老冯听了陈老师的话,把酒杯一端,又要跟陈老师碰杯。陈老师说,刚才我们碰杯,我已经喝了,你好像还没喝呢。老冯说,那我先干了这杯,再满上。

老冯一边倒酒一边说,有一次,我在京城跟一个司长喝酒,他把自家存了多年的茅台拿出来让我喝。那种酱香的味道真是撩人呀!

老冯显然是在炫耀。陈老师没有喝过茅台,自然不晓得茅台酒的味道,也不晓得他说的司长是谁,但为了不扫老冯的兴,陈老师说,国酒茅台,谁不知道呀!电视上天天播,老冯你是在京城跟大人物喝过茅台的人,真是了不得!陈老师继续说,老冯你是在京城混过的大老总,你来到陈官庄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坐在一起喝酒,你这人没架子,好!小彩跟了你,真是她的福气啊!

陈老师越夸,老冯的酒劲儿越足,这样,一瓶酒就不够了。老冯就跟小彩打电话,小彩很快就送过来一瓶酒。

老冯把一瓶老白汾酒拧开后,又没有急于放下,而是一边打量着酒瓶,一边对陈老师说道,这老白汾酒属清香型白酒,与酱香型的茅台不一个味儿,但这老白汾酒绵绵的,入口好。

陈老师因为不爱喝酒,自然对这酒的特质也没有话语权,现在他所要做的却是用一种有些呆滞的目光盯着眼前的酒杯发怵。但酒后多言属于每个饮酒者的权利。陈老师说,要我说,这酒呀,无论啥酒,味儿都一样的冲。

老冯反驳说,嗨,陈老师你这话可不对。这二十年汾酒,纯绵可口,而且,这酒也不易醉。每饮一杯,都是享受呢!

一旁的庆嫂担心两个男人喝多,对小彩说,小彩,你快不要让他们喝了,你家老冯倒是没事,你看陈老师红头涨脸的,都快喝傻了。

小彩知道老冯的性格,在喝酒这件事上,小彩从来不劝老冯,小彩知道喝酒是老冯的一大喜好。老冯虽然爱喝酒,小彩觉得在喝酒这件事上,老冯是心里有底的。小彩跟了老冯这么多年,要说性格脾气,两个人都有点儿“驴”脾气,半斤对八两,又相隔二十多岁,这该不该有代沟?一定会有!可是,怪就怪在,两个人却很少生气吵架,始终能够相融相合在一起,这应该是老天的照应。小彩给了老冯大大的满足,老冯同样也给了小彩无比的荣光。

酒精作用下的陈老师看似懵懂却才思泉涌。他瞥一眼小彩说,老冯你也知道,你的“八字”和小彩的“八字”我都掐算过,老冯你是火命,小彩是木命,木性温和,火隐伏其中,老冯你有了小彩,钻木而生火,所以木生火。对你的事业就是助力,对你们的家庭,就是越过越旺。如果再往深里说,老冯你这火命,把木灼烧成土,聚土成山,就是陈官庄背后的大山,有山必有石,石为金,金又生水,陈官庄在露水河旁边,这里又俗称西河漕,均为水,水生木,木又生火,所谓相克相生,你和小彩这是上好的夫妻命相。

老冯说,我也曾在省城的大街上让人掐过“八字”,跟陈老师你说的一模一样,小彩命中注定该跟我。

小彩在一旁说,你是瞎猫撞上了我这只小老鼠。

庆嫂插话说,这可是有说法的。还是两个人命相对,才好。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你想要啥,别人正好说的是啥,并且有理有据,没有夸大其词的吹捧之嫌,就会立马让人有一种心里酥痒的绝对美妙的感觉。

第二瓶酒开了,两个人的酒杯都倒满了酒,但现在两个人开始以聊天为主,碰杯的频率明显降了下来。

陈老师跟老冯聊起了续写族谱的事。陈老师说,我最近正在写陈官庄的陈氏族谱,陈官庄姓陈的这一脉从来没有人写过家谱,所以要想缕清脉络很难。县南的陈家坡写的族谱,说本县的陈姓一脉一分为四个村,但唯独没有点出陈官庄来,可在陈姓家族口口相传的历史中,陈官庄这一脉最早,说一个叫陈虎的人在明洪武八年从洪洞县大槐树下奉诏移民到了陈官庄,然后生了四个孩子,之后兄弟四人一分为四,先后在县南县北建立了四个村子。可在陈家坡已写成的族谱中,只提到他们的上祖是从洪洞县大槐树下奉诏迁到了县北一个叫“上南沟”的地方,稍作停留,就迁到陈家坡繁衍生息,然后日渐壮大起来。上南沟在哪儿?就是陈官庄呀!可他们又不认陈官庄作为他们的上祖源头。县南的人有个毛病,就是看不起县北,更看不起我们西河漕,好像认了陈官庄作为他们的上祖就羞辱了自己的祖先一样,老冯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冯说,这历史还是人编写的?陈老师你就写先祖迁到陈官庄以后,一分为几,去到县南的陈家坡等地,陈官庄不就成陈姓家族的先祖了?

陈老师不禁“啊啊”两声,犹如茅塞顿开一般,端起酒杯跟老冯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陈老师无比高兴地说,想不到老冯你一句话,就给我解开了一个大疙瘩。

看着陈老师满脸的兴奋劲儿,老冯说,陈官庄也没有出现过啥人物吧?

陈老师说,怎么没有?除了驸马爷陈春元,还有就是陈官庄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八壮士”以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参加自卫反击战荣立二等功的陈天德了。

陈老师接着说,要是再往后数,就是小彩家这一脉了。小彩的太爷爷是陈官庄的大财主,人称陈老财,陈善人,可惜在土改的时候被人用一块石头砸死。小彩的爷爷陈天理,八岁就敢骑着日本兵的高头大马上骡断岭,那是何等的英勇无畏!到了小彩的爹陈有才,二十多年前在露水河那场大洪水中因为救同村的陈有用,被洪水卷走,夺去了性命。从小彩太爷爷开始,陈家一波三折,三代人劫难不断,或被打死,或死在狱中,或被洪水冲走,看似不光彩的一页,实质上也是一种。比如小彩的爷爷陈天理,一生两次大劫难,第一难他躲过了,第二难没有能躲过。但陈家这一脉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终会修成正果的。这不,到了小彩身上,应验了。

庆嫂担心陈老师酒后失言,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就截住陈老师的话茬儿说,我家老陈一喝了酒就扯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来,快别说了,该回家了。

这头陈老师在酒精的拨撩下想要说话的兴致比这老酒还要浓烈而不可遏止。

陈老师说,当年陈官庄的陈春元,官至驸马都尉,娶了荣昌公主后,不愿意在京城生活,因为他的根在西河漕,在陈官庄。陈驸马把望京楼建在了陈官庄背靠山岭中最高的山峰上,那一定是有讲究的。你想想,人家一个堂堂的驸马都尉,把望京楼建在哪里?那可不是随意的,而是经过风水大师看过的。现在老冯你跟小彩要新修望京楼,我觉得这个决策无比英明!重修望京楼,对老冯你的事业发展一定大有益处。

老冯说,乡里的甘乡长也找过我,积极支持我重修望京楼,但我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老冯也不是简简单单的老冯,老冯也不是陈老师几句话就可以左右得了的一个人。差不多八两酒下肚,老冯心里依然清醒得很。

两个女人看两个男人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状态,也就由着他们了。

老冯一看两个女人不在场了,就说,陈老师你觉得咱应该修望京楼?

陈老师说,老冯你缺钱?

老冯说,一个数还是有的。

陈老师问,一千万?

老冯说,随你怎么理解。

陈老师喝了酒,头脑有些昏沉。估计老冯你不是只有一千万,起码还没有三四个数?

陈老师的三四个数,是三四千万,老冯的一个数,却不是一千万。两个喝了酒的男人对钱的概念不在一个频道上,但这不影响他们继续往下聊。

两个人一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才散了场。

老冯一摇三晃地回到家,曈曈刚吃了奶睡下。小彩感觉两只奶依然没有被“曈曈”掏空,小彩正在把曈曈吃剩下的奶挤掉。六个月的奶水依然这么充余,小彩每天晚上都要挤奶,要不然小彩就会有一种憋胀的感觉。

老冯一看小彩又在挤奶,就说,小彩你挤掉真是太可惜了,还不如让我吃了呢。小彩瞟一眼醉眼朦胧的老冯说,老冯你又喝多了。

老冯说,没多,陈老师根本就喝不过咱。

小彩说,你跟陈老师逞什么英雄,陈老师就不能喝。

老冯说,我跟陈老师是三杯对一杯喝,他都赢不了咱。

小彩说,你就知道逞能,都六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小彩把一杯温水递给老冯说,快把这杯水喝了,我早给你凉好了。老冯就像孩子似地把一杯水喝了。小彩说,快去洗洗,睡觉去。

老冯醉眼朦胧地说,你睡不睡?

小彩一看老冯这表情,就知道老冯这是真喝多了。小彩说,我一会儿冲冲澡再睡,你先睡去。看你喝这么多的酒,满身的酒气。

已经是初秋季节了,天气却依然闷热的很。小彩闻出老冯身上有些汗臭味,小彩就帮老冯脱了衣服,扶着老冯去了淋浴间,让老冯冲澡。老冯嬉皮笑脸地看着小彩说,小彩你也脱了,我们一起冲。小彩不理他,自顾帮老冯打开花洒,老冯把花洒拿到自己手里,也不知道无意还是故意,喷头对着小彩一阵乱喷,弄了小彩一脸的水雾。小彩喊,老冯你干嘛?老冯笑着说,你看你的褂子都湿了,不如一起洗。小彩知道老冯的德行,小彩说,老冯你可抓好扶手。小彩说着就褪去衣衫。小彩从老冯手里拿过花洒,老冯趁机去抓了一下小彩的胸,老冯要做什么,小彩心知肚明。小彩说,现在可不行。老冯说,现在怎么不行?小彩说,反正不行。老冯说,我看行不行。老冯就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小彩挣脱开老冯说,老流氓,快冲冲上床去。

老冯就听小彩的话不再闹腾了。小彩从来不会讨厌老冯这种恶作剧般的行为。后来小彩把老冯扶到床上,老冯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

老冯睡了,小彩却没有睡意,小彩觉得这人可真是奇怪的很,身边这个呼噜声震天的男人,就成了自己一辈子依靠的男人。

小彩是在外出打工的时候认识老冯的。

那些年,陈官庄人唯一的出路是外出打工。陈官庄一带的泥瓦工全国闻名,可小彩是个女流之辈,在建筑队永远只能当小工。小彩是陈官庄出去打工最早的女人之一,其实女工在建筑队所承担的工种极其有限,她们只能做一些掺水泥、提泥包、搬砖头一类的粗活重活,后来这些仅有的小工活也逐步被机械化所取代。小彩外出打工的第三个年头,她学会了操作起重设备,这应该说是一种技术活,掌握操作要领也实属不易,但小彩硬是学会了。小彩知道,在建筑队没有一技之长,迟早会被淘汰掉。

不要以为小彩一心想着怎么能在建筑工地长久呆下去,那就小看了小彩,在小彩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些“小九九”。

建筑队的民工一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晚饭一吃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浑身酥踏踏死猪一般一头扎在临时搭成的大通铺上呼呼入梦,似乎一觉还未醒,就又被叫醒吃早饭了。

当然也有例外。那些年轻的民工似乎身上还剩余一些劲头无处可用,于是溜街串巷,寻觅哪里有露天电影放映,那里必有民工的身影,也有一些不安份的民工悄悄窜进那些劣等歌厅,怀抱小姐唱几首歌的情形,但陈官庄外出的民工几乎没有这种可能,陈官庄的男人深知挣钱的不易,更晓得这种血汗钱不能用于糟踏的道理。

小彩从小就喜欢唱歌唱戏,她一心想让建筑队里的男人带她去歌厅体验体验,可陈官庄的男人没有人答应她。有一天,小彩悄悄跟同在一个工地的陈天德说,我们建筑队住地不远处那条街上就有几个歌厅,每天晚上灯红柳绿很是热闹,我想哪天去歌厅瞧瞧,天德叔你敢不敢陪我进去?小彩叫陈天德叔,其实那是陈官庄人的一种尊称,陈天德大小彩二十多岁,按陈姓辈份推下来,小彩应该叫陈天德为叔。小彩选择陈天德而没有找陈官庄那些同龄的年轻人,是因为小彩根本就看不上一同从陈官庄出来打工的那些男人。在小彩心里,陈天德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大英雄,一定会答应她。陈天德听小彩说要去歌厅,十分吃惊地说,小彩你疯了,歌厅是你一个女人去的地方?小彩说,我就想去看看嘛。

陈天德十分慎重地警告小彩说,歌厅是男人们去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去做啥?小彩说,你不是男人吗?陈天德说,我是男人,但我是民工。小彩说,谁规定民工不能进歌厅?陈天德说,歌厅里的女人都是小姐!小彩说,小姐不是陪客人唱唱歌吗?我也想唱歌。陈天德说,那里可不仅仅是唱歌。小彩问,你怎么知道?陈天德说,我听说的。小彩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去一次。陈天德说,要去你去,我可不跟你去。

陈官庄的男人不敢去歌厅,主要原因是去歌厅要花钱,陈官庄的男人不愿意花冤枉钱,陈官庄的男人把钱看得比磨盘还大。在小彩看来,陈官庄的男人的心境不宽,眼界不远。小彩的提议得不到呼应,小彩想,你们不去拉倒,我自个儿去!

陈官庄的男人不是没有贼心,而是没有贼胆。

一天晚上,小彩一个人从工棚溜出来,走到了歌厅附近,然后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远远地向歌厅方向探望,她看到那些在歌厅门前出出进进的男女,有节奏的音乐忽隐忽现,不时贯进小彩的耳里,一首熟悉的歌曲飘过来,小彩正沉浸在歌曲的节奏中随着音乐哼唱,突然有一个男人从斑驳的树影里闪出来,来到她跟前。

那人问,你等人?

小彩答,不等。

那你在这里干啥?

小彩瞟一眼跟前这个男人,小彩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小彩不屑一顾地说了句:你管!

这男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女人挺有意思的,他还没有遇到过说话这么横的女人。可男人的眼尖,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小彩,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模样俊,而且不同寻常。

人生就是这样,多看一眼,多拉一句,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就可能延展开来,他的人生走向就会突然间来个急转弯。

这个站在小彩跟前的醉汉,就是后来的老冯。那时候,老冯已经是一个包工头了,小彩只是另一家工队的一个小工。在那晚相遇之前,他们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与小彩不同,老冯是歌厅的常客。他经常陪建设单位的大小领导来歌厅“放松”。今天老冯刚陪领导喝了酒,有些醉意朦胧的老冯晕晕沉沉就走到了他经常来的歌厅一条街,正好就碰上了同样在歌厅周围徘徊游弋的小彩。人生的机缘就是这么的巧合,不早不迟,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女在歌厅之外偶遇。但即使有机缘,也往往会一波三折。

这时候,老冯朝小彩凑的更近了一些,对小彩说,我带你进去耍耍,去不?

小彩瞪对方一眼说,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跟你一起进去?

老冯说,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张望啥?

小彩就又说一句“你管!”

 “你管”是陈官庄一带的地方语,可不是让你管,而是你管不着!方言十里九不同,老冯跟小彩的家乡虽然仅相隔着一条河几道岭,但酒精的作用让老冯思维有些混乱不清,老冯把小彩说的“你管”,理解成了“让他管”。老冯再细细瞅一眼面前这个女子,虽然穿戴一般,却掩饰不住胸高腰细臀翘的姣好身材。此时的老冯是一个欲望膨胀的男人,小彩却是那种充满幻想而带着野性的乡下女子。

老冯也有走眼的时候,老冯判断眼前这个女子一定是那种初出道不久的女人,老冯就问,你是歌厅里的小姐吧?

小彩看一眼来跟自己搭讪的男人,然后恶狠狠地说,我不是小姐,小姐在歌厅里边。

老冯说,你跟我一起进歌厅,我今晚包你,咋样?

小彩先是有些疑惑,然后猛然顿悟。你包我,怎么包我?你这个老流氓!你把我当啥人了?

“老流氓”三个字从小彩嘴里脱口而出,其实,这个词是小彩第一次骂一个男人,而且是对一个喝了酒的男人。老冯的身体正燃烧着一股欲望之火,酒劲又壮着他的色胆。老冯显然也是被眼前这个骂自己“老流氓”的女人给激怒了,老冯也同样恶狠狠地吐出一串恶语来:你骂什么人,老子日死你。

老冯这句骂人的话小彩听得懂。小彩的火气也“嗖”地串起老高。呸,老流氓!

小彩觉得眼前这个醉汉也许会突然冲过来耍流氓,小彩觉得自己应该先下手为强,小彩向前跨一步,猛地一伸手,把眼前的男人猛地一推,老冯就顺势打了个趔趄。老冯可没有料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会来这一手,老冯还没有动手,她倒把自己推了个趔趄,老冯也不是好惹的茬儿呀,等他反应过来,要进行反扑的时候,没想脚下正好出了状况,他一只脚正好在踩在一个水井盖的边沿,而这个水井盖恰好是一个破损的盖子,老冯身体一失重,一抬脚,踩空了,一只脚踩进了井里,人摔倒了。这边小彩一看这个醉汉被自己给推趴下了,觉得自己讨了便宜,赶紧抬脚就跑,一口气跑回了工棚。

第一回合,小彩以胜利而告终,但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脱猎人的手心。其实,那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小彩遇上的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老冯,但老冯的行为和小彩的错觉让他们的第一次偶遇闹了一个大乌龙。

那天晚上,其实有一个男人一直尾随着小彩,那个男人就是陈官庄的陈天德。陈天德看到小彩跑回了住地,他才放心回了工棚。

有了第一次与陌生人的交锋,让小彩拥有了一种充分的自信和胆识。每当夜晚,小彩会继续以建筑队的工棚为轴心,在四周游弋。应该说,小彩的这种游弋没有目标,只是一种放飞自己的随意游走。

那天晚上小彩照例从工队走出来,沿着一条河岸走着。小彩喜欢这京城的夜,小彩觉得人生的五彩都让京城给沾尽了。小彩想起了家乡的望京楼,传说中荣昌公主是被驸马陈春元骗回陈官庄后才修的望京楼。小彩想,我要是荣昌公主,我绝不会回到陈官庄生活。可惜小彩不是荣昌公主,荣昌公主享受过京城的荣华富贵,小彩没有享受过。小彩只是一个打工妹,小彩觉得人生真是不公平!让小彩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人的出生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命运走向?小彩就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小彩正在一边欣赏着沿河边的美丽夜景,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小彩不知道,一个危机正在她周围出现:小彩已经被三个小街痞尾随了很久,小彩却荡漾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知情。三个小街痞突然朝小彩包抄过来,小彩所处的位置对小彩极为不利,河岸边,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枝把路灯的光亮差不多给完全遮蔽了,有些昏暗的河岸边十分适宜小街痞们展开的进攻,小街痞左右夹攻,小彩没有任何心理防备,当他们突然出现在小彩跟前,并展开对小彩的流氓行为时,小彩自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不过小彩就是小彩,面对小街痞们的袭胸、抱腰、摸屁股等一系列恶劣行径,小彩奋起反抗,大喊“抓流氓”。这个时候陈天德在哪儿?陈天德不是天天尾随小彩暗地里保护着小彩吗?事情往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三天,陈天德不小心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虽然没有摔得伤筋动骨,但还是扭伤了一只脚,陈天德走路一瘸一拐,怎么可能及时跟上小彩行走的速度,何况陈天德一直是暗地里尾随,不可能跟得那么紧,当小彩遇到险情时,陈天德还在离小彩几十米远的地方,对三个街痞的突然袭击他完全不知情。小彩的惊叫声打破了周边的宁静,也惊动了几十米之外的陈天德,陈天德开始三步并作两步一瘸一拐往前赶的同一时间,另一个人及时出现在了现场,这个人就是老冯。

老冯正骑着一辆偏兜三轮摩托车路过此地,小彩的叫喊声让老冯来了个急刹车。老冯骑的是警用摩托车,老冯一到,三个小街痞撒脚就跑,老冯眼疾手快,对着其中一个溜得慢的小街痞飞起一脚,小街痞当即来了个狗啃地,老冯本要上前再踹他一脚,摔倒的小街痞一骨碌起身,撒腿跑了。

三个小街痞确实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其实老冯在刹车同时,大声喊了声“我是警察!”这句话可真是一句顶一万句,这句含有巨大威力的话,才让小彩逃脱街痞的袭扰。老冯怎么会骑着公安的摩托呢?老冯因为长时间在一个区域搞建筑工程,直接或者间接地跟片警就混熟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偶尔用一用片警的摩托骑骑,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老冯这次骑摩托车路过正好偶遇了小彩受到街痞的袭击,于是有了英雄救美这一幕。

陈天德赶到时,三个小街痞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陈天德一边呼哧呼哧大喘着气,一边说,你是警察,你怎么不拦着这些小流氓?老冯笑笑说,你看清了,我骑的是警用摩托车,但我不是警察。当得知老冯骑的是片警的摩托,他并非是警察时,陈天德一下子在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今晚的这个场景是不是这个骑公安摩托的男人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

陈天德的这一疑问只是在他心里打旋,他没有说出来,当然也没有机会让他说出来。陈天德看到有些惊慌失措的小彩主动跑到老冯的摩托车前,对老冯说了一大堆感激不尽的话。老冯说,听你的口音,我们应该是老乡。小彩说,我是陈官庄的,在附近的建筑队打工。老冯当然不知道陈官庄在哪儿,但老冯却恍然大悟似地对小彩说,哦哦,原来我们还算是老乡呢,我们两个人老家相隔的还真不远。老冯又说,你坐上我的摩托,我把你送回去吧。

老冯跟小彩的这些对话,全然不顾旁边的陈天德。陈天德想,小流氓赶跑了,老流氓要上手了。

陈天德上前一步对小彩说,小彩,你跟我一起回。

陈天德认为小彩一定会跟自己一起回去,谁想小彩却没有顾上去理会陈天德,而是对老冯说,我还没有坐过公安的偏兜车呢。老冯说,那你还不快坐上去感受感受,稳着呢。

陈天德没想到小彩竟然要坐这个陌生男人的摩托车。

陈天德心里想,小彩你一个乡下小女子,为啥这么野呢。

其实,陈天德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也容不得陈天德多想,小彩就已经坐在老冯的偏兜里。老冯一踩油门,小彩就被“呼”地带走了。

陈天德是自卫反击战的英雄,转业后被安排在乡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后来这个乡办企业倒闭,陈天德就跟陈官庄人一起外出打工。陈天德跟小彩在同一个建筑队,白天就在一个工地干活,晚上在同一片工棚歇息,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天德喜欢小彩,那是一种默默的喜欢。有一种喜欢叫暗恋,大概陈天德对小彩就是这样一种感觉。陈官庄有一个习俗,女人不嫁本村本姓。陈天德姓陈,但这应该不是根本原因,何况小彩比陈天德小二十多岁。陈天德已经娶了一个女人,虽然他的老婆已经跟人跑了,但陈天德总归是娶过老婆的男人。陈天德把对小彩的暗恋转化为一种呵护,当他发现小彩喜欢晚上一个人走出工棚在外面游走的那一天,陈天德就多了一个使命,那就是尾随着小彩,暗中保护小彩。但当小彩遇险时,陈天德却还是迟了一步。老冯早一步,赶上了为小彩受流氓欺负解围,陈天德迟一步,他到现场时小彩已经被老冯救下。

人生就是这样,近水楼台不得月,来得早不如赶得巧。

小彩就这样认识了老冯。小彩觉得老冯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老冯的老家离陈官庄并不太远,西河漕的露水河一直流呀流,就流到了老冯的家乡。两个人都称对方是半个老乡,小彩跟老冯继续交往也就顺理成章了。唯一阻止小彩跟老冯交往的是陈天德,陈天德明确告诉小彩,他怀疑老冯只不过是自导自演了一场骗局,目的是引小彩上钩。一开始,小彩差不多也相信了陈天德的推演,但老冯的攻势绝对猛烈。陈天德用的是战场上背死人的笨劲儿,老冯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何况老冯有“王炸”。有一天夜里,同样在那个河岸边,光影斑驳的老柳树下,老冯送给小彩两样礼物:一个纯棉胸罩,一件丝质连衣裙。小彩过去买的衣服都是在小摊贩那里买的便宜货,老冯送她的却是装在精致盒子里的高档品。小彩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把它们轻轻地拿出来,小彩就觉得它们的手感简直太美妙了,说它柔软那是绝对的柔软,说它坚挺那是绝对的坚挺,说它顺溜那是绝对的顺溜。小彩想,这些小物件穿在身上一定舒服的很,小彩心里就产生一种痒痒的感觉,就想穿上它试试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小彩就试着穿在了身上,小彩一穿身上就不想把它们摘下来了。小彩就想,管它呢,我就想穿它!我就要穿它!

老冯还看不穿小彩的心思?老冯是大海里行驶的船,小彩就是那坐船的人。

小彩再见老冯时,就穿上了老冯送给她的连衣裙。老冯见着小彩时顿感小彩一下子有一种耀眼般的光鲜。老冯说,人是衣装,马是鞍装,小彩的行头一换,那就不是往日的小彩了。

小彩高兴地对着老冯做了一个360度的旋转,老冯就更加喜爱小彩了。老冯说,小彩,我送你的胸罩呢。小彩说,我穿着呢。老冯说,我怎么没看到?小彩说,在里面呢,你怎么看得到,笨蛋!

小彩说老冯是笨蛋,老冯心里乐开了花,老冯心里说,你才笨呢,我是故意问你呢。

小彩哪里是老冯的对手呀!可小彩在心里说,你一个老男人,我就是跟你耍耍,想跟我使坏,没门儿!

小彩跟着老冯在河岸散步聊天,一辆车飞驰而过,老冯赶紧去拉了小彩一下,就顺势把小彩的腰给揽了过来。小彩本能地挣脱了一下,感觉老冯的胳膊劲儿箍得那么牢不可破,小彩就没有再挣脱,小彩心里想,揽就揽吧,人家刚送了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呢。这时候老冯说,小彩这裙子的料子摸着可真舒服。小彩没有吭老冯,小彩的小心脏只顾腾腾腾地跳,小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小彩说,老冯,咱回去吧,我害怕。老冯就把她的腰肢搂得更紧了,老冯说,再走一百米。小彩想,不就一百米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等两人走了一百米,老冯继续揽着小彩的腰往前走,小彩就由着老冯没吭声,小彩想,老冯也没有怎么我呀!小彩一开始那种腾腾腾心跳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小彩就觉得老冯这个人其实挺放心的。

万事开头难,小彩跟老冯约会,很快就成了常态。老冯问小彩,你知道我们沿河岸走的这条河叫什么河?小彩说不知道。老冯告诉小彩说,这条河叫永定河。

小彩出了门东西南北都搞不清,当然也搞不清楚这些纵横交错的河流叫啥。

小彩搞不清的事情还有好多,小彩的好奇心在老冯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老冯领着小彩去了几次歌厅,小彩一展歌吼,老冯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老冯跟小彩对唱《纤夫的爱》,小彩歌声柔美唱的精准,老冯粗声粗气哪句都不在调上,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两人的娱乐。老冯夸小彩唱的好,小彩被老冯的“走调”逗得合不拢嘴。歌厅这地方,从来就不以唱得好坏为标准,而是各取所需玩得高兴就好。

老冯要跟小彩跳舞,小彩也不怎么会跳舞,老冯总是踩着小彩的脚,小彩说,老冯你又踩着我脚了,老冯就弯下腰捏捏小彩的脚,问小彩疼不疼?小彩说不疼。其实老冯捏的也不是小彩的脚,而是小彩的高跟鞋面,这鞋是老冯刚送给小彩的。老冯站起身就又搂紧小彩的腰,小彩当然也不拒绝,小彩觉得心里特舒服,还有什么比感觉舒服更让人惬意的事情呢?小彩耿耿于怀想进歌厅的愿望让老冯给实现了。

有一天,小彩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歌厅附近遇到的那个醉汉的事。小彩就问老冯,那个醉酒的男人是不是你?老冯死活不承认。老冯说怎么可能,不是我。小彩说,你不是经常去歌厅?老冯说,我经常去,也是陪甲方领导去,我一个人又不去。小彩说,反正我觉得就是你。老冯说,小彩你可真是冤枉人,我去歌厅搂过小姐不假,但要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去调戏一个姑娘,打死我也不敢。那件事毕竟是发生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小彩推倒人家转身就跑掉了。老冯不承认,小彩就不敢确定了。这时候,老冯转移话题说,小彩你过来我的工队吧,你过来以后当管理员。小彩说,你容我想想。

小彩来不来老冯的工队,自然与小彩跟老冯的关系走向紧密相连。有一天,小彩对老冯说,老冯我好像怀孕了。

老冯被小彩的话吓了一大跳,当然老冯的吃惊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老冯说,好呀,你给我生个胖小子,我就把你当神敬。

小彩看着老冯那股认真劲儿,格格地笑起来。小彩说,老冯我吓唬你呢,我没有怀孕。

老冯就把小彩一下子抱起来,然后扔在了酒店的席梦思床上。老冯用身体压着小彩身体的时候,就有一种吱吱咯咯的声响传出来,这声响来自席梦思床垫里的劣质弹簧间的相互挤压碰撞,万物不可承受之重往往通过鸣叫来表达,这种不和谐的声响或多或少影响着老冯和小彩的兴致。老冯不得不停下来动作对小彩说,你赶紧给我怀,我可是盼着你怀孕呢。小彩推开老冯说,真是奇怪,我跟你都小半年了,一开始我还一直担心会怀了孩子呢,谁知没事。

小彩对老冯说,老冯,要是我哪天真怀了你的孩子,该怎么办?老冯说,生下来呀!

老冯说的是真心话。老冯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姑娘,老冯一直想要个男孩儿,那时候老家的计划生育管得严格,老冯的第三个女儿生下来时,老冯老婆非要把女儿送人,被老冯拦下了。老冯说,三万块罚款怕啥?咱慢慢挣,三万块钱又不会叫声爹,出三万块罚款,我老冯就又多一个叫爹的了。老冯眼都没眨,出了三万块罚款。小彩跟了老冯,老冯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让小彩帮他圆一个梦,谁知道小彩跟了他好长时间肚子都没有鼓起来。

小彩跟了老冯的第二年,老冯让小彩跟着他回过一次老家。当然,小彩是以工队管理员的身份去老冯家的。

小彩叫老冯老婆大婶,老冯老婆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就去厨房和面了。

小彩以为老冯老婆要生气吵闹,谁也想不到老冯的老婆会出奇地安静。小彩过了一关,老冯过了一关,老冯老婆也过了一关。小彩比老冯的大姑娘小三岁,跟二姑娘同岁,比三姑娘大五岁。

老冯在外面有了女人,岂是纸能包着火的事情?三个姑娘理所当然跟当娘的选边站队,老冯成了孤家寡人。可老冯知道,肉不管骨头管着,不怕她们不跟我亲。老冯又没有离婚,老冯又不是不给老婆钱花。老婆一开始以为老冯要跟自己离婚,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准备好了,偏偏老冯没有提离婚这件事。老冯逢年过节都要回老家过年,老冯有父母,老婆照料的也不错,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彼此相安无事。

陈天德躺在自家的床上又做起了同一个梦,他梦见从战场上归来,陈官庄的人都站在大街上,列队欢迎他荣归故里。这样的列队场景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他迎娶小彩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陈天德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为什么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他总是梦里娶小彩?一开始,梦境总是比较模糊,到后来就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个人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背下十八个战士,陈天德靠的是他一身的力气和英雄虎胆。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刚刚入伍不久,三个月新兵集训还没有结束,部队就接到命令直接开拔到了越南前线。他们一个连队,就牺牲了二十多人,受伤的更多。陈天德荣立二等功,却毫发无损地从前线归来。谁都知道荣立二等功可不那么容易,但陈天德就是立了个二等功。据说他一人先后从战场上背下十八个战友,他们是活是死,陈天德一概不知。他背的是战友,是躺在战场上的战友,他们当中,有受伤的,有被炮火震晕的,但更多的是被枪炮击中战死的,对陈天德来说,他背起来的都是自己的人,只要是躺在地上的人,他都会背起来。陈天德立二等功,在陈官庄不是第一人,解放前夕在淮海战役中,陈官庄也有一个人立过二等功,那是陈老师的大爷陈天荣,当时他也是十九岁,据说陈天荣是因为作战英勇,与敌人搏斗中表现英勇荣立二等功,但与二等功证书一起送回陈官庄的,还有陈天荣的烈士证,而陈天德载誉归来却是一个大活人。第三年,陈天德就转业回到陈官庄,随后分配在乡办的机械厂当了工人。那年月,农村入伍的转业军人不包分配,陈天德是立过战功的转业军人,陈天德是受政策照顾分配当工人的。别人不分配,他分配,这是特例,也是荣耀。但陈天德在机械厂并没有呆多久,机械厂就倒闭了,陈天德就重新回到陈官庄当了农民。

这个时候,陈天德也才二十几岁。但陈官庄跟他一样大年龄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陈天德的婚姻却被搁置了。这种被搁置有主观方面的原因,也有客观方面的因素。一开始陈官庄的人觉得陈天德还不知道要娶什么样的老婆才能配得上他,后来陈官庄的人又觉得陈天德确实是年龄大了,找一个合适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陈天德的父母给儿子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但都是高不成低不配没有成功,这其中有陈德天不愿意的,也有对方不愿意的,无论谁不愿意,陈天德的婚事就这样被耽搁了。

陈天德原来给人们的那种高大上形象在陈官庄人心里被慢慢淡化,逐步淡化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陈天德脑子里究竟在想啥?陈官庄的人不知道,陈天德的父母也不知道。陈天德整天沉默寡言,让人摸不着头脑,让人感觉到神秘莫测,这在农村并非是一件好事。日积月累,陈官庄的人都觉得陈天德是一个怪人。一个人,一但被冠之于一个绰号,你自然也就成了另类,陈天德讨不上老婆,也就自然而然了。

陈天德的脑际确实装满了一些他不该装的东西,每当夜色降临,陈天德就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不能自拔,陈天德的脑际里,经常像过电影一般,这种电影只有两部,一部是他在战场上打穿插背伤员,一部是他跟小彩尽享鱼水之欢。

新兵集训还没有结束,就直接拉到了战场上。十八岁,那是一个懵懂的年龄,什么叫怕?什么叫不知道啥是怕?一上战场,你就会脑洞大开,哗啦一下子就升华了。与其缩头缩脚吃枪子,不如勇往直前向前冲。跟他一起入伍的,一个公社就死了三个,陈天德跟他们还不太熟悉,但他们认识,那个叫张强的同伴,上了战场一枪未发,就一头栽在了水沟里,他们丢下同伴,再往前行进,前边的打过去了,中间又被拦腰截断了,后边的跟不上来,一个连队被截成了几截,有一截儿很快就被对方包了饺子。那个一条腿被自己绑在战车上的战士,名字叫王新,陈天德头一天才跟他刚刚熟悉,因为战车颠的厉害,一些小战士怕摔下来,就自作聪明,自个儿把自己的一条腿绑在敞蓬战车上,谁想对方炮弹打过来,人被击穿战死了,车依然往前行进,尸体被挂在战车上仍被拖着往前走。

先是让人害怕的要死,然后在隆隆的枪炮声中,胆子慢慢变大。在攻打一座山头时,前边一排一排的战士栽倒在血泊中,那些被炮弹击中丢掉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的伤员,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不时在他的耳旁重复响起。他本来是负责运送弹药的,但那个山头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排长死了,连长直接喊他,让他去抢伤员,他冲上去,拢起一个就往下跑,好像子弹穿过战友的身体,作了掩护,总之他像是一个疯子一样,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山坡上,他连续背下了七八个战友,当时他们是死是活,他一概不知,他就像一个狂人一样,奔跑上去,背起一个,下来,再跑上去,背一个回来。人们无法形容他的英勇,有一个叫风驰电掣的词,也许更适合陈天德在战场上背送战友的场景。有人说他是勇敢,有人说他是傻大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他能上得去,下得来,背得动,救一个是一个。记得第一次下来时,连长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他说,下次再背的时候,先挑活的。他没有吭声,他心里想,我哪顾得上分清谁死谁活?再说,哪具尸体不得背回来?可是连长的话一定要听,必须服从!第二次再上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了经验,他把躺在地上的战友先推一下,其中有一个战友就睁开了眼,打个滚就跟着他下来了。他不知道这打仗怎么就是这种打法,看不见敌人,只听到炮声,子弹呼啸而来的声响让他们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来躲子弹。他觉得他们就是炮灰,他们站着不是,趴着也不是,跑也不是,躲不开,逃不掉,在树林里草丛中东奔西跑,在旷野地壕沟间龙腾虎跃。后来听战友说他们的部队是在打穿插,他不懂什么叫穿插?在上战场之前,他认为就是趴在地上跟对方互相射击。可是,他所经历的战场,怎么就看不见敌人在哪儿,自己身边的战友就中弹牺牲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完了。他第一次知道了死原来就这么简单!“嗖”地一声,一个人就没了,他知道了人的生命真是无比的脆弱,活着真是一种幸运!他一直觉得,能活着回来,是他祖上的阴德。他一直在感谢他的父母,怎么就给他起了一个别人都觉得挺有意思的名字。其实,陈官庄人是按辈份起名字,他家这一脉辈份低,到了他这里,才轮到了“天”字辈。他的名字叫天德,其实是他的父母很随意地给他在天字后面加了一个德字。陈官庄的陈老师说,正是“天德”这个名字护佑了他,让他能够从战场上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最后一次从战场上背下来一个伤员,有人看到陈天德的大腿上流着一些血,血虽不怎么多,却是顺着裤裆流下来的,身边战友赶紧把卫生员叫过来,卫生员一看,就要扶他上单架抬他,他死活不让,他说不疼,能走,但走了几步,他还是摔倒了。卫生员赶紧把他运送到了战地医院。在战地医院,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就没事了。可是,他看过一个诊断单,上面写着:一只睾丸缺如。到底是天生缺失,还是被一颗子弹打穿击碎了?他不知道,也没有得到求证。他只记得他感觉有点儿火辣辣地疼了那么一阵子。他心想,是不是那个东西真的被子弹给打飞了,还是仅仅是打破,自己本来就是一颗?他真的不晓得,当时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后来他被立功受奖,团里的宣传干事还为他写了一个通稿,说这个立了二等功的新战士,从战场上背下十八名战友,自己毫发无损。他住了三天战地医院的经历,却没有再提及。他是毫发无损,但也许损失了作为一个男人身体最重要的部件。后来,陈天德把那个诊断单撕了个粉碎,他觉得那是一种羞辱,一种无法启齿的事情,陈官庄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他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多少年以后,一个女人发现了他这个隐秘。

陈天德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父母给他从后山领回了一个女人。陈官庄人说“后山”,其实是对离陈官庄不远但却出了省界的一片山区地带的统称。西河漕一带讨不上老婆的男人,一般都会托人在离陈官庄三十多里外的后山一带花高额彩礼领回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却也解决了许多条件差的男人的后顾之忧。陈天德父母给陈天德娶回了这个后山女人后,陈天德自然要拿她跟小彩去比。这个后山来的女人怎么能跟小彩比呀?这两个女人可是哪儿跟哪儿都无法PK的。陈天德第一次拿自己的老婆跟小彩比的时候,小彩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小彩已经出落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了,而陈天德娶回的女人是被多少男人挑了又拣过的一个长相有些困难的女人,陈天德要这么去比,当然越比越揪心,越比越心灰意冷。陈天德不喜欢这个从后山来的名字叫美玉的女人,陈天德在心里说,你怎么配叫“美玉”!当然,陈天德的心理活动不可能说出来。陈天德喜欢小彩,可小彩不可能嫁给他。

陈天德总算娶了一个老婆,陈天德要是安心跟自己的老婆就这么过一辈子,这应该是一个男人再平常不过的命运走向。可是,三四年过去了,陈天德老婆一直没有生育,这让陈天德的父母大失所望,也让陈官庄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让陈官庄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边。有一天,陈天德的老婆美玉跟人跑了。

陈官庄的人说,陈天德的老婆是跟路过的人贩子跑的。陈官庄的人都劝陈天德去派出所报案,陈天德却像没事人似的。陈天德在老婆美玉走掉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让傻逼走吧。

陈官庄的人都觉得陈天德的老婆美玉不好,没有人觉得陈天德有什么错。陈官庄的人说,陈天德是立过二等功的战斗英雄,这女人真是缕不清大小头,竟跟着人贩子跑了。

在陈官庄的人都为陈天德可惜的时候,庆嫂却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天德的老婆美玉最恨陈天德。庆嫂说这话也是事出有因,还是陈天德老婆美玉没有跟人跑走之前,有一天庆嫂跟陈天德的老婆美玉有过一次闲聊,在那次聊天中,庆嫂意外听到了美玉的一句牢骚话。美玉说,陈天德就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废物!庆嫂对美玉的话极不赞同,庆嫂对陈天德老婆说,美玉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看陈天德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呀。陈天德是战斗英雄,他可是一个实受人,一个好人,他就是不爱多说话罢了。陈天德老婆美玉“哼”了一声,好人?好人哪有缺东少西的!

陈天德老婆的这句话让庆嫂迷闷了好半天也没有弄清楚她指的啥。而这当儿,陈天德老婆随手把一只铁铲扔的老远,那只铁铲在院子里咣咣当当弄出好一阵声响。

陈官庄的人谁会去深究一个跟着人贩子跑掉的女人的话呢。

老婆跟人跑了,陈天德反倒觉得自己是一种解脱,现在陈天德在夜里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拓展他的臆想。

陈天德跟小彩在一个工队的时候,陈天德就似小彩的保镖一样,护着小彩,但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他失败的对手就是老冯。

陈天德对小彩的那种感觉如高山仰止。至少在他陈天德眼里,小彩就是一尊神,甚至高过官戒岭上奶奶庙里的那尊神像。他一直觉得老冯这样的男人根本就配不上小彩这样的女人。小彩牢牢扎根于陈天德的内心深处,不可撼动。

在陈天德的脑子里,全是小彩的一些点点滴滴,陈天德总会想起小彩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沿河站打柿子,小彩被困在一棵柿树上不敢下来,是陈天德上树,把小彩抱了下来。在陈天德眼里,小彩在一天天地长大,她的身体就似挂在苹果树上的一只苹果由青绿变为鲜红透亮。伴随着小彩身体的一天天成熟,对陈天德的诱惑力也在与日俱增。陈天德对小彩,那是白天想夜里梦,并催生着他欲念的生成与提升。陈天德一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小彩开始走进了他的内心的,也许是他从树上抱下来小彩那一刻开始的吧,也许是小彩银铃般的笑声打动了他,他真的记不清了。陈天德眼里,小彩就似一棵颗粒饱满的麦穗,陈天德是一天天看着小彩身体蓬勃发展起来的。陈天德看着小彩身体的成熟就似他观察一颗麦穗的成熟一样,虔诚而专注。陈天德曾经在一个大晌午一个人钻进麦地里观察麦子抽穗的过程。陈天德认为一棵麦穗似乎仅仅用一个晌午的时间就成熟了。麦子抽穗那是经历了阳光曝晒的结果,那小彩的成熟呢?

一个女人的成熟一定伴随了一个男人。

可小彩的成熟伴随了哪个男人呢?莫非就是老冯这样的老畜生?

一个人,在不同人眼里,就是不同的形象。在一般人眼里,老冯是大老板,是土豪,在小彩眼里,他是自己值得依赖的男人,可在陈天德眼里,他就是一个老畜生。

陈天德对老冯的恨那是一种彻骨的恨。老冯凭借自己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就可以像老母猪一样把一颗鲜白菜给拱碎了。在他陈天德眼里,这样的男人可恨至极。可是,为什么这样的男人越活越精彩?为什么小彩偏偏会喜欢上他?看着老冯在陈官庄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样子,陈天德真想一刀把狗日的给宰了,可要是那样,小彩怎么办?小彩喜欢的,他照例应该喜欢,但唯独小彩喜欢的这个狗日的男人,陈天德不能认同。

陈天德觉得他跟老冯不共戴天。

一大早,老零来到陈老师家,找陈老师的老婆庆嫂学戏。

老零说,庆嫂,《穆桂英挂帅》那一段,我怎么也唱不好,我想让你再教一教我。庆嫂说,老零你就瞎唱吧。老零说,那可不行,咱总得对得起陈官庄的听众吧。

庆嫂就笑了。庆嫂说,老零你这股认真劲儿真是少见。不过,我还忙着呢,这一大早,我还忙着去地里摘豆角呢。

老零说,一会儿我帮你去摘豆角。

庆嫂说,我可不用你帮我,我听说你家的地里都没收成,你还帮我。

老零说,我是村里的贫困户,前几天乡里的扶贫工作队来咱陈官庄,他们说像我这种情况,再过几年就可以吃“五保”了。

庆嫂知道自己要是不教老零,他就会赖着不走,庆嫂只好教老零唱“辕门外三声炮响”。

庆嫂的大名叫王庆英,陈官庄的人都叫她庆嫂。庆嫂年轻的时候唱样板戏,是西河漕一带名噪一时的名角。庆嫂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后来唱《朝阳沟》的时候,庆嫂的嗓音出了问题,也许正好那段时间因为感冒导致嗓子沙哑,总之村里的剧团正在物色女一号的时候,她的嗓音正好就出状况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剧团的团长看上了另一个女主角儿,反正剧团的人都认为选银环当之无愧应该是王庆英的时候,银环这一角色被女二号给盯上了,而且她有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那阵子,因为争银环这一角色,剧团的女一号女二号明争暗斗,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争夺银环这个角色。两个女人争上位,这档子事自然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酵,也会延伸出各种意想不到的走向。后来不知是谁想出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确定两个银环,到时候谁唱的好谁上,谁有事了另一个人顶替。这实际上就相当于大剧团里的AB角,在偏僻的乡村,却是因为特殊的原因给派了用场。

两个人都憋住一股劲儿,明争暗斗。可是有一天,王庆英发现了自己身体出了状况,自己该来的那个东西没有来,这可把王庆英给吓坏了,她赶忙去找那个人,那个人说,你自己把持不住,现在来讹人了?王庆英哭着跑回了家,家里陈老师父母托的媒人正在家里候着等话呢。王庆英的父母看见女儿一脸的不高兴,以为她又嫌媒人来家给她提亲了,就对媒人说,咱说了不算,得女儿自己点头才行。媒人也看一眼王庆英说,那是的,总得孩子看得上,得她同意才行。王庆英正在气头上,擦了擦泪,狠一狠心,说,我考虑好了,同意,不就是嫁人吗,嫁谁不是嫁?

陈老师如愿娶了当地名角儿王庆英。第二年夏天,庆嫂就给陈老师生了一个男孩儿。陈官庄的人都知道庆嫂是早产。庆嫂相夫教子,过起了平民的日子。其实,村里的戏班子后来也没有能维持多久,那个上位的银环,都觉得她唱的没有原先的好。后来传出她跟“栓保”怀了孩子,也有人说是跟团长怀的,这事不好当面对证,也只是在背后嚼嚼舌头。但对当事人来说,在当时的西河漕,那可是捅破天的大事。此事被闹得沸沸扬扬,“银环”的名声扫地,戏也唱不下去了。有人说这是当栓保的顶了锅,也有人说也许两个男人都有份。每天摸爬滚打在一起,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也是自然的很。可在那个时候,谁会去这样理解?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此银环悄无声息嫁人,彼银环名声扫地,成了一只“小破鞋”,后边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庆嫂嫁到陈官庄,并非是心甘情愿,而是暗潮涌动了好久,但随着后来女二号出了状况,庆嫂觉得后怕,心想那只“小破鞋”往谁脖子上挂那可真是轻而易举。后来陈官庄有人叫她银环,她说不要叫我银环,我只是后补。有人说,那也是银环呀!庆嫂说,铁梅和阿庆嫂才适合我。

庆嫂曾是西河漕四邻八村人人皆知的名角。一个名角嫁给一个乡村民办老师,人们普遍认为庆嫂是下嫁给了陈老师,当然,在庆嫂内心,自己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下嫁。一个地方名角,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嫁给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民办教师,心理落差自然不会小。

一个女人,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走过来,谁没有心比天高的时段?可是,日子像树叶一样多,好日子就似被阳光雨露滋润过的柿树叶红溜溜迎风招展,歪日子就似柿树叶子被秋风吹落的一败涂地。好日子也好,坏日子也罢,日子总得实实在在地过下去,一个女人无论好坏美丑总得找一个人嫁。在庆嫂心底,她觉得对不住陈老师,可陈老师不知道那些枝枝蔓蔓的东西。她一直在想,要是陈老师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光景?可是,这些假设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滞留,在庆嫂的心底灼烧,然后化作对陈老师的关怀备至。

爱是可以转嫁的,也可以萌生。

人生前路,迷宫连环无尽,而走出迷宫,终需不变的方向。

庆嫂常常无端地去照镜子,庆嫂仔细端详过自己的模样,觉得真的不配铁梅,也不配银环。铁梅也好,银环也好,应该是浓眉大眼,长辫及腰,可是自己呢,小眼睛,直溜眉,皮肤也不白净,就是天生一副好嗓子,后来还变得沙哑了。她知道自己的嗓音变化与争银环角色有关,感冒是前因,斗气吵架是后因,声嘶力竭地闹了几场下来,那噪子就给定型了,就带了沙哑。虽然后来她再上场时,人们觉得那声音略带沙哑也挺好,但她知道这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偏好。那种清脆,那种绕梁三日让人回味无穷的音质,一去不复返了,就像她从少女过度成为女人一样。只是,从姑娘到女人,那是每一个女人必经的过程,所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被动的失去,还是一种心甘情愿的享受?那种只有自己去体味和感受的阵痛,像一粒发霉的种子深埋土壤却总也发不出芽般的情状。在之后的日子里,当她感觉第一个孩子的长相越来越偏离了陈老师的特征的时候,庆嫂那种内心恐慌和灼烧感与日俱增,并迫使她患了失眠症。这种内心的灼烧感比她当初决定嫁人时还要痛苦的多!她的第二个孩子跟老大整整隔了十二年。对于要不要生第二胎,她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为此她跟陈老师吵了无数次。陈老师说,政策不允许生,我们生了老二,将来我就没有转正机会了。庆嫂说,就是不让你当老师了又能怎么样?别人家不是都罚款生了,就我们不能生?陈老师听从了庆嫂,不是因为庆嫂说的道理通了,而是庆嫂的固执已见和坚定不移的信念震撼了他。

因为生育老二,陈老师一直顶着违反计划生育的帽子好多年。等陈老师转正的时候,按说像他这种情况是不符合政策规定的,但陈老师的人品在那儿,村上也没有人提及这件事,陈老师才得以顺利转正。陈老师转正的时候已经快六十岁了,陈官庄的人说陈老师是实至名归。

陈老师为人师表,在陈官庄从教四十多年,凡是在陈官庄上过学的人都是陈老师的学生。陈老师教的学生中,老零是学龄最长的学生,也是最不上进的学生。陈老师说老零是朽木不可雕,但老零学戏却十分上心。虽然老零唱戏也不咋地,但他那股执拗劲儿着实令人折服。

跟庆嫂学戏的,在陈官庄还有一个人,就是小彩。小彩小的时候爱唱戏,经常来找师娘学戏。庆嫂教了小彩几段,小彩学的快,嗓音也好,不仅音域宽,而且唱腔也优美。曾有一阵子,小彩每天都来跟庆嫂学戏。庆嫂说,小彩你学唱几段可以,学戏我不赞同。小彩问,为啥?庆嫂说,学戏没前途。小彩说,我想去考县剧团。庆嫂说,戏班子的人不净,练不好品性。小彩说,我一门心思练戏,怎么会不净?庆嫂说,你让我说实话?小彩说,当然是实话。庆嫂说,你身段好,模样俊,但最终你成不了角儿。小彩的脸上就写下一百个问号。小彩说,庆嫂,唱戏不是得好身段和好模样好嗓音吗?这怎么就成了当不了角儿的理由了?庆嫂说,你不懂,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觉得你还是不学戏好。小彩说,庆嫂,都说戏子多情,是不是很乱?你们那个时候不乱吧?庆嫂听了小彩的话内心似被一根针猛地扎了一下,让她打了个激灵。庆嫂迟疑了一下,然后言不由衷地说,不,不乱。那个时候,人吃都吃不饱。小彩就吐吐舌头说,光想着吃饱饭,就不会想别的,我知道。庆嫂“哦”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多少年以后,小彩说,我可得感谢庆嫂,那个时候我初中毕业,上不了高中,就想去考县剧团,庆嫂不让我去考。要是当时去了,还不知道是啥光景呢。

庆嫂说,小彩你聪明伶俐,到哪儿都会放光彩。

小彩笑笑说,我爹娘给我把名字起好了。

一旁的陈老师说,父母给子女起名字时,多数是胡乱起的,但一些父母给子女起的名字正好就占了最好的八字。小彩的八字就好。

庆嫂说,你又在瞎叨叨。你天天看麻衣相术,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陈老师说,这是科学,不是迷信。

庆嫂说,迷信也好科学也好,有用,才是最好。

陈老师白了庆嫂一眼,没再吭声。

阳光透过二楼的玻璃折射在小彩家诺大的院子里,柔柔的,温温的,总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小彩坐在八仙桌旁奶孩子。曈曈吃几口奶就停下来,盯着小彩不肯再吃,小彩就用手指在曈曈的小脸上轻轻刮一下,用一种母亲的柔光跟自己的孩子对视,这种母子间的目光交融,应该是世间最温馨最美妙的情感交流吧。小彩给自己六个月大的孩子哼唱着摇篮曲。

月亮不睡你不睡,

每天陪你我不累。

宝贝睡了我才睡,

你是妈的小宝贝。

小彩轻轻哼唱的时候,曈曈就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妈妈,小彩对怀里的小不点儿真是越看越喜爱,小彩就继续哼唱着:

人生在世三万天,

有酒有肉小神仙。

今朝有酒今朝醉,

没心没肺我不累……

这时候,老零来了小彩家。老零人还没有跨进大门,声音就先传进来。老零说,小彩我看到你家老冯一大早开车走了,是不是回城里了?

小彩看到老零用两只手捧着手机走进来。小彩说,老零,别人是拿手机,你干嘛用双手捧着手机走路?老零笑呵呵地说,小彩你不知道,我是一边走路一边听戏呢。你听听,是《朝阳沟》选段。小彩打趣说,老零你又不是拴保,也没有银环给你配唱,你一个人听得这么上心。老零在小彩对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下来,对小彩说,小彩你当银环,我当拴保,咱俩人配一段戏,就唱《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这段。小彩笑笑说,老零你可真有心劲儿,整天用你的大喇叭广播,你就不怕陈官庄的人嫌你扰民?

老零说,怎么可能呢?陈官庄谁不愿意听咱广播?咱都坚持了二十多年了。

老零看见八仙桌上放有苹果和梨,就挑出一个大个儿的苹果拿起来咬一口,老零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前些天我去找庆嫂录了几段唱词,有《穆桂英挂帅》,有《红灯记》,还有《沙家浜》,可庆嫂就是不肯录唱《朝阳沟》,她说你唱《朝阳沟》唱得好,让我找你,这不,我就来了。

小彩说,你自己录几段就是了,你不看我还忙着奶孩子呢。老零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彩胸前裸露出的那一片雪白,嘴上说,咱的广播也不能天天播我的唱段吧,最近我开始找几个年轻人录了一些,可咱陈官庄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也没有几个。小彩你可不能不录。

小彩笑笑说,老零你还挺会创新的。

老零说,那是,这都是活跃咱陈官庄人的文化生活嘛。如今陈官庄人在党的英明政策指引下,老百姓的日子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陈官庄的文化生活死气沉沉如死水一般可不好,咱就得当一个吹鼓手,做一个点燃朝霞的人。

小彩被老零的话给逗笑了,小彩说,老零你这番话听起来还真能唬住人,让人觉得你比陈老师知识都多。

老零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咱可不敢跟陈老师比,咱是啥?咱是满瓶不响半瓶晃荡的人,陈老师那是财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

小彩奶完孩子,就把曈曈给了香香,跟老零一起录唱。

其实,老零除了脑子不怎么好使,耳朵眼睛却特殊好使,所谓上天不给予你此,就必然给予你彼。有人总结老零说,老零是听得清,看得明,就是记不住。

有人打趣老零说,记得你爹打你不?

老零笑笑说,你可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咱就是木工活不开窍,要是让咱上战场,那可是一个顶三,不比他陈天德差。

老零的大爷,陈天祥的大哥陈天虎,也是陈官庄牺牲在淮海战役中的一位烈士,多年后,当爹的为了不至于将来自己的唯一独苗参军入伍,在一次给牲口铡草料时将老零的二拇指给铡了半截儿。按照陈天祥的说法,是自己不小心铡了自己孩子的手指。按陈官庄人的说法,这是陈天祥有意而为之。陈天祥是木匠,一个木匠的准确性无以伦比。当然,老零的手指被铡刀铡去半个手指头是事实,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就成了谜案。

老零自然就当不了兵,老零只能跟着父亲陈天祥学木工。

老零跟着父亲学徒,没少受他爹陈天祥的气。陈天祥是陈官庄有名的木匠,到了老零这里,似乎传不下去了。陈天祥三个闺女一个比一个灵泛,唯独这根独苗先天不灵泛。俗话说,心灵手巧,心不灵怎么可能手巧?老零跟着他爹走村串户,倒也不显山不露水。有一天,当爹的对儿子老零说,你也该出徒了呀。老零听爹这么一说,一下子心虚的很,老零看似谦虚地说,爹我还是跟着你吧。老零有自知之明,爹在场,他哪儿也会,爹不在场,老零的脑子就犯迷糊,尺寸怎么也弄不对。有一次,爹病了,老零一个人为一户人家做了一个衣柜,做成后老零怀疑衣柜的尺寸出了问题,老零悄悄量了一下,把自己吓了一跳,老零发现衣柜的高度和厚度都比常规衣柜少了一寸,老零想起自己在裁料时把尺寸给弄错了。老零做的衣柜虽有欠缺,粗看也不出左右,也能蒙哄过关,但老零心里发虚。老零的这一失误蒙哄过了主家,却蒙哄不过他爹,当爹的朝儿子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小声骂一声:你这个永远出不了徒的龟孙子。

儿子不争气,当爹的最后期望彻底破灭。最让老木匠陈天祥上气的,是他临老也没有赶上为自己做一副称心如意的棺木。

其实,这谁也不怪,怪就怪在苍天无眼。老木匠陈天祥好端端的身体,突然就患了肺癌,而且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

做了一辈子木匠的陈天祥,最终也没有给自己打制出一副棺木来。老木匠的病来的突然,一得病就卧床不起了。做棺木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做儿子的身上。老木匠的土板早早准备好了,他一直试图等自己病情有所好转后亲自来做自己的棺木。一个不知为旁人做过多少棺木的乡村木匠,一心想把自己的棺木做成一件精品,这种愿望应该不为过分吧,可是,苍天无眼,非要让老木匠突然患病。

有一天,陈天祥的病情突然有所好转,他支撑着走出院子。陈天祥其实是被自己的一个梦给吓醒的,他醒了以后觉得这个梦好生奇怪。他梦见一个奇小无比的棺木摆放在自家的院子里。老木匠走出院子的时候,儿子老零正在院子里做着棺木。老木匠惊奇地发现,扔在地上的那些木板尺寸不对!老木匠问儿子,我怎么觉得这尺寸不对?老零被问的哑口无言。其实,老零出差错的因素主要就是在尺寸上,往往是,该下一分料,老零下的是二分,该下二分的,老零下了一分。其实,三天前老零就发觉尺寸错了,一块棺材板被自己给裁短了三公分,这可怎么办?按照水桶原理,决定桶盛水量多少的关键因素不是其最长的板块,而是其最短的板块又称短板理论,也即水桶定律”,水桶原理是由美国管理学家彼得提出的,老零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这种狗屁原理,但这不影响老零对这一原理的应用,老零灵机一动,做出了他当木匠以来第一次也是最阴险的一个决定,那就是把所有剩下的木板裁短三公分。

这种理论可以用一次,但不能在一件事上无休止地应用,那一定会出问题。老零把第一块土板裁短三公分以后,再以这一标准裁另一块木板的时候,鬼使神差把已裁过的另一块木板又裁短了三公分,这样,所有的土板都需要裁短六公分。老木匠陈天祥看到的就是被他的木匠儿子裁短了六公分的一堆未成型的土板。老木匠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一只墨斗朝这个龟孙儿子掷了过去,正好就打在了老零的左眼角,那摇把正好就扎在老零的左眼角上方一寸的地方,很快,墨斗里的墨汁混合着鲜血从老零的眼角流淌下来,黑一道,红一道,黑红相融,从老零的脸颊淌下来。老零顿时失去了视线,说老子不给你做了。这当爹的也是一时性起,也不晓得恰好就打在了儿子的眼角。其实,一个乡村木匠,即使他不是一个好木匠,也绝对是有准头的,当爹的就是要砸这个不争气的龟儿子的,至于砸哪儿,他也没有去多想。老木匠发过火,就回屋咳嗽去了。那段日子里,老零总是被老木匠从老屋传出的一嗵嗵咳嗽声搅得心神不宁。活儿一紧,老零的心就发慌,心一慌,做活儿就缕不出头绪。因此,老零打制棺木的速度不仅不能加快,反而比平时的速度还要慢。老木匠一口痰没上来,就咽了气。老木匠临咽气也没有等到儿子给他做成棺木。

出殡那天,陈官庄的男女老幼一齐目睹了老木匠陈天祥离开陈官庄的最后情景,一代名匠的棺木竟那么无以伦比的窄小。在陈官庄人的记忆中,还从来不曾见到过如此窄小的棺木,人们议论纷纷,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身着孝衫的老零。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零以泪洗面,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恐慌。自然,老零最清楚,这具不合通常规格的棺木,源于他在尺寸上的一再出错,这些差错注定了老零木匠生涯的最后终结。

老零,你爹的棺木为啥那么小?

老零,是不是你把尺寸弄错了?

老零你是不是图省料呀!

在埋葬了父亲的那些日子里,老零几乎每天都要经受这些在他看来无聊至极的提问。老零一直搞不明白,自己错是错了,可谁规定了棺木的尺寸大小?这种约定俗成的标准,不是害人吗?陈官庄一带是土葬,棺木深埋在五尺地下,三年五年,不照样都是腐烂掉吗?

老零觉得自己挺冤枉,可他去找谁评这个理?

事后,老零呆在家里一个月没出门,他在家里精心打制了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小板凳分别送给了左邻右舍。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陈官庄的人都说,老零做小板凳还是挺胜任的。

陈官庄的一些人闲着无事就喜欢到小彩的“行宫”来闲坐。

小彩觉得,大家愿意到家来闲坐,这也是一种荣耀。小彩热情好客,得益于老冯的强力后盾。小彩的热情好客,没有一种支撑,就行不通。任何一种现象背后,都有一种促使其形成的内在缘由。小彩家的院子原来曾是陈官庄二小队的打麦场,离村中央的关爷庙相隔也不太远,是村里传统的聚集场所,小彩把这片空场地盖成了一座二层楼房,院子很阔绰,比小彩原来期望的“五裹三”的大院落子还要排场。

把二小队的打麦场变成了自家的院子,小彩可是费了心思的。当初她跟老冯说,陈官庄最好的地段就是二小队的打麦场。老冯说,小彩你觉得哪儿最好,咱就占哪儿。小彩说,老冯咱可得想个办法。老冯说,小彩你去把陈官庄的村干部都叫来,还有陈老师也叫咱家来。

那天中午,在小彩家的老屋,老冯把村上的干部全给灌醉了。喝酒前,老冯跟村干部一班人说,我听说陈官庄一直想修老戏台,我出十万够不够?村干部们异口同声连说够够够。老冯又说,如果戏台修了,关爷庙在戏台的对面,破旧不堪也不好看,随后再把关爷庙也修修。村干部们说,那当然好,就是缺钱。

两个月后,陈官庄的戏台和关爷庙焕然一新。老冯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戏。

村里贴出公告,所有陈官庄的人,三天不支锅,由小彩宴请全村男女老幼。

二小队的打麦场支起大锅,统一吃大锅饭,这在陈官庄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陈官庄的人喜欢看戏,但比看戏更上心的,是大鱼大肉猛吃三天。陈官庄的老辈儿人说,当年“陈老财”人称“陈善人”,他在荒年支锅施舍过粥,想不到陈老财的重孙女小彩今天会宴请全村男女老幼。陈官庄的人觉得这阵势比逢年过节还热闹,还排场。陈官庄的人说,不看别的,就看看老百汾可口可乐空瓶子空箱子堆成了小山一样,全村的狗一声不叫只顾低头啃骨头的阵势,就知道小彩花了不少钱。

陈官庄的人都在为小彩算一笔帐。有人好奇地问小彩花了多少钱?小彩说,不知道,老冯弄的。有人就问老冯,老冯说,不知道,是小彩张罗的。

宴会的最后一天,村干部陈建安说,大伙大吃大喝了三天,戏也看了三天,还有一件事跟大家商量,大家知道,小彩家的房子老旧,住宅窄小,我不说大家也清楚,现在小彩有心想占用二小队这片空地盖一座房子,原先这地方是打麦场,空置了多少年,村里也研究过,正好大伙都在,就当今天开的是村民大会,大家看有没有意见?

村干部这么一说,大家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一阵七嘴八舌。也有一些喜欢喝酒的,刚才停止了猜拳行令,急着想继续,就喊,同意,同意,没意见。

在一块公共场地上建私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冯又用了一次“王炸”,就轻而易举搞定了。小彩心疼钱,老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舍才有得,想办成事,就得大方,只有出手大方,才能成事。

小彩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无比的幸福。

更让小彩心满意足的是,老冯为她盖的房子远远超越了她原先的想象。

把老冯为小彩盖的这幢二层楼房称作“行宫”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老冯按照小彩的设想,请专业人员绘制了设计图纸,并进行了多次方案修改,最终确定了仿古建筑风格。以往陈官庄人盖房子可没有这么讲究,小彩家的楼房却是按图施工。楼房一楼有廓柱,有会客厅,室内有红木旋转楼梯,主客厅超五十平,主卧带飘窗,楼面瓷砖挂面,楼顶为琉璃瓦顶,整个楼房自成体系,古朴典雅,富丽堂皇,无以伦比。再看室内装潢,家具摆设,陈官庄的人只有见过世面的人才认得是啥物件。陈官庄的人看了,没有不啧啧称叹的。

最值得称道的是小彩家装的空调,那可不是一般的空调,小彩家的空调既可以用电,还可以用空气作为动能,据说叫什么空气能,陈官庄人可是闻所未闻,就别说享受了。

老冯花一番功夫在陈官庄为小彩建一座如此气派的楼房,应该说是他多年建筑实践的一种刻意追求,作为一样建筑典范展示给陈官庄人,充分体现了老冯对小彩的深情厚爱,更体现着一个建筑行业老板的智慧与实力。老冯专心致志,精雕细琢,打磨出一个样板楼房,对小彩来说,是一种美好夙愿的如愿以偿。没有谁不对一种美好生活充满向往,老冯让小彩在西河漕四邻八村拥有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荣光。用老零的话叫做:上有望京楼,下有“光彩楼”,上下呼应,空前绝后!

正式入住“行宫”那天,小彩躺在二米宽的红木大床上,自然是心旷神怡。那个夜晚,月光朦朦,透过宽敞的大飘窗仰望陈官庄的夜色,小彩突然有一种岁月静好、幸福满满的感觉。此时的老冯却是醉意朦胧,他盯着身着白色薄纱睡衣的小彩在自己眼前晃,老冯想,这样的尤物,真是世间少有,百看不厌呀!这是我的女人!这样凸凹分明错落有致的胴体,就好似一件上好的瓷器,光滑透亮,沁人心脾。小彩走过来,情不自禁抱着老冯说,老冯你真好!老冯用色迷迷的眼神儿问,我哪儿好?小彩说,哪儿也好。老冯就逗小彩,哪儿最好?小彩就骂声“老流氓”。

老冯一脸奸笑地说,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这个。那我就按你说的办。

老冯就开始采取迂回战术对小彩身体打游击,小彩就哼哼唧唧配合着。当老冯开始占高地、攻山头一样猛烈进攻时,小彩就会渐入佳境,并很快溃不成军。小彩曾对老冯谈过自己的感受,小彩说,那个时候我就跟悬在了半空中一样的感觉,无所依傍虚无飘渺。后来每当老冯感觉小彩又到了那样的状态时,老冯就会往锅底加一把柴,让火焰烧得更加猛烈一些。

可是,这一晚,小彩却感觉没有尽兴。

小彩像过电影一样,回想起了她的从前。从前慢,从前苦,从前就似那不堪回首的漫漫长夜。从太爷爷开始,陈家四代人在陈官庄一直是被人同情的对象。太爷爷虽贵为“陈老财”,但被斗争后,以下三代一贫如洗,小彩爷爷陈天理死在囚笼里,小彩爹陈有才被洪水卷走连尸首都没留下,小彩娘寡妇养孤女,其中滋味甘苦自知。小彩一直忘不了在很小的时候,那些玩伴们让她惊慌失措的情景,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只小毛毛虫吓唬她,说要让小毛毛虫钻进她的屁股里,吓得小彩一口气跑进陈老师的办公室不敢出来,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在她的童年记忆里,成为她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小彩不是那种对往事耿耿于怀的人,她不记仇,她又能跟谁记仇?从自哀自怜,到自强不息,再到荣华富贵,小彩觉得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了老冯,小彩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的命。

然而,小彩的发迹暴富让陈官庄的一些人心里产生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要说陈官庄的人有一种仇富心态,未必会有人认可,但自从小彩的“行宫”一落成,陈官庄说啥话的人都有了。

陈官庄的人说,小彩是靠老冯起家的。

小彩在陈官庄站稳了脚,靠的是老冯,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陈官庄的人普遍认为,小彩的“行宫”再好,那是老冯给盖的。按说,一个女人,有了房子,是自己的男人给盖的,难道不行吗?但老冯是小彩的男人吗?是,也不是。小彩跟老冯过在了一起,可老冯是有老婆的,也没有跟自己的老婆离婚,虽说小彩也跟老冯生了孩子,但在陈官庄的人看来,这是不一样的,小彩不是明媒正娶,终究是老冯养在外面的一个女人。

有一天,陈天德在关爷庙前碰上了小彩,陈天德对小彩说,小彩,总有一天你会抓不住老冯的,老冯会开溜。

小彩说,老冯不会。

陈天德说,你不信走着瞧。

小彩说,天德叔你可不要咒我。

陈天德说,小彩我是为你好。

小彩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说的不对!

陈天德说,那老冯怎么不跟他老婆离婚,跟你结婚?

小彩说,我可不逼迫老冯离婚,这么多年,老冯一直跟我过,也没有跟他老婆一起过。

陈天德说,人家老婆有一张纸,可你没有。

陈天德的这句话让小彩感觉心底猛地抽搐了一下,小彩没有再言语。

这时候陈天德又说,小彩,我一直觉得老冯当初给你设了一个圈套。

小彩说,是不是圈套,都过去了,我不在乎,老冯对我好,我很满足。

陈天德感觉喉咙深处蕴含了一口浓痰,却怎么也唾不出来。

对陈天德的忠告,小彩不是第一次听到,小彩也不想把别人的这种提醒留在心里,小彩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小彩正在院子里用喷壶浇老冯给她买回来的花卉。在院子的东墙根,老冯给小彩焊接了一个很大的多层花架子,老冯拉回的花卉大都摆放在花架子上,只有少数几盆花摆在了室内。对老冯的这些行为,小彩觉得十分奇怪,老冯看上去大老粗一个,却往往能让小彩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总让小彩生出一种美滋滋的感觉。老冯说,小彩呀,你看我给你弄的这几盆郁金香,好看吧,你看每一盆花色都不一样,这样看起来特别漂亮,这郁金香还特别耐寒,室内室外都适合养,而且气温不太高的时候也不需要经常浇水,我们时常不在陈官庄住,所以,不能养那种每天都需要浇水的草花。老冯比小彩还懂得这些花卉的习性,小彩夸老冯是一个粗中有细的好男人。老冯就说,我是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就细。小彩说,老冯你又没正形了。

小彩一边浇花,一边哼着小曲,想着心事。她给两棵石榴树围了一下土,浇了一些水,这是老冯前几天才刚刚栽培的,老冯告诉小彩说,这是两棵六年龄的石榴树,最快明年春天就可以开花结果了。石榴树花盛开的时候,那种红红火火朝气蓬勃的状态和景致让小彩特别喜欢。记得小时候,她家的老院里有一棵老石榴树,一年只结十几棵石榴,后来树干慢慢地干枯了,就不再开花结果了。现在老冯给她一下子弄来了两棵石榴树,让小彩心情特别地高兴。小彩问老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石榴树?老冯诡秘地一笑说,我当然知道小宝喜欢啥。小彩在老冯左脸颊上亲一下,说,奖赏我家老冯一个。老冯说,不算。小彩就在老冯的右脸颊上亲一下。老冯说,还不算。小彩的脸一下子就羞红了。

小彩刚给石榴树浇完水,庆嫂来了。

庆嫂一来,小彩就跟庆嫂坐在院子里唠。小彩从屋里搬出了一把有扶手的椅子让庆嫂坐。庆嫂说,院子里这么多座位,不用搬。小彩说,石墩子凉。

庆嫂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庆嫂手里拿着一只鞋垫,边衲鞋垫,边跟小彩聊天。小彩说,庆嫂你都六十了眼睛还这么好,还能做这种细活。

庆嫂说,前些天我去你娘那里要了一副鞋垫图样儿,你娘比我年长好几岁呢,可人家视力还那么好,能看清那么细小的图案。

小彩说,我娘除了耳聋,眼睛可是好得很。

庆嫂说,你娘还是不肯搬来你这里住?

小彩说,可不是,怎么劝她都不肯来。

庆嫂说,老人有老人的想法,由她吧。

小彩嗯一声,然后问,庆嫂今天闲了?

庆嫂说,一大早我跟你们陈老师绊了几句嘴。

小彩说,你怎么跟陈老师吵嘴了?陈老师可是好脾气,人家可不会主动跟你吵。

庆嫂说,外明不知里暗,小彩你是不知道,你那陈老师犟起来,可是一头牛。

小彩就笑了,小彩说,男人都这样儿,我家老冯也犟,可他在我跟前不敢犟。

庆嫂说,小彩你有法子,能降住男人。

小彩就咯咯地笑了。小彩问,庆嫂刚才你说跟陈老师吵,因为啥?

庆嫂说,因为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家老二不是刚处了个对象吗,女方提出的条件是,必须在城里买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小彩你说说,现在的女孩子胃口怎么就这么大!我跟陈老师说起这事,他头都不抬,不理我。他一大早就搬着一本书看,整天在忙着写什么族谱,一天就不干正事。

小彩说,男人想做的事,咱们女人就不要拦绊,越拦绊他就会越犟。老冯做啥事,我从不拦绊他。

庆嫂说,我哪儿能跟你小彩比呀,你们是老夫少妻,老冯这是老牛吃嫩草,光顾上啃吃,那顾得上撂蹶子!

两个女人就咯咯地笑了好一会儿。

后来小彩说,要说买房子,我觉得起码也得一百平,将来你们老俩口去了住着也方便,要是二室一厅,就不够住。

庆嫂说,话是这么说,可两人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提这种苛刻条件,你说气人不气人。

小彩说,陈老师啥态度?

庆嫂说,啥态度?不答应呗。

小彩说,那你两人态度一致呀,还吵啥?

庆嫂说,话是这么说,可也得想办法满足孩子不是?可老陈却要坚守一个死理,说当初老大在村里建了新房,老二在村里也给他准备了一院,要是老二再去城里买房,将来老大一家会说我们不公道。你说说,这老顽固,此一时彼一时嘛!小彩你也知道,我二十三岁生下了老大,三十五岁才生的老二。小彩说,老大老二隔了十二岁。庆嫂说,可不是,两个人一个属相,都属猪。小彩说,那些年政策不准许生二胎,谁家生二胎还不是偷着生的。庆嫂说,生老二时东躲西藏,遭的那份罪,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人呀,一辈子可真不知道会经历些啥。

小彩就安慰庆嫂说,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不管家庭条件怎样,都要在城里买房,哪个当父母的不发愁。庆嫂说,发愁归发愁,既然人家提出来了,你不答应买房,孩子的婚事不就泡汤了?小彩说,庆嫂你说的对,这种事哪能一碗水端平?再说你们家老大老二隔着十几岁呢,不同时代,就得不同对待,有所偏心,也是常理呀。

听小彩这么一说,庆嫂脸上才有了一些喜色。庆嫂说,小彩哪天你帮我劝劝你们陈老师。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东拉西扯,不一会就转移了话题。庆嫂说,刚才我来你家时,在关爷庙前碰上了陈天德,我跟他说话,他吭都没吭我,你说这陈天德,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就成了怪里怪气的一个人,我估摸着,这或许跟陈天德那个地方出了问题有关,想想真是命呀!

小彩被庆嫂的话吓了一大跳,小彩问,庆嫂,陈天德哪儿出了问题?我怎么不知道。

庆嫂说,哪儿,还有哪儿?下身那个地方呗。

小彩“哦”了一声,你说的是真的,庆嫂?

庆嫂说,这还有假?要不,他老婆美玉怎么早早就跟人跑了呢。

小彩说,美玉婶子不是被人贩子给拐走的么。

庆嫂说,人贩子能拐走一个大活人?他老婆要是不乐意,能自己跟着人贩子跑掉?

小彩说,说的也是,庆嫂,你说男人那方面不行了,女人就会跑掉?

庆嫂说,小彩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让你家老冯一年不要来陈官庄试试。

小彩赶紧接话说,那可不中!

庆嫂说,这不就对了。老婆跑了,也不能全怪人家美玉。

小彩说,可是,天德叔也够可怜的,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原来有这点儿小缺陷。

庆嫂说,是大缺陷!

两个女人就又笑作一团。

十一

天气骤然突变,瓢泼大雨几乎没有停歇,一口气下了三天。这场雨下得让陈官庄的人有些惊慌失措,陈官庄的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雨。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陈官庄的人说,当年那场雨也是在夏天将要结束秋天将要来临的时候下的。整整一个夏天几乎没有下一场透雨,谁想夏天就要结束了暴雨却来了。

陈官庄靠山而居,陈官庄村外是由南向北蜿蜒而过的露水河。这露水河是一条长年干涸的河流,上游源头隐藏在太行山的皱折里,名不见经传,由上而下,兜兜转转,流经到陈官庄一带,地势才变得平坦了,但其上游三十多里,一路都是陡峭的沟壑野岭,一旦遇上暴雨连降,极易发生山洪暴发,河水就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奔腾而下。从有史记载以来,露水河发生洪水冲毁村庄房屋冲走村民的情形时有发生。

暴雨下到第三天,露水河滩洪水如约而至,滔滔洪水奔流而下,陈官庄外那些刚修整的农田照例被冲刷的一干二净,连河滩那些来不及搬运走的采沙机械也被洪水冲的无影无踪,那些未来得及运走的沙石,也都泥沙混杂,随滔滔洪水被卷走。好在陈官庄村地势相对较高,露水河的滔滔洪水除了冲走陈官庄在露水河滩的田地以外,洪水并不能对村庄造成大的威胁。陈官庄的人多数跑到了村口看洪水。陈官庄的人说,就看下游的杨家庄和李家庄了,要是河水再往上涨,一准又要冲走人了。

看这洪水,比二十年前那场洪水还要大还要猛。那年的大洪水,冲走了陈官庄三个壮年男人。有人说,小彩她爹还不是那年被洪水冲走的,那时候陈官庄的人都下河去捞浮财,要不怎么会被洪水卷走?

就在陈官庄人庆幸村庄不会被露水河的洪水波及的时候,一股洪水突然从村背后一泻而下。

陈官庄的所有人这才猛然意识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陈官庄是紧靠山坡,但陈官庄地形特殊,陈官庄其实是呈扇形而居,南半扇居住着一小半人口,北半扇居住着一大半人口,两扇夹着一条沟,一条沟顺延而上,就是著名的骡断岭和官戒岭。每逢雨季,从骡断岭和官戒岭汇集而成的洪水,经过沿河站,顺势而下,将陈官庄一分为二,其危险程度甚至高于露水河滩的洪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从骡断岭和官戒岭汇集而成的洪水从村中央直流而下,洪水漫过平时预留的泄洪沟,很快就危及到了沟两岸低凹处几户人家的房屋。处于危险的几户人家立马开展了自救,村里通过老零的大喇叭紧急广播,要求全村男女老幼出来抢险救灾。

陈官庄人救洪灾的传统办法是把门板摘下来挡洪水。靠河岸居住的几家已经摘下了门板挡在了自家门前,但更多的家户开始束手无策。前些年谁家的门板都可以摘下来,但现在多数人家换成了铁门,门板摘不下来。有人提议说,把全村所有闲置的预制板给运过来,可用作阻拦洪水。

预制板曾是陈官庄人作为盖房的主料,但这种预制板几年前就已经被淘汰不用了。现在陈官庄人盖房子,下边扎根基打圈儿梁,叫“满堂红”,上边顶棚用灌浆的方式浇注称作“老天棚”。陈官庄的人在建房盖屋上总是走在最前边。

除了水泥石块,预制板和门板是阻拦洪水的最好救灾物品,可这东西去哪儿弄?人们正在犯难的时候,有人提醒说,老零家还存放着上百块预制板呢。

老零就在现场,人们赶紧跟老零商量说,你家的预制板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老零赶紧摇头。那可不中!这预制板是咱老爹在世的时候准备给我翻盖房屋用的,怎么能用来挡洪水?咱可不能当败家子!

村干部陈建安过来跟他做工作,怎么都说不通。

老零说,不中,谁说也不中。

有人问他,怎么不中?

老零说,预制板是咱老爹给弄的,我说了不算。

那人说,你爹都死了快二十年了,莫非要掘开你爹的坟问问他?

老零说,行呀,你去挖开问他吧。

老零的话把众人逗笑了。陈官庄的人觉得这老零就是个“八毛”。八毛是陈官庄的外来语,是骂人“半吊子”的意思。陈官庄引进了一些外来语,慢慢就成了地方语。老零不同意,其它地方也没有,怎么办?旁边有人就有意给老零戴顶“高帽子”,老零,你爹可是个好人呢,你得跟你爹学。

老零说,俺爹是好人,咱是坏人?我早先就跟村干部说想在二小队打麦场上盖座房子,好说歹说谁都不同意,结果你们把那块黄金宝地给了小彩,让小彩盖了个行宫。现在用着我了,不中!

你有小彩的本事?小彩是谁,你是谁?

有没有小彩的本事,咱先不说,这预制板咱是坚决不同意用!老零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式。

老零不同意借水泥预制板,有人跟村干部提议,把陈老师叫来试试,他或许听陈老师的。陈老师就在一旁,赶紧过来做老零的工作。老零说,陈老师,我不是不让用,是我家的房子还没有翻新,还要用呢。陈老师说,这预制板就是暂时用用,等洪水退了,就还给你了。老零说,用过的预制板再上房,那就不好了,不中!

陈老师都做不下工作,事情就僵到了这儿。

小彩抱着孩子走过来,小彩对老零说,老零你应该把你家的预制板贡献出来,你现在又不盖房子。

老零一看小彩也来劝自己了,就说,小彩你来劝我,我提一个条件,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同意。

小彩说,啥条件?

老零说,等这场雨停了,让老冯帮我把房子翻新了。

小彩说,你说啥?

老零说,让你家老冯帮我把房子翻新,我家房子漏雨呢,不信你去看看。

老零家的房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老旧瓦房,屋顶漏雨,这谁都知道。

这时候,有人喊:村西头塌方了!

洪水最怕塌方,一塌方,就会有房屋冲垮和倒塌。怎么办?时间紧迫,人群中一阵躁动,小彩怀中的孩子给吓哭了。小彩一边哄着曈曈,一边跟老零说,村干部都在场呢,等年底让村里帮你申请危房维修款还不中?

村干部陈建安说,中中中!这个好办。

老零说,这还不知到了猴年马月呢,你们中,我不中!

小彩急中生智说,如果村里办不下维修款,我再让老冯帮你翻盖房子,中不中?

老零迟疑一下,然后说,老冯又不在场,你家老冯要是不帮我,咋办?

小彩说,你看你这个老零,露水河洪水滔天,老冯也来不了陈官庄啊!你怕我做不了老冯的主?你看,村干部不是都也在场嘛。

老零说,我不信村干部的,我就信你家老冯,你跟老冯接通电话,让老冯答应,我就同意。

小彩拨通了老冯的手机,老零听到了老冯的承诺,才答应下来。

老零一答应,就有人开着吊车去吊装老零家的预制板了。

那百余块预制板在这场抗洪救灾中,还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十二

雨住了,天晴了,洪水也退了。乡里的甘乡长来了陈官庄,当着陈官庄人的面,对小彩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说服老零捐出预制板的行为大加赞赏。甘乡长还悄悄对一旁的村干部陈建安说,明年村里换届,小彩是村主任最佳候选人。

小彩听了乡长的话也十分荣幸。

老零把自家的预制板贡献出来用于抗击洪水,功不可没,甘乡长答应年底给老零家不少于一万元的房屋修缮专款补助。老零在大喇叭里轮番广播,说甘乡长都表扬他这种大公无私义举。

其实甘乡长没有说老零这是义举,陈官庄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陈官庄的人从来也不把老零的话当回事,老零这是拿甘乡长说事。之后老零在广播里播放了小彩唱的《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

小彩把曈曈放在婴儿床上,这时候老冯开车回到了陈官庄。小彩一看老冯回来了,就赶紧招呼香香给老冯做晚饭。老冯对小彩说,一会儿我去跟陈老师喝酒去。

小彩问,你怎么一回来就又去跟陈老师喝酒?

老冯说,我刚才在路上的时候,陈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他说要跟我商量事情呢。

小彩就没有再说啥,小彩说,那一会儿你早点儿回来。小彩轻轻地朝老冯撒娇说,人家想你呢。老冯一听这话,赶紧说,那我不要去喝酒了。小彩说,你就跟小孩子似的。老冯笑笑说,那我早去早回。

小彩照例又让香香准备了两个菜。

老冯去了陈老师家,小彩突然想起好久没有去看老娘了,就拿了些吃的去了娘那里。

小彩有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小彩娘却没有跟着小彩搬过来住。小彩怎么做工作,都没有做通娘的工作,小彩娘住的,还是小彩的太爷爷被扫地出门后,留给陈家后代的那三间破瓦房,那是小彩爷爷陈天理、父亲陈有才及小彩三代人居住过的老房子。

小彩的爷爷陈天理十二岁那年,日本兵串入太行山区,来了陈官庄。陈官庄一带是八路军“太南办事处”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都以为陈官庄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日本兵不会进来,谁想这日本人还真进来了。在陈官庄的地界,日本兵如无人之境,横冲直闯到了陈官庄。陈官庄的大人孩子都跑光了,唯有陈天理不知道怕留在村里,让日本兵给逮住了。

日本兵没有打他,塞给他几块糖,说几句小孩子大大地好之类,然后让他骑上高头大马,头前带路。

八路军在哪儿,往哪儿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晓得?陈天理先是傻傻地笑,后是嘤嘤地哭,但他从高头大马上下不来,只能信马由缰往前走。陈天理骑着高头大马上了沿河站,再往上走,就到了骡断岭。

日本兵跟着前头的陈天理一路往上走。日本兵先是好奇,后来就累得气喘嘘嘘了。日本兵就把陈天理一脚踹下了战马,陈天理连滚几个翻身,跌在了深沟的草丛里。谁想,陈天理恰好把十几个日本鬼子引进了八路军和游击大队的伏击区,一队日本兵被全歼。

陈天理并没有摔死,而是被八路军救起,成了抗日小英雄。

陈天理成了抗日英雄,如果按着这个走向发展,陈家的历史就不是后来的模样。

陈天理从小胆子大,敢骑日本兵的高头大马,成年以后却养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品行。1948年初秋的某一天,地方组织来陈官庄征兵,陈官庄的人都说陈天理当过抗日小英雄,应征入伍是他的不二选择。可事情往往不会照着人们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下去,那一天,陈官庄的人怎么也找不到陈天德在哪里。

陈天理不是躲避兵役,而是他一个人上骡断岭打野兔去了。

陈天理错过了这次征兵,这次陈官庄应征走的八个人,就是陈官庄家喻户晓的“八壮士”。

几年后,陈天理娶了一个有些呆傻的女人,这个女人在陈天理出事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了。

身高马大的陈天理整日无所事事地在陈官庄游荡。有一天,他游弋进了烈属军人陈天斗的家里。

陈天斗是陈官庄“八壮士”中在淮海战役时牺牲的烈士之一,陈天斗老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烈属,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只有四岁,孤儿寡母的日子何其艰难。陈天理打了坏主意也许就是临时起意,但陈天理所做的丑事在陈官庄很快被传开。后来区里来人,给陈天斗老婆做工作,让她大胆揭发陈天理的丑恶行径。在陈官庄召开的公审大会上,陈天理被五花大绑在关爷庙的老槐树上。其实,陈天理并非是背靠在大槐树上,因为大槐树还有一米多高的青石围挡。实际上陈天理是被捆在青石围挡上的。陈天理被强制低头认罪,实际上他不得不低头,因为捆绑的绳子实在是太紧了。陈天斗老婆热泪控诉:陈天理这狗东西硬把我拉到炕边,强行办了那事就走了。后来他又来过两次,每次都是直来直去瞎鼓捣一阵,办完事就溜了。

台下“轰”地就给笑喷了。

陈天斗的老婆依然不管不顾一边控诉,一边把鼻涕甩出老远,然后将残留鼻涕的手指在鞋帮子上擦拭了几下,接着又去擦自己脸上淌下的泪水。

公审员高喊:陈天理罪恶滔天,天理难容!

现场就有人跟着喊:打倒地主儿子,认罪伏法!

当天,陈天理就被戴上手铐脚镣带走了。

陈天理被带走后,陈官庄的人交头接耳了好一阵子。有人私下里分析说,兴许陈天斗老婆当时也是自愿的吧,陈天斗老婆青春年少,寂寞难耐,陈天理长得跟叫驴一样强壮,他人一来,她一准是骑驴就坡半推半就迎合了,要不怎么没有立马告发,而是被公安反复追问下才承认陈天理强奸了她。陈官庄人这么推断陈天斗老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个月后陈天斗老婆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婴。不过,一个月后孩子就夭折了。

陈天理被公安带走后,还没有等到判决,就死在了看守所。陈天理是被同室牢犯活活给折磨死的,还是畏罪自杀,谁也说不清楚。区里给陈官庄一个口头通知,说陈天理已死。

陈天理死了,陈官庄的人说他死得不明不白,也有人说他死有余辜。多少年后,村里的陈老师说,陈天理的名字起得就不好,怎么叫“天理”呢,这不是犯上么,天理难容呀?

不管怎么说,陈天理这一脉到了他这里基本就断线了。可是,陈天理的傻老婆在陈天理死后一个月,给他生了一个男婴,这个孩子就是小彩的爹陈有才。

陈官庄的人说,陈有才“没才”,只是他叫陈有才。

人活一世,草木一春。陈有才这个没有见过爹的孩子,也该是个苦命的孩子。陈有才成年之后,一直娶不到老婆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有一天,有一个穿着破烂的老者领着一个同样衣着破烂的女人路过陈官庄时,天黑了,过路人就借住在了陈有才家破房子旁边的驴圈里。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老者看到陈有才这个年轻人无依无靠,孤单一人过日子,就问他愿不愿意让这个女人给他做媳妇。天底下哪有这等的好事?但陈有才没有吭声。老者说,闺女虽然比你大几岁,但你看这模样,这皮肤,你陈官庄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女子?俺要不是家乡闹灾荒,子女多家里穷揭不开锅,俺可舍不得把这闺女留给你。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说句话!你要不同意,明天俺就带着闺女走了。陈有才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缺少硬通货。良久,陈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家满打满算只有三千块。老者说,三千就三千,我又不是靠闺女挣钱的。就这样,陈有才屋里就多了一个女人。

还是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没多久,公安突然来到了陈官庄,这件看起来有些蹊跷的事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个老者是人贩子,他已经把这个女人贩卖给第三家了。本来,再往后走,故事还会拓展下去,谁知到了陈有才这儿,人贩子出事被抓了。

人贩子被抓了,人贩子留下的烂摊子怎么处置?也许老陈家这一脉不该断,这个被人贩子拐卖过几家的女人却愿意留下来。这个白光净面,有点耳背的女人,有一个非常别致的名字,叫杨玉环。杨玉环因为耳聋,所以陈官庄的人很少见她说过话。杨玉环被拐卖到陈官庄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从陈有才家的户口本上杨玉环的出生年月推算下来,杨玉环当时应该是二十四岁,但她的实际年龄应该在二十八岁上下。

杨玉环跟了陈有才,五年过去了都没有开怀生育。就在陈官庄人认为杨玉环不会生育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杨玉环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杨玉环临盆生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杨玉环这一生似乎就是来做一件事,就是跟小彩的爹陈有才共同完成生下小彩这个女儿,然后她就像是一个哑吧一样,从来不跟陈官庄的人说话交往。小彩小有时候,企图问出娘的身世,娘却闭口不谈,说自己也不晓得。杨玉环不温不火,从来不曾打过小彩一巴掌。小彩跟娘说话的时候,必须高声说话,因为声音小了娘听不见,所以小彩声音清脆响亮。陈官庄的娘们儿都会下地劳动,唯有小彩娘下地劳作不是一把好手。但小彩娘不是啥都不会,她会绣花,会剪纸,尤其鞋底上绣的花样,陈官庄没有哪个女人敢跟小彩娘比,她剪的窗花,在陈官庄那是一绝。陈官庄的女人都不多跟小彩娘交流,但陈官庄的女人大都去过小彩家找小彩娘要鞋样儿,要窗花。

小彩来到老屋,看见娘正在灯光下做着她的剪纸。几十年如一日,小彩娘重复着她的喜好,就似把自个儿的一生都融在了这些剪纸当中。

十三

甘乡长又来了陈官庄。这一次甘乡长是冲着老冯来的,他来跟老冯商谈修建望京楼的事。甘乡长这次来还带来了规划设计院的吴院长和当地民俗专家老梁。

甘乡长是一位年轻的乡长,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人又长得帅气,小彩跟甘乡长开玩笑,称他为“小帅哥”。

小彩端上了四个菜:上党腊驴肉、黄瓜拌粉丝、葱白炒土鸡蛋、长山药炒黑木耳,这自然是小彩的厨艺。

老冯给客人倒了酒。甘乡长说,冯总,按规定我中午不能饮酒,你跟吴院长和老梁三个人喝,我以茶代酒陪你们。

老冯说,不是说客随主便么,甘乡长你就陪我们喝一杯。甘乡长瞅一瞅酒杯说,这一杯也足足有一两吧?老冯说,没有,不到一两。甘乡长笑笑,没再计较。

四个人一同举杯算是开场。甘乡长说,外乡人一说西河漕,总以为是在山沟里,其实不然,陈官庄这地方,地界开阔,山青水秀的,尤其一到现在的季节,满眼都是好风景,真是一个好地方。

老冯说,陈官庄村外的露水河,只可惜是一条干涸的河。

民俗家老梁说,露水河,顾名思义,它本来就是一条季节河。

老冯说,我看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河滩里挖泥沙。

甘乡长说,泥沙是宝,也是害,整个一个露水河滩,私挖乱采现象屡禁不止。

民俗家老梁说,老百姓挖沙,卖一些钱,也是一个小收入,你们可以把它列入扶贫项目。

甘乡长说,这个我也想过,但这露水河,虽在咱这地界上,但属海河流域,不归咱地方管辖。

吴院长说,如果把露水河治理好,搞个漂流,也是可行的。陈官庄背后的望京楼、沿河站、骡子断、官戒岭一系列自然景观,我觉得如果规划好,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旅游产品。甘乡长接话说,这西河漕一带沿露水河两岸,分布着为数不少的自然景观,但一直欠开发和挖掘,县里已经把我们良庄乡列为旅游开发的重点区域,但资金问题一直是发展瓶颈。老冯给甘乡长又倒了一杯酒,甘乡长也没有制止,又端起来跟老冯碰杯。甘乡长有些兴奋地说,露水河如果能带动起来,确实可以解决当地老百姓的收入。良庄乡要发展,还得仰仗冯总这样的大老板来带动。

老冯就把酒杯里的酒干了,然后说,我一个大老粗,就是有几个钱而已。老冯说着话自顾又倒满了酒杯,端起杯子对甘乡长说,甘乡长我再敬你一杯,你随意喝。

甘乡长说,这怎么行?两个人就又碰了杯。

甘乡长两大杯酒下肚,就好似一位热血青年了。甘乡长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说,望京楼是一个好品牌,我们要抓住机遇,超前发展,弯道超车。

老冯心里想,狗屁弯道超车,弯道超车准翻车,为啥当官的都爱空喊口号呢。嘴上却说,甘乡长年轻有为,如果把望京楼的事做成了,你就该提拔了。

甘乡长笑笑说,提拔不提拔,由不得咱,怎么干,由咱。做旅游产业,重在做品牌,我觉得望京楼是点睛之笔。前些年,县里把通往望京楼的旅游公路只修到了沿河站,再往上就搁置下来,还是原来的旧道路。以后,可不能再做半途而废的事情了。

吴院长说,要想把望京楼这个旅游景点做好,还需要做好一系列的配套项目建设,这就需要得到专项资金扶持。

正把酒言欢时,甘乡长接到电话通知,让他三点钟回县里开环境治理会议。

等甘乡长一走,老冯说,甘乡长走了,咱也不着急了,午休一会儿再去。老冯就让小彩安顿吴院长和老梁二人去了楼上休息。

老冯醒来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老冯走出院子,一看天气由晴转多云,就说,这天气,不晒也不热,正好登望京楼。

陈老师早坐在院子里等候了。上午老冯让小彩告诉了陈老师,让陈老师也跟着去考察。

老冯喝了酒,小彩不让老冯开车。小彩给孩子喂了奶,然后把孩子给了香香,自己去车库开车。小彩问老冯开哪辆车?老冯说,开我的越野吧,上望京楼,又不是去城里。小彩说,越野车我开着不顺手。

老冯说,那是男人的车,你当然感觉不顺手。

老冯停放在陈官庄两部车,一部奔驰,一部宝马。老冯在盖楼的时候就特意建了两个车库。

记得刚给小彩买了“宝马”,小彩兴高采烈地开着车,还不忘在老冯脸上亲一口。老冯打趣说,女人天性就爱骑马,他妈的这宝马车,就迎合了女人的虚荣心。

小彩喜气洋洋地说,那是,这宝马感觉就是舒服,开起来也感觉特棒!

老冯打趣说,你是我的小宝,这车是你的大宝,小宝坐大宝,我以后可得闲了。

小彩说,美的你!各是各。

小彩把越野车开出,老冯坐前排,吴院长老梁和陈老师三人坐后排。

通往望京楼的道路虽然也属于那种山路十八弯,但坡度不是太大,因全程道路没有完全贯通,所以沿途车辆不是太多。他们很快就到了“沿河站”。陈老师让小彩停了车。

这沿河站可是有故事的。陈老师指着一块巨石给大家介绍说,你们看路边这块大岩石,像一个大鼓面一样平坦,路过这里的人喜欢坐在这岩石上歇脚。这块岩石内心是空的,如果用石头敲击它,就会发出“嘭嘭嘭”的声响。陈老师这么一说,随行的几个人就各自拣起一块石头在石岩的中间敲打,果真就发出“嘭嘭嘭”的声响来。

陈老师站在岩石上跟大家接着说,一到晚上,沿河站这地方十分瘆人,胆子小的人一般不敢独自一个人走这段路。

吴院长问,为啥?

陈老师说,传说有一个赶路的人,在集上卖花椒回来,回后山去。走到这里,天已经黑了,这人也累了,就坐在这块大岩石上歇息,结果他看到前边不足百米的地方,搭着一个戏台,正唱着戏呢。这人也喜爱看戏,就往前挪了挪,坐在那里看戏。戏台上唱的是《杨门女将》。那天他卖花椒挣了钱,一高兴在集镇上喝了几杯酒,现在脑子还处于模糊状态,这人就一本正经坐在这里看戏。可是他发现戏台下看戏的人他大多不认识,似乎仅有那么仨俩人熟悉,也是早些年已经死了的。他虽有些纳闷,也没有去多想,就安心坐下来继续看戏。等戏看完,才起身继续赶路。事后他跟人说起这件事,人们都说沿河站那里唱戏给谁唱?那一定是给皇姑娘娘唱吧。因为皇姑庙就在那块巨石的正上方几百米远的地方。可是皇姑庙已经一年多不曾唱过戏了,你一定是遇上鬼唱戏了。那人想了想,那天好像一住戏,台下就没人了,舞台也没了。别人一提醒,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黄昏他看的是一场鬼戏。

陈老师这么一讲,小彩说,陈老师,你讲的怪瘆人的。我咋感觉心里有点儿发毛,快别讲了。

民俗家老梁说,这故事挺有意思。不过,在农村这样的封建迷信故事从古至今很有市场。这种故事口口相传,经久不衰。

一行几人步行上了皇姑庙。

吴院长说,这皇姑庙也不大呀。

陈老师说,这皇姑庙的规模没有官戒岭上的奶奶庙大,存在的时间也不太久远,应该是清朝嘉庆年间才有的。

民俗家老梁问,这皇姑庙应该与荣昌公主有关吧?

陈老师说,是的。据说原先庙里只供奉着皇姑娘娘一尊神像,不知何时起,人们又把菩萨也请进了庙里。这样一来,这庙里就供奉了两尊神像,而且当地人也习惯叫它奶奶庙了。每逢初一十五,一些村民也有来这里烧香许愿的。但比不上官戒岭上的奶奶庙香火旺。

陈老师把一行人领到了庙的背后,对大伙说,这庙后有一块残碑,你们来看一看。

大伙一起围到那处残碑处细看。

神宗招陈春元为驸马圣旨碑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夫妇人之大伦,婚姻礼之所重。帝女下嫁,必择贤俊为配,此古今通义也。朕已封长女为荣昌公主…(中间为花纹图)配为驸马。

万历二十五年岁次丁酉正月戊辰朔越十九日。

民俗家老梁仔细端详了好久,然后说,这就奇怪了,这块碑文字迹的后半部分破损不全了,但可以看出它应该是一块圣旨碑刻,怎么会立在这里呢?

陈老师说,听说这块碑最初是从陈氏祖坟挖出来的。陈官庄的人怕丢了这块碑,就把它抬上了皇姑庙。

民俗家老梁说,这可是一块极具史料价值的文物,要好好保存它。

从皇姑庙下来,大家上了车,小彩继续开车前行约五六里,陈老师又让小彩停了车。

大家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岔路口。吴院长指着这个岔口问,这里应该是通往骡子断的吧?

陈老师说,是的,我们所处的位置再往上步行大约十来里,就是骡子断,本地人也叫骡断岭。

民俗家老梁说,这骡子断的故事我清楚。

老冯说,我们大家都不太清楚,老梁你跟大家讲一讲。

民俗家老梁说,这里为啥叫骡子断?相传汉代刘秀跑南阳时,被王莽兵马追至此地,刘秀骑一匹大黑骡子,越跑越慢,眼见追赶的官兵越来越近,刘秀心急如焚,可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大黑骡子竟“扑嗵”一声躺在地上,刘秀怒火满腔,跳下马,举鞭就打,就在他的鞭子即将落在骡子身上时,忽然发现这骡子肚大如鼓,原来,是骡子要生驹产子了,刘秀只好将鞭子一甩,气愤地说,早不下(生),迟不下,偏在这节骨眼上要下了,就不能消化在肚里不要下!这本来是刘秀顺口说的几句气话,谁想,他话音刚落,原来硕大无比的骡子肚越来越小,随即,骡子“腾”地站起,驮上刘秀飞奔而去,将官兵甩得老远。从此这道山岭就叫成了骡子断,可惜从此以后骡子再不会生驹了。

老冯说,这刘秀一句话,就让天下的骡子都不会生驹了?这说的也够玄乎的。

民俗家老梁说,刘秀是后来的皇帝呀,他可是金口玉言。

陈老师说,等哪天你们去看看骡断岭的瀑布,在大山深处有一个一年四季不断流的瀑布,那里夏天也特别凉爽。传说在瀑布周边还生长着灵芝草呢。

民俗家老梁说,那我以后可得去看看。

再开车行走不远,陈老师又让小彩停了车。

陈老师站在路边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岭说,我们向南看,那道山岭叫官戒岭,这官戒岭的传说也与刘秀有关。

民俗家老梁说,这官戒岭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大石岭?

陈老师说,这官戒岭原来就叫大石岭。官戒岭上也有一座庙,是奶奶庙。这奶奶庙可比皇姑庙规模大,平时香火也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邻店,为啥要在这深山老岭上建一处烟火呢?这里也有一个传说。陈老师看一眼老梁说,老梁还是你讲吧。

民俗家老梁谦让说,陈老师你讲吧,你是当地人,比我要清楚。

陈老师说,那我跟大家讲一讲,讲的不对的地方,让老梁纠正。陈老师就接着讲起来。

西汉末年,王莾篡夺了刘氏天下,幼主刘秀在南阳起兵反抗,但因势单力薄落败而逃。王莾为了消除后患,令官兵在各州县和交通要道挂起刘秀的画像,并悬赏说,捉住刘秀者赏黄金千两,官至五品。刘秀只好挑荒山野岭躲避。这天,刘秀沿太行山跑到了大石岭,已是几天没有吃喝了,刘秀饿得头昏脑晕,从马背上下来,正准备去弄些山野菜充饥,恰好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手持拐杖,臂挽一个破篮子从山上慢悠悠地走来。刘秀忙迎上前施礼说,老奶奶,我被官兵追赶,已几天没有吃饭了,你能让我吃点东西吗?那老奶奶把篮子递给刘秀说,没有啥好吃的,就这“奶头散”(用粗粮面做成的窝头)给你充饥吧。刘秀拿起一个往嘴里一放,咬了一口,嘿,香甜可口,感觉天下再没有比这食物更好吃了。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竟把半篮子窝头给吃光了。眼看篮子里就剩下最后一个了,忽然山岭下烟尘滚滚,杀声连天,原来,是王莾的官兵追来了。刘秀一看,叫声不好,扔掉正吃的窝头,一把拉起老奶奶就要跑,老奶奶却不慌不忙地说,壮士请吃饱了再赶路不迟,有老妇在,他们杀不了你,说罢又将最后一个奶头散递给了刘秀。刘秀推辞不过,只好胆颤心惊地吃下了最后一个窝头。这时,官兵越来越近了,眼看就到跟前了,只见白发老奶奶用拐杖在刘秀前方划了一道白线,把拐杖往地上一插无影了。刘秀一看老奶奶不见了,以为上当受骗了,不禁仰天长叹,天灭我也!说罢坐地等死。这时,官兵已追到拐杖前,再往前几步,刀枪就可刺住刘秀,可奇迹发生了,只见官兵再三催马,就是越不过老奶奶的那道线,推不倒老奶奶的那根拐杖。刘秀一看,欣喜万分,这才明白这是神灵在救他。刘秀连忙朝拐杖叩了三个响头,并发誓言,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老奶奶救命之恩,一定给老奶奶塑个金身,享受香烟。刘秀说罢骑马而去。几年后,刘秀推翻了王莾,当了皇帝,为了报答老奶奶救命之恩,亲自派大臣来到这深山老岭,在当年竖立拐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奶奶庙。每年四月初一为奶奶庙会。从此,这远离村庄人家的大石岭上,热闹了起来,善男信女结伴而来,香客不断。这奶奶庙所处的大石岭因戒过官兵追赶刘秀,也因此被改名为官戒岭。

民俗家老梁说,陈老师你讲的很精彩,你应该把这些散落在民间的传闻都整理出来,将来可作为旅游景点的文化元素。

吴院长说,远望官戒岭似乎也不是很远,要是从这里到奶奶庙需要走多久?

陈老师说,要是步行,也不用一小时,只是需要下一道岭,翻一架山。

这时候小彩对众人说,我们再往前开车走一段路,就该登望京楼了。小彩这么一说,大伙就又上了车。

登望京楼要走一段“之”字形山路。原来这段山路也可以开车走多半程,不过也开不到山顶,但因为这段路开车太危险,现在很少有人敢开车上去了。众人边走边聊,走一程歇一会儿。路过一块大青石时,一行五人不约而同地在大青石上坐下来歇息。吴院长说,沿途我们看到了好多块这样的大青石,但数这块最大最平坦。

老冯四脚八叉躺在大青石中间小憩,小彩一下子想起当初她第一次领着老冯上望京楼时,她就是在这块大青石上,躺在老冯怀里跟老冯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后来小彩对众人说,我们得赶紧走,要不天黑了我们也上不去,我们现在加快点儿速度,等一会儿上去了,站在望京楼上正好可以看日落。

小彩一说,大家抬头望天,刚才还是阴云密布,现在却是云雾四散,给人一种天高云淡,神清气爽的感觉。那一道道岭,一座座山,红叶满坡,景色秀美,迷人的风光让人陶醉!

大家一路走一路欣赏沿途景色,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终于登上了望京楼。

吴院长依着一段残垣断壁说,原来这望京楼是在陈官庄背靠的悬崖绝顶上。这望京楼虽望不到北京,但确实可以看得很远。远山近岭,浓雾茫茫,层林尽染,真是一个绝好的观景平台。

白发苍苍的民俗家老梁不禁感怀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陈老师说,这望京楼的故事,就让老梁给我们讲讲吧。

民俗家老梁说,那我就给大家讲一讲陈驸马与荣昌公主的那段情缘。

明朝万历年间,在陈官庄有一位叫陈春元的小伙子,同老娘一起生活。小伙子非常劳苦,每天早伴星晚伴月,在露水河畔,在沿河站上,垒岸开荒,山坡地里种满了花椒树,人称“十里香”。每逢立秋过后,他就要到集市上去卖花椒。这一年,陈春元打听到京城花椒价涨,就联系几个同乡,去了京城。

那一天他们住店时,听店里的人说,当今皇上贴出榜文,为三女儿荣昌公主招驸马,明日设宴比吃招亲,凡是未婚男子,不论贫富,都可赴宴应招。我看你们先别忙着去卖花椒,不如去凑个热闹,吃上一顿丰盛的皇宴,就是当不了驸马,也落个肚圆,何乐而不为?

次日早上,陈春元他们一行几个一起来到午门外,那里早已黑压压挤了一片,时辰一到,号令应招者入席赴宴。

要说这荣昌公主招驸马为啥要比吃招亲呢?原来大驸马二驸马都是王公贵胄,一个出征战死,一个体弱多病亡故,所以到了三公主招附马就想招一个身体健壮的驸马。这叫缺啥想啥!这陈春元最不缺的就是身强力壮,能吃能喝。看到这么丰盛的饭菜,他只想着赶紧吃饱这丰盛的饭菜,再去卖寄存在店里的花椒,荣昌公主的到来,他压根就没有注意,而那些有备而来的王公贵族们都生怕选不上,哪里顾得上品尝这丰盛菜肴?况且还要注意吃相,有的连筷子都不曾动一下。荣昌公主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那位,虽只顾狼吞虎咽,但他身材魁梧,脸膛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下子打动了公主的芳心。

第二天,午门外,彩楼台前,人山人海。荣昌公主站立彩台之上,环视彩台之下,那些官宦子弟,豪门富户,在公主眼里都不屑一顾,而那个在人群中有些鹤立鸡群的陈春元,才是公主寻寻觅觅的那个意中之人。公主彩球一抛,陈春元伸手一接,彩球便入他怀抱中。

陈春元接了彩球,早有差人来到跟前,带他去见阁老。这阁老姓郭,叫郭泊,人称郭阁老。这郭阁老原是潞州人氏,后迁移到了彰德府,也算是老乡。亲不亲,家乡人,事后郭阁老处处帮衬着陈春元。

这陈驸马如愿娶了荣昌公主,自然是欣喜若狂,待入过洞房,挑了红盖头,竟对着公主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原以为这皇姑不是人,原来跟普通人一个样儿。这话既可作为夫妻间笑话,也可以说是辱没皇姑呀。荣昌公主哭诉到父皇那里,说驸马欺负她,皇上让郭阁老来断案。驸马知道自己惹了祸,提前来找阁老求他帮助过关,阁老听后如此这般地教导了一番。等夫妻二人到了,阁老先由公主说明原委,然后问驸马是床上说话还是床下说话?驸马问啥是床上说话?啥是床下说话?阁老说,这床上说的话,就是夫妻间戏嬉,是玩笑,要是在正式场合说这话,那可就是欺上罔下。驸马忙说自己是床上说的话。问公主是不是床上讲的话?公主说这倒是不假。阁老说,公主呀,这是驸马跟你开玩笑呢。阁老让驸马哄哄公主打道回府。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时间久了,一定会再生祸端。驸马来找阁老求一良方。阁老如此这般教了驸马一遍。一天,驸马对公主说,你跟我回家乡过一段日子如何?公主说,你不是说你的家乡是山沟沟吗,有啥好?驸马说,好着呢。公主问,有啥景致?驸马说,我给你念一段顺口溜你就知道了。

川连川,山连山,

骡子断里一线天。

沿河站的柿饼好

露水河的核桃棉。

官戒岭上叮当路,

夜间住的观星殿。

户户都是风扫地,

照明用的月灯盏。

清早吃的猴打伞,

晌午吃的金堆山。

隔沟飞,龙尾翻,

山珍海味尽吃鲜……

公主一听,甚是喜欢。于是奏明皇上,恩准。很快,公主跟随驸马回到了陈官庄。

荣昌公主长期深居宫中,初入太行,又逢深秋,红叶染红了山岭,柿饼甜得让人留恋忘返。荣昌公主每日随驸马游山玩水,饱览太行秋色,好不畅快。

一日,荣昌公主想起临行前驸马曾给她念的顺口溜,便跟驸马说想吃他说过的一种饭菜。驸马问哪种?公主说,就那个“猴打伞”,我想尝尝。驸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猴打伞,是糠窝窝,村里人每天都吃,你可以吃一口尝尝啥味道。公主让人拿来吃一口,没咽下,吐了出来。公主又问,还有那“金堆山”呢?驸马说,就是每天吃的小米饭。公主又问,那“隔沟飞”和“龙尾翻”呢?驸马红着脸说,是红薯秧和老豆叶。

再好的景致也往往与人的心情相连,美丽的名字背后往往是苦涩与艰难。荣昌公主的所有憧憬与遐思化作一种失望与无奈。天长日久,荣昌公主满眼看到的是穷山恶水,露水河风沙四起,让她睁不开双眼。每天窝居在这小小的陈官庄地界,公主开始生闷气,跟驸马找茬儿斗气。驸马记得郭阁老的叮咛,千方百计,不能让公主再回到京城。驸马千般劝阻,公主归心似箭,驸马怎么也打消不了公主回京之念。万般无奈之下,驸马心生一计,对公主说,我们何不在陈官庄的山顶上修个望京楼,你想京城了,咱就登楼眺望,望望京城。

千里迢迢,谈何容易?

这公主也知道驸马是骗她,公主说,要是看不到呢?

驸马信誓旦旦地说,如果看不到,就让你回京城。

驸马这也是缓兵之计,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驸马还真的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开始在陈官庄背后的山岭上动工兴建望京楼。

驸马挑选本地最有名的工匠,选择质地坚硬的青石作为石材,一项声势浩大的工程开建了。

工匠们顶风冒雨,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那可真是劳民伤财的工程呀,可是,为了公主不离开陈官庄,这工程也得做呀。

京城在陈官庄的东北方向,望京楼正好也随山就岭,在一处较为宽阔的山顶平台上,顺着山的东南西北走向,坐西南,面朝东北,建起一座长八丈,厚五丈的城楼。

每垒砌一层,荣昌公主都要亲自上去,向东北方向观望。日复一日,不知垒砌了多高,可公主每次登高望远,都是失望而归。

工程还得继续,连工匠们都觉得眼晕了。这可怎么办?当然得继续加高呀!可工程却难以为继,年复一年做着无用功?这下可愁坏了驸马陈春元。

任何事情都有奇迹发生。那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深秋天气,当公主登高望远时,一旁的驸马大声喊,快看,快看,公主顺着驸马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云雾,不见城廓。驸马说,公主你再细看。公主蓦然就觉得似乎也看到了一些什么,那也许是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幻境,抑或是上天为了眷顾公主的急切思念,出现了昙花一现的景致。公主一边远眺,一边兴奋地喊:看到了,我看到了,公主说她望见了前门城楼,望到了太和殿廊柱,她还隐约看到了一些人影在走动。驸马赶紧细看,眼里却怎么也出现不了荣昌公主描述的情景。但为了不至于让公主失望,只能在一旁附和说,我也看到了。驸马想,公主说是看到了,那自然是看到了吧。

但此时的驸马陈春元,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是假了。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公主登临为她而建的望京楼,登高望远,了却心愿,这是一个人最大的念想与期盼。据说之后公主登临望京楼,再没有能如她所愿。公主抑郁成疾,过了一年就去世了。

望京楼历经岁月风霜,开始一层层倒塌,最后只剩下眼前的断壁残垣。

听民俗家老梁讲完这个故事,大家一边往下走,一边为荣昌公主惋惜。

一行人驱车返回时,已近黄昏。老冯知道小彩的车技一般,就不让小彩开车了。小彩说,老冯你中午喝了酒。老冯说,中午那点儿酒,早散的没影儿了。老冯开车路过沿河站时,对车里人说,我们要不要停下车来,看看那块大石岩上有没有人在看戏。大家一时没懂老冯的话,副座的小彩却懂了,小彩推了一下老冯的腿说,老冯你不要瞎说,安心开你的车吧。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都哈哈大笑起来。

十四

那个下午天气一样的晴好。老冯接了一个陌生电话。

一开始老冯并没有把这个陌生电话当回事,但电话是从他最熟悉的地方打过来的,那是他曾经做过工程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跟他惯熟的人。但这个电话恰恰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人。对方跟他说的清清楚楚,让他三天以内到莽山宾馆走一趟。

莽山宾馆是古州市一个五星级酒店,它并不在市区,但高档而静谧。对方告诉老冯自己是纪委工作人员。老冯当时就被吓出一身冷汗。

前些年,老冯在古州市做的工程项目不少。他突然有一种不祥预兆,他想起半个多月前,他接到来自京城的一个陌生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对方没有说是谁,对方只告诉他,要是有人问起他跟杨勇的关系,千万不要承认跟他有啥交往。对方说一句“拜托”,就挂了电话。

老冯觉得不可思议。但以老冯的智慧,他不能去求证是谁打的这个电话。杨勇就是杨司长,杨司长会出什么事?老冯这个层面真的也搞不懂。但老冯猜想到有可能是杨司长那里出了什么状况。但他不能问,老冯有他的处事原则。这两年,他也从来不曾打过杨司长的电话。他去过杨司长家,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何况他们算是老乡,完全能说得过去。杨司长一开始的时候就跟他叮嘱过,任何时候都不要跟外人说自己帮过他。老冯感激涕零地对杨司长表过忠心,老冯让杨司长放心,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跟人说司长帮过他,即使古州市的有关部门领导也不清楚他们这层关系。从京城到华北,到华北的一个省,再到一个市,一个县,那是一条无限延长的虚线,但又是实实在的一条实线。它们大的无边无沿,但又十分顺畅地延伸至最后一公里,延伸至每一个角落。那些自由延伸的触角温柔而妥帖,坚硬而有力。老冯就是在这些触角上的一个小小的点。起初,老冯做第一个项目时,因为他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万事开头难,找人难,办手续难,施工难,甚至在建筑工地建围挡都那么艰难。这些艰难让他寸步难行!老冯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了杨司长的,然后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

老冯文化程度低,但情商高,杨司长夸过他,跟他打过交道的领导都夸过他,就连那些部门单位各行各业的小喽啰也夸他讲义气,懂规矩。所谓懂规矩,就是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打点破费。羊毛出在羊身上,利益的划分,有它的内在规律,老冯很好地研究着,思谋着,他不懂《国富论》,不懂价值规律,他以朴素的思维方式,很好地践行着那些深奥的哲学理论和经济学理论。他的剩余价值没有完全用于扩大再生产,没有用于克扣民工工资,也没有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他是一个朴素的平均主义者。老冯认为,《水浒》里说的大家一起吃肉一起喝酒非常有道理,谁该坐第一把交椅?那是有规矩和讲究的。老冯觉得坐在最上面的,应该是最有能耐的那个人。他觉得他不是,永远也不是。

老冯觉得他的势力范围就是他的工地,是他的每一个项目。当他完成一项工程后,他觉得就应该理所当然地让所有作出过贡献的人享受到一份果实,应该做到论功行赏。这是老冯最看重的,也是他坚守的一条底线。他觉得这样的论功行赏天经地义,也是他做工程的法宝。老冯从来不曾独吞果实,他觉得那样做不大,也做不下去。他对《水浒传》百看不厌,他觉得那就是他的教科书,是他发展壮大的经典教材。老冯觉得只要他还要做下去,他就应该把各个环节都打点好。

老冯接到那个电话后,第二天就离开了陈官庄。老冯走的时候,对小彩说,自己要去古州市办一件事。小彩有些奇怪,老冯你不是去做坏事吧,那里早没有工程了,怎么突然要去那里?老冯笑笑说,我能做啥坏事,早被你掏空了。

小彩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老冯说,放心,我三两天就回来了。

老冯就去了古州市。

十五

陈官庄的关爷庙不大,但它年代久远,更重要的是,它是陈官庄人的一个政治文化中心。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称之为中心,就一定具有它的特殊地位。至少对老零来说,这个中心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要问陈官庄的人谁出现在关爷庙前的概率最高,那当然是老零。对老零来说,除了 “老零播报”,另一个让老零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就是关爷庙前了。

关爷庙坐北朝南,人们进庙需要先上五六层的青石台阶,台阶之上,两根柏木立柱让小小的庙宇外拥有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外部回廊,这个回廊也就成为陈官庄人每天闲坐的最好集聚处。庙内的关老爷两手持书容貌威严坐立中央,左边关平手持大印,右边周仓手拿武器,两人肃立两旁,护卫着关老爷。关老爷塑像前的香案上,供品香火不断。往往是,庙内香客虔诚跪拜,庙外回廊上闲坐之人高谈阔论。

说起这关爷庙来,在陈官庄没有谁比老零如数家珍。老零说,为啥关爷庙里坐在中间的是关老爷,站立两旁的是关平和周仓?这是因为关老爷比他们两人精明。关爷庙落成之时,三人都想在庙里占有一个好位置,关平周仓人年轻,跑在关老爷前头,关老爷看他们二人跑得飞快,就喊,你们别跑,休要占了我的门仡佬。关平周仓想,关老爷不让咱占的地方一定是最好的地方,于是两人进庙后抢先占了门仡佬。关老爷进庙一看,庙的中间座位还给自己留着呢,就稳稳坐了中间的位置。关平周仓这才反应过来,只好分别立于关老爷左右。事实上关平周仓跟关老爷那就不在一个档次上,进门迟早,都不能决定他们所处的位置,这类民间传说无非是印证了关老爷的聪明智慧,属于民间一种以讹传讹的经典段子,这也成为老零津津乐道的永恒话题。

离关爷庙五六米远,有一棵古柏树,相传是陈氏族人最初在这里建村之时栽下的一棵古柏,古柏树周围用几块青石围起来,围成一个一米多高的圆形青石围栏,陈官庄人叫它“柏树圈儿”。古柏树的青石围栏和关爷庙前的青石台阶被早被陈官庄人磨得光滑透亮。

在关爷庙和古柏树正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小广场,在小广场的最南端,隔着一条河沟,是陈官庄的古戏台。这里成为陈官庄人的中心地段,自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无论春夏秋冬,关爷庙前都会集聚一些闲人。每一个坐在这里的陈官庄人都有说话的权力,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都会成为人们别人品头论足的话题。

现在老零又坐在回廊上高谈阔论。老零议论的人物是陈广生的老婆田小青。老零说,你们看看陈广生的老婆田小青,哪里像是陈官庄的媳妇呀,一个庄户人家的媳妇,庄稼活儿不想干,穿戴却总想跟城里人一样。自己的男人常年外出打工挣的钱,还不够田小青一个人瞎晒败呢。晒败一词是陈官庄人的一句口头禅,一般用在不勤俭持家又爱臭美的女人身上。

有人接话说,人家男人喜欢,老零你在这是烂萝卜咸(闲)操心。

老零说,你田小青又不是人家小彩,老冯是大老板有钱供小彩花,小彩身形又好,穿啥衣服都得体,田小青两只乳房倒是不小,可松垮垮的像秋天里躺在地里的两只歪歪斜斜的长茄子,一张脸黑不溜秋的,都秋天了,还整天穿着裙子光着两条大长腿在人前来回晒败。要我说,田小青的做派跟咱陈官庄一点儿也不搭。

老零的话把众人给逗笑了。

你看这老零,观察女人还够仔细的,说起女人来一套一套的。不过人家那两条腿上穿着跟肤色一样的袜子呢,可不是光着腿。老零你这样说人家田小青,要是让陈广生听到了,不抽你嘴巴才怪哩。

老零说,俗话说,人是衣装马是鞍装,可自己的男人不在家,你给谁看呢?整天在人前袒胸露乳地晃来晃去,也不文明呀!咱不是好心嘛。

有人接话说,老零你就是一个马后炮。刚才田小青经过时,你咋不当面跟她说道说道?

老零笑笑说,田小青走路一阵风,还没有赶上咱说她倒闪过去了。

老零继续说道,其实,这人穿衣服,还不跟树长皮一个样?穿啥不穿啥,就跟树的表皮一样,其实没啥区别。一个人穿在身上的,是轻薄而花哨的衣服,衣服里面啥状况,还不是只有自家人能看得到?你看这棵古柏树,树皮脱落了,又长出来,长出来又脱落,就跟人换衣服一个样。一个女人穿得衣服再光鲜,到了晚上还不照样得脱下来?人脱了衣服就跟进了澡塘子一样,有啥区别?还不都是一个身架子,只不过高低胖瘦不同罢了。一个女人,其实美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心灵手巧,尊老孝亲。我们常说谁谁谁家的媳妇好,还不是她勤劳,会做饭,会生娃,会伺候男人。如果光知道自己穿戴,那叫中看不中用!

老零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电视上常讲,人最开始就是生活在山顶洞里,后来在树上睡觉,再后来筑巢而居,后来慢慢知道羞耻了,才穿起了树皮,用树叶裹身,遮掩住自己身体的羞处。人们为了睡觉才搭起了草房子。房子做啥用?还不是让人在里面睡觉,在里面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老零的话,再次引发一阵哄笑。老零看到有人呼应,就说得更起劲儿。老零说,像我们陈官庄,一开始还不是土坯墙?后来成了石板房,砖瓦房,到后来的水泥框架结构老天棚,房子越盖越结实,越来越豪华气派,但它照样还是用来遮风挡雨,用于吃饭享乐睡觉吵架。要说房子,陈官庄谁家能比得过小彩的新楼房,我敢说,百年之内谁家也超不了老冯给小彩盖的这座行宫。

关爷庙前的这些人,一些人在晒太阳,一些人在打牌,小孩子在青石台阶上跳来跳去,老零的话一开始还有人听,到后来就没有人去理会老零了。老零一下子觉得这些人真是成问题。老零心里想,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能再跟这些人瞎叨唠费时间了,咱还有正事没有做呢。

老零离开关爷庙前,直接去了陈老师家。

庆嫂正坐在院子里用细线绳儿穿豆角,她已经串出好几串豆角了。每年这个时候,庆嫂都要用线绳串一些长豆角挂在院子墙上晾晒保存,这样做,一是从地里摘回来的豆角多得吃不完,二是这种晾晒干的豆角到了冬天煮在小米粥里陈老师喜欢吃。

老零说,庆嫂,我怎么觉得《临行喝妈一碗酒》这个唱段,我的音调怎么也唱不准。

庆嫂一边将堆在地上的长豆角一个个拿起串在线绳上,一边跟老零搭着话。庆嫂说,李玉和这段戏,本来就不好唱的。

老零说,庆嫂你再指导指导咱。

庆嫂就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句一句地教老零。

老零唱得怎么样,庆嫂其实并不在意。老零时不时找庆嫂教他学戏,却诱发出庆嫂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欲念,勾起庆嫂对一些过往的念想,也让她蓦然间沉浸在一种臆想之中。这种感觉酸酸的,甜甜的,是一种混合不清的味道,一种无可言说的感觉。

庆嫂说,你看老零,儿子要出门,临行喝妈一碗酒,那是啥感觉?

老零说,高兴呗!

庆嫂说,你往后唱第二句,情绪就表达出来了:浑身是胆雄赳赳呀!庆嫂一边示范,一边就在地上走个圆场,老零就在一旁跟着庆嫂走场。这样的场景,谁看了都为他们的敬业精神所动。

老零一下子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就学着庆嫂的样子甩着膀子走一圈儿。

庆嫂走的是标准的台步,是一个老戏骨的真传,老零的模仿,就似一个耍猴的在撵猴。庆嫂就被老零夸张的有些变形的动作给逗的“咯咯”笑起来。庆嫂说,老零,你平时练唱的时候,你把丹田气用出来就可以了。

老零有些尴尬地说,我就找不到丹田在哪里。

庆嫂说,肚脐下边三指宽的地方就是丹田,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就是记不住。

老零说,咱不是没记住,是咱不会用你说的那股气。

庆嫂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最近庆嫂的两颗当门牙正好也脱落了,说起话来就有些走风漏气,而且看上去也有损一个曾经的地方名角的形象。可对于一个耳顺之年的女人来说,就像一个老人面对秋天向冬天过渡一样的心境,庆嫂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每次老零来找庆嫂学戏,庆嫂教得认真,老零学得虔诚。老零按照庆嫂说的唱一遍,庆嫂再一句句纠正。

老零走后,陈老师拿着一本书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中央,对庆嫂说,老零要是把学戏这股劲儿用在当初读书上,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光景。

庆嫂说,我看陈官庄老一辈儿中不念书不识字的人也多的是,也没有谁成了老零这样的人呀!

陈老师坐在一把老式柳条椅子上,一边把手中的书翻开,一边跟庆嫂唠。你说这是为啥?

庆嫂笑笑说,这句话该我问问你,你这个当老师的应该好好反醒反醒。

陈老师把老花镜摘下来,说,你这么一说,他不成材,还怨上我这个当老师的了。

庆嫂说,不怨你怨谁?陈官庄一个五六百人口的村子,多少年也没有出个像样的人物,这还不是你的过?

陈老师又把眼镜戴上说,照你这样说,我一个小学老师都得为此负责了。

庆嫂就故意逗陈老师说,你不负责谁负责?谁让你是老师了。

陈老师就加重语调说,我一个小学老师可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再说,那是陈官庄的脉气不正。

庆嫂说,你说陈官庄的脉气不正,怎么还出了一位驸马爷?

陈老师说,那得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个轮回才出现的奇迹。

庆嫂说,照你这样说,陈官庄从出了驸马爷到现在,也该出一个人物了吧?

陈老师很认真地说,我最近一直在捉摸这个问题呢。小彩的爷爷陈天理,日本人给了他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他成了抗日小英雄。当初,他要是跟着八路军或者地方组织走出去,那一定会成一个人物的。我分析过,陈天理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主,但为啥当初他就没有能出去呢?

庆嫂说,为啥?

陈老师说,也是没有人指点他。啥叫点石成金?那得有人点拨呀!小小年纪,一定是被日本鬼子的恐吓给吓着了,从日本兵的战马上给踹下来,就是骨头没伤皮肉也会伤着。

他后来还有许多机会都给错过了。其实,那时候,八路军队伍里,有多少人都是地主资本家出身,都投身革命了,像陈天理这样的小地主子女,还算个事?要是当初他也出去了,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可是他没有出去,结果才有了后来他强奸烈属那件事。

庆嫂给陈老师端过来水杯递给他,陈老师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几口,继续说下去。

后来到了小彩爹陈有才,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窝囊的人,这也与他爹是强奸犯有一定关系。后来他在那次洪水中被洪水冲走。其实,陈有才是去救陈有民才被洪水给卷走的。

庆嫂继续坐在院子里用线绳儿串豆角。庆嫂说,陈有才不是捞浮财被冲走的吗?

陈老师说,陈有才被洪水冲走之前是在捞浮财不假,但陈有才是在捞浮财的时候,看到陈有民被卷进了洪水里,就赶紧跑过来去用树枝拉陈有民,陈有民及时抓住了树枝,岸上陈有才用劲儿拉他,河里陈有民紧抓着不放,谁知一个洪浪打过来,连同河岸上的陈有才,两人一起被洪水给卷走了。当时岸上有许多陈官庄的人,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庆嫂说,可惜了小彩娘和小彩,小彩那时候才五六岁。

陈老师说,是呀,陈官庄的人,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小彩会成为陈官庄最有能耐的一个人。

庆嫂说,一个女流之辈,小彩还不是靠的老冯!

陈老师白了庆嫂一眼说,你可不要小看了小彩的能量。小彩确实靠的是老冯,但小彩能把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调教成一个心甘情愿围着自己转的男人,这可是大本事。

庆嫂说,要我说,这还不是因为小彩人长得漂亮!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

陈老师接话说,小彩不仅模样好,还温柔可人。

庆嫂说,她模样好,那是摆在那儿的,你说她温柔可人,我听着怎么觉得肉麻呢?

陈老师说,你还吃醋了不是?不是你说她漂亮了?

庆嫂说,我说她漂亮了,但我没说她温柔可人,人家老冯有钱可以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老陈你心里可不能有花花草草。

陈老师就笑了。我能有啥花花草草?我一个糟老头子,哪个女人会喜欢我?你可真是烂萝卜操咸(闲)心!

对女人来讲,男人没本事了会嫌,男人有本事了又怕,总怕自己的男人被哪个妖精给迷惑去。这大概就是女人的普遍心病。庆嫂说这种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含沙射影的话,也符合一个女人无端吃醋的常理。庆嫂见陈老师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赶紧转了话题。庆嫂说,我怎么听说陈天德跟小彩还有那层意思?

陈老师说,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就爱传一些闲言碎语。

庆嫂说,俗话说,无风不起浪,陈天德喜欢小彩,总是有人发现了啥吧。

陈老师说,小彩外出打工那些年,跟陈天德在一个工地,他处处护着小彩,这倒极有可能。但后来小彩认识了老冯,就去了老冯的工队,不跟陈天德在一个工队了。工地上人多眼杂,一个人瞎叨叨,一传十十传百地成了故事。其实,他们两人,隔着岁数,也隔着辈份呢。

庆嫂说,陈天德三十好几才从后山领回一个老婆,两个人没过几年,老婆就跟人跑了。要说,这陈天德也是那种没有女人缘的男人。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怪怪的。

陈老师说,他在战场上耳朵被震出了毛病,有些耳背,他不愿意跟人交流。

庆嫂说,我觉得也不仅仅是因为耳背。

陈老师说,那还会有啥?

庆嫂说,我听说陈天德下身有毛病。

陈老师抬起头说,你听谁说的?

庆嫂说,她老婆美玉说陈天德是一个废物,是活死人,他提起陈天德那是咬牙切齿的恨。要是陈天德身体正常,她怎么会那样说自己的男人?

陈老师没有接庆嫂的话。过了一会儿,陈老师又接说,我一直在思谋着,陈天德确实应该成为陈官庄大写特写的一个人物。从战场上下来,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按说陈天德最有可能成事,可是他就是没有成了事,这陈天德在战场上用的是猛劲儿。咱陈官庄的人,靠的是啥?靠得是猛劲儿,不是靠智。俗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咱陈官庄的人就是吃力。当年陈驸马陈春元,他吃的就是力气,他饭量大,那是一种力气。陈天德在越南战场上,那也是吃力。

前些年我专程去徐州,看了淮海战役纪念碑,我一一查找到了陈官庄那五个牺牲的人的名字。牺牲的五个人当中,除了我大爷陈天荣,还有陈天虎、陈书铭他们三个人没有后代,当时他们都是不满二十的小伙子,从陈官庄走出,就一去不复返。牺牲的另外两个人陈天星和陈天斗,他们离开陈官庄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苍天有眼,让他们两个人有了后人。陈天义、陈天创是残疾军人,后来他们回到陈官庄好歹也成了家有了后。陈官庄还有一个人,就是陈天用,他是从战场上悄悄溜回来的,实际上就是逃兵。陈天用是在全国解放后才回到陈官庄的,那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回就回来了,也没有甄别,没有任何名号。但陈官庄的人都知道,他们八个人是一起出去的,都是一起戴大红花离开陈官庄的,他们曾被称作陈官庄八壮士。那时候陈官庄已经解放两年多了,同一批走的兵,待遇却不同,前五个人是烈士,有烈属待遇和牌匾,另两个人有残疾军人证,后来家属一直领有政府的生活补助。只有陈天用这个人,我一直不能准确给他定性,在族谱中怎么来记写他。

庆嫂说,这有啥为难的,怎么写他,这还不是你说了算?

陈老师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个原则问题。写族谱虽是民间行为,但也要尊重历史。

最近我一直在思谋着一件事,陈官庄参加淮海战役的八个人当中,五位烈士除了我大爷立过二等功,其他几个人都仅仅有一个烈士证书或残疾军人证书。陈官庄走出去的八个人当中,他们会不会也像陈天德一样在战场上表现的十分英勇?我曾听回到陈官庄的残疾军人陈天义讲过,他们一去就上了战场,而且听说那地方也有个村子叫陈官庄。当时他们一听说陈官庄就都异常兴奋,就像回到自己家乡一样的感觉。其实,无论他们感觉那地方跟自己有多么亲切,他们所面临的却是一场恶战。他们部队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平地,没有山,说是冲山头,哪有山呀,壕沟倒是有,但都是人工挖出来的,坑里坑外都是泥泞不堪,陈官庄去的这些人,谁能适应得了?陈天义看见村里的陈天星和陈书铭两个人先后一头栽在地上就死了。据陈天义说,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栽地上后,就跑过去,拉了一下陈天星的一只胳膊,结果发现他的那只胳膊已经被炸断了。他离得陈书铭远一些,看到他栽进一个壕沟里了,壕沟里全是积水,他走近几步,没看到人,就没再过去。陈官庄的陈天虎,端着枪不会拉枪栓,也许是在那样的场面他脑子糊涂了,他只知道轮起枪托子砸国民党兵的头,结果被对方一枪打爆了他的头,然后一头栽地上死了。陈天义讲,当时部队刚发给每个战士一套棉装,厚厚的,倒是暖和,死了也不受冻。那个时候,在咱陈官庄,不上战场也有冻死的呀!

陈老师接着说,往事越千年,尘世有轮回。谁知道三十年后,陈官庄的陈天德又是新兵入伍不久就上了战场。应该说陈天德还算幸运,他不仅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反倒在战场上立下战功。陈天德靠自己的胆量和勇猛,荣立二等功臣,荣归故里。

庆嫂说,陈天德要是不转业回来,也许会比现在要好些。

陈老师说,人的命天注定。他转业回来后政府念他是二等功,安排他去乡里的机械厂当了工人,要是工厂不倒闭,他就可以当一辈子工人。谁知那个厂子不久就倒闭了,他才回了陈官庄。

庆嫂说,唉,老天也真是不长眼,陈天德的老婆跟人贩子跑了之后,他身边儿就再没有过女人。你说他活得恓惶不恓惶?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后来庆嫂说,光顾上跟你瞎叨叨了,锅里的和子饭都糊了。老陈你怎么就没有闻出饭糊了?

陈老师说,你都闻不出来,我鼻炎,更闻不出来。

庆嫂赶忙跑厨房去了。

十六

老冯真的第三天就回到了陈官庄。

老冯一回来,小彩就问老冯到底去做啥了?

老冯说去要钱了。

小彩说,那里的工程款不是全要回来了么?

老冯说,还有点儿,不多。可到了晚上,老冯酒一下肚,就告诉了小彩自己去干啥了。

小彩被老冯的话吓了一跳。小彩说,纪委不是管领导干部的吗?叫你做啥?

老冯说,叫我问了一些事。

小彩心里七上八下的,啥事?

老冯说,娘们儿家,知道这些干啥。

小彩说,你不说清,我就会着急,你看,奶都 “惊”了。

老冯赶紧帮小彩揉一揉。小彩说,太重了,轻点儿。

老冯说,不是吓惊了吧?

小彩说,怎么不是。

老冯说,我觉得不是,是憋的。

小彩打了老冯的手。老不正经,一边儿去,我跟曈曈睡呢。

老冯就去另一张床上睡去。小彩却还是不放心,就又问了一声,到底啥事?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睡不着。

老冯说,我也说不清,就问我跟谁谁谁送过礼没有?我说没有。

小彩说,他们相信?

老冯说,不相信能咋?

小彩这才放心了。没事就好,你走了三天,我在家心里一直悬着,我还一直想你被哪个狐狸精给勾走了呢,别的我不管。

老冯转个身,呼噜声就响起来。小彩知道老冯睡着了,谁知老冯立马就又没有了呼噜声。小彩想,这老冯,打呼噜总是一阵一阵的,正打的起劲儿呢,突然就不呼噜了,本来没有呼噜了,突然就又鼾声四起。小彩觉得,老冯的鼾声阴阳怪气,没有规律。

老冯今晚可是没有沉睡,他在想着纪委的谈话。纪委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和气得多,问话人员彬彬有礼,还给他倒了一杯水。可是,老冯觉得这些人真是让他头一回遇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久经沙场的老油条,啥事都难不倒他,可是,在纪委的人面前,他出了好几身冷汗。

纪委的人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他说没有,绝对没有!问话的人给他递过一张纸条,让他看了看,然后问他:你看看这个电话,认识不?老冯猫一眼说,没见过。对方说,好好想想,一个月前,有没有北京号码给你打过电话?

老冯打个激灵,老冯心里嘀咕:对方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电话记录给审查过了?老冯也就是心理活动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坚定地回答: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号码。

过一会儿,老冯又主动说,对了,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我接过一个陌生电话,好像是北京号码,当时我接了。

对方很警觉地问,对方说啥了?

老冯答,对方问我要不要买房子?咱怎么买得起北京的房子,我跟他们胡咧咧几句,就挂了。

对方笑了笑说,你是可以买得起房子的,是你没有买而已。

老冯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们查了我的所有信息?老冯听说过纪委的人能量大的很,老冯就不敢造次。

后来对方突然问他认识不认识杨勇这个人?老冯说,听说过,跟我老家离得不远,但人家不认咱。对方又进一步询问老冯给杨勇送过钱没有?老冯赶紧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这个真的没有。

对方没有再为难他,然后问他在古州市做的那些项目中,杨勇有没有打过招呼?老冯十分肯定地回答说,我通过招标中的标,没有谁打过招呼。对方就没有再多问他什么。最后告诉他,如果需要,可能还会叫他,让他随叫随到,然后告诉他,可以走了。

从宾馆出来,老冯赶紧找了一个厕所,拉了一泼稀。

老冯一回到陈官庄,就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修望京楼的事。

这天下午,老冯跟设计院的吴院长再次登上望京楼进行实地考察。老冯跟吴院长就他们已经做出的初设方案进行再次沟通。老冯的建议还是要把通往望京楼的道路进行重新设计,他提出最好要在望京楼下面的沿河站一块宽阔地段修建一个停车场。吴院长觉得老冯说的这个停车场离望京楼距离要超过十华里,游客停了车,再往上走,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是不是有点儿远?老冯的意见是,从停车场到登顶望京楼,走那段之字形路段前,应该设计让游客坐电瓶车,这样可以让游客观览沿途风景,成为浏览望京楼的组成部分。吴院长觉得,望京楼在初始阶段的日客流量应该不会太大,浏览道路又有些狭窄,客观上对游客流量有所限制。老冯说,沿河站的停车场将来还可以服务骡断岭和官戒岭的游客,这三个景点完全可以通过电瓶车串连起来。

吴院长说,这个设想是好的,但望京楼到骡断岭和官戒岭,从它们所处的实际位置来看,还没有串连起来的现实可能。

吴院长不同意老冯的这一设想,吴院长的理念是,对望京楼进行先期开发,等条件成熟了,再串连其它景点。这些景点知名度不高,短期效益不会太明显。

老冯说,我考虑的是,将来把望京楼周边的一些旅游景点全给串起来。

吴院长说,你说的可以作为后期开发规划,就目前情况下,望京楼作为主打产品,还没有这个必要,而且我们这里虽然离高速很近,但却没有出站口,所以,你站在望京楼上看,高速路就在它的脚下,但游客停不下来。凡是来望京楼的,都是从县城方向绕道而来,这就是现实。

老冯跟吴院长一边考察一边争论。老冯说,今天甘乡长本来要来的,结果他临时又参加会议去了,等下次让甘乡长来看看,乡里要是能把沿途的道路给拓宽,把修路这一项单列出来,望京楼作为一个独立项目来设计规划,这样互不影响。

老冯有自己的考虑,他之所以一再强调单列望京楼这个项目,就是想自己来做望京楼项目,把通往望京楼的道路建设等附属工程剥离出来,由乡里县里来承担,但他又没有明说。

吴院长说,你这种考虑好是好,就怕实现不了。

老冯问,为啥?

吴院长说,乡里不可能有这种决策权,甚至县里也没有,这需要专项资金,需要列入规划当中。从目前我掌握的情况,暂时不可能实现。

老冯说,什么事情一到政府官员那里,程序就复杂的很。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下了望京楼。

老冯他们回到陈官庄,发现一辆警车停在小彩家的“行宫”外。老冯一看有警车停在家门口,心里不禁打了个颤。

小彩一看老冯进了院,赶紧跟老冯使眼色,把老冯叫进屋里。三个公安仍然在院子里,并没有跟进来。

小彩悄悄对老冯说,这三个公安四点多就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上了望京楼,我说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他们说不用。他们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你到了现在。他们也不说找你有啥事。

两人正站在客厅里说着话,一个公安就走进来,对老冯出示了一下证件。公安问,你是老冯?老冯说我是。公安说,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一趟。

老冯说,去哪儿?

公安说,去古州市。

老冯就没有再说什么。老冯心里嗵嗵直跳,但老冯尽量表现出一种镇静来。

吴院长一看有公安来了小彩家,就跟老冯说还得趁早赶回去。吴院长就离开了陈官庄。

老冯一回来,小彩就比刚才镇静了许多。刚才公安一进门,可把小彩给吓坏了。小彩想起老冯前几天被纪委叫走的事,在这几个公安面前,小彩就觉得有些紧张,小彩要跟老冯打电话,公安说不用,他们等就可以了。

小彩就不敢冒然给老冯打电话,但小彩心里一直似打鼓点儿似的。

老冯没有回来之前,老零走进了小彩家。老零在门外大声喊,老冯的朋友可真多。老零一进院子,看到三个公安就坐在院子里,忙伸了伸舌头。

老零说,公安同志,我们陈官庄马上要修望京楼了,你们上过望京楼没有?

一个公安抬头望了望山顶说,就是我们站在这里能看得见的那座石楼子吧?

老零说,是呀,你们站在小彩家院子里就可以看得见那座望京楼。

公安十分好奇地问,望京楼上能望见北京?

老零说,是呀,能望得到。

公安笑笑说,这里离北京一千多里呢,怎么可能!

老零说,当初,皇姑娘娘能望得见,咱们普通人望不见。

公安笑笑,没有再接老零的话。

老零也有识趣的时候,老零看到几个公安不再跟自己搭话,就离开了小彩家。

小彩心里有事,不知道该做啥,就不停地给曈曈喂奶。其实,这个下午曈曈根本就一口奶没吃,曈曈就是哭,哭得小彩更加心慌意乱。

老冯跟公安说,一起在家里吃个饭再走吧。

公安说,不用了,你收拾一下,交待一下家里,我们就走。

公安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平和到似乎没有了威严,但越是这样,给老冯和小彩的压力越大。

老冯重新回到屋里,小彩抱着曈曈跟进了屋里。小彩小声问,是不是又因为上次的事情?老冯说,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小彩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也不知道又因为啥?

老冯有些心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小彩说,要不要找找关系?

老冯说,你先不要管了。我无非就是一个证人。

小彩还要说什么,一个公安进了屋,对老冯说,如果没啥事了,咱们就走吧。

老冯说,让我拿上药。我有高血压。

公安说,那你把药拿上。

老冯走的时候,小彩抹了泪。

老冯拍拍小彩的肩说,看护好曈曈,我马上就回来。

小彩说,你没有吃饭。

老冯说,我跟公安在路上吃,不用操心。

老冯一走,小彩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老冯和公安刚离开陈官庄,老零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了,“老零播报”又一次在陈官庄上空回荡。

小彩的老公老冯,真是神通广大,跟公安局的人都是好朋友。陈官庄修建望京楼真是指日可待了。到时候,咱们陈官庄就成了风景名胜区,陈官庄的人不愁没钱挣,西河漕四邻八村,都会跟着望京楼沾光讨便宜。大家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陈官庄的人都应该感谢老冯,当然,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们陈官庄土生土长的小彩同志。

老零播报有板有眼,这话要是放在以往,小彩听了一定觉得心里荣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在小彩心里却是乱成了一团麻。

十七

老冯被公安带走后,就一直没有音信。

一开始小彩不敢打老冯的电话,到了第三天,小彩实在的是憋不住了,就打了一下,可没等接通,就被小彩挂断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彩还是不甘心,就又拨打一次,这次小彩给自己鼓劲,一定要打通,至于打通后跟老冯说什么,小彩没有想好,小彩觉得只要接通就是胜利。可是,当小彩真的拨打几秒钟后,小彩确认了老冯的手机根本就是关机状态。

后来小彩一遍遍地拨打,自然都是关机状态。

小彩就每隔一会儿打一次。就这样,小彩一直打了一天老冯的手机,也没有碰到老冯开机的时候。小彩觉得自己真的跌入一种惊慌失措的心理状态。在小彩看来,老冯是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的天,没有老冯的世界,小彩一下子觉得自己没有了往日的光鲜。

有一天,小彩发现自己的奶水突然少了,到了第二天,奶水真的就跟消失了一样。原来曈曈吃奶的时候,根本就吃不完,现在曈曈猛劲地吸,小彩感觉也吸不出来,小彩感觉自己的两只奶只是一种肿胀的状态而已,原来叫饱满,现在叫肿胀。小彩让香香去镇上买了几罐国产奶粉,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过去她常跟老冯开玩笑说,你看我给你们家曈曈节省了多少奶粉钱。老冯说,所以我得让省下来的钱给你做补养。小彩说,我怕吃胖呢。老冯说,不怕,我们小彩天生就是那种不胖不瘦刚刚好的女神。

谁说老冯没文化?没文化的男人往往比有文化的男人嘴更甜。这是小彩对自己男人老冯的评价,却打击了一大片男人,好在这是夫妻讲话,是床第之语。

现在小彩没有了老冯,小彩觉得似乎是天要塌下来一样。

这天下午,小彩突然接到了甘乡长打来的电话。甘乡长问小彩,老冯的电话怎么一直是关机状态。小彩说,老冯去北京了,可能老冯有事吧。小彩跟甘乡长隐瞒了老冯被公安叫走的事,小彩不想把这件事给扩散出去。甘乡长说,等老冯手机开了,让老冯给他回个电话。甘乡长强调说,吴院长他们做的设计又进行了一次调整,要是老冯回来了,赶紧联系他。

小彩好像是没有等甘乡长说完话,就把电话给挂了。小彩心里说,啥狗屁方案,我家老冯回不来,那些设计方案就好比是撒在地上的一泡尿,说没就没了。

小彩趁曈曈睡下的时间,去了庆嫂家。

庆嫂看到小彩来了,就说,前几天陈老师头晕的不行,着急去医院,本想用老冯的车呢,一问老零才知道老冯这几天不在陈官庄。

小彩说,陈老师怎么了?

庆嫂说,陈老师得了脑梗,真是吓死个人。

小彩吓了一跳,赶紧随庆嫂进了屋里。

陈老师正在床上坐着,见小彩来了,就纠正庆嫂的话说,你说的倒怕,我只是小脑间隙性梗死。

庆嫂白了陈老师一眼说,那还不是脑梗?

陈老师说,不是你说的那样。

庆嫂说,医生说,多亏去的早一些,要是去迟了说不定就会大面积梗死。

陈老师又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庆嫂说,这是医生说的话,又不是我说的话。

小彩说,陈老师平时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出现脑梗呢。

庆嫂说,这可跟身体强弱无关。有的人看着好好的,格嘣就完了,有的人病央央一辈子,反倒能活个七老八十。

小彩说,我看陈老师气色还不错。

陈老师说,其实也没啥,这种间隙性脑梗死,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程度不同地存在,一般也不会发作,有症状的人是少数。我这是有点儿症状,平时看书多了就感觉眼晕,医生说跟这种病症有一定的关联。

小彩说,多亏问题不太大。

庆嫂说,以后是不能再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坐在家里弄那狗屁族谱了。

陈老师说,跟写族谱无关。

庆嫂说,怎么无关?医生不是说不让你再写了吗。

陈老师说,医生是不让我长时间伏案写作,不是不能写。

庆嫂说,还是犟,犟起来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小彩说,陈老师还是要注意。

陈老师像小孩子一样听话似地“嗯”了一声,还伴随着点了一下头。同样的话,小彩说出来,陈老师自然不会跟小彩去争辩。家家都是这样,夫妻总是争来争去,同样一件事,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金玉良言。

小彩本想找陈老师咨询一些事情,看着陈老师刚出了院,身体需要康复,庆嫂又一直在身旁不离左右,小彩就没有再说什么。

庆嫂说,老陈出院才两天,医生让老陈回家来静养。

小彩说,是得静养一段,不可大意。

庆嫂问,小彩你家老冯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小彩说,没有。

陈老师接话说,陈氏族谱上,老冯算是陈官庄的女婿,得给老冯列个人物传。陈老师说着拿起了枕边的那些资料。

庆嫂赶紧就制止住了陈老师。庆嫂说,打住打住,你要再去翻看这些东西,我就给你烧了。

陈老师就停下来,没有再去动那堆乱纸张。

庆嫂也不至于给陈老师把他那些视作宝贝的东西给烧了,这都是一些吓唬小孩子的话,一定时候就会用上。

小彩出了陈老师家,觉得这天气特别的闷热,就像夏天一样的闷热。其实,这已经是秋天了,民间就有“秋老虎”一说,可见进入秋天气候依然燥热,也不算反常。其实,这天气并不随人的心情而变化,天气也总不会是某个人的天气,也不会是陈家庄人的天气,更不会是小彩的天气。这天气谁的也不是,它就是大自然的一种轮回与遇见。

这时候,香香跑来找小彩了,香香在半路上碰上了小彩,香香一边喘气一边说曈曈哭闹的厉害呢。

小彩就赶紧跟着香香回了家。

小彩见曈曈不停地哭闹,就抱着曈曈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哄着孩子。小彩现在才知道啥叫急得团团转了。可一直到了晚上,曈曈依然没有停止哭闹,小彩这才想起给孩子量一下体温。一量体温,都三十八度了。小彩赶紧就去开车,让香香抱着曈曈上了车。

小彩开车的时候,心里对自己说,要静心,要稳住。一路上,小彩一直在默默祈祷:曈曈呀曈曈,妈妈求你了,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再跟妈妈出乱了。

小彩开车去了县医院。

十八

小孩子的病来的快,也去的快,曈曈的急性肠炎不到一个星期就治愈出院了。

小彩再次去找陈老师。小彩悄悄把老冯被公安叫走后一直没有消息的事告诉了陈老师。

陈老师说,这都快半个月了吧?

小彩说,有了。

陈老师说,公安直接把老冯带走,这事看来不那么简单。

小彩说,不是带走,是叫他走的。

陈老师说,公安叫老冯,完全可以打电话的,他们不打电话,直接来陈官庄找他,就不那么简单了。

小彩听陈老师这么一分析,心里就更加紧张。小彩说,也不知我们家老冯遇上啥事了,这可咋办呀?真是急死人了。

陈老师说,这种事急也没有用,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小彩说,陈老师你说我们家老冯能不能逢凶化吉?

陈老师就拿出一本书,戴上眼镜细细翻看,小彩就坐在一旁候着。

小彩心急如焚,期盼陈老师能给她指点迷津。

过了好一会儿,陈老师抬起头来看着小彩说,记得前些年我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影片名字我忘记了,但其中有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一个土匪头子惩戒他犯了过错的马仔,举起手枪对着马仔的太阳穴说,我的左轮手机里可以装六颗子弹,但现在弹巢里只装有一颗子弹,也就是说,六个弹巢有五个都是空的。我每扣动一次扳机,都会转动一次弹巢,如果遇上空弹巢,算你命大,如果你运气不好,就会一枪毙命。土匪头子连续扣动两次扳机都遇上了空弹巢,在场的人连同那个马仔顿时一片欢呼,都认为他可以躲过一劫时,土匪头子第三次转动弹巢后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子弹打穿了马仔的太阳穴,马仔应声倒地。虽然打中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但危险往往就藏匿在极低的概率当中。

小彩被陈老师的故事给吓哭了。

陈老师说,我只是在跟你讲故事。

陈老师接着说,吉人自有天相。我观察老冯的命相在西南,破解方法自然也要靠西南方向。

小彩不解其意。

陈老师说,你看看老冯西南方向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小彩说,老冯平时跟哪些人交往,我也不清楚。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小彩感觉束手无策。

从陈老师家出来,小彩感觉心理压力一点儿没有减少,反而觉得更加沉重了。小彩突然想起了官戒岭上的奶奶庙。小彩知道,虽然沿河站的皇姑庙里也供奉着菩萨,但陈官庄人更相信官戒岭上的那座奶奶庙里的菩萨。陈官庄的人遇上烦心事,就会上官戒岭上的奶奶庙去求神灵护佑。小彩想,奶奶庙正好就在陈官庄的西南方向。求人不如求神,小彩决定去奶奶庙一趟。

陈官庄的人去奶奶庙一般都是黑夜去,白天不去。小彩不敢一个人去奶奶庙,小彩得找一个伴跟她一起去。小彩想了一圈儿,起身去找陈天德。

傍黑的时候,小彩开上车,悄悄拉上陈天德上路了。车开到沿河站通往官戒岭的叉路口,再往里走一段路,就不能开车了。小彩把车停放在路边,两个人开始步行朝官戒岭方向走。

秋天的官戒岭凉风袭人,黛色的夜幕使周边的环境更加幽静。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色里格外清亮,偶尔一声夜鸟的鸣叫声划过夜空,让小彩感觉有些恐慌。好在身边还有陈天德作伴。

小彩出门的时候,还穿了一件外套,但小彩感觉还是有些凉凉的,小彩看到陈天德上身只穿着一件T恤衫,就问陈天德是不是有些凉。陈天德说,走一会山路就不会觉得凉了。

大约四十多分钟,两个人就到了奶奶庙。

昏暗的庙宇,连带着夜的黑,四周一片寂静。小彩跪在菩萨跟前,心想,这庙里的这尊菩萨是一年前自己花钱给重塑的金身。当然,小彩塑的,也就是老冯塑的,因为小彩用的是老冯的钱。小彩点着了烛光,在烛光的映照下,这尊菩萨像和颜悦色,目视远方,一副不卑不亢的尊容,既藐视苍生,又连接地气,所以它才会被万众敬仰,才会有一个个善男信女以虔诚之心跪在她脚下,但这尊菩萨能不能给每一个人了却心中所愿,估计只有这菩萨心知肚明了。小彩觉得自己第一次以这种虔诚之心来拜求菩萨,小彩曾不止一次跪拜过这尊菩萨,但小彩觉得她以往的跪拜都没有真正的诉求,那时候她的内心就好似被清洗过一样的纯粹。但今天,小彩真的是有所求,她要跪求这位高高在上的菩萨佑护自己的男人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回家。

小彩先是烧香叩拜,然后跪拜在这尊神的脚下,闭眼默默祈求:菩萨奶奶呀,小彩恳请您显灵,祈求神灵护佑我家老冯能消灾抹难,让我男人平安归来。

一旁,陈天德不时地瞟一眼一旁的小彩,小彩都是目不斜视。陈天德心想,他抬头是佛法无边的神,身旁却是根植他在内心深处的另一尊神。陈天德觉得自己是在守护着身旁的这个女神。

在神灵面前,不能有私心杂欲,可陈天德管不住自己。

小彩自然不知道陈天德的内心所想。小彩往功德箱里塞进了厚厚一叠的钱,小彩把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尊菩萨身上,小彩觉得自己就是在下赌注,自己唯一依赖就是这尊菩萨了。

小彩跟着陈天德下山的时候,夜色更加沉寂。两人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小彩走路慢,陈天德就慢下步子,让小彩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到了那段石阶路时,小彩扭过身子趴着往下走,陈天德就伸手去扶小彩,小彩就让陈天德扶着。接着又是一段荆棘丛生的羊肠板结小道,小彩脚下猛地打了一下滑,陈天德赶忙去扶小彩的时候,小彩已经差不多倒地了,陈天德赶紧伸手去扶住了小彩的腰身,但小彩最终还是摔倒在了地上。陈天德去接小彩的时候,自己反倒重重地压在小彩的身上。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陈天德赶忙翻个身,才不至于重压在小彩的身体上。小彩蹲在地上说,天德叔,我把你也带倒了。陈天德说,小彩你是不是摔疼了?小彩说,没有,就是脚有些疼。陈天德说,你站起来走一走试试。小彩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感觉一只脚脖子有些疼。陈天德就扶着小彩继续朝前走。很快又是一段石阶路,小彩现在只能侧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挪了。陈天德说,小彩我背你一段路吧。

小彩还要说啥,陈天德已经弯腰背起了小彩。

陈天德背着小彩下台阶的时候,小彩说,我一百一呢。

陈天德一边走一边说,我在战场上背的人都一百四五呢。

小彩说,天德叔你可真有劲儿。

陈天德就不再说话,只顾背着小彩下台阶。后来陈天德突然感觉自己的背部有一种湿湿的感觉,陈天德想,也感觉不到热呀,怎么就出汗了呢?陈天德伸手在后背摸了一下,然后在嘴边蹭一下,就有一种甜甜的感觉。陈天德想,自己背上的汗水怎么不是咸而是甜味呢?

陈天德背起小彩不久,小彩就发觉两只被重压的乳房出了状况,两只奶又“惊”了。小彩就想,这些天来两只乳房一直有一种肿胀的感觉,而且奶水已经明显不足了,怎么突然就又惊了呢。小彩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被陈天德发现。等小彩从陈天德背上下来的时候,小彩发觉陈天德的后背湿湿的,她下意识地用手擦了一下。她用手擦拭的时候,心里说这奶水惊的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可是,这样的情景,也不能说出来呀。

陈天德一声没有吭,陈天德遥想起了他背着伤员在战场上疾驰的情景,他蓦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幻想与兴奋当中。

小彩的这种尴尬淹没在黑暗中,也融化在沉默中。

小彩对陈天德说,一会回了家,你把T恤衫换下来,我帮你洗洗。

好容易从官戒岭下来,两人坐在车里,谁也没说话。小彩启动了车,就只有发动机的隆隆声了。到了村口的时候,小彩说,天德叔去我家吃饭吧,香香已经做好饭了。陈天德说,不用。

陈天德死活不肯去小彩家,小彩只好直接把车开到了陈天德家门口。本来,陈天德家离小彩家也没有多远,但小彩觉得既然陈天德不肯吃饭,不如去他家,把他的衣服拿来帮他洗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这样,小彩停车后,就跟着陈天德去了他家。

小彩跟着陈天德进了院子,陈天德自个进了屋,小彩站在院子里等,过了好大会儿不见陈天德出来,小彩就直接进了陈天德的屋里。小彩发现陈天德呆呆地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小彩觉得奇怪,就问,天德叔,你怎么还没有把衣服脱下来,我等着拿走呢。陈天德还是不吭声。小彩把陈天德的异常表现理解成陈天德不好意思,这样的思路让小彩径直朝陈天德走过去,去脱陈天德的上衣。小彩觉得,不就是一个男人的上衣吗,一个平时挂在嘴边叫“天德叔”的男人,小彩的心里透明而坦荡,但小彩是小彩,陈天德是陈天德,这个平时看起来沉默少语的男人,内心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惊涛骇浪。陈天德的情欲正在无边无际地升腾,左右着他的内心和行为。如果小彩不跟着他来自己家,如果小彩现在不靠近他,也许这种内心的汹涌波涛不会在瞬间爆发。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已皆备,就等着风乍起,吹皱那一池死水。小彩的行为瞬间点燃了陈天德正在努力压制的欲望之火。此时不发生,还待何时?陈天德要行动了,陈天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势抱紧了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小彩。

陈天德这是要干什么?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刻,不需要精明,只需要当机立断!小彩开始用力去挣脱陈天德,但陈天德是坐在床边,他的力量明显占有绝对的优势。小彩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要随着陈天德倒在床上了,但她又没有倒下来。小彩发现陈天德在以他独有的方式进行着一种笨拙而不得要领般的神操作,陈天德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小彩纤细的腰,就像两根钢筋般牢固地箍在那里不可动弹,陈天德的脸紧紧地贴在小彩的胸前,准确地说是小彩的两乳之间。慌乱中的小彩仍能想起一个词,叫“老母猪拱白菜”。陈天德就这样用一张胡子拉茬的嘴脸在小彩的胸前蹭来蹭去。小彩是彻底明白了,陈天德这是要对自己使坏了。小彩由惊诧变为愤怒,但鉴于陈天德也没有进一步的行为,小彩忍着心中的怒火,叫声,天德叔,你不能,不能这样!陈天德依然一声不吭地重复着他独有的方式对小彩进行着一种侵犯。小彩听到了陈天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喘息声,小彩似乎听到了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小彩小彩”的呼唤声。那应该是一种乞求,抑或是一种本能的呼唤。此时小彩并没有进行更为激烈的反抗,小彩感觉到陈天德也没有进一步的强行动作,而且陈天德的套路真的好奇怪,陈天德没有强行去吻她,只是用两只胳膊紧紧的环抱着她。一开始,小彩以为陈天德要强行逼迫她就范,但小彩越来越感觉到陈天德所采取的方式非同寻常。小彩是一个过来人,小彩在挣脱反抗中,体味着一个老男人的性侵套路,小彩觉得好生奇怪与反常。陈天德这种不得要领般的动作让一个女人心生疑窦。

小彩左冲右突都无济于事,这个侵犯她的男人却又没有进一步的突破。

其实这一系列的行为和遐想都发生在瞬间,从陈天德抱住小彩开始,小彩一刻也没有停止她的反抗。后来小彩用一只手伸到背后,在陈天德的手背手腕上乱掐,这应该是女人反抗男人性侵的经典动作,被小彩无师自通地及时地用上了。但陈天德的两只胳膊依然像钢卡一样牢牢地箍着小彩的腰肢,任凭小彩怎么掐他,拧他,都无济于事。

陈天德分明在对自己使坏,但奇怪的是,陈天德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行动呢?陈天德并没有去撕扯她的衣服,而仅限于在她胸前拱来拱去。

小彩心里就由愤怒变得好奇。

小彩蓦然想起了当年老冯突然抱紧她时的情景。小彩的内心在这个紧要关头依然可以静心静气地展开某种想象,是因为陈天德的行为仅仅滞留在某一个层面上而没有发生质的改变。小彩在陈天德搂抱她的过程中,竟情不自禁地去与当初老冯的套路相比照,老冯那是手到嘴到,动作娴熟老到,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一步到位,步步到位,让小彩有一种水到渠成静水深流的感觉。可是,这个陈天德,不知是年龄原因还是因为啥,突然抱紧了小彩以后就没有了别的小动作。当小彩喊着“天德叔,不要不要”的时候,陈天德就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一般,仿佛一下子又遵守了某种规则,又似一个婴儿依在母亲怀抱享受时的那种情状。这不再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侵扰与抗争,倒像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情趣游戏,让这个有点儿令人窒息的空间变成了演绎场。

终于,陈天德伴随着这些机械动作从深喉挤出一种沉闷而清晰的声音:小彩,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直喜欢你多少年了,你还是小姑娘时候我就喜欢你。小彩狠狠地说,我叫你天德叔。陈天德说,我们早超过五服了,我不是你叔。小彩说,那你也是我叔。陈天德不再说话,顺着小彩的手,把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小彩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陈天德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为,这时候陈天德的一只手牵引着小彩的一只手从背后回到前边,这时候小彩要是强行挣扎,一定会从陈天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可是小彩极力想知道陈天德要采取的下一步行动是啥?

事后,小彩一直在回想那个晚上陈天德的一言一行。小彩清楚地记得陈天德在一连串的低声闷气的喃喃自语里挤出“我真的是一个废物了”这句话。陈天德说这话的时候,他把小彩的一只手强行拉到他的两腿之间,然后用两腿死死地夹住了小彩的那只手。陈天德的举动令小彩先是惊慌,后是不解,她叫了一声“天德叔”。陈天德说,别叫我。小彩就不吭了,小彩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小彩的手还真的有所移动,小彩是往里移,而不是往外移,小彩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小彩以一个女人的敏感明白了一个男人的所求所想,同时小彩感觉到了一种软绵绵的存在。小彩蓦然想起庆嫂跟自己说过的事情,小彩一下子可怜起了这个一直被自己称作“叔”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可怜与值得怜悯!一个叱咤战场的男人,一个立过二等功的男人,一个在村里无声无息,最终老婆跟人跑掉的男人,他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到了今天。

小彩的火气本来已经由愤怒变为可怜,但陈天德接下来的那些话一下子让小彩的怒火瞬间又冒了出来。

陈天德有些恶狠狠地对小彩说,老冯是什么货色?他一个有老婆的男人,他多少年都不肯娶你,你竟死心塌地跟着他,你不就是做人家的小吗?你不就是人家老冯的二奶吗?老冯用计谋把你给骗了,你还不承认他骗了你。

小彩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陈天德的这些话,让她不可饶恕般地生气了。我是跟老冯当小,可是我愿意跟他当小!小彩的另一只手“啪”地朝陈天德脸上搧过去,小彩甚至听到了“啪”的声音在夜空中产生了回响,就这样几秒钟的停滞状态,似乎只有一只蛐蛐在陈天德家院子里一处角落心烦意乱地鸣叫着。陈天德没有料到小彩会对他来这一手,陈天德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清醒了,陈天德松开了紧箍着小彩腰的另一只胳膊。小彩声嘶力竭地对着仍坐在床边的陈天德喊:老冯能做的,你陈天德就是不能做!我陈光彩就是做老冯的小,就是二奶,怎么了?我陈光彩光明正大做老冯的小,当老冯的二奶,没有谁能阻止我这么做!你陈天德也休想阻止!

小彩是带着满脸泪水挣脱开陈天德的。

被小彩狠狠的一巴掌打晕了的陈天德,一下子就似刚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一样,萎缩在了床沿边。

小彩觉得,激怒自己的,不是陈天德的行为,而是他最后一番话。

我给老冯做小,我心甘情愿,谁都不可以污蔑我,小看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偏偏陈天德口口声声说小彩是受了老冯的骗,这让小彩忍无可忍,怒火中烧。

小彩用刚才搧陈天德一样的狠劲儿,“啪”地将陈天德家的房门带上,扬长而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几天以后,陈天德就出事了。

十九

人生的困境总是常态,幸福却往往是暂时的。对小彩来说,用一种勇气去优雅地破解一些困境,努力去取得一个个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胜仗,就是她的莫大幸福。

小彩一直觉得,老冯是上天的眷顾送给她的一个礼物。老冯虽然年龄大一些,却是令她心满意足的男人,这个男人对她的好,让她觉得应该加倍地偿还。过去,她觉得自己可以给予老冯的仅仅是生理方面的满足,后来,她觉得给老冯生养一个儿子是在了却老冯的心愿,也是她的一种职责所在。现在,当老冯遇难时,为他奔波,成为小彩唯一的精神动力和力量源泉。

小彩觉得,老冯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坐享其成的女人,老冯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这些天小彩一直在想,她的太爷爷曾是陈官庄的富人,也一定是最有本事的人,这让小彩深信不疑。他的爷爷陈天理那是生不逢时,小彩对父亲陈有才的印象是模糊的,陈有才被洪水卷走的时候小彩才五六岁。但小彩觉得他的爹一定也是一个血性的男人,否则爹不会在洪水面前毫不退却,为了救人而被洪水卷走。老冯曾说过,小彩的聪明智慧不比他老冯低,老冯是夸小彩的,小彩从内心觉得老冯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这么多年小彩跟着老冯也学了一些东西。

老冯迟迟未能回来,小彩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还记得那次意外怀孕的时候,小彩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慌乱,小彩跟老冯说起自己可能怀了孩子的事以后,想不到老冯果断地说,生,给我生下来。小彩故意试探老冯说,要是还是个女儿呢?老冯说,是男是女,都给我生下来!小彩觉得老冯就是那种敢做敢当的男人。虽然老冯没有给自己名分,但小彩要的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现实。老冯老家的那个女人,一定跟着老冯走过了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老冯跟他讲过,她也完全能理解那个时候老冯跟他的老婆还有他的三个女儿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小彩觉得,只要老冯对自己好,只要把自己安顿了,他就是一个好男人。在小彩的心里,好男人的标准就是敢做敢当敢应承,而老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她第一次怀孕以后,老冯立马给她租了一套房子,把她安顿下来,把她当“公主”养。后来小彩意外流产,孩子丢了,老冯一定很痛苦,但老冯跟小彩说,你这个年龄,还能怀,不怕!让小彩心里一下子像吃下一颗定坤丹,有了一种虽痛苦却安定的感觉。

女人要的是什么?女人从男人那里要的就是一个安定,一种幸福。小彩对幸福的理解就是适可而止的满足,就是随遇而安!小彩觉得,小愿望促成大愿望,小幸福凑成大幸福。老冯跟小彩说过一句话,小彩你想要啥,就跟我说。小彩总是笑笑说,我想要的,老冯你都给我了。

小彩越是这样一种态度,老冯反倒觉得应该满足小彩的任何需求。老冯总觉得自己有了小彩这样的女人,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后来老冯在县城给小彩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起初老冯以为小彩会嫌面积小,但小彩一进去,高兴得搂着老冯的脖子亲了好一阵子。等小彩亲罢,老冯就逗小彩说,你不嫌小?小彩说,我个儿小,住房子也住“小码”就行。老冯紧紧抱着热泪盈眶的小彩好一阵温柔。

老冯出事后,小彩一直没有能得到有关老冯的一丁点儿消息。一开始,小彩还能耐着性子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再从黑夜等到天亮,却时时等不来任何消息。一天晚上,小彩好不容易眯着了,却突然从梦中惊醒了。她梦见老冯戴着手铐站在她跟前,置问她为啥不去救他?

小彩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小彩想,这个梦就跟真的一样。小彩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小彩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小彩的脑际间像过电影儿一样,回想着一些话。她想起了上次在陈老师家,陈老师对她说的一番话。

没有婚姻维系的夫妻,说穿了都是露水夫妻。就好比村外的露水河一样,河水涨得再大再宽广,一旦河水落了,就会很快干涸。又好比是一个草台戏班子,戏唱得再精彩,也终归是在草台子上唱戏。等一场戏终了,草台子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倘若谁还想再唱下去,那就得转场,得重新搭台,但那算是另一场戏了。不像婚姻家庭,夫妻是在一座房子里唱戏。夫妻两个人过日子,免不了锅碗瓢盆勺,油盐酱醋茶,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少,吵吵闹闹、离心隔瓣者众。每一个家庭都有数不尽的辛酸泪苦难经,但人不在了,房子依然在,根脉仍存。夫妻间的所有不如意都会淹没在这座房子里,并最终葬埋于坟墓里,从喧哗到沉寂。婚姻有其稳固性,持久性。草台子风一吹就容易塌散,根脉难存,踪迹难寻。

陈老师还说,假如老冯有啥事,要通知,也是通知老冯老家那边,也不会通知你的。

自己跟老冯缺少那张纸,在法律上是不承认的。这个道理小彩懂。自己不是老冯名正言顺的妻子,老冯也不是她名正言顺的老公,所以老冯有啥事,公安是不会再跟她联系的。小彩想到这里,霍地坐了起来。

天亮以后,小彩没有再迟疑,开车去了老冯的老家。

小彩来到老冯老婆面前时,老冯老婆正坐在院子里拣豆子。老冯老婆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自顾低头接着拣豆子了。

小彩从老冯老婆抬头的一瞬间就读懂了她的脸色。

小彩觉得自己必须硬着脸皮来弄清一些事情。小彩记得自己好像是叫了一声“嫂子”,或者“婶子”,反正小彩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十分地零乱。叫嫂子,叫婶子,一定都不合适,叫“大姐”呢,应该是最恰当,但最不能叫出来。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请你进屋,不给你让座,不给你一碗热水,不跟你吭声。人生的最大尴尬莫大于两个情敌遇在一起,不吵不闹,默然相对。

后来老冯老婆“霍”站起身,转身回了屋,不一会儿,又腾腾腾地走出来,把一张纸扔在了地上,然后又弯腰坐下来低头拣起了豆子。

小彩弯腰把老冯老婆扔在地上的那张纸给拣起来,小彩看清了,这是一张刑事拘留通知书。

老冯是被刑事拘留了!小彩的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滚下来。但小彩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必须坚强。小彩把通知书平放在石桌子上,然后拿出手机拍了照。小彩临走的时候对老冯老婆说了一句:我一定会去救老冯的!

小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老冯老婆这么说,但小彩知道自己一定会照自己所说的去做。

老冯老婆用一只手把半簸箕豆子搅得哗啦啦作响,似乎那些豆子成了这个老女人唯一的武器,那些豆子在她的指挥下相互碰撞对抗,哗啦啦的声响似乎就是它们的情绪表白。

小彩转身离开老冯家的时候,小彩分明听到了老冯老婆扔给她的一句脏话。

妈个X,都怨你这只狐狸精!

小彩感觉到自己脸上又滚下了两行泪蛋子来。

老冯出事,跟小彩有什么关联?为什么男人一出事,总会怪罪一个女人?小彩一路开车一路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老冯还是在哭自己,抑或是在为老冯老婆的那句脏话。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胳膊擦拭了。小彩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握紧手中的方向盘,努力看清前方的路。

小彩从老冯老家回来,没有敢再在陈官庄多呆,先把曈曈和香香安顿在县城的家里,然后直接开车去了市里,她找到市里最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她从事务所公示栏中物色了一位金牌律师,正好这位年轻的律师就姓金。金律师说,老冯这样的情况,他得亲自去一趟古州市。

一个星期以后,小彩就接到了金律师的电话,小彩赶紧又去见了金律师。金律师给小彩还原了老冯出事的真相。

原来,老冯牵涉到了一起案件,这起案件不同寻常,它是古州市侦破的一起最大的黑势力犯罪集团案件,也是全省有影响的涉黑案件之一。

小彩听金律师这么一说,真是吓的不轻,小彩就开始抹泪了。小彩说,金律师,我家老冯肯定不会跟黑社会搅在一起的。

金律师就给小彩讲了一些他了解到的情况。

金律师说,现在刑事案件可以同步介入,我翻看了一下案卷,老冯的案子其实也挺简单,就是在几年前金光煤矿开采建设初期,老冯涉嫌间接雇人行凶致人重伤。

小彩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要是有这档子事,我一定会知道的。

金律师说,这件事你还真不会知道。

老冯刚到古州市的时候,在建筑工地上,时不时有当地的小混混来工地捣乱。一开始,老冯以硬碰硬,让工队的人跟这些小混混对着干,但后来他发现这样干明显不占便宜。因为工地在明处,而这些小混混在暗处。老冯算了一笔帐,与其让自己的工队跟他们单打独斗,不如雇用这些人看工地更合算。于是,老冯亲自把小混混的头目找来,跟他们谈条件,雇用他们在工地当保安。从此,老冯的工地再没人来捣乱。

小彩说,是呀是呀,这事我听老冯说过,那两个人,是兄弟俩,一个叫李二,一个叫李三。可是,也没听说过他们打伤过人呀!

金律师说,是李家兄弟曾经雇人打伤过人,而李家兄弟雇的打手恰好是王金彪犯罪集团骨干成员。李家兄弟雇人的钱是老冯拿的。

小彩一听就懵了。

金律师说,现在我们要用法律的武器来澄清老冯没有主观故意行为,应该不应该承担过失犯罪。我们要做的,是怎么减轻老冯的法律责任。

小彩说,金律师,我就全权委托你了。

金律师说,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老冯肯定会判刑。

小彩“啊”一声,怎么,还要判刑?

金律师说,刑期是一定会有的。不过,我看过了相关案卷,从我的判断分析,对老冯的定性应该是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任何事情,当你无法判断的时候,可能就是一团麻,当你缕出了头绪,只能冷静面对的时候,就似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也就心安了。

小彩觉得金律师的话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和勇气。小彩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了指望。

二十

陈天德把自己的墓碑早准备好了。他把那块青石墓碑打磨的光滑透亮,堪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但在他出事之前,这块早已打制完成的墓碑并没有被陈官庄的任何一个人发现。这块青石墓碑一直就藏在陈天德的屋子里。可以说,陈天德出事没有任何征兆。

后来陈老师回忆说,其实也有征兆。陈天德出事前两天去找过他一次。那天下午他们坐了好久。陈天德还送给了陈老师一筒自制茶叶,茶叶是装在一个旧茶叶筒中。陈天德告诉陈老师,这茶叶是他冬天的时候从骡断岭的瀑布旁边采下的冰凌茶。陈老师打开看了看,其实就是野菊花茶。

这让陈老师觉得好生奇怪。

既然陈天德来了,陈老师正好跟他订正了一下他写的“陈天德传略”。陈老师准备将来放进他收集整理的《陈氏族谱》中。

陈天德十分认真地看了很久,最终却没有作声。陈老师再三问他内容跟他的经历有没有出入,陈天德说时间久了,许多场景他也记不清了。

陈天德还说了下面这些话:

那时脑子一片空白,两耳只听到隆隆的枪炮声,我真的没有看到过一个活着的敌人。当时我背战友的时候,发现躺在地上的一个人的衣服跟我们的不一样,我翻了他一下身体,才发现真的是对方的人,我才赶紧放下了。其实,那种场面不太容易分得清,场面实在是太乱了。

陈老师说,你在战场上到底受过伤没有?

陈天德就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下身。陈老师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陈老师的目光很快移到了别处。

陈天德说,我从战场上下来以后,有战友看到我腿上有血,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了战地医院。

陈老师也没有再多问什么,陈天德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两人的谈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陈老师就蓦然想起庆嫂跟他说过的一些话来,庆嫂是听陈天德的老婆美玉说的,陈天德的老婆美玉跟陈天德过了三四年就跟人贩子跑了,陈天德跟老婆美玉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最值得令人生疑的是,陈天德在老婆美玉跟人贩子跑了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气恼,陈天德的表现就好似自家院子里丢了一只鸡一样,丢就丢了。陈官庄的人都督促陈天德报案,陈天德最终倒是也报案了,但陈天德一定知道自己的老婆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老师让陈天德回忆战斗场面,陈天德说许多事情他真的记不起来了。陈天德说他好像得了健忘症,每天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却越想越乱,过去的一些事就成了一团麻。

陈天德来找陈老师,其实不是跟他说这些事的,陈天德问了陈老师一些事后让陈老师觉得十分奇怪的问题。

陈天理问:小彩算不算二奶?

陈天德的话把陈老师给难住了。陈老师说,小彩是没有跟老冯领证,但他俩人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

陈天德说,老冯有老婆,他也没有离婚。

陈老师说,这种事情,在我们陈官庄,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但放在城里,或许就见怪不怪了。

后来陈天德又说,老冯有老婆孩子,还要再霸占一个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女人,就好比过去的三房四妾一样,陈老师你说说,国家为啥就不管管?

陈老师说,民不告,官不究。老冯老婆那边不闻不问,维持现状,小彩也没有强求老冯离婚。一开始陈官庄的人都以为小彩就是被包工头包养,现在看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过日子,老冯也不是坏人。

后来陈天德就走了。

陈天德从陈老师家走后第三天,陈天德就出事了。

陈天德是跳进自家院里的水井死的。

陈天德跳入自家院里的水井时,小彩正在县医院守着曈曈打点滴。

小彩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天德会走这条路。一开始小彩的确有些害怕,害怕陈天德的死跟自己有关。小彩听庆嫂说,陈天德每天晚上睡不着觉,严重的失眠症折磨着他。

可这也不至跳井呀!庆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彩说。

小彩没有接话,小彩一直回想着那天她跟陈天德去奶奶庙时的细节末梢以及她在陈天德家里遇到的尴尬情景。小彩心想,陈天德的内心真是比一个女人还脆弱。一个大男人,一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男人,老婆跑掉都没有任何反常,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跳井了。小彩心里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声张。她知道,自己跟陈天德那天晚上的事,她谁都不能告诉,只能烂在自己的肚里。

陈天德自家院里的那口枯水井,成了陈天德的最后归宿。人们是三天以后才发现的,而老零是第一个发现者。老零几天不见陈天德,就推门进了陈天德家院子,陈天德家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空荡荡的,老零喊了几声,不见陈天德,就径直去推屋门,屋门也是虚掩着,老零走进屋里,就看到了正对门口的老式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用茶杯压着,纸条上留下了陈天德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用找我,我在井里。

陈官庄出了人命案,自然得报案。

根据现场排查,陈天德家的水井周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陈天德也没有任何私仇。公安部门根据陈天德平时的表现,了解到他患有失眠症,长期睡不着觉,推测他可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经过公安分析认定,陈天德是自杀,而非他杀。

这是公安的结论。一个曾经的二等功臣,就这样死于自家水井里,于情不忍,于理不通。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顺理成章的事,越是不可能实现,越是不顺理成章的事,就促成了。

陈官庄多年没有出过凶事了。人们议论纷纷,却没有找到任何可怀疑的蛛丝马迹,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陈老师在他的《陈氏族谱》初稿里,在人物记略中,将陈天德盖棺定论为:陈天德因意外,落入自家院井中,不幸辞世,享年五十九岁。

二十一

老冯的一审判决是在两个月之后。古州市最大的黑势力犯罪集团王金彪案公开宣判大会在古州市体育馆进行。公审大会现场外人山人海,都想一睹王金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金彪在古州市劣迹斑斑,臭名远扬,曾几进几出,最后一次出狱时,外面的小喽啰夹道欢迎,设宴庆贺,曾名噪一时。不久,王金彪再次犯案被“二进宫”收监。现在公开审理王金彪涉黑犯罪一案,新老帐一起清算,格外引发社会关注。本次公审不仅涉及二十余名骨干成员,而且还有与该涉黑案有关联的十余人一同受审。庭审现场场面宏大,二十余名骨干成员连同十几名关联案件人员同时出现在庭审现场,这在古州市绝无仅有。每个受审人员身旁都由两名公安人员看守,诺大的体育场馆内,黑压压一片。看台上,参与旁听的有社会各界人士。每一个涉案人员,被获准可以有三名家属或者委托人参加旁听。

老冯的案件属于关联案件。老冯被认定是与这起涉黑犯罪集团案件有间接关联的人,为此老冯被一同陪审,也是起警示社会作用。

因为老冯老家那边没有人来参加旁听,小彩才被准予旁听。小彩跟金律师一同来到庭审现场时,一下子被这种场面给吓呆了。小彩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呀,尤其当小彩看到在案人员一个个被公安押送进庭审现场时,小彩可是被吓坏了。当她认出最后出场的一个人就是老冯时,小彩忍不住掉泪了。一旁的金律师安慰她不要激动,小彩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小彩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着老冯了,自从跟老冯相识以来,小彩从来不曾这么久离开过老冯。平时小彩最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老冯,如今老冯身陷囵圄,小彩一个人为老冯的事奔波劳累,小彩的苦楚无人可诉,现在远远望见老冯走进庭审现场,小彩真想跑过去抱着老冯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把泪水咽进肚里,眼巴巴地望着老冯不能吱声。

小彩以为庭审时间不会太长,谁知道主审法官光宣读相关犯罪事实就用了整整三个小时,然后宣读判决书又用了足足四十分钟。小彩对法官宣读的那些犯罪集团的犯罪证据都不感兴趣,她只关心的是自己的男人老冯,谁知法官并没有在庭审现场宣读老冯这类关联人员的犯罪证据。

后来,宣判开始,主审法官宣布全体起立。小彩也赶紧起身肃立。小彩发现旁听席上一些旁听人员并没有起立,被公安人员提示告诫后,个别旁听者仍未起身,小彩拉了拉她旁边那个未起立的女子,那女子说了句“我不站”,就依然坐在座位上不动端。庭审开始前,小彩跟身旁的这个女子拉扯了几句,知道了她叫李婷,她的孩子才两岁半,她的男人是王金彪黑社会犯罪集团骨干成员之一。小彩看到李婷坐在座位上迟迟不肯起身,小彩小声对李婷说,李婷你应该站起来,要不,公安会过来训你的。李婷说,我男人都要进监狱了,我才不站呢。果然就有一个公安朝这边走过来,小声训斥了她几句,但李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坐在座位上就是不肯起身。公安见这个女人不听劝,估计也觉得一个人不起身也不影响大局,就不再理睬她。法官第一个宣判的是主犯王金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并没收其全部资产。当法官宣判到一个叫李小烈的骨干成员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罚金三万元时,座位上的李婷突然“哇”地哭出声来。一旁的公安赶紧拉她一把,让她安静,李婷的哭声反而更响亮了:“我男人都判了十二年,让我怎么活呀?你们还不让我吱声”。眼看这边的局势有些失控,马上又有公安跑过来,两个公安强行架着李婷出了旁听现场。这里的小小波动引来无数人目光,好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宣判席上,李婷被带出现场并没有引发更多人的注意。但这个小插曲对小彩震动却很大。男人住十二年监狱,一个女人拉扯着两岁半的孩子怎么生活?

宣判书实在是太长了。一开始小彩还仔细听,后来小彩也听不进去了。小彩觉得这些宣判都跟自己无关,与自己有关的只有老冯。小彩对一旁的金律师小声说,我家老冯跟黑社会无关,我家老冯是被冤枉的。金律师小声对小彩说,这也不能叫冤枉,老冯是被牵扯进来的。只不过,老冯自始至终蒙在鼓里。

小彩一直等待宣判老冯,但最后也没有等来对老冯的宣判。金律师说,你没有听主审法官刚才说,还有十余起案件,属于连带案件,其中还包括公职人员腐败及“保护伞”案件,今天不在这里宣判,另行择日宣判。

老冯案没有当庭宣判,小彩觉得有些失望。有时候,等待要比知道一个坏结果更让人心神不定。但这由不得小彩,小彩还得等。小彩问金律师还需要等多久?金律师说,按说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宣判。

本来以为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就要落地了,结果还需要等待。对小彩来说,等待也是一种熬煎。

二十二

小彩把金律师约到金海大酒店的小包间。

小彩给金律师倒了酒,也给自己倒满了杯子。金律师有些吃惊地说,小彩你不是还要奶孩子吗?怎么还要喝酒。小彩说,孩子都十个月了,这些天已经基本断奶了。再说,让小不点儿喝点酒也好消消毒。

金律师被小彩的幽默给逗笑了。

金律师说,小彩我看你有点儿女汉子的冲劲儿。

小彩说,金律师你说对了,今天,我代表我们家老冯敬你酒。今天保底一瓶酒,我们俩人,一人半斤,如何?金律师说,真想不到,小彩也是海量。小彩说,我已经五六年不喝酒了。早些年,我经常跟我们家老冯比酒呢。金律师说,是么,小彩真是女中豪杰,佩服佩服!小彩说,豪杰不豪杰,咱俩先干了这杯酒。金律师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喝酒也这么痛快,金律师何尝不是痛快之人,两人碰杯后,金律师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金律师的话自然也就多起来。金律师对小彩说,老冯的辩护需要一段时间。一审判决一年零六个月,比我们想象的要轻一些,但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要再找一些有利证据,争取让老冯从实刑改判为虚刑,那样,老冯就不用在里面了。

听金律师这么一说,小彩自然无比兴奋。小彩端起酒杯说,金律师,我家老冯能不能早日出来,就在于你的帮忙了。来,我再敬你一杯酒。金律师端起酒杯,并没有跟小彩碰杯,金律师手握着酒杯说,小彩,我有话要说,我们做律师的,不是法官,我们是通过证据来说话,来促使案件向着我们期待的方向发展,但这种事哪个律师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此前我们提供的一些证据主审法官采纳了许多,但也有一些证据,并没有被采纳。但总体来讲,还有一些证据,对我们下一步的努力是有利的。我们要继续据理力争,争取有一个更为满意的结果。

小彩端着酒杯说,这个我知道。老冯的案子能不能改判,就仰仗金律师操持了。

金律师跟小彩碰了一下杯,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其实,从第二次庭审现场出来,金律师问小彩上诉不上诉?小彩说上诉,一定要上诉。小彩为什么要那么坚定?因为当庭宣判以后,主审法官就问老冯要不要上诉?老冯说要上诉。当时,小彩轻轻问金律师,法官为啥都要问当事人上诉不上诉?金律师告诉小彩,这是庭审必备的程序。金律师告诉小彩,老冯的案件有充足的理由上诉。

几杯酒下肚,两个人自然就跟平时不一样了。金律师对小彩说,我认为庭审对老冯的定性有偏差,虽然老冯的案件牵连到背后有黑社会成员的参与,但老冯是为了确保工地施工不受干扰,以工资的形式雇用的李家兄弟为工地保安人员。当施工现场受到干扰时,保安人员有责任维护施工现场正常施工。至于李家兄弟怎么跟王金彪黑社会成员马宝旦牵扯在了一起,并且有了交易行为发生,老冯一开始就不清楚,事后也不清楚,而且现有证据表明,李家兄弟从老冯这里拿走的五万块钱,并没有全部支付给黑社会成员马宝旦,而是通过不同的渠道,给了相关人员。李家兄弟第一次直接给了马宝旦两万块,塞给了现场出警的两个民警各一千块,事后马宝旦向李家兄弟要住院费用,李家兄弟又给了马宝旦一万块作为伤情补偿费用。这些开支加起来共三万二,剩余的一万八,装进了李家兄弟口袋。还有一个事实,当时双方打架并非发生在老冯的施工现场,事后李家兄弟虽然也跟老冯说起过事情的原委,但因为打架现场李家兄弟也不在场,实质上属于李家兄弟请马宝旦帮忙,是哥们义气,并非是雇用关系,老冯也并非知情。李家兄弟跟他说的就是摆平了一次闹事纠纷。当时他们说的轻描淡写,老冯怎么知道他下边的保安跟黑社会组织成员勾连在一起了呢。当时老冯还觉得李家兄弟了不起,自从聘请他们兄弟俩当了工地保安以后,工地就再没有发生过阻挠施工的情形。

金律师对小彩说,发生在老冯身上的这件事,并非全是老冯的过错。这么多年来,纵观全国各地,哪个施工工地没有发生过阻挠施工的现象?工程队报警只是其中一种处置方式,而且往往不能彻底根治,效果也并不怎么好。老冯刚到古州市施工的时候,就遇到过来施工现场闹事的混混,老冯每次都报警,但警察一来,小混混就跑掉了,警察也不可能全天候保护一个施工队的。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施工队自己以别的方式摆平事端。

小彩突然就有些不高兴了。小彩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们家老冯,真是运气不好,怎么就碰上黑社会了呢。

金律师劝小彩说,老冯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呀。你不要觉得老冯的处置方式有什么不妥,现在老冯身陷囵圄,是一个社会发展到一定时期的一种法治不完善的结果,这种不完善导致让一些无者买单而已。

金律师说的这些大道理小彩听不懂。小彩说,说一千道一万,我觉得我家老冯是冤枉的,金律师你帮我把老冯从里面弄出来,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救星。

金律师也许感觉刚才酒喝得有些猛了,现在他不停地大口喝大口地喝着茶水。同样是喝了酒的小彩意识却特别地清晰,她给金律师加了茶水。

这时候金律师说又说了件让小彩意识不到的事。

金律师说,小彩,还有一件事,我怕你着急,就一直没有告诉你。老冯还有一件事,牵涉到了纪委查办的一起案子。目前坐实的证据是,老冯曾给北京的一个司长送过十万现金。这个司长受贿二千多万,前一段已经查结。牵涉到老冯的,也就是十万块钱。

金律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彩惊讶地张大了嘴,并接连发出了几声“啊啊”。后来小彩说,老冯告诉过我,这件事已经了了呀!

金律师说,老冯跟你说的不算数,人家是证据说话。当然,十万块钱放在那个司长身上,这个数据可以忽略不计,但会不会对老冯的量刑有影响,现在还不得而知。

二十三

老冯的案子还在二审阶段。小彩感觉陈官庄的一些人已经知道了老冯的事。原来每天都有一些人来家里闲坐,这一段时间似乎突然间来的人少了。一开始总有人问小彩,怎么不见老冯来陈官庄了?老冯是不是在忙他的工程?小彩只能随口应答。

慢慢地,小彩发现陈官庄的人不再问她什么了,似乎小彩还是原来的小彩,老冯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这让小彩觉得很不是滋味。陈官庄的人追问她老冯怎么不来陈官庄时,她心里烦躁,不愿意让人这样问她,当没有人再问及这件事的时候,她反倒觉得更加反常,她怀疑陈官庄的人是不是知道了底细。

小彩已经明显感觉到了陈官庄人的一种变化。这天上午,小彩正准备带着曈曈和香香开车回城里,甘乡长来了陈官庄。

甘乡长亲自来小彩家里,充分说明乡里对修望京楼这件事的重视。小彩把甘乡长迎进了客厅,小彩给甘乡长冲了茶。

甘乡长说,我几次打老冯的电话都没打通。吴院长他们出的设计方案,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们一直没有反馈意见。

小彩说,我们家老冯前一段病了一场,所以把手机关了。他最近也没有来陈官庄。

甘乡长呷了一口茶,然后对小彩说,无论老冯在哪里,能不能来,小彩你尽快跟老冯通报一声。现在一些投资方听说我们要修望京楼,都通过不同渠道表达了参与意向。

小彩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彩想,甘乡长说这句话是啥意思?小彩对甘乡长说,望京楼是我们陈官庄的望京楼,我们投资修建名正言顺。

甘乡长说,乡里自然更倾向老冯。但由谁来做,是要通过招标程序确定的。

修望京楼还要招标?小彩这可是第一次听说。过去乡里怎么就没有提过招标的事?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老冯出事了,他们想反悔?

小彩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这么说。小彩说,我跟老冯说说,然后答复你。

甘乡长说,好的好的,那就静候佳音了。

甘乡长临走的时候,又跟小彩说了一件事,甘乡长说,小彩我原来一直力推你明年春天村委换届时竞选村主任的。可是最近,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传到了乡里,说你跟老冯是非法同居。甘乡长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当然还有好多种说法儿,这里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但这些声音对你参与竞选确实是不利因素。因为村委换届,是要通过政治审查的。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小彩心想,能不能当上村干部,这一切都扯淡!何况,一开始也不是我自己提的,也是你们一再鼓动我的。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们就变了。要是我们家老冯不出事,估计你们也不会这么说吧。

更让小彩吃惊的是,等甘乡长走后,村干部陈建安悄悄告诉她,可能甘乡长很快就不在良庄乡当乡长了,他可能要提拔到别的乡当书记了。

小彩突然就不想回城里了。小彩突然觉得,老冯就是他的根基,她的主心骨。老冯在,小彩就是一个火信子,药引子,让她信心满满,幸福满满。老冯不在,小彩觉得自己的所有欲念都一下子偃旗息鼓了。老冯好比是漂泊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处灯塔,是小彩内心的一盏明灯,有老冯在,小彩就有使不完的精气神儿。平时,即使老冯去了北京,或者去了古州市,去了别的工地,小彩都觉得老冯就在自己身边。可现在呢,小彩知道老冯就在古州市,但小彩觉得现在的老冯成了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以往小彩一个电话说想老冯了,老冯一般都会立马来到小彩身边。现在不行,现在小彩只能在心里想老冯,她不敢去打那个电话,她知道即使打过去,也会是一串盲音。她想老冯,老冯一定也在想她。可是,想有什么用,还不是空想吗?老冯回不来,她也去不得。古州市离陈官庄也就二三百里的路。可是,这二三百里的路程,现在好似十万八千里。小彩一下子觉得人的能力真是有限的很。一个女人有多大能耐?老冯给她的钱足够她用,可钱再多有啥用?她几次打电话给金律师,金律师告诉她,现在什么时候开庭,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现在要做的,只能等。

小彩想,等呀等,原来这一个“等”字是何其令人心焦啊!

小彩又去老院看了她的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娘的耳聋愈加明显,小彩让老冯给娘买了一个助听器,但娘不愿意戴它。也许娘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娘从不跟人交流,娘每天自己做饭,活得像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人。但小彩知道,自己的娘既不吃斋也不念佛,娘一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剪纸。娘一生剪了多少剪纸,只有她自己知道。娘一生剪出多少花样翻新的鞋垫图案,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娘喜欢的,小彩一点儿也不喜欢。小彩喜欢唱戏,喜欢热闹,娘却喜欢清静。母女俩一点儿也不像是母女的样子。小彩跟了老冯以后,小彩给娘买了不少的衣服,但娘却从来不穿。后来小彩也就不买了。小彩给娘送去牛奶什么的,娘倒是喝了。这样,小彩就定期让香香把牛奶给娘送过去。小彩从娘这里得到了一种默契,也找到了一种内心平衡。小彩跟娘说起老冯的时候,娘默然以对。在小彩的记忆里,娘只主动问过她一句话:老冯多大了?离婚没有?然后娘再没有任何表态。小彩对娘的这种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慢慢习以为常。其实,小彩也很少跟娘商量什么事。爹被河水冲走时,小彩才六岁,小彩没记得娘落过一滴泪。小彩生下曈曈过了百日以后,小彩把曈曈抱回了陈官庄,小彩亲自抱着曈曈去了娘的老屋,娘也没有表露出多么高兴。娘只是象征性地抱了一会儿孩子。娘就跟抱着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没有表现出多么亲热。孩子反倒在娘的怀里“哇”地哭了起来,小彩就把孩子接了过来。小彩一直在想,对于曈曈,她跟老冯喜欢的了不得,当成了掌心宝,娘怎么就表情平淡,仅仅是抱抱而已呢。尤其是老冯给小彩盖好了陈官庄第一座富丽堂皇的二层小楼,被陈官庄的人视为“行宫”的新楼房,娘也没有来过,更不要说搬过来住了。小彩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慢慢地也就释然了,就由着娘自己的性情了。

小彩来了娘的屋里,娘依然在剪纸。娘用一张红纸剪出了一个狮子拱绣球图案,小彩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小彩觉得娘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细了,这剪纸剪的真是漂亮。小彩说,娘,我要了这张剪纸贴家里。娘“嗯”了一声。这让小彩非常惊奇,娘怎么突然就听到了她这句话?小彩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高声说呀。也许是娘随意“嗯”了一声。小彩故意又说一句:娘,前一段曈曈去住了几天医院,老冯这一段也不在。

娘突然用两眼盯着小彩问,老冯出事了?

娘的声音大如洪钟,娘的问话吓了小彩一大跳。

小彩说,老冯没出事,老冯在工地上忙,这一段顾不上来陈官庄。

小彩说罢,突然反问娘一句,你听谁说的?

娘没再看她,冷冷地对小彩说,老零说的。

小彩警觉地问,他在哪儿说的?

娘说,他在关爷庙前说的。

娘一般很少出门,娘怎么就去了关爷庙?娘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小彩知道娘的秉性。小彩觉得娘最近一段时期的一些行为有些怪异。记得上一次小彩突然来到娘这里时,娘正低头打开一个老式箱子在里面乱翻,娘没有防备小彩突然进了她的里屋,娘发现小彩就站在她身后时,娘就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娘的老式木箱放在娘睡觉的里屋,从小到大,娘从来不当着小彩的面去打开那个木箱,更不让小彩去乱翻她的箱子。在小彩的记忆里,娘的这个木箱就似娘的百宝箱一样,属于娘的私密之地,小彩从来都不曾知道娘的箱子里都放些啥。现在,小彩看到一个小本子丢在箱子外面的桌子上。小彩想,这一定是娘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或许是娘翻箱子里的物品时小本子滑落出了箱子外。小彩从来不曾见过这个塑料皮小本子,小彩随手拿起来翻了一下,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文字。娘发现小彩翻看她的小本子,赶紧从小彩手里夺了过去,随后合好放进了箱子里。小彩问娘上面都记的啥?娘说上面啥都没有。小彩分明看见本子上记满了一行行的字,但娘却说啥都没有。小彩就故意逗娘说,让我看看里面有啥。娘一下子就表现出有些惊恐的表情。好在小本子已经被娘塞进了箱底,小彩就不再追问了。那个小本子上到底会记着啥呢?小彩有些好奇,但小彩觉得那一定是属于娘的秘密,既然娘不愿意开启它,就应该尊重娘,但娘的这个小秘密对小彩产生了一种诱惑。

有一次,小彩跟娘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娘盯着电视画面突然问小彩,你知道不知道仪征这个地方?小彩说没有听说过。娘又问,你知道扬州不?小彩说,扬州我知道。娘说,仪征跟扬州、南京都挨着呢。娘这么一说,小彩觉得十分奇怪,娘怎么会对那个地方特别熟悉呢。过后,小彩越想越觉得蹊跷。小彩就想起陈官庄的人都说娘和她的长相都有点儿像南方人这句话来。小彩曾试探性地问娘,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是你的家乡呀?娘赶紧摇头否认。但小彩越想越觉得这个地方一定与娘有关联。可是,娘是一个嘴巴特别严实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小彩又追问娘那个话题。娘说,你就别再逼娘了,好不好?小彩说,娘我不是逼你,我是想知道你的一些事情。良久,娘突然说,娘要是把一些话说出来,娘就没活命了。

娘的话把小彩吓出一身冷汗。小彩紧紧抱着娘说,不会的娘,你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守着这个秘密。

娘由着小彩紧紧地抱着她,这是母女俩少有的情景。那一年陈有才被洪水卷走时,母女俩紧紧搂在一起,可那时候小彩还小,小彩不知道哭,娘一直在流泪,但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声大哭一场。小彩觉得自己的这一点儿跟娘一样,从来不曾嚎啕大哭过。

娘给小彩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年,杨玉环已经有了对象,对象跟她都在一个制衣厂上班。本来他们就要准备结婚了,可是,杨玉环知道,还有一个男人也喜欢她,一直对她紧追不舍。杨玉环的内心也在左右摇摆,她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各有所好。那天,她跟对象下班后,推着自行车一起边走边聊,突然另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男人让她当场表态,她怎么表态?她自然不能作出当面选择。后来,两个男子就撕打起来。杨玉环自然会上去拉架,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人从腰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朝对方连捅三刀。很快,被捅的男人就倒在了地上。本来,杨玉环应该喊救人,或者直接救人。可是,接下来,杨玉环跟捅人的男子竟一起把这个被捅倒地的男子拖到了不远处的水沟里跑掉了。临跑前,这个捅人的男子对杨玉环说,我们各自逃跑吧,要不,你也得坐牢。杨玉环就跳上一辆公交车离开了当地。当时杨玉环身上除了随身挎的一个提包,她的身上并没有多少钱。很快,身无分文的杨玉环就寸步难行了。后来她就遇上了那个人贩子,然后几经辗转,陈官庄就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原来娘的身上竟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小彩搂着娘说,娘,你的命好苦呀!娘你放心,我一定为我守住这个秘密。

娘却装聋作哑,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今天,小彩才知道,娘的耳聋是假,娘一直戴着一个面具,一戴就是几十年!

小彩离开娘的时候,把娘剪的狮子拱绣球的剪纸拿了回来。小彩是放在曈曈的婴儿车旁的。等小彩转过身,曈曈已经把剪纸给撕成了一团碎片。一个经娘手精心剪出的图案,被十个月大的曈曈分分钟给撕掉了。

傍晚的时候,趁曈曈睡着的空闲,小彩出门去找老零,她想叮嘱老零一些事。

小彩走到关爷庙前时,发现庙前一堆的人在大声吵嚷。小彩还没有走到跟前,就有人告诉小彩,刚才这里发生了事故。

一个收核桃的小贩,开着一辆四轮车停放在庙前的空地上,这个小贩光顾上收核桃,忘记了他的四轮车没有挂刹车档,结果随着车上货物不断加重,四轮车突然就开始滑行起来。车的前方正好是一个有坡度的空地,这样,四轮车就由缓慢滑行变为快速溜车。也是该出事,这个时候,老零正好站在车的正前方,车开始滑行的时候,老零本能地去用双手去阻止车的前行,其实老零的这种行为好比是长期以来螳臂当车,人们赶紧喊老零快闪开,然而车的滑行是具有重力加速度的,这样,老零随着四轮车的滑行一步步倒退,很快朝排水沟岸边逼近了。所有人都喊老零快闪开,可这车的重力和惯性哪能容得老零躲闪?这样,老零就随着四轮车一同栽进了庙前的河沟里。

陈官庄的关爷庙与戏台正对,关爷庙与戏台之间,除了这片有坡度的空地,还有一个三米宽二米深的排水沟。前一段涨河的时候,排水沟被洪水冲刷的比先前更深了一些,而且挡洪水时用过的预制板还横七竖八地遗留在河岸边和沟底。当四轮车连同老零一起栽进排水沟时,想避免一起事故根本就不可能!

幸运的是,四轮车栽下去的一瞬间翻在了右侧,老零恰好摔在了左侧,老零没有被四轮车重压在身,但却重重地摔在了一块预制板上。头是没有摔坏,但脸破了,嘴扯了,眼划了,可能还有好几处伤。老零伤痕累累,浑身是血,趴在本来属于他家的一块预制板上,不能动弹,不醒人事。

老零摔下排水沟以后,就没有再吭一声,连一声“哎呀”都没有留下。这真不是好的征兆!

小彩到关爷庙的时候,老零已经被村里人抬出沟底,用村干部陈建安的车拉上送医院去了。

老零有没有生命危险,谁也不知道。小彩听到有人议论说,要是二小队的打麦场还在,小贩的四轮车就不会停放在庙前,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人接话说,这可说不清,人要是倒霉了喝凉风都塞牙缝。又一个人说,陈官庄这是怎么了,一个小村子几天内接连出了两起凶事。

小彩站在人群中,没有人跟小彩搭讪,小彩显然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要是在前些日子,要是老冯在,陈官庄的人一有事立马会喊小彩帮忙。现在陈官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要是不出家门,根本就不知道。

小彩回到家,曈曈还睡着,小彩一个人呆坐在院子的八仙桌旁,一下子感觉没了一点儿气力。香香在厨房忙碌,看到小彩坐在院子里,就问,小彩姐,我们晚上吃啥饭?小彩懒洋洋地说,随便吧。我不饿,一点儿也不饿。

小彩后边的话估计香香也没有听到,香香只听前半句就够了。

以往这个时段,要是小彩坐在院子里,就会听到老零的高音喇叭传来的“老零播报”。小彩想,也许从今天开始,老零播报就要停播了。自己本来是去叮嘱老零的,现在老零出事了,也不用叮嘱他了。小彩又想,老冯的事,原来老零早知道了,只是老零不曾在大喇叭里传播罢了。小彩没有想到,这个她守了几个月的秘密,或许陈官庄的人早知道了,只是陈官庄没有一个人跟她当面求证而已。自己一直以为守着的一个秘密,原来只是自己在掩耳盗铃罢了。

小彩怀里抱着已经睡了的瞳瞳呆坐在院子里,她依着八仙桌,抬头就望见了西山顶上的望京楼。

残阳西下,望京楼呈现金黄色彩。望京楼,望北京!小彩蓦然想起小时候在学校唱的那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陈官庄的孩子都没有去过北京,没有见过天安门,陈官庄的孩子唱这首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仰脸望着西山顶上的望京楼。

小彩突发奇想,要是登上望京楼就能望见老冯多好!小彩这么想着,先是一笑,然后两行热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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