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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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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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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1

胡小婕给闺赵青艳打电话的时候,是早晨六点五十分。胡小婕为什么把她打电话的时间记得这么精确?因为胡小婕在打这个电话之前,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几次看了时间,她是踩着时间节点儿打的。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赵青艳已经起了床,在阳台上练瑜。赵青艳家的阳台很宽敞,很适合她做瑜活动,或者说,赵青艳家的阳台当初是按照赵青艳的意图设计做出的。赵青艳不动手做早饭,早饭都是她老公刘南翔给做的。这些天刘南翔出差在外,即使这样,赵青艳也不会下厨做饭,她让保姆给她从外面买回来早点吃。赵青艳衣食无忧,过着一种安闲的日子。孩子在上海一家合资企业,他们已经在上海为儿子全款买了房,但儿子迟迟没结婚,用赵青艳的话叫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赵青艳虽然算是上着班,而且还是图书馆的副馆长,可她每天都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那种。毕竟自己的老公是法院的领导,领导家属上班,那是全凭自觉自愿。总的来讲,赵青艳的每一个早晨,是从练瑜开始的。胡小婕知道,赵青艳的大致作息时间就是这样。

胡小婕给赵青艳打电话,电话却没有接通。胡小婕就再打一次,仍然没有接通。胡小婕想,这赵青艳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胡小婕就走到院子里,抓了一把鸟食去喂那两只鹦鹉。鹦鹉就挂在葡萄架下的藤条上,看到主人走出了院子,那只紫蓝金刚就说声“主人您好”。另一只“葵花凤头”却搭拉着脑袋没有任何表情,估计是情绪不怎么好。这两只鸟已经在胡小婕家的金色鸟笼里安闲地生活三年了。这是胡小婕刚入住这里的时候有人送的。胡小婕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两个聪明伶俐的鹦鹉。当初胡小婕选定这处住宅,就是看中了它附带着一个独立院子。有时候,看上了某件物品,并非是物品的本身,而恰恰是它的附属物。这是一幢连体别墅,面积大,院子自然也宽敞。胡小婕可是没少为这个小院付出心血,她把这个小院收拾得非常别致,把院子整理得相当的上品位石阶、假山、伞台、花树、花架、盆花、葡萄架,样样布局精致,处处体现层次感,而且给人一种别出心裁的直感。一处普通的院落能创意出一种低调奢华,这体现着主人的品位和心性。难怪赵青艳第一次来她的新家作客时,竟生出一些醋意来。赵青艳说,你做啥都做得那么精妙绝伦,真是让我羡慕忌妒恨。胡小婕淡然一笑说,我可没有你在阳台上花的本钱大。赵青艳呡一口咖啡说,那是,我家的阳台用的材质好,可惜无法给人展示,不像你这院子,过往的行人都要禁不住往这里瞥一眼。胡小婕打趣说,刚才那几个人,是往这院子里瞅了,但那是冲着院子里坐着你这位大美人儿。赵青艳说,唉,老了,都半老徐娘了。胡小婕说,我看你是越来越俊俏了。赵青艳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是么,你可不要骗我。小婕你看我左腮这颗小豆豆,真是讨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赵青艳尤其在乎。那天赵青艳兴致异常高涨,帮着胡小婕在院子里拍了一段抖音。后来胡小婕悄悄发在了自己的账号上,让许多粉丝赞叹不已。但胡小婕并没有让更多熟悉她的人知晓她的抖音号,包括赵青艳也没有告诉。她有上千个“花粉”,却仅限于那些陌生圈子。

以往这个时间段,胡小婕一定是在逗自家的鹦鹉。院子里的两鹦鹉,一只为紫蓝金刚鹦鹉,它的名字叫阿紫,另一只全身洁白头戴黄冠的葵花凤头鹦鹉,它的名字叫阿葵。阿紫可以模仿各种技艺,如衔小旗、接食、样样精通阿葵翻跟斗那是一绝。其实,鹦鹉再聪明伶俐,也只是一种条件反射,是一种机械模仿而已,它们并没有发达的大脑皮层,没有思想和意识,不可能懂得人类语言。两只鹦鹉成了胡小婕最好的玩伴,成为她的一种依赖。胡小婕从这院子里收获了充实和满足。

但这一段时间,自从老公陈望军出了事,胡小婕的生活就被彻底改变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了。

陈望军已经被采取“留置”措施二个月零二十五天了,马上就三个月了。据说陈望军的审查调查很快就要终结,马上就到了审查起诉阶段。但胡小婕始终觉得老公陈望军是被冤枉的,最起码不应该与腐败分子连在一起。可现在,这已经成了明明摆摆的事实。留置,就是充分掌握了一个人的违纪违法事实后才采取的一种调查措施。这一点儿她胡小婕非常清楚。但胡小婕一直盼望能有奇迹发生,让丈夫陈望军的事出现拐点。一开始,胡小婕总怕被人知道,怕被人问起,因为他觉得这是丢人败兴的事,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自从陈望军出事后,竟没有一个熟人朋友问起这件事,她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打听呢。后来,到了后半场,她才到处托人找关系,求人情。可是,过去的老领导,在任领导,能找的她都找过了,有的连见都不肯见她,都明确表示这事插不上手,不好出面打听案情。一个人这么说,几个人都是这么说,就跟统一了口径一样。她是急病乱投医,可乱投也得投盼望有个救星,但这个救星却迟迟没有出现。直到前几天,胡小婕才彻底放下自尊,直接给赵青艳打电话,期望通过赵青艳让她的丈夫刘南翔帮一帮她。胡小婕怕赵青艳拒绝,就先声明说,刘南翔是法院的,我找他法律咨询不是求情跑后门。赵青艳有些迟疑地说,我老公在北京学习呢,他要在北京呆二十多天呢,不过我可以打电话说说,让他帮帮你。后来胡小婕还是直接给刘南翔打了电话,那头刘南翔没有接,一直到了晚上刘南翔才回过电话说自己上课期间不能带手机。他并没有跟他多说,只告诉他可以先聘请律师介入案子,等他回来再面谈。

赵青艳终于回电话了。赵青艳跟胡小婕开玩笑说,一大早就叫唤,连上厕所撒一泡尿都催得让我焦急火燎的。我还以为是我老公打的呢,原来是你打的。

胡小婕说,我又不晓得你在撒尿。你这泡尿撒得时间也够长了吧。

赵青艳说,我还刷牙呢。

胡小婕说,我就问你,你家刘南翔到底哪天回来?

    赵青艳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他后天回来。不就剩下三天了么,你怎么比我还迫不及待呀。

胡小婕没心思跟赵青艳开玩笑。老陈已经到了审查起诉阶段了,我想请刘院长给帮帮忙。胡小婕第一次称刘南翔为刘院长,这也是脱口而出。

胡小婕每天奔走于“为夫申冤”,而这个词还是从赵青艳嘴中说出的。赵青艳说,我觉得你家老陈比窦娥还冤呢。如果真要是把老陈给判了,说不定还要六月飞雪呢。

赵青艳叫陈望军为“老陈”,也是脱口而出。过去赵青艳可是一口一个陈书记地叫着,赵青艳的改口让胡小婕一下子感觉有点儿突兀,也有些不适应。在胡小婕心里,赵青艳就是那种一有机会就得瑟,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小人得志般丑态的那种人。但胡小婕又不好发作。胡小婕只是在心里说,赵青艳,算你狠!嘴上却说,妹妹,你得帮帮我,帮我过了这道坎儿。

赵青艳说,我说姐姐,看我把话说哪儿去了?你有难了,我们还能不帮?不过,能帮多少,这我可说不准。

胡小婕说,我是通过你给刘院长递话。能不能帮,能帮多少,不是还得等刘院长回来么。

赵青艳说,那是当然。法律上的事,只能等他了。那头赵青艳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胡小婕说,等刘院长一回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立马见他。

赵青艳没有接胡小婕的话,却换了话题。最近我们家“杰杰”不知道怎么了,情绪特别不好。我得领着它去看医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发情期。这都快秋天了,还发什么情呀!

赵青艳说话从来不着调儿,你说东,她偏说西。胡小婕没有心思听她胡咧咧,她觉得自己现在好比站在独木桥上,几时会跌落水里,她真的说不准。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救老公陈望军。可她一下子意识到赵青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东西在内心荡漾。

那头赵青艳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不相干的事,这头胡小婕耐着性子听她闲唠叨,可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后来胡小婕干脆按了免提,把手机丢在石桌子上,由着赵青艳在那里胡咧咧,自己的思绪却在这几天的经历中反转回旋,真是像极了蒙太奇。

2

胡小婕始终忘不了她被叫到“基地”时所经历的那些片断。

人们称这里是“基地”。基地这个词,真是囊括四海,含量巨大。可以拓展为办案基地或者教育基地。办案人员对她有礼有节,可她从踏入基地开始,就怀揣着一种对抗的情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这种表现会被办案人员认定是跟组织对抗。其实,她不是在跟组织对抗,作为一个被审查对象的家属,她觉得自己是在跟自己的男人对抗,跟自己的处境对抗。可办案人员不这么认为,质问她是不是想跟组织对抗到底。

她不本想跟组织对抗,可是,她不能让办案人员觉得自己胆怯、心虚,起码不能让对方认为自己理亏,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好欺负。她不晓得办案人员叫她来干啥,吃不准会问她些啥问题,但她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定下一条红线,那就是,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沉默是金,她想起了外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她曾是一个唱戏的,她最擅长的就是表演。她一进来,就说自己有病,有啥病?不舒服的病,站不得,坐不得的病。

她一走进谈话室,一声不吭,就一骨碌躺在了谈话室的地上。她这个动作娴熟老练,似乎给人一种水道渠成的感觉。这应该是她早年唱戏的基本功。可是,她这么一躺,让现场的办案人员吃惊不小。他们经历的多了,但一进谈话室一下子躺在地上的还是不多见。但奇怪的是,两个办案人员谁都没有走过来,他们似乎见怪不怪,没有任何惊慌,而是由着她躺在了地上。

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也没有想好。她当演员的时候,都是剧本,下一步该怎么做,那是规定好的动作。有时候即使做错了一个动作,比如意外丢了手中一件道具,作为演员完全可以临场发挥。她曾是一个戏曲名角,多少人夸她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虽然有些夸大其辞的成份,却也是事实。今天,在办案人员面前,她一下子客串了一个演员的角色。可是,下一步该怎么演?她没了章法。很快,她已经感觉到了不舒服,可是她没有退路,只能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儿。她想起了瑜伽,就当是在练习瑜伽吧。可是,这真的不是瑜她做不到平心静气,她在等待对方的召唤。可是,对方却没有任何表示。他们在看文件,还是看材料,她不得而知。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用嗓子发出了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是唉声叹气,也绝不是睡觉时打呼噜的那种声音。

果然,她听到一个办案人员走近她,对她的身体状况进行了一番观察。她觉得这成了改变她目前状况的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那人很快又从她身边离开了。她能听到,能感觉到的。就是人家听到了你的异常之后,及时过来看了看你,知道你没有事之后,就走了。她想起了小时候她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次妈妈打了她,然后让她吃饭,她才不吃呢,她躺在地上,就是这样的情境。那时候也是自己躺在地上的,不同的是,那时候自己才十二岁,现在已经五十二岁了。整整过了四十年,那时候是一个赌气的小女孩儿,现在是一个中年老女人。都是赌气,那次是跟妈妈赌气,这次是给办案人员对抗。后来,办案人员主动走过来说,旁边有一个席梦思床垫,如果她愿意,可以躺到那里去。她半睁开眼,看到两米远的地方果真有一个垫子。她觉得自己应该躺在垫子上,因为这地板上实在是不舒服。可怎么躺上去?是站起身走过去,还是翻身上去?用何种方式上垫子,成为一种选择。究竟是站起来,还是翻滚过去?这真是个问题。

后来她脑际间闪现出一个镜头来。那是她年轻时候表演了多少遍的一个经典动作,《卷席筒》中小苍娃的翻身动作。小苍娃做几个翻身,就顺利进入嫂子收尸的席子中。现在,她是不是也应该用这个经典动作来改变她目前的困境。想到里,她真的就做了三个翻身动作,再附加两只胳膊的支撑,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就非常容易地滚上了席梦思床垫上。这席梦思可比地板上舒服多了。她的这一动作,惊呆了现场的两位办案人员。她似乎听到了其中一个人的笑声。也许自己的这一动作够滑稽的。管它呢,反正自己已经做了。

但任何一种姿势,只要是时间久了,就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就需要不停地调整姿势,包括躺在席梦思床垫上。可是,两个办案人员始终没有离开谈话室,要是频繁地变换姿式,对方会怎么看?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办案人员过来问她要不要上床去休息一下?隔壁有一张床,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去那里休息。等你想了好,再过来。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这里有看护医生,可以给你量一次血压,渴了,你可以喝水。

她对办案人员说,她需要去床上休息一会儿。办案人员同意了她的请求。果真,隔壁有一张单人床。她躺上去,枕了枕头,感觉舒服多了。最主要是,这里没有办案人员监视,一个人安静地在这张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小时。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有人给她送过来一个快餐盒,她实在是饿的厉害,你要不吃,对方不会把饭送你嘴里。这次她变得聪明了,她坐起来,打开了饭盒,扑鼻而来的是肉香。原来是米饭,有木须肉、黑木耳,还有几个小西红柿,还有半个鸡蛋。她可真是很少吃到这样的盒饭,她觉得这真是一顿美餐。她蓦然想起当年剧团跑场的时候,经常吃方便面,偶尔也吃盒饭,但那时候的盒饭并不好吃,可今天她吃的这个盒饭,却是非常的香,吃着很“囔口”。囔口是本地人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饭菜非常可口,味道好极了

    饭吃过了,她现在实在不想再躺了,她就呆呆地坐在床边。

从上午进来到现在,她在地板上躺了半小时,在席梦思上躺了一个小时,在床上躺了二个小时,再加上吃饭时间,到现在已经是四个小时了。足足半天的时间,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想一些事情,想一些应对之策。记得老公陈望军从家里被带走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将来一旦组织找你谈话,你配合就是了。当着办案人员,陈望军只能跟她说些原则性的话,她懂。他的话有没有什么暗示,她不清楚。

后来办案人员过来告诉她,可以休息,也可以直接过来谈。

她不假思索地说了句,我要现在谈。

办案人员说,那好,那我们现在就谈。

胡小婕就跟着办案人员重新走进了谈话室。两个办案人员依然跟上午一样,正襟危坐地坐在一张桌子背后,她坐在对面一把椅子上。

    办案人员对她说,把你请过来,希望你配合调查。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赶紧把腹稿在心里缕了缕。她吃不准他们的问话会不会在她的预料之中。

问你一件事,请你如实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你丈夫陈望军是否给过你一只手镯?

问的开门见山,有还是没有?需要自己回答。而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在她的腹稿中。

她的脑际间蓦然就想起一些情景来。这么多年,丈夫陈望军经常给她一些东西,有时候说是自己出差买下的,有时候说是别人送的。这些物件真正从哪里来,她很少去问个究竟。她与陈望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陈望军告诉过她,有些事,她不知道比知道好。一开始她不以为然,后来她相信了陈望军的话,她真的做到了不该问的不问。有时候胡小婕悄悄翻过陈望军的包,留心他有没有私藏,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担心自己的老公把一些东西送给别的女人。陈望军送过他许多东西,但是哪一次,哪一件,她真的说不清,这种没有时间上限的提问,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她今天手腕上脖子上啥也没有戴。她迟疑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有过。

是玉,还是别的?

玉。

翡翠玉?

是翡翠玉。

什么颜色?

墨绿色。

值多少钱?

不知道。

长时间的停顿,死一般的寂静。

办案人员抬起头。你可不可以把陈望军送你的翡翠手镯拿来让我们看一看。

她抬起头。可以。

办案人员:你还有什么需要跟组织交代的没有?

交代?这是交代!自己现在就跟犯人一样,虽然对方就坐在自己的跟前,也就两米远的地方,应该是平起平坐,但显然对方就是组织,自己就是被审查交的一方,是被审查对象。

这是让她立功的时候,是不是需要自己主动跟组织说点儿什么?她欲言又止。

对方提示她,你认为需要跟组织谈的,都可以谈一谈。比如,平时你花过购物卡没有?有没有会员卡?

对方这次用了一个“谈”字,这个谈字可是比那个交代温暖多了。她显然是受到了鼓励。她说,我平时去超市就用购物卡。

对方追问,是陈望军给你的吧。

“嗯”一声。她觉得谈话所对应的就应该是“嗯”,交代对应的就应该是“是”与“不是”。

她回答说用过,那自然得说有多少。她说她没有累加过,去超市都用的是那些卡。

对方问,陈望军说一共有万多。他是不是给了你这么多?

这样的提问比较好回答。她说,应该有吧,这么多年了。过去多一些,这几年给的少。

对方“哦”了一声。这个词也很特别,说明对方对她的回答是认可的,或者是呼应了别的什么,她能感觉到了对方很满意。

对方问她还有什么,她说没有了。后来又补充说,自己平时用的几张会所的会员卡,也是前些年老公给的。

既然说开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更加主动一些。对方却说,今天暂且就这些了。随后你拿过来那只手镯,让我们进一步核对一下。如果确切,你那只手镯是要上交的。这需要你配合。

她说,可以。她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以后可能还会叫你,总之,需要你配合的,要积极配合组织。

她说,那是那是。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丈夫陈望军的事被组织叫去谈话,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接触“组织”。谈话结束时,她甚至后悔一开始就不应该躺在地上,真的不该那么做。走出基地时,她觉得心情也好多了,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

3

胡小婕想不到赵青艳会主动约她。

本来,胡小婕整天六神无主,寝食难安,失眠多梦,浑身无力她感觉自己真的病了。她去看了老中医,老中医给她开了方子,让她静心调养。她心想,能调养得了么。赵青艳打电话约她去青青茶楼喝茶,这个茶楼有赵青艳的股份,平时她们偶尔也来这里闲坐,当然都是赵青艳签单。这次赵青艳约她,说是给她解解闷,陪她坐坐,喝喝茶。她本来没心思来,却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这几天她急着要见赵青艳的老公刘南翔,而且刘南翔马上就要回来了,提前跟赵青艳坐坐也无妨。

茶楼在紧临城市内河的河岸边,这里环境优雅,空气清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事,这里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散心聊天看景的好地方。

赵青艳说,我觉得坐在这里品茶看景,要比坐在你家院子里还好。

胡小婕说,我那院子怎么能跟你这茶楼的环境比呢。不过,我倒觉得坐在这里就跟坐在你家一样的感觉,也许因为你是这茶楼的股东。

赵青艳压低声音说,现在可不敢乱讲的。我老公不让我说,我只是告诉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现在这形势,入股是违规的。

胡小婕心想,当初茶楼开业的时候,你叫了一帮的人来跟你祝贺,还让大家给你送花蓝,认识的人谁不清楚呀,现在又保密起来,有必要么。但胡小婕并不想把话挑明,就说,只要你不再说,别人根本就不会在意这茶楼是谁开的。

赵青艳说,现在这形势,做啥都得偷偷摸摸的,真是讨厌。

胡小婕说,谁让你家刘南翔是领导。

赵青艳说,他可没有在这里投一分钱。

胡小婕故意说,他这叫入干股。

赵青艳忙辩解说,我们可不是干股,我是有投入的。我是说这茶楼跟刘南翔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胡小婕心想,你敢说这茶楼没有他罩着?但胡小婕没有说出来,否则赵青艳又会跟她辩驳半天。

赵青艳说,小婕,我们喝的茶是不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一定没有喝过这种味道的茶。这是专供美国的特级茶。

胡小婕问,这到底是中国茶,还是美国茶?

赵青艳说,当然是中国茶,但跟国内见到的普通茶可不一样,这种茶是一种新品特级茶,并不对国内消费者,是特供,你懂不懂。说了这话,赵青艳赶紧伸了伸舌头表示歉意。

胡小婕现在可没有心思跟她打嘴官司。赵青艳是典型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那种媚外心态。

胡小婕想拍拍她的马屁。特供茶,味道当然好。这味道浓香而又清淡,不像那些红茶,也不似那些绿茶,味道挺清新的。

赵青艳受到了鼓舞,话题就更浓。那当然了,就不是一个档次嘛。让你尝尝鲜,你要是觉得好,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让服务生送你一包,价格不菲呢。

胡小婕笑笑,不置可否。

胡小婕真的没有喝过这种味道的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条件喝,陈望军家里的茶多的是,是自己平时并不爱喝茶。偶尔陈望军在家里饮茶的时候,也会让她喝一小杯,让她尝尝,但她一个人是不喝茶的。赵青艳约她来茶楼品茶,胡小婕自然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望军一出事,她四处奔波,却突然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不是没有路,而是没有了行动的方向。她天生没有方向感,她觉得许多女人都没有方向感,尤其养尊处优的女人,出了门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为怪。有陈望军,她就有方向,她就啥也不怕。没有了陈望军,她觉得一切都成了杂乱无章。以往,她觉得陈望军对自己绝对的好。虽然她不像赵青艳,喜欢在老公面前作秀卖萌。老夫老妻,还要秀什么恩爱,可赵青艳喜欢那样,似乎刘南翔也习惯她那样。赵青艳在重要场合要戴一顶帽子,可胡小婕觉得,都五十多岁的女人了,戴个帽子,感觉不搭。可是赵青艳喜欢,她改变不了赵青艳,也改变不了自己。有一次,赵青艳送给她一顶帽子,这帽子很漂亮,花色也喜欢,但她只戴了一次,就丢衣帽柜里了。她喜欢出门打伞,她有好几把精致的伞。有一天,她送了赵青艳一把防晒伞,赵青艳说特别喜欢,可她也没有见赵青艳用过一次。她们就是这样比来比去,在心理上比,在气势上比,甚至在言谈举止上也要比个高下。

赵青艳说,小婕,我们那个师姐李晶晶也被留置了,你知道不?

胡小婕有些吃惊。我不晓得,李姐怎么了?

赵青艳说,你的消息可真是闭塞。我跟你讲,上星期五,对,就是上星期五下午,李晶晶被纪委给带走了。

胡小婕抬头吃惊地看着赵青艳。

赵青艳说,她被留置以后,在里面撒泼打滚,不吃不喝闹绝食。在房间里跟看护人员对抗,把房间里的软包都给撕开了。你知道吧,被留置房间可都是软包,就是预防被留置对象寻短见出意外。李晶晶倒好,一进去,就去撕那些软包墙布,她顺着墙角那些软包的接缝处下手,“哧溜”一声就给撒开了,然后用撒下的布条勒住自己的脖子,故意把舌头伸得老长。这还不解气,还要用手指抠地上的软包卯钉,嗨,还真就抠开了。她撕破软包后,还不罢休,硬是从露出的木地板边沿抠出一根锋利的小木条,然后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威胁在场的看护要自残。两个看护赶紧过去夺她手中的木条,她死抓着不放,还顺势咬破了一个看护的手腕。

赵青艳就跟自己在场一样,把一些细节讲述的活龙活现。

在赵青艳滔滔不绝讲述李晶晶在基地表现的时候,胡小婕的思绪却进入了自己的回想当中。

赵青艳看出来胡小婕在走神儿,就冲胡小婕喊,喂,姐姐,你到底在听我讲了没有?

胡小婕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说,我听着呢。

赵青艳接着说,李晶晶在基地不停地闹腾,最严重的一次,是用一枚早藏好的钉书针去刺自己的一只眼睛。当然,李晶晶并非是直接去扎她的眼睛,而是朝着上眼帘儿处扎。要我说,她要是真想自残,怎么不往眼球上扎量她也没有那个勇气。很明显,她是在做戏,在给办案人员做戏。一个被组织审查的人,还有必要做戏给人看吗?当个艺校的校长有啥了不起,平时浪哩浪气惯了,被纪委叫去了,都被采取留置措施了,还那么执拗。估计这也是刚进去,情绪上有落差,精神上受不了。要是让她在基地呆上三个月,看她还有没有脾气。

赵青艳就跟在讲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样,可是,她们曾是舞台上的姐妹,李晶晶曾是她们俩人在剧团时的副团长。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三个人现在却经历着不同的人生境遇。李晶晶被留置审查,失去了自由,胡小婕的丈夫同样被留置审查,她成了被审查对象的家属,只有她赵青艳活得风生水起。老公刘南翔是市法院的常务副院长,常务是啥?不就是跟正职一步之遥么!看赵青艳那种眉飞色舞的兴奋劲儿,真让人受不了。她为什么要放大自己的优越感?女人的优越感究竟来自于哪里?老公、家庭、孩子,自己仅是一个参照而已。女人喜欢跟别人比,比家庭,比男人的本事,比地位,比房产,比孩子是不是在国外上的学。

赵青艳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李晶晶。

李晶晶的孩子从小有点儿轻微智障,还非要送到英国读书。现在因为疫情,费了很大周折才把孩子弄回了国内。李晶晶快四十岁才生的孩子,咱们的孩子都工作了,她的孩子才上大学,却又赶上了疫情。这不,学业也给耽误了。其实出国有什么好,不就是去镀金吗?学到啥了?

胡小婕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当初,你不是也把孩子送出去读书了么?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好呢。

赵青艳的眉毛上挑几下。当初我家洲洲跟你家敏敏一样,都是在美国业完成归国的呀。

胡小婕说,出现疫情这是大环境,也不是她的原因吧。

    赵青艳一声。现在倒好,自己孩子刚国外回来,还没有着落呢,她自己倒进去了。

胡小婕呷一口茶。人家不是刚才采取了留置措施吗?怎么就说是进去了。

赵青艳说,这不是迟早的事么。听说三百多万呢她是不是想给孩子在北京上海买房子呀,可这点儿钱也不够首付呀!

胡小婕没有吱声,再次端起了杯子呷一口茶。

你听说了没有?小婕,李晶晶在任上可是厉害的很呐。当艺校校长可是出了名的霸道。她凭借自己跟上级领导关系密,平时飞扬跋扈,独断专行。艺校的人对他意见很大。要我说这种人迟早要出事。这不,刚办了退休手续,人就被查办了。

胡小婕实在有点儿听不下去了。在心里暗暗说,毕竟李晶晶扎伤了眼睛,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赵青艳连茶水也顾不上喝说道,李晶晶到头来还不如我们呢。我们就是一个小科级,可我们都有副高职称,她呢,这正处肯定保不住了呀!听说在里面不仅跟看护人员耍,而且还办案人员对抗。难道组织还怕你不成?你不就是一个阶下囚吗,那么横做啥?要我说,对抗组织,死路一条!

赵青艳的这句话是那么熟悉!几天前,自己在基地就经历了同样的境遇。胡小婕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在基地的那些行为会不会有朝一日从里面传出来?会不会传到杨青艳耳里?胡小婕吓出了一身冷汗。

    过了一会儿,胡小婕才缓过神儿来,接话说,李都六十岁的人了,她给谁做戏呢,谁稀罕她呢。我觉得她在基地的所有表现,不过是一种情绪化的表现罢了。

胡小婕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赵青艳。

赵青艳说,小婕你可不要这么说,母狗不就是喜欢抬屁股吗。你不知道母狗发情的表现吧。

赵青艳有些兴奋地说,那我告诉你,母狗要是到了发情期,会眼睛发亮,阴门肿胀潮红,烦躁不安,吠声粗大,举尾拱背,喜欢接近男狗,甚至主动去爬跨男狗。你说说,这母狗那么主动做啥?这不是发贱么。我家的母狗发情时,就是主动来骑我的腿,那种“抱大腿”的动作真是让你哭笑不得。赵青艳压低声音说,母狗骑人腿,蹭茶几腿,你说母狗是不是耍流氓?

胡小婕说,你是狗主人,你知道,我不养狗,我不知道。

赵青艳说,小婕你是不是在骂我呢。你怎么能说我是狗主人?

胡小婕笑笑说,你不是你家“杰杰”的主人吗。

赵青艳说,这倒是不假,但你不能叫我狗主人。我家“杰杰”忠实可爱,它可是一只乖乖狗。当然,发情期除外。

胡小婕说,哪个狗狗不听它主人的话,除非它是一只疯狗。

    赵青艳听出胡小婕话中有话,话中带刺,但又不好发作。赵青艳话锋一转说,小婕你知道吧,你家老陈的事是因为那个小护士牵涉出来的。不过,我听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你家老陈都是一个受害者。

赵青艳说到这里猛然又不说了,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装出一副说漏了嘴的样子。呸呸呸,全当我没说啊!

其实胡小婕并没有看赵青艳,她两手端着那只精致透明的玉茶杯,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没事儿,你说吧,我能挺得住。

    赵青艳说,真的,我也是听人说的。说你家老陈有一次生病住院,那个小狐狸精是责任护士。等老陈出院以后,他们慢慢发展成那种暧昧关系。我觉得吧,你家老陈那是想老牛吃嫩草,就是蹭几下而已。关键是他们的聊天记录让那个狐狸精老公给发现了,然后把你家老陈约到一个地方,然后暴打了你家老陈。据说,当初是那个女护士主动要的你家老陈的电话。我在想,这个小护士一定眼里有水,想利用你家老陈沾点儿便宜,谁想被她老公发现了蛛丝马迹。听说小护士老公朝你家老陈张口就要百万。老陈为了息事宁人,就从一个煤老板那里借了百万,而且还打了借条,谁知扫黑除恶,扫出了那个小护士老公原来是黑社会组织成员,他被抓后,查一笔资金走向,查到了那个煤老板,而煤老板的钱是你老公借的,这样才把你家老陈给带出来了。这真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

原来赵青艳知道的这么一清二楚。这件事要是赵青艳不说,胡小婕还真是一直蒙在鼓里。组织叫她的时候,并没有说到这件事,她不知道办案人员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与她无关的就不需要她来澄清。

    这边,赵青艳讲述的欲望正浓。

唉,现在的女人,可跟我们当初不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咱就是一块玉,等待男人去发现,去雕琢。咱那个时候就是傻大姐,不像现在的年轻女子,看到有权有钱的男人就往上贴。

胡小婕冷笑一。看你把自己标榜成了一件蹼玉,要多纯有多纯。

赵青艳一下子涨红了脸,赶紧又把话题给扯过来了。其实,这件事,你家老陈是一个受害者,如果不是这档子事情,你老公也不会被牵扯进来,现在可好,就要退休了,却又摊上这事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胡小婕仰头看着茶楼的吊顶。

屎拉裤子里了,只能帮他收拾了吧。胡小婕像是在喃喃自语。

陈望军曾经因胆囊火住过医院,难道她们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可这事已经五六年了呀!莫非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五六年之久?她记得,有一次陈望军眼圈儿发肿,陈望军告诉她是出差途中他坐的车追尾了,正好自己喝了酒,没有防备,额头碰在了前排座椅上。陈望军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星期才去上班,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原来却是事出有因。

赵青艳的话让她脸面全无。可赵青艳不说出来,胡小婕又一头雾水,一概不知。赵青艳的这番话让胡小婕如鱼刺卡在深喉,上不去下不得。

胡小姨把目光转向赵青艳。是不是你家刘南翔跟你说的?

赵青艳矢口否认。真的不是我老公说的,我也是道听途说。

赵青艳把皮球推过来,胡小婕叹一口气,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种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老婆也不一定知道。我老陈望军有什么桃色新闻,我不知道,你家刘南翔有什么绯闻,你赵青艳照样不晓得。

厉害!你胡小婕已经跌水里了,都成落汤鸡了,还要倒打一耙,胡小婕的最后一句话让赵青艳极其不舒服。我家刘南翔对我好,宠我,爱我,他绝不会背叛我!

胡小婕还想补一刀。这是两码事。男人可以爱你,也可以爱别的女人,男人不同于女人,专情不是男人的专属,泛情是每个男人的本能。胡小婕说这话的态度,就跟自己早知道了自己的男人是什么货色一样。胡小婕越是这样,对赵青艳的冲击就越大。

赵青艳当然要反驳。赵青艳说,你说的也许没有错,但我老公在家里吃的饱饱的,难道一个每天撑着肚子的男人,还有心思去外面觅食吗?

胡小婕的眼皮翻动几下。也许我们都是演戏演多了,看戏看少了,台上台下给混淆不清了。

两个女人各自说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却期望对方可以听懂她的表达。

最后还是赵青艳扯开了话题。刘南翔这次外出培训,二十多天呢,听说这种培训是准备提拔的人才参加的,我老公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末班车。

胡小婕听出赵青艳又开始卖弄了就顺着她的话说,听说现在的院长马上要退休了,你老公可是唾手可得。

赵青艳果然就表现出一种洋洋得意的姿态来。其实,当不当院长,工资也提不了多少,就是责任重了。现在每天都忙得顾不上家,要是真给扶正了,还不天天不归家。

胡小婕说,说是这么说,上个台阶还是一种认可。

赵青艳说,那是的。要是上了,就成副厅了。

胡小婕说,到时候就成市领导了。

赵青艳眉毛轻轻上挑一下,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态。

赵青艳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已到了天命之年,那种喜欢卖弄张扬的习性不降反升。胡小婕看不惯赵青艳这种不可一势的姿态。你不就是常务副院长的老婆吗,要是脱下这张皮,你是什么?图书馆副馆长,算个领导吗,拿出来告诉别人,真要笑死个人儿呢。可是,赵青艳就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己就应该这样的做派,否则就对不起自己一样。现在与其说是张扬,倒不如说是猖狂。可在当下社会,这样的女人却可以长久横行。胡小婕从心底看不起赵青艳这种派。可是,现在她得求她,通过她向她的丈夫刘南翔为自己的老公谋求一条生路。求生之路是一个人的本能,为了自己的丈夫陈望军,为了争一口气!而这口气还得通过赵青艳。她几次想离开,但还是忍了。胡小婕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家老陈如果不是出事,正处也好几年了,说不定退休的时候就可以上个巡视员什么的。

胡小婕摆摆手,现在再说这些有啥意义呢,人能早点出来就不错了。

赵青艳也似乎恍然大悟似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安慰说,老陈估计也判不了几年的。

然后是两个女人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只有茶楼的音乐在回旋。正好是一曲古筝曲,杨青艳坐在柳条藤椅上跟着旋律摇晃着身体,口中发出激越的旋律:嘀噔-噔,噔-噔,嘀噔嘀噔-

杨青艳说,小婕,这支曲子是叫《胜利》吧,这曲子多好,多激越,多带劲儿。

胡小婕狠狠地答,我听着心烦。

杨青艳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应该从悲观的情绪中走出来,多听听这些振奋人心的曲子。

胡小婕闭着眼睛,本想说该回去了,正好下一支曲子响起,是一曲《天之大》。

嘀-噔-嘀噔-嘀噔,嘀噔-嘀-噔-嘀-

只在音乐在低沉回旋。胡小婕一下子沉浸在一种忧伤的旋律当中,眼泪吧答吧答顺着两腮淌下来。

杨青艳终于发觉了胡小婕的异常。杨青艳赶紧把一张手纸递过来,一边带着无辜的表情说,本来是给你解闷来的,不成想你却哭成了泪人儿。

后来,胡小婕自个儿站起身,说句我们走吧。杨青艳赶紧跟着胡小婕走出了茶楼。

4

下午六点钟,胡小婕来到了莲花池。她来这里等刘南翔。

    胡小婕选择在莲花池与刘南翔会面有她的考虑。这里离刘南翔家很近,从莲花池西门穿过一条小巷就可以到刘南翔的家。刘南翔从家家来这里也很方便。

这莲花池是一个闹中有静的地方,它坐落在城市的中心地段,占地面积约二万多平米,泉水池超过千多平米,另有几个附池池水勾连,也足有千多平米,再加上周边的圣泉寺、德风亭、莲池书院、垂云石等建筑和景观,让这里成为城市的一处胜景。尤其是池中那股涌泉,如城市之眼,汩汩涌流,激活了一座城,也流淌着这座城的文脉。虽然这莲花池较之那些新建的绿地公园、游园,显得冷清了许多,但胡小婕平时却喜欢一个人在这里游走。她喜欢这池水清澈,荷叶亭立,莲花粉白的景致,她喜欢这凉亭、走廊、书院的静谧。每当来到这里,都能让胡小婕在不经意间勾起自己的青春记忆。这里曾是当年剧团和群艺馆所在地,如今,剧团早已搬往它处,只有群艺馆几十年都不曾挪窝,一如既往占着这块风水宝地。那时候,她是剧团的演员,老公陈望军是群艺馆的馆长。如今物是人非,难觅当年踪迹。

    胡小婕走到连廓处,抬头看到了廊柱上那几块油漆斑驳的挂匾,古牌匾上,那些熟悉的诗句映入胡小婕眼帘:

何处春光最可寻,莲池柳色雨中深。

胡小婕常常想起那些过往。那时候真是年轻呀那时候胡小婕才十八岁。正是春夏时节,莲花池的莲花开得正旺。清晨或者傍晚,她都要在池水边练嗓子。一个艺校的尖子生,还没有毕业就让她饰演红娘,校艺同班同学赵青艳饰演崔莺莺。后来剧团团长指明让她俩掉换了角色,胡小婕扮演崔莺莺,赵青艳饰演红娘。为此,赵青艳一直认为是胡小婕背后做了手脚。其实,她们两人饰演的角色做了调换,是全团上下一致的意见。那时候胡小婕体型丰盈,赵青艳体型瘦弱,曾被剧团的人戏称为“胡肥赵瘦”。胡小婕的气质和体型更符合饰演小姐崔莺莺,赵青艳更适合红娘这个角色。关于角色调换这一内幕胡小婕并不知情,赵青艳内心多了一种对胡小婕的怨气,把一颗不服气的种子深埋在了内心深处。 

后来剧团排练《牡丹亭》,胡小婕演杜丽娘,赵青艳演柳梦梅。赵青艳觉得杜丽娘是重头戏,自己的心愿再一次因胡小婕得到遏制。在两人对戏的时候,赵青艳没少跟胡小婕指手画脚提意见,似乎赵青艳成了编导。

在落子剧团,胡小婕很快成为剧团里的台柱子,成为剧团里名副其实“花魁”。胡小婕的端庄美丽,曾让多少男人折腰。那时候,刘南翔在剧团里就是一个跑龙套的,每天不用心学戏,却把心思都用在讨剧团里的女演员的欢心上。一开始,刘南翔的主攻目标是胡小婕,刘南翔跟其他女演员那是打情骂俏,追求胡小婕那是真心实意。但男女之事,你当真不等于对方当真,偏偏胡小婕根本就看不上刘南翔,而是暗恋着群艺馆那位沉默寡言的馆长陈望军。

当时莲花池东门外有一家卖冰棍的作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莲花池马迭尔”,据说这家作坊生产的冰棍与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牌子同源,都用的是俄籍犹太人开斯普的工艺制作,实质上就是一个牌子。人们不能认定这种说法的真伪,但这个作坊老板是东北人一点儿不假,而且很早就在这里经营,最主要的是,莲花池“马迭尔”冰棍一直受到人们的青睐,它不求奢华的内敛品质,简单包装内鹅绒黄色的冰棍方方正正,入口即化,甜纯不腻,奶露浓郁,特别好吃。刘南翔为了把胡小婕追到手,真是没少给胡小婕买冰棍吃。胡小婕喜欢马迭尔冰棍,刘南翔总会适时地把一根冰棍朝胡小婕递过来,胡小婕接了刘南翔给她的冰棍,看都不看刘南翔一眼。其实,刘南翔并不喜欢吃冰棍,但他要装喜欢,他陪着她吃,但并非咽下去,而是转身把化在口中的奶液吐出来,在地上留下一片白白的奶渍。胡小婕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这个刘南翔真是很搞笑。胡小婕就想起了奶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奶奶说,夫妻二人,一个锅里吃饭,要是两个人胃口不一,一准吃不好。奶奶是四川人,爷爷是本地人,一辈子吃不到一锅里。奶奶这是经验之谈,胡小婕的婚姻受奶奶影响多少,不好说,但绝对是受到了影响。

“好吃不贵”的马迭尔冰棍并没有打动胡小婕的芳心。后来刘南翔知难而退,转攻赵青艳。胡小婕和赵青艳是姊妹花,也是剧团的台柱子。这种最该避讳的事,刘南翔却脸皮厚得很,兔子专拱窝边草,而且还跟人打趣说,这叫恋爱不避亲。那时候,剧团的人,群艺馆的人,都觉得刘南翔就是一个嬉皮士。

刘南翔最终把赵青艳追到手,虽费了一番周折,但还是如愿以尝。多少年后刘南翔酒后吐真言,说自己真心爱的还是胡小婕。胡小婕说,打住,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应该清醒,面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如何提防自己被坑蒙拐骗。刘南翔脸不红,心不跳,走过来靠在胡小婕肩上,胡小婕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迅速躲开他依附过来的笨重身体,结果刘南翔打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上,南翔赶紧打圆场说,胡小婕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温柔。胡小婕说,找你家赵青艳温柔去。

胡小婕沿着连廊继续朝前走,就看到另两根廊柱上的挂匾:

时舒时卷如无意,宜淡宜浓倍有情。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命运就是这样,让几个性格迥异的人,在几十年人生沉浮中,始终相随前行。

陈望军从群艺馆去了文化局,再到副区长,政法书记,最终到了区人大主任位置。刘南翔后来离开剧团,去了公安局,然后又到了法院当了执行庭长,最后当上了市法院的副院长。陈望军当政法书记的时候,与在法院的刘南翔成了一个系统,只是后来陈望军转任到了人大,离开了政法队伍,但刘南翔一直称陈望军为老兄,称陈望军为老领导。

剧团的三位女主角也先后离开剧团,各有归宿。胡小婕离开剧团去了文化馆,最终当上了文化馆馆长,几年前主动请辞,留了一个主任科员虚职。赵青艳离开剧团去了图书馆,后来当上了副馆长。只有剧团的副团长李晶晶,几年后由副扶正,当上了剧团团长,然后提拔到了艺校当上了一把手,上了正处。三个女人数她的路线最正最好。但上天给予你此就不给予你彼,李晶晶年轻时就跟一些领导关系特殊,一直到三十多岁才跟铁路护路队的一名普通职工结了婚。老公老实本分,对李晶晶惟命是从。李晶晶初心不改,依附权贵,一路向前。谁知道她会在刚退休不久就被立案审查。

胡小婕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宽容纵容了陈望军。她觉得陈望军不该背叛她当初,是陈望军舍弃了他恋爱多年的对象,转追胡小婕。胡小婕能接受一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男人,仅靠男人的恋爱技巧是远远不够的。像胡小婕这样的女人,主意坚定的很,认准了的事就会坚定走下去。陈望军在部队是宣传干事,转业到群艺馆也算对口。陈望军发挥专长,很快当上了群艺馆馆长。一次,陈望军在群艺馆讲座,讲的是李白的《赠汪伦》,讲青年才俊汪伦与大诗人李白的交往趣事,讲得胡小婕热泪盈眶,觉得这个平时沉默少言的艺术馆长原来这么有才。

结了婚的女人最大职责是什么?就是塑造一个好男人,这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责任,甚至比她的工作更重要。胡小婕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馆长岗位。她也可以拼事业,但她觉得相夫教子同样是一个女人的专责。做演员,众人都说她是一个好演员。做女人,那也是有口皆碑。胡小婕觉得,自己该有的都有了,老公又争气,人前人后风光无比,为此让赵青艳羡慕不已。因为胡小婕比赵青艳先上了副高职称,赵青艳就跟自己的老公刘南翔生气吵架。刘南翔反驳她,你能跟人家胡小婕比么?赵青艳横眉冷对:我怎么就不能跟她胡小婕比?刘南翔瞪她一眼,人家胡小婕能上副高,那是因为人家优秀。赵青艳不屑一顾地说,狗屁优秀,还不是因为她老公陈望军的关系!刘南翔最怕赵青艳拿自己跟陈望军比,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刘南翔都会立马气极败坏,可赵青艳偏要这么说。赵青艳说,她胡小婕有的,我就得有。胡小婕戴的那副翡翠玉手镯,一看就上档次,你也得给我弄一副。

赵青艳从职称又说到手镯,刘南翔一下子火冒三丈。你戴个手镯都要跟人家胡小婕比。你咋不跟人家胡小婕比比别的?

赵青艳也急了,胡小婕在你眼里就是一棵常青树,就是神你让我跟你的老情人比啥?你倒是说出来呀!

刘南翔也是被逼急了,他本来想说胡小婕温柔可爱,可是,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刘南翔随手摔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

赵青艳被刘南翔这一摔给摔恼了。你说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她胡小婕比了?我哪里比不过她了?

刘南翔也急了,人一急就口无遮拦了。刘南翔说,胡小婕的胳膊都比你的白,玉手镯戴在她手腕上才配。

我呸!好你个刘南翔,你终于说出来了,你嫌我皮肤没有她胡小婕白是不是?你这个老流氓,你知道她胳膊白,她还有哪里白,你是不是一清二楚?赵青艳越说越上气,就扑上去用一只手去挠刘南翔的脸。刘南翔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赶紧求饶:小祖宗,我给你买,我马上给你买。赵青艳得理不让人,不行,你告诉我,胡小婕腕上那只手镯,是不是你送她的?刘南翔哭笑不得,他老公陈望军是堂堂的政法书记,啥没有,还用我送?赵青艳说,那可说不准,有些人就是贱,总喜欢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赵南飞翔说,你可不要用脏话骂人。

赵青艳说,你没有那样做,我就不是骂你。你要那样做了,我就是骂你。

这世上,要是把舞台上的对白功夫用在夫妻吵架上,那应该归纳为一种吵架艺术。吵架,刘南翔自然不是赵青艳的对手。刘南翔说,你问问胡小婕从哪里弄的,我照着她的样式给你弄去。

现在轮到赵青艳一本正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意思问她从哪儿弄的?

刘南翔扔出一句话:等你问清了,我再给你弄去。

这些花絮,是赵青艳跟胡小婕闲聊时亲口跟胡小婕讲的。她们是闺蜜,无话不说。赵青艳这种脾,跟你亲密起来,连她跟老公亲热的细节都敢拉扯出来。

胡小婕路过书院旁,看到这里有一处幼儿学琴处,好在傍晚时分,门庭紧闭,空无一人。再走几步,便是古老的圣泉寺,借着微弱的余光,可看到寺外屏风处一块方形牌匾上的题字

我来信宿向寺中,蒹葭苍苍万事空。君不見池上生祠今非昔,已写汉前将军額。

胡小婕知道这是乾隆年间一位在外地任职的本地人游莲花池圣泉寺后所作。试想一个曾经春风得意的地方官员,在卸任归故里后故地重游,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胡小婕走过圣泉寺,再次来到池水边,久久凝视这池中之水此时,秋风拂面,似乎有些凉意。胡小婕看一眼时间,已经快七点钟了,却还没有赵青艳和刘南翔的息。她只好打了赵青艳的手机,却是关机状态。胡小婕心想,也许,她是手机没电了,在给手机充电的吧。或者,久别胜新婚,两人亲热起来,为了免受外界打搅,干脆关机了事。可是,老夫老妻了,也没这个必要吧,等得了一时,等不了三刻?可按赵青艳的做派,常常不按规矩出牌,也大有可能。过了一会儿,再打,依然是关机状态。胡小婕就觉得奇怪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拨了刘南翔的手机,可是,刘南翔的手机打通了却没接。胡小婕想,这个时候刘南翔不接电话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已经约好在这里见面了。上午她和刘南翔还通过一次电话,刘南翔说他已经准备去高铁站了,估计下午六点左右就到家了回来后马上跟她见面。见面是刘南翔提出来的,她相信刘南翔。这么多年虽然因为赵青艳的关系,她很少直接与刘南翔联系,但她相信刘南翔与她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她才坚持要等他回来,见他,让他帮自己出出主意。她相信刘南翔会真心实意地帮他。毕竟刘南翔是法院的,陈望军最终的案子要由法院来审理。陈望军既然有罪,就免不了刑罚,法院就是必经之路。可是,刘南翔为什么不接电话?几次拨打他手机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胡小婕开始反复拨打赵青艳和刘南翔的手机,都没有回音。胡小婕感觉十分反常。这两口子的为人也太那个了吧,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人走茶凉,要躲避她吧?可这也犯不着关机吧。胡小婕决定亲自到赵青艳家里去看个究竟。

胡小婕走出莲花池,走过那条窄巷子,就看到了那几幢小高层。她远远望着赵青艳家的那幢楼,一些窗子已经亮了灯。胡小婕不能准确判断出哪扇窗就是赵青艳家的。可是,当他走到小区门口时,却发现了异常。小区外,停着两辆警车,打着双闪。红灯明灭,让胡小婕一下子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两个多月前,在她家门外,就是这样的情景。当时她回到家时,办案人员正在搜查她的家。胡小婕对这种景象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她凑过去悄悄问旁边站着的一个人这是谁家出事了?对方摇摇头,说不晓得。旁边另一个男人接话说,前一段警车就来过这个小区一次,这叫搜家,是查腐败分子的。

胡小婕像是受到了惊吓,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她想静观其变。她似乎有了经验似的,悄悄躲在一旁,听别人议论。

果然,她听到旁边一个女人说,半小时前,从警车上下来五六个人,他们进了小区,直接去了三号楼三单元,听说是法院的一名副院长家。

一阵风正好吹过来,让胡小婕打了个冷颤。

后来,另一个目击者说,肯定是那个姓的出事了。

哪个姓的?

就是那个爱在小区院里一手牵着一条德国牧羊犬,一手牵着一只泰迪,在院子里有些张狂的那个女人老公呗。

胡小婕一溜小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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