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光亮
我居住的小区紧临一条大街,它属于这座城市一条主干道,但因其处于城市一隅,处于这条大街的最末端,所以行人车辆又不同于城市中心那种穿流不息的紧张状态,繁忙而不拥挤,热闹而不失宁静。
一天傍晚,我看到一位老者手持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正摸摸索索在大街的辅道上探路前行。因为他走得非常缓慢,他那种摸索前行的姿态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位盲人。他看上去约摸六七十岁的年纪,衣着朴素,给人一种面和心善的感觉。他每走一步,都要用导盲棒的末端点两下地面。随着他的缓慢行走,挂在腰间的快餐盒和水杯就会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正是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是街上行人车辆最多的时间段。照例,街两旁的路边已经布满了各种小吃摊位,这里俨然已经进入“夜市”状态。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从人行道上走下来,在非机动车辅道上行走。可能他觉得人行道并不比非机动车道好走吧,我看到人行道的盲道被几辆不规则停放的私家车覆盖,盲人大叔只好在辅道的人缝车缝里艰难穿行。大街两边的辅道围栏内,本来是非机动车道,也偶尔会有一辆临时停放的私家车或者电动车。人们把车辆停在这里,是便于坐在路边的摊贩旁吃小吃,逛夜市,却给那些行走的人带来了一些不便,但更为不便的,却是眼前这位盲人大叔。他行走的步履不时被那些违规摆放的车辆给阻断。
想起自己平时也曾把车随意停放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车头或者车尾甚至车身横亘在盲道上,那时候心里想着,怎么会有盲人经过呢。是呀,现在城市的街道上,已经很少见到盲人了。可此刻,目睹这位盲人大叔遇到的困境,才真正体味到预留盲道的重要性。
我走过去,我说您要去哪里?盲人大叔听到有人跟他说话,就停下脚步说,我要去街对面打一碗“和子饭”。盲人大叔回答我问话的时候,比他未说话时的表情感觉更加和善一些,这更激发了我跟他说话的欲望。我说您要过街,街中间有护栏,不好过去,我领着你过去如何?盲人大叔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能过得去。我说,现在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多车多,不好过的。大叔说,没事儿,这段路我熟悉。
显然盲人大叔是这里的常客,他对这一地段的路况相当熟悉。但我还是不放心,这时候他已经又从辅道迈上了人行道,因为辅道实在是无法前行了。我也紧跟他上了人行道。他在跟我说话的当儿,他手中的导盲棒一刻也不停地在摸索着下一步的路,导盲棒敲打地面的“嘭嘭”声始终没有停下来。当他发觉我依然跟着他的时候,就说,你忙吧,你不用管我的,我知道怎么走。
我可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盲人在城市的大街上行走,我心中有着许多的担心和疑问。大街上这么多行人车辆,一个正常人横穿马路的时候都要小心奕奕高度紧张,何况是一个盲人呢。但他却执意不肯让我带领他过马路,还反复强调不用管他。在他发觉我依然跟着他时,他竟用了句“谢谢”,明显是在与我告别。
他拒绝了我的好意,我也只好打消护送他过马路的想法,但我却不想急于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摸索着穿过马路对面。他穿行马路的时候,速度明显比刚才的步子还要缓慢,直到他消失去在人群中,我的目光依然滞留在他消失的方向。
良久,我一个人伫立大街旁思绪万千。我在想,即使他答应让我牵引他走过去这一次,却不可能每次都有人牵引他走过去,当这种帮助不能成为常态的时候,自己克服行走的困难才至关重要。有时候,谢绝别人帮助,是深知别人的这种帮助不可能成为常态,那么,靠自己来完成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是啥时候成为盲人的?也许他是先天失明者,也许他是在幼年或者成年时候的某一次意外事故失明的,但无论属于哪种情形,他在盲人世界里已经行走习惯了。他虽然走得艰难,但他一刻不停息地行在尘世间行走。即使他在行走的时候比普通人艰难的多,但我并没有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他有任何愁绪,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恰恰是他始终挂在脸上的微笑,那是一个盲人老者充满善意的微笑!
他走远了,但我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行走困难的盲人,让我想起了许多。一个盲人可以走过的路,一个普通人有什么理由退缩?盲人所走的路,要比普通人爬坡过坎还要困难的多,艰难的多啊!
这事过去好久,我的脑际间时不时闪过盲人大叔过街时的情景。
就在我慢慢忘记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小区外又一次相遇了那位盲人大叔。那天正是刚刚雨过天晴的时候,大街上的低凹处还存有一些积水,因为天刚放睛,街上的行人比平时多了许多。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悠闲地行走在人行道上。好在今天的人行道上没有停放任何车辆。
一个怡然自得的盲人,他也许在感知一种声音,感知一种喧嚣,感知一种雨过天晴夕阳西下的景致,即使他眼前一片漆黑。
在盲人的世界里,没有光亮,没有色彩,但他可以通过双耳接收人世间各种不同的声响,让噪杂的声响在耳际间交融,在不同的声响中感知这个世界。
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说,这世上最可怜之人,就是那些“瞎先生”(盲人),聋子虽听不见(声音),但他能看得见整个世间,瘸子虽走路困难,他也能看得见这个世间,唯独瞎子(盲人)最难,他眼前一抹黑没有任何光亮。在母亲的眼里,盲人是天底下最难活的一类人。
但我观察眼前这位盲人大叔,却没有能觉察到他的任何艰难苦困。他时刻在用他手中的导盲棒丈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在用耳朵感知这人世间的噪杂,感知这世间的种种美好。
我跟着他走了很久,他依然是在人行道和非机动车辅道间交替行走。我蓦然发现,即使他跟前没有障碍物,他走的也并非不是一种直行道,而是一种蛇行路线。我不知道他是有意的偏离,还是一种无意的习惯性行走方式。
我不禁又一次靠近他,走过去跟他搭讪。我说您要去哪里?他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便停下脚步,说句我往前走走。我说,这个时间非机动车道上骑车的人不少,您可以顺着人行道行走。他“嗯”一声,然后说,我知道的。他就这么随口一声“嗯”,让我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似乎不再是一位盲人,而是一位普通的行路者。但我又清楚眼前的他就是前些时候遇到的那位盲人大叔。
就像老熟人一样,我一边跟着他走路,一边跟他闲聊。我说,刚下了一场雨,路滑,您可要小心。他说,知道,谢谢!然后他迈上台阶,开始在人行道上行走。我说您这要准备去哪儿?他说,我往下走走。他说的“往下”,是指“往西”。这条大街,东高西低,尤其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差不多是大街的最东端。大街由东往西,有一个明显的坡度。所以,他说往下走,我就知道他是往西走。后来他又说,没事,你忙吧,我一个人再往下走走。
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要去做啥,他也许把我当成了一个想要帮助他的人,他也许就不晓得我与他曾经有过一次相遇。
其实,此刻的我并非是想要帮他过大街,我猜想他这次也许就不是去街对面吃“和子饭”,因为他手里也没有带那只快餐盒。
他是这里的一个普通人,他想与这里的普通人一样在尘世间行走,生活,感受喧嚣,感受一种你来我往的匆忙,感受那种用导盲棒与万物相交相碰的乐趣。
最让我惊诧的,是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忙吧,我还有事。
他让我去忙,是不希望我再打扰他。他说他有事,他会有啥事?去休闲?去约会?去前边那片小树林里独坐?去附近不远的东客站广场上纳凉?去东环路十字街“看”正在施工的立交桥?
他告诉我他还有事。这句话要是从一个普通人嘴里说出来,我也许会为自己受到对方冷落而产生一种好心没好报的失落心理,但他是一个盲人,他不仅不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更有可能是一种独立独行者的宣言和表白。他的言行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个盲人大叔真是了不得的一个人!即使他是一个盲人,他的独立独行的作派让我心生敬佩!
我们往往习惯于把某种同情给予自己认为是弱者的一方,可当它不能精准传导于人时,它就成为一种一厢情愿的施舍。你不要盼望你的同情心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给予人,并在彼此之间产生共情。当彼此不能共情时,宁可让它滞留在你的内心,让尘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共情吧。
这世间的美好,总该是属于多元的而非单纯的,它应该是每一个普通人的一种自我陶醉与体验,当它不需要与人共情时,它就是一种自乐其得的私属。惟此,才会让每一个人都生活的有滋有味有劲头。
这一位盲人大叔,他眼睛虽看不见,但他依然可以在人世间自在穿行,因为在他的内心,永远都有一抹光亮,在指引着他前行的路。而那抹光亮,就是他对生活的那种永恒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