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古关道的沟底向上仰望,呈现在眼前的便是千仞绝壁的“之”字形石梯道。五十四盘陡立的“之”字形青石梯,坚实如磐,气贯如虹。
吴天亮对柳如絮说,这就是俗称“紧十八盘,慢十八盘,不紧不慢又十八盘”的虹梯古道。这条晋豫古商道,是往来商旅的必经之路。
刚走了几个“之”字,柳如絮就气喘吁吁了。她一边走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呀,这简直比登天还难,俺可走不动了。”
吴天亮笑笑说,刚才你可是答应要跟我一起步行上这十八盘的。你要是不走了,那我只好背着你走这石梯道了。
刚才,两人从梯口公路旁下了车,吴天亮让司机去下一处路口等他们,自己和柳如絮步行走虹梯古道。
柳如絮喘着粗气,说要歇歇再走。
身着墨绿色暗花套裙的柳如絮坐在石梯道旁一块大青石上,手指十字相扣放在两膝处,身体微微前倾,左手腕上的翡翠玉手镯光泽闪亮,细腻而充满质感。
在吴天亮眼里,柳如絮风韵依旧,美艳如初。
吴天亮的妻子在一年前突发心梗去世。妻子的不辞而别没有任何先兆,吴天亮伤心落泪之际,柳如絮发来一条微信,劝他节哀顺变。在众多安慰者中,老同学柳如絮的安慰是一副最管用的心灵鸡汤,吴天亮赶紧回复一句“谢谢老同学关心!”
当初柳如絮如愿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吴天亮却名落孙山。吴天亮曾给柳如絮写过几十封信,柳如絮只回过一封,她告诉吴天亮,与其花费心思写一封封信,不如安心复习,来年也考进来,一切都来得及。柳如絮的那封绝情信成了吴天亮发奋学习的原动力。怎奈天不随人愿,第二年春天,父亲突然病故,吴天亮不能继续学业,难了考学心愿,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东北,成为建筑队中的一员。吴天亮在打工间隙再次给柳如絮写信,但均石沉大海。人贵有自知之明,吴天亮洗心革面,告诫自己要对柳如絮彻底死了那份心。后来,吴天亮成为建筑业的大佬,时光已经翻过了三十余个春秋。
民间有句谚语,成功男人“三大幸”:升官发财死老婆。吴天亮觉得,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他不曾死过老婆,没有亲历那种悲凉心境。吴天亮发迹以后,谨遵糟糠之妻不下堂古训,始终没有把老婆换掉,在同道中口碑一向不错。这些年吴天亮事业如日中天,吴天亮在知天命之年就享受到了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谁料,中年丧妻之痛一下子把吴天亮给打懵了。熟悉的人都劝吴天亮再续弦,吴天亮的思绪却开始在柳如絮身上打旋。刘天亮知道柳如絮与老公离异后一直单身。
一个男人一旦动了一个女人的心思,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去谋划这个女人。
吴天亮给柳如絮打电话说,哪天我领你回太行山大峡谷里转转,有没有兴趣?柳如絮似乎迟疑不决,吴天亮继续游说,听说太行山里的虹霓大峡谷美得很,你要是去了一定让你很爽。
电话那头传来柳如絮清朗的笑声。吴总说话也变得文绉绉了,是不是金钱可以把一个大老粗包装斯文呀!
吴天亮并不在乎柳如絮怎么调侃他,只要枊如絮答应跟他一同出游,就是战略性胜利。
柳如絮坐上了吴天亮的奔驰。
一路欢笑一路歌。柳如絮兴致盎然,吴天亮自然情绪高涨。柳如絮一路连夸吴天亮有本事,能量大,是同学中混得最成功的佼佼者,吴天亮一下子志得意满。吴天亮几次把手伸过中间扶手去触摸柳如絮,每次都被柳如絮打了回去。吴天亮用这一肢体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某种意愿,仍属于一种打情骂俏的范畴,柳如絮虽没有配合,却也不反感,同学关系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暖眛。
“十八盘”实质上是“五十四盘”。两人用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算走完这些“之”字。
号称太行八大名关之一的“虹梯关”已在眼前。关口处于从陡直的山底向上走完石梯道后往悬崖左折转处,关门一侧是百米高的石壁,回头向下俯瞰,好似置身于无底深渊的顶端。
其实,所谓古关,并没有关城,仅有一个青石门洞作为关门,门洞上方“虹梯关”三个字镶嵌在石槽内,在右侧石壁上,凿有“万古虹梯”红色石刻。
吴天亮让柳如絮站在古关前,为柳如絮拍了一张以古关口为背景的照片。柳如絮看后直夸吴天亮拍的好,吴天亮说了句“那是因为底版好!”
吴天亮显然是在拍马屁,柳如絮心里却十分受用。
走过曲折狭小的关口,紧贴山崖平行百余米,便是一段峡谷山道。由东向西,山岭间碧绿的松柏,红黄相映的黄栌,将山色装饰的婀娜多姿,高耸的灰白色山壁就像舞台上列队亮相的女模特,凹凸出美丽的流线,纤巧挺拔,引人遐想。
柳如絮不停地让吴天亮给自己拍照留影。无论多么心高气傲的女人,在镜头前总会展现出自己最美的尊容。吴天亮显然充当了一个护花使者的角色,每拍一张,吴天亮都让柳如絮过目,不满意就再拍。细致入微的服务,博得了柳如絮的满心欢喜。
沿途遗存的石槽、石碾等古迹遗物随处可见,它们虽然屋顶坍塌,但旧墙垣、旧石拱券犹存。有一座小石庙坐落在一个巨大石台之上,庙前碑文清晰可见,庙东侧有一条碎石小路,往里走一段,石墙、石碾、石磨以及一些石砌坝的梯田依稀可见。这里显然是一个消失的古村落遗址。
柳如絮问吴天亮还要走多远的路,吴天亮指着眼前一处石壁说,你看那石壁上刻的啥?柳如絮走过去念道:“七里梯,五里站,小梯沟二里半”。
吴天亮说,我们已经走过了“七里梯”,也走完了“五里站”,就剩下后面的“二里半”了。
一向养尊处优的柳如絮哪走过这么长的路,何况全是上坡下岭七拐八岔的崎岖山路。看着柳如絮满脸的畏难情绪,吴天亮就去托一下柳如絮的后腰,柳如絮也没回避,开始往前移步。
吴天亮一边走一边对柳如絮说,刚才车载导航里不是说,今天你走过了所有弯道,以后人生尽是坦途。最艰难的石梯道已经走过了,接下来就是一边走一边看景了。
柳如絮娇嗔地说,你倒会活学活用。
2
这次自驾游,吴天亮事先联系了老同学李道潜。这些年李道潜做根雕做得风生水起。学生时代的贫穷书生“李到前”,三十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根雕大师“李道潜”。李道潜再三邀约吴天亮一定要来大峡谷里转转,说他可以全程做向导。吴天亮这才约了柳如絮,有了这次旅行。
刚才走虹梯古道时,李道潜打过来电话说,真是不凑巧,一位领导突然打电话要见我,我得赶回市里。不过请放心,到时候会有一个叫红奕的女子陪你们。
柳如絮疑惑地说,会不会是李道潜不想接待我们,来了个金蝉脱壳。
吴天亮肯定地说,不会,李道潜是当地名人,自然是身不由己。他约我们来了他的地盘,没有理由回避我们。
在村口的观景平台,一位三十出头的漂亮女子果然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二人一下车,那女子就迎上来,说句“吴总好,柳姐好,我是红奕,欢迎二位到我们古村落作客。”
吴天亮笑笑说,我还以为是红姨呢,原来是红奕。
红奕也笑笑说,客人都叫我红姨呢。
吴天亮说,你的名字好,可以长辈数。
红奕在一旁介绍说,我们看到的虹霓瀑布,是虹霓河上一个天然形成的断崖,俗称虹霓断。夏季河水暴涨,顺流而下的河水流到虹霓断后飞流直下,瀑布溅起的水雾折射太阳光后,形成一道弧形彩虹,在彩虹的周边有时会出现似虹非虹的七彩光带,被称为虹霓。虹霓瀑布气势雄伟,水势大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如雷贯耳。
此刻,柳如絮站在吴天亮的右前方,凭栏远眺,身体微微向右倾斜,在身上那套合体套裙的衬托下,呈现出诱人的S形体态。吴天亮目视远方的余光频频滑落在柳如絮的躯体曲线上,暗暗滋生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面对一个男人目光的恣意蹂躏,对方却毫不知情。柳如絮指着谷底说,你看下面沟底那么多的游客。
红奕说,瀑布底下就是著名的虹霓峡。这一段峡谷还没有开发,还不对游客开放,那些游客是自行下去探险的。你们看瀑布背靠的那一片村落,就是著名的“崖上人家”,被称为“悬崖上的古村落”。
过了虹桥,就是古村落。
一块醒目的“轻奢露营基地”招牌映入眼帘。它是建在空旷的石子河滩上的一处消闲之地。一条溪流在错落有致的野营帐篷旁蜿蜒流淌。帐篷外,一些人聚集在一起吃着烧烤,喝着啤酒。这些露营的游客多是一些家庭组合,也有情侣来这里体验露营的乐趣。溪流边,一些孩子在河滩上玩着石子,打着水仗,大人们坐在帐蓬外吃喝闲聊。
看到旁边一顶帐篷外空无一人,柳如絮自顾钻进了帐篷里,旋即“妈呀”一声,从帐篷里弹了出来。
柳如絮一边羞红着脸,一边自嘲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大白天在帐篷里睡觉,也不知道把门给关好。
吴天亮笑笑说,你坏了人家的好事,还怨人家。人家租了帐篷,相当于住进了旅店,想啥时候睡觉还不是由着人家?人家不骂你就不错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柳如絮生怕再出啥乱子似的,紧紧跟在吴天亮身后。
红奕用手虛掩了一下嘴,憋着没有让自己笑出来。红奕接着介绍说,如果不是疫情影响,每天慕名而来的人特别多。一到星期天还得提前预约。这里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一些网红来这里直播带货,他们卖花椒、红豆、党参、野菜、柿饼,各色各样的山货他们都卖。
离开露营基地,继续往村里走。一条河流穿村而过,清澈的河水把村子分为南北两个区,南岸的建筑有点儿像南方的吊角楼,挂着各色各样的招牌,以菜馆、茶饮、养生为主。北岸沿河一条街被称作“大街道”。红奕说,“大街道”就是你们刚才沿着虹梯古道上来时的这条山道,延伸到这里就叫“大街道”了。大街道其实不足五百米长,宽也不足三米,只是相比弯弯的狭窄山道,这里自然就算是“大街道”了。街道全由碎石铺成,已被磨得光滑透亮。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拥集,来往游人络绎不绝。如今,沿大街道边的房子大都已失去了原貌,改建成了现代风格的二层或者三层楼房,离大街道稍远一些的半坡上,一些原著居民的旧石板房仍然保持了原貌。这些房屋都是就地取材,用石板做屋顶,用石头垒墙壁,鳞次栉比的老旧式民居,石屋石墙石板路,浸淫在原始与古朴之中。
沿一条碎石路向坡上走五六十米,就看到了一座石塔。红奕提前打了电话,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串钥匙站在石塔外等候着他们。
红奕说,这是“明惠塔”。
吴天亮绕着石塔转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红奕介绍说,吴总是盖高楼大厦的建筑业老总,是不是看着这小小的石塔有点儿失望?
吴天亮笑笑说,是感觉小了点儿。
红奕介绍说,可不要小看了这小小的石塔,它属于国保级文物,是后唐建筑。这石塔是明惠大师的灵骨舍利塔。石塔通体青石雕造,高六米,宽、厚也是六米,每个平面都呈正方形。石塔呈单檐五迭四注式,覆钵尖锥顶,塔身正面辟门,门左右浮雕有金刚像。你们看,它们个个线条丰满,刚劲有力,身姿活泼,神态逼真。再看这石塔四边全都刻有缠枝花边,刀法流畅,庄重美观。塔身左右还雕有直棂假窗。塔内原有两尊金刚罗汉雕像,前些年失盗,据说已经销往海外,至今无法追回。现在石塔周边有了围墙,普通游客不让进来。你们是贵客,才特意让近距离参观的。
明惠大师主持“海惠院”时,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报说:“保广要杀大师。”明惠师傅听了这一消息后,淡定地说,他要杀我,必有杀我的理由,想来有这一劫,躲怎么可以躲得过去?于是,明惠大师坐等了三天,保广果真把他给杀了。
保广是徒弟,徒弟为什么要杀师傅?柳如絮问。
红奕说,至于徒弟为什么要杀师傅,许多客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历史往往充满奇幻,一些迷雾从来不曾被掀开,谁都不晓得这其中真相。这也许才是古迹和历史的诱惑吧!但明惠大师坦然等死的定力,却值得我们尊敬。
柳如絮说,这也许是后人编的故事吧。
红奕说,这是有确切记载的。请二位移步到后边来。红奕把两人领到石塔背后,让两人仔细辨认石塔旁边拜厅上的一块旧石碑。碑文字迹模糊,红奕给他们念了一遍。
红奕说,据记载,明惠大师被杀发生在唐乾符四年,这座石塔建于后唐长兴三年。也就是说,整整55年后,人们才将之前发生的事件刻在了这块石碑上。当时,潞州节度使奉召遣人捧舍利,为大师建造了此塔,后石塔随封号而称作明惠塔。据今已经一千一百多年了。
他们离开时,突然从围墙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狗吠声,吓得柳如絮赶紧拉住了吴天亮的一只胳膊。
红奕赶紧说,不用怕,有狗链子拴着呢。
柳如絮问,为啥要放一只狗在这里?
红奕说,这里是“国保”单位,现在是人防技防加狗防,这叫“三防”。
柳如絮就格格地笑。狗防,有意思。
红奕说,不要小看这狗防,狗一叫,满村人都能听得见。这是确保“国保”不再发生盗窃。
一说起狗,吴天亮突然想起自己那只“灵缇”。吴天亮每次出门总要把灵缇带在身边。本来红奕要领着他们去下一处景点,吴天亮却要先去溜灵缇。
红奕领着他们来到宽阔的河滩上。
灵缇一见主人,顿时撒欢乱跳。吴天亮喊一声“灵宝”,灵缇立马原地驻足。司机小刘把狗链子递给吴天亮,然后从草丛中拣起一根长长的木棍,走到远处草丛里乱打一阵,一只野兔突然从草丛里狂奔而去。吴天亮赶紧喊声“灵宝快追”,吴天亮喊话的同时迅速打开了狗链子,并朝野兔逃去的方向跑,灵缇并没有发现野兔在哪里,它只是机械性地跟着主人跑起来。因为没有发现猎物,灵缇没有方向感,野兔很快就消失在另一片草丛里,灵缇不得不停止了追逐。吴天亮从小刘手里接过木棒,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十几米,然后在草丛中乱打一阵。果然,又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突然弹出,并迅速向没人的方向飞奔而去。这次灵缇及时发现了目标,它“嗖”地飞奔出去。灵缇的爆发力很强,奔跑速度惊人,从静止加速到飞奔只需跨出五六步就可完成。柳如絮在一旁喊着“加油加油”。兔子很快跑出了蒿草丛,前方恰好是一片碎石滩,石滩上一条弯弯的河流影响着野兔逃逸的空间。兔子遇到河流,开始顺流而上,灵缇紧随其后,速度明显加快。眼看不到一米的距离了。说是迟,那时快,昂首狂奔的兔子竟然突然头一低,原地停顿了下来,就在它停顿的一瞬,当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灵缇距离它也就不到半米距离,成功近在咫尺的时候,野兔猛地来了个九十度急转弯儿。灵缇显然没有料到兔子会来这一手,它疾驰的速度并没有减下来,瞬间就超越到了兔子的前方。兔子折转身走了个丁字型路线,等灵缇反应过来,调转身,兔子早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了,灵缇却因为冲击力太猛,身体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摔倒。等他们跑过去,发现灵缇的左眼下方渗出一些血迹来。原来,刚才那个急转弯,灵缇的左脸触碰到了地上一根枯树藤,枯藤划伤了灵缇。灵缇本来志在必得,却败走麦城,不仅没有抓到猎物,自己还受了伤。灵缇多少有些挂不住脸,怂拉着头,伸着舌头,喘着粗气,一副委屈求安慰表情。
吴天亮对柳如絮说,这次灵宝失手,主要是草丛不利于灵宝提速,影响到它的视线。另外,这条河流,还有这坑坑洼洼的石河滩,对灵宝提速都有影响。要是在平坦开阔的地面上,灵宝就没有失手的时候。吴天亮显然是在替灵缇开脱,柳如絮笑而不语。吴天亮其实在心疼受伤的灵宝,他一边用一只手抚慰着灵缇的伤处,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灵缇的后背。
红奕走过来,问灵宝受伤严重不,要不要包扎?吴天亮摆摆手说不用,然后继续用一只手抚摸着灵缇的伤处。
灵缇喘着气,伸着舌头,对主人极尽顺从之意。灵缇瞬间变成了一只乖乖狗,与刚才的矫健疾驰形成鲜明对比。这时候的灵缇给人一种特别粘人的感觉。
败下阵来的灵缇,身体绻曲着,但依然呈现出它细长的身躯和流畅的线条。灵缇有一个波状形的体形,腰部很细,脊柱弯曲,毛色纯正,极富美感。
柳如絮探下身子,去抚摸一下“灵宝”。灵缇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如絮,然后收回目光,用身体贴紧了吴天亮。灵缇显然是一只通灵性的狗,它似乎在担心眼前这个女人会把自己从主人身边夺走,灵缇跟并不惯熟的柳如絮始终保持着一种情感距离。
小刘牵走了灵缇。红奕说,吴总您可以和柳姐顺着“大街道”步行到堤坝,看看那里的“大河漫堤”。红奕有意给二人留出空档,说要先回去准备晚餐。
现在成了二人世界,两个人开始在峡谷落日的余辉中游走。
吴天亮突然就有一种拉着柳如絮在大街道上散步的冲动。但这里毕竟不同于车里那种狭小空间,吴天亮每朝柳如絮身体靠近一点,柳如絮就会下意识地朝相反方向躲一下。柳如絮只顾仰望天空,欣赏着天空中的落日余辉。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柳如絮舒展着双臂,一蹦三跳,似乎一下子穿越漂移到了“年轻态”。柳如絮不由得抒情感怀:我一直觉得,刘梦得写这首诗时,他并非是一种达观,而是一种与人生苦短较劲儿的心态。
吴天亮见柳如絮喃喃自语,就问,你是说曹孟德吧,怎么是刘梦得?
柳如絮一听,差点儿笑岔了气。我说吴总,你怎么就知道曹孟德?我说的是刘禹锡,不是曹操。
吴天亮不以为然地说,你刚才明明说的就是刘梦得,你也没有说刘禹锡呀!
柳如絮也不解释,自顾兴高采烈地往前走。二人很快来到了“大水漫堤”的地方。
霞光映照下的河堤清爽而柔和。一些游客三五结伴踏入河水里,沿着堤岸踏河而行。
吴天亮以为那些人是赤脚在河水里行走,仔细一看,那些踏入河水中横穿堤岸的人,多数都套着水鞋。
原来河岸边就有租水鞋的。吴天亮给柳如絮挑了一双绿色女式高筒水鞋,自己穿了一双黑色水鞋。
前有走的,后有跟的。二人跟着前边的人沿着堤岸朝前走,原来河水里还稀稀落落地摆着一些方块石头,一些人踏着这些“搭石”朝前快走,因为这些搭石是露在水面上,那些踩着搭石过河的人连水鞋都湿不了水。柳如絮跟在别人后面,踩着搭石过河,但仅仅过了五六块,就感觉站立不稳,差点儿从搭石跌落下来,吴天亮赶紧趟水过去扶着柳如絮过河。
柳如絮说,小时候,我走过河里的搭石,怎么现在就走不过去了呀!
吴天亮说,你忘了走搭石的谚话了吧。
柳如絮问,啥谚语?
吴天亮说,“紧走搭石慢过桥”呗。走搭石,你走的越慢,越踩不稳,你快速走过去,反而很轻松。
柳如絮重新试了试,果然如吴天亮所言。
一阵“加油!加油!”的呐喊声从旁边传来,原来是一伙人正在靠近堤坝的深水区玩一种叫“摸石头过河”的游戏。参与者在大约半米深的河水里“摸石头过河”。其实,他们也是在搭石上过河,只不过,这些搭石淹没在河水里,不像刚才他们过的那种搭石,是露在水面上。
吴天亮和柳如絮站在浅水区远远地观望。
最前边的年轻男子似乎最有经验,他的动作最快,从一块搭石跳到另一块搭石上,身体极其灵活,很快就与同伴拉开了距离。那位年轻女子看起来也身手不凡,她几乎不弯腰用手去摸搭石,就能跳到前边的搭石上,即使偶尔打一下咧咀,也是有惊无险,最终顺利过关。最后边的一位男子,显然比较笨拙,他不仅摸不着脚下的搭石,而且几次从搭石上跌落在河水中,因为频繁落水,衣服大概也早湿透了。好容易快到对岸了,谁知又“扑嗵”一声,跌落到了河水里。
柳如絮远远地喊:年轻人你急个啥呀,看你前功尽弃!
那些在河水里玩游戏的年轻人,自然不会听到柳如絮的声音。他们虽然浑身是水,但大家都玩得尽兴。
在浅水区,不断有游客下水,在“大水漫堤”区域趟水而行。柳如絮悄悄问身边一位趟水过河的女子,河水已经有些凉了,为啥还有这么多的人下河来趟水过河?女子笑笑说,听河岸上的人说,这堤岸下面是虹霓断,夫妻要是一起在这堤坝河水中走一趟,相当于经历过了险境,就可以白头偕老。
柳如絮“哦”了一声。
在观景平台,看到的是虹霓大瀑布的雄宏壮观,置身“大河漫堤”中,感受到的是虹霓河的幽静与安然。
二人上了岸,天色已近黄昏。大山连着这片空旷一下子安静下来。其实,天色是慢慢暗淡下来的,先是远处的山崖变灰暗,白色的山崖最先变成苍黑,然后是林坡草丛像浸泡了一层黑色的薄膜,接下来,黑黛慢慢浸染在空旷的堤岸上,慢慢再向街道上延伸。那些分布在山坡上的石板房依次由下而上,逐渐被暗色浸蚀,似乎夜色是从河的南岸向北岸向北坡逐步浸染的,在一点点暗淡下来的天空里,似乎隐藏着一些无奈与神秘,霞光悄然归隐,灰暗一点点地渗透,直到被黑黛完全覆盖。河两岸的灯光已渐次打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吴天亮判断是从明惠塔方向传来的。
吴天亮和柳如絮伫立在河岸的木质扶梯旁,过目着那些行走在“大街道”上的人。他们也许是原住居民,也许是滞留下来的游客,他们或者从容,或者匆忙,一个个映入眼帘,又一个个从视线中走失。他们也许怀揣着一些梦想与幸福,也许怀揣着一些焦虑与落寞。生活本来是一种随意,不紧迫,才从容,不焦虑,才释然。
两人在暮色中默默地行走,突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也许各自想起了某一个事件,这些事件要么有交集,要么是各自的经历与隐秘。大街道上,下午还人流如潮,现在明显少了许多。河岸两旁泛出浅黄的垂柳,在暮色合围中一并沉陷在黑暗当中,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3
红奕领着二人从院子的西北角,沿着一处连廊通道向右折转,来到了餐厅。餐厅相当隐秘,如果没有人领着肯定找不到这里。
餐厅的设施也绝对上档次。显然,这里算是“大街道”上的高档菜馆了。
红奕拿来一瓶酒介绍说,今晚让二位尝尝当地名酒“潞酒”。吴天亮拿过来看了看包装盒,但见包装盒上有一行草书小诗:“潞酒一过小南山,香飘万里醉半山”。
红奕说,李道潜老师跟酒厂的老板惯熟,这酒是老板特意送他的。
吴天亮说,我喝过潞酒,跟汾酒一样都是清香型。
红奕说,它们原来是“亲兄弟”,曾经有“南潞北汾”之说。这款酒目前市场上没有卖,是特供酒。
市场上没卖,才叫绝版。吴天亮要的就是这种待遇。
红奕指着一道凉菜介绍说,这是“八味春芽”,是当地的八种野芽菜融合在一起。这种芽菜,春天属于“发物”,有一些毒性,一些身体虚弱的人就不能吃,但到了秋季再吃它,就不再是“发物”了。任何一种东西,经历了太阳的曝晒和季节的更替,毒性就没了,但营养成分反而增加了。
吴天亮笑笑说,毒性没了,是不是韧劲儿也没了。
红奕笑笑说,还有呢,怎么能没有了呢。
柳如絮轻声问吴天亮韧劲儿是啥?
吴天亮故意神秘地说,你可以理解成口感。
柳如絮就“哦”一声。
上来一道菜,红奕介绍说,这是虹霓河里的红鳟鱼,有营养,没污染,来这里的客人品尝后,都说这虹霓河里的红鳟鱼刺少,味道尤其鲜美。
红奕说,清炖红鳟鱼算是我的拿手菜,是我亲自下厨给二位做的。红奕先给柳如絮分出一块,柳如絮放嘴里一小块,嚼一下,说,很嫩,味道很香。
然后是一道位菜。吴天亮一看是海参。红奕说,这是黄栌芽炖辽参。
柳如絮问,这黄栌芽也能吃吗?有没有毒呀?
红奕说,你放心,柳姐,别的地方黄栌芽还真是不能入菜的,但我们这里的一个山谷里的几棵黄栌上的黄栌芽是可以吃的。
柳如絮又“哦”一声,夹一根芽菜,放入口中,嚼几下,说句挺嫩的,好吃。
等红奕离开,吴天亮悄悄说,你以为黄栌芽真的能吃?这红奕可不是一般女子,她是人精。人家说啥就是啥,你还问。说是就地取材,其实,也许它就是香春芽。
柳如絮一边吃一边摇头。不可能吧,我吃着这不是香椿芽,红奕也没有必要骗我们吧。
吴天亮小声说,红奕不是骗你,她这是对所有客人的说辞,是一种经营之道。
红奕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酒桌前,夹菜,劝酒。红奕既与客人共餐,又承担着陪客的角色。红奕说,吴总,柳姐,我看你们二位酒可是没有下多少,我得再敬二位了。
等红奕一一敬过酒,吴天亮端起半分酒器的酒,要回敬红奕,红奕也没推辞,跟吴天亮碰了杯。
喝酒是喝气氛,吴天亮这么做,其实是有意试探红奕的酒量。一看红奕喝酒根本不怯场,吴天亮一下子就来了劲儿。吴天亮还要跟红奕碰杯,红奕说,吴总您刚跟我喝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跟柳姐碰一下,量要跟我一样多。
红奕分明是在起哄,却正合吴天亮的心思。吴天亮在两个分酒器里倒了相同的量,给柳如絮端了过去,然后端起来,要与柳如絮碰杯。
柳如絮赶紧推辞说,天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你是想让我喝醉出丑么?
吴天亮端起柳如絮跟前的分酒器往自己杯里倒了一半,然后说,这下行了吧。红奕一见吴天亮分了柳如絮的酒,就说,这可不行,吴总不能这么怜香惜玉。
红奕这么一说,柳如絮一下子来了兴致,她拿过吴天亮的分酒器,把刚才吴天亮倒走的量重新倒回自己的分酒器中,然后提议红奕也一起来,三人碰杯。
三人共同碰了杯,算是一次小高潮。接着,你一杯,我一杯,轮番上阵,不一会儿功夫,一瓶酒就干了。自然,吴天亮喝得最多,然后是红奕,但柳如絮也没少喝。
后来,柳如絮主动端起酒杯,说要敬吴天亮。
吴天亮有些受宠若惊,自然十分高兴,咣当一下,来了个一口闷。
眼看着二人慢慢喝出了兴致,喝出了情趣,红奕就很识趣地离开了餐桌。
三人好喝酒,二人好叙情。红奕一离场,二人的话题自然就会改变。后来柳如絮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孩子身上,突然就叹了口气。
吴天亮赶紧问,咋了?
柳如絮端起酒盅,并没有跟吴天亮碰杯,而是把酒盅拿捏在手里,端着,没喝,也始终没有放下。
前几天,我家周瑜跟我说,他看上了西四环边的一套房。可我一听价格,差不多一千万呢,真是愁死个人儿!
吴天亮心里“咯噔”一下,你是啥态度?
柳如絮将手中的酒盅举起,与吴天亮碰杯,吴天亮迟疑一下,才端起了酒杯。两个人的酒杯在空中迟疑了几秒钟,柳如絮说,我想给孩子交了首付,可是,我手里哪有三百万呀!天亮你说我该怎么办?
柳如絮突然给吴天亮抛出一只绣球,吴天亮接还是不接?
吴天亮迟疑不决。怎么接招?拍拍胸,给眼前这个女人一个承诺?可这是三百万呀!面对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自己该不该挺直腰板顶上去?
吴天亮一下子感觉头有些昏沉沉的。吴天亮也不是第一次喝这种酒,酒劲儿应该没有这么大。
吴天亮说,这么贵的房子,搁谁身上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莫要说普通家庭在京城拿一千万,就是在二三线城市拿几百万,在县城拿几十万,一样会让绝大多数普通家庭犯愁。
吴天亮给自己来了一个缓冲。
两个人又碰了几次杯,有吴天亮主动的,也有柳如絮主动的。
后来,柳如絮说自己醉了。
一个女人说自己醉了,一定还没有醉。
吴天亮的一句话在口中嚼了好一会儿,嚼成了一些碎渣儿,然后再通过唇齿最后一次过滤,才从唇缝间滑出来:买房这么大的事,孩子他爸,你原来的老公,他也应该负担一部分吧?
良久的沉默,然后突然“哇”地一声,柳如絮竟哭出了声。柳如絮趴在餐桌上,哭声由大而小,然后变为“嘤嘤”啼哭,哭声沉闷,却自带震憾。
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竞招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吴天亮赶紧起身过去劝说,但越劝柳如絮越伤心,情绪也更为激动。
一个喝多酒的女人趴在餐桌上哭个不停,吴天亮一下子不知如何收场。
红奕进来,一看这里出现了预料不到的状况,慌而未乱,赶紧沉着救场。红奕说,柳姐是不是酒喝多了?有些人酒喝多了就会哭。
红奕一边打着圆场,一边让吴天亮帮她一起扶着柳如絮回房休息。
一张特大号的单人床,白白的床单一尘不染。吴天亮把两个枕头塞到柳如絮的头下,让柳如絮躺下来。柳如絮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时不时会发出一声长嘘短叹。吴天亮问她想不想吐?吐了酒就好了,柳如絮摇摇头。吴天亮端过来一杯水让她喝,依然是摇摇头。柳如絮醉意朦胧,虽然停止了抽泣,却眼不睁,话不说,表现出一种酒醉的状态。
刚才还步步为营,企图营造出某种氛围来,好与这个女人叙旧共情,现在却适得其反,让这个女人喝成了这个状态。吴天亮缕不出这究竟是自己没有把握好火候,还是柳如絮在给他演戏?吴天亮拿捏不准。
吴天亮把柳如絮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放那只胳膊的时候,吴天亮的手指触动了柳如絮的那只翡翠玉镯,他下意识地轻轻抚摸一下那只翡翠,翡翠的冰凉和女人暖暖的体温一下子传导过来,吴天亮一下子就滋生出一些冲动,但也仅是一闪之念,很快就被另一种意念给熄灭了。这时候,柳如絮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吴天亮给柳如絮重新压一下被角,带上门,走出屋外。
结伴而来,奔着一种期待,怀揣着自己梦想。可是,现在吴天亮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院子里木质古亭子伸向河面,下面就是流淌的虹霓河。这一段是河的深水区,深水静流,河水竟没有一点儿声响。
走出亭子,往前走一段路,就到了虹霓断的堤坝上。河水向下断流,“哗哗”的水流声顿时在耳边响起。虹霓河一直流呀流,流出峡谷,流过晋豫省界,这条河就改了名字,叫“露水河”了。小时候,吴天亮就是在露水河畔长大的。这条季节河,夏天河水暴涨,横冲直闯,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性情暴烈。可是到了冬季,它就会断流,就会变成一条干涸的河。
凭栏远眺,夜色沉沉,远处斑驳的灯光倒影在河水里。吴天亮孤伶伶地站在河岸上,突然感觉自己是在空寂的夜色中挣扎。他努力想挣脱掉这种孤立无援的心境,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挫败感。柳如絮会不会对他今晚的表现感到失望?他与柳如絮的关系会不会前功尽弃?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和空寂似乎随着他的思绪向下沉陷,双脚似乎踩在一块棉花糖上。
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着实吓了吴天亮一大跳。
来人是李道潜。
4
李道潜领着吴天亮来到他的“根艺工作室”。
李道潜的工作室就在石塔下面的一处四合院里。一个小山村,难得有一处完整的砖混四合院。李道潜说,这院子其实是后来仿盖的。这里原来叫“海惠院”,也叫海惠寺。如今,石塔留了下来,海惠院已不存在了。
吴天亮环顾四周,你把工作室放在这地方,你就不觉得瘆人?
李道潜笑笑,是不是红奕告诉你明惠大师就是在这里被杀的?往事越千年,你敢说哪里没有死过人?
两人在一根巨型根雕做成的茶座旁坐下来。茶座造型就似一个熟睡和尚的上半体,放置茶具的位置恰好就是坦露的胸腹。李道潜告诉吴天亮,这件大肚子和尚根雕,是他去年才完成的一件成品,有人曾出二十万想把这件根雕买走,他都没舍得卖掉。
吴天亮说,你个李半仙,这几年可是没少挣眛心钱。
李道潜说,其实外界根本不了解这个行当。做根雕,挣得是血汗钱,甚至是拿生命做赌注。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叫牛林山的矮个子同学吧?
吴天亮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多年前,他还在过我的工队,后来听说他领着一伙人单干当起了小包工头。
李道潜说,去年他去挖崖柏时,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上滚下来,摔死了。
吴天亮“啊”一声,一个工头,去挖什么崖柏?
李道潜说,他摔死前一个月,找过我,说想弄个根雕送人。我跟他说,看中哪件,按我买原料时的价格给你,可他嫌贵。他非要亲自去挖崖柏,结果送了命。
李道潜给吴天亮沏了茶。你尝尝当地的党参茶,这党参茶是养生茶。
吴天亮还憋着一股气没有消,没好气地说,等了你一下午,你都迟迟不露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李道潜给吴天亮沏上茶,你猜我下午回市里做啥了?
吴天亮说,不是说有领导要见你么?
李道潜叹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今天我回市里,并非是因为哪位大领导,而是因为一个小女子。
吴天亮又“啊”一声,不会吧?
李道潜抿口茶说道,也不怕老同学笑话,真的是因为一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是去年在一次会议上才认识的。两个人一来二去就有了那种关系。谁知这小女子特缠人,也很任性,这不,她明天生日,非让我今天陪她过生日不可。之前我也不晓得她要生日,否则我怎么会约你们今天来?
明天生日,为啥今天过?
李道潜“呵呵”一声,明天由老公陪她呗。
吴天亮从茶座上站起来,真是重色轻友!想不到你这老家伙也学坏了。
李道潜就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说好只陪她一个下午,谁知她又临时改了主意,非让陪她一起吃饭,你说心歪不心歪。
吴天亮诡秘一笑,关键还得陪睡吧。
李道潜正要说什么,红奕进来了。
红奕说,柳姐酒喝得有些过量,喝了几杯水,现在好些了。
红奕接过李道潜手中的茶具为二人沏茶。后来李道潜对红奕说,我们在这里喝会儿茶,聊聊天,你回去照顾柳姐吧。
红奕应一声,就走了。
红奕一走,吴天亮问李道潜,这小女子长得这么标致,人又年轻,我看她跟你的关系不一般。她是你的生活秘书,还是小三?
李道潜摆手说,红奕在这里经营着一家菜馆,一个民宿。今天我正好有事,才让她过来帮忙的。
吴天亮说,这话谁相信。
李道潜缕一缕胡子。自从成为根雕大师,李道潜就蓄了长长的胡须。李道潜的胡须显然是经过了精心修整,上唇的胡须短促、紧凑、灰白,下巴的长须足有三寸,看上去疏密有致,舒展飘逸,俨然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学究。但在吴天亮眼里,李道潜即使蓄了胡须,他也还是从前那个“李到前”。
李道潜时不时用手缕一缕自己的胡须,就好似握在手里的一件“道具”随意把玩。李道潜说,这个红奕,可是有故事的一个女子。红奕曾是一名专业导游,因为入了某位领导的法眼,成了领导的“小三”。后来红奕发现领导并非跟她一个人相好,就激流勇退。其实,这才是“小三”最好归宿,就好比旧社会从良女子,红奕把握得恰到好处。两年前,红奕来这里开了个土菜馆,后来又经营起了民宿。
吴天亮抿一口茶,你怎么对红奕的历史一清二楚?
李道潜始终是一种笑容可掬的表情。这么小的地方,就这么几个人,谁还不了解谁的历史。红奕精明伶俐,懂得待人接物的分寸,也很讲义气。这样,彼此之间慢慢就有了合作关系。
吴天亮“哦”一声,你说的倒是合乎情理,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可以相信你的话。
李道潜也没有反驳。说说你跟柳如絮的关系进展到啥程度了。
吴天亮无奈地摇摇头,啥程度?现在成了一锅夹生饭。
李道潜似乎并不意外,慢条斯里地说,作为老同学,我劝你还是早早掐灭这根小火苗。柳如絮不是你碗里的菜,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吴天亮就有些不悦,你个李半仙,都是成人之美,你是拆台不脸红。
李道潜缕了缕胡须,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我拆台,我觉得柳如絮不适合你。她是京城里的“头牌”,你是山沟里的土财主。
吴天亮不在为然地说,什么京城里的头牌?还不就是一个单身女人?你也够抬举她了吧。
李道潜说,我是给你打了个比方。人家是大学里的教授,她跟原来的夫君都合不来,何况是你。你应该先了解清楚,她为啥跟原来的夫君离异?是性格不合,还是性生活不和谐,还是别的因素,这些问题,你弄清楚没有?
吴天亮盯着李道潜,就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弄得清楚?
李道潜轻轻吹口气,胡须就飘浮起来。柳如絮年轻时就心气儿高,又单身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调教得了她?我劝你早早打消这个念头。
吴天亮说句“我呸”,我是让你帮我参谋参谋,你倒好,专给我拔气门芯泄气。
李道潜“呵呵”一声,中年男女找伴,说穿了就是搭伙,是草台班子,总得图一头。如果柳如絮答应跟你搭伙,她会图你啥?总不至于图你身强力壮好干活吧?李道潜呡口茶,对五十岁的男人而言,身强力壮的最好时期已经不再,而最招惹女人的,应该就是兜里的钱了。
李道潜继续说下去,我一直觉得,有些女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而有些女人,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找个对你知冷知热会疼你的女人,才是你最好的选择。除非你想找个娘娘,整日供着她,那你就找柳如絮。
一个在大山里做根雕成了“大师”的人,看待一件事怎么会如此通透?吴天亮开始认真审视眼前这个他从来不曾从内心看得起的老同学“李到前”。吴天亮蓦然想起刚才柳如絮说的三百万首付的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李道潜挖苦他。
李道潜并没有理会吴天亮的情绪变化,继续表达着他的观点。中年男人续老婆,续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她背后的整个家庭,还有双方的子女,彼此会不会接纳?
也许是茶水喝急了,吴天亮被茶水给呛了一下,引来一连串的咳嗽。
李道潜似乎还有话要说。你该不会情愿把你京城那套一百八十平的房子送给柳如絮吧?当然,柳如絮究竟是哪种女人,外人也不好揣摸,但我估摸着你应该有先知先觉。
李道潜的话中有话。
前些日子,吴天亮在电话里告诉李道潜,柳如絮说她看中了一辆二手车,连车带牌照三十万,她手头没钱,想先借他三十万用一用。那头李道潜问,你跟我讲实话,你跟她睡过了没?吴天亮说,我是征求你意见,该不该借给她钱。李道潜说,你要是睡过了,你就借给她,要是还没有睡过,最好别借。过了一段时间,李道潜问吴天亮借钱了没?吴天亮说柳如絮已经开上车了。李道潜在电话里打趣说,睡一次三十万,是不是代价大了些。吴天亮“呸”一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情没义。
现在李道潜又提起了这件事,吴天亮心里“咯噔”一下。稍作停顿后,吴天亮反守为攻。学生时代,你是不是也打过柳如絮的主意,是不是还贼心不死,老实交待。
李道潜丝毫不避讳地说,好东西谁不喜欢?作为老同学,建立一种暧昧关系,有闲心时彼此玩玩,岂不更好?
吴天亮说句“我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李道潜起身走到根雕陈列架前,把一个诺大的木质盒子端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件精美的根雕作品。
李道潜说,这件“鱼美人”可是费了我不少的精力,无论造型创意,还是制作工艺,都前所未有。这件根雕我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示人,生怕有人夺我所爱。
吴天亮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鱼美人”。吴天亮的手指由上而下,然后再由下而上,他的手指最终在中间部位停顿下来。吴天亮感觉鱼美人肌理分明,圆润细腻,手感极其柔和,吴天亮甚至忽略了它是一件根雕,似乎她就是一个美人儿了。
李道潜见吴天亮不停地把玩着这件根雕,在一旁插话说,其实,它就是一根榔榆枯根,我是利用其原有的形态造型,创作出的根雕作品,再冠之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罢了。对了,我还给她起了一个小名,叫“莲莲”。
它叫莲莲?吴天亮很好奇。这根雕怎么看着这么逼真?
李道潜握着下巴的胡须。根雕的特点是形似?不是,是神似!根雕艺术的特征是“似是而非、似像非像”。
吴天亮对李道潜的话一知半解,他的关注点儿显然与李道潜并不合拍。吴天亮打断李道潜的话问,为啥不叫它“美人鱼”,而是叫“鱼美人”?
李道潜习惯性地缕一缕胡须说,美人鱼是鱼,鱼美人是人。
吴天亮“噗”地一下笑了,你个李半仙,倒是会捉弄人。
吴天亮记得,学生时代,李道潜就深得班里女同学欢心。那个时候,囊中羞涩的李道潜,时不时会买包瓜子悄悄塞给长得漂亮的女生。李道潜现在“得道成仙”,功夫自然更加了得。
李道潜把“莲莲”端在手里,继续介绍说,根雕技艺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根雕师往往是顺势而为,极大地保留了自然的野趣,也是依形度势,雕琢打磨,在最大限度地保留自然形制的同时,通过奇思妙想,创作出自己独一无二的作品。
李道潜的一番话,吴天亮根本就不感兴趣,他在寻思着怎么把这件根雕归为已有。
李道潜说,树根本身是自然生长而成,本身是自然美的存在。根的美是自然美,根雕艺术属于传统雕刻艺术的一种,可谓是中国独步武林的“独门绝技”。
李道潜仍在侃侃而谈,长长的胡须上似乎打了霜,其实这是说话多了喷出的口水集聚形成的小水珠。也许李道潜很在意他的胡须,李道潜的胡须精致而富有美感。李道潜用他做根雕的那把刀修剪着他的胡须,甚至把眉毛也浸染成了白色,成了一位“白眉老道”。人生处处可出彩,当初李道潜跟吴天亮一样,因为贫穷,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像吴天亮一样成为建筑业大佬,他很早就跟人学徒做根雕,最终铁杵磨成针,成为一位根雕工艺大师。
李道潜把“莲莲”重新放回木盒的底座上,然后转身去里屋把一件同款的“鱼美人”拿了出来。其实,真正的“鱼美人”在里屋,在这里摆的是“克隆”件。
吴天亮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李道潜说,要是哪位大人物看上了某件根雕,提出来想要,我怎么好意思拒绝?所以,我始终防着这一手。把真正的根雕品藏在暗室里。既防人情,也防人盗。
吴天亮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看都觉得两件根雕没什么两样。
李道潜笑笑,不置可否。做根雕,就好比让一只虫子顺着树木的纹理向前爬行,这叫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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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潜送吴天亮回住所路上,正好与红奕相遇。红奕说,我让柳姐喝了些蜂蜜水,现在好多了,睡下了。
李道潜对吴天亮说,柳如絮已经睡了,那我就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
李道潜把嘴巴贴近吴天亮的耳朵悄悄说,你把人家灌醉,是何用意?莫非想要乘人之危?说毕,拍了拍吴天亮的肩膀,接下来该怎么演绎,就看你的兴致和本事了。
李道潜后边一句话声音有些大,显然他并不想避讳红奕。
由民房改建而成民宿,中间是客厅,两旁各有一个耳房。从中间客厅可以向左向右进入两旁耳房。入住时,红奕让柳如絮住左边,让吴天亮住右边。
吴天亮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也许刚才茶水喝多了,吴天亮去了好几次卫生间。
吴天亮几次走到柳如絮的房间门口,探着身子细听屋里有没有动静,几次伸手想敲门,但最终又折转身坐回原处。
吴天亮把李道潜送他的“鱼美人”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把木盒盖子打开,搁在一旁反复打量。此刻,鱼美人“莲莲”静坐在“莲蓬”之上,一副安闲自在的神态。吴天亮再次用手小心奕奕地触摸着“莲莲”的躯体,一下子就走进了一种臆想当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天亮蓦然从臆想中挣脱出来,竟骂了声“狗日的李道潜”。
李道潜能把一件根雕做得如此出神入化,这是李道潜的技艺精湛,还是他与某位女子共情所获?现在,鱼美人“莲莲”就端坐在莲篷之上,与吴天亮默然相视,而现实中的另一位美人,就在左边耳房里,她也许真的睡了,也许在等着他去敲她的房门。现在,吴天亮只需要轻轻把房门敲开,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发生逆袭。可是,此刻,吴天亮感觉自己需要足够的能量来支撑他去做这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还需要捋一捋繁杂的思绪,去捋清一些事理,也许还需要一些勇气。
他蓦然想起下午登虹梯古道时的情景。那时候只要柳如絮乐意,他会心甘情愿地背负她走上石梯。现在怎么感觉积攒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就给散了呢。吴天亮突然萌生了一千个疑问。
吴天亮盯着茶几上的鱼美人,蓦然想起李道潜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美人鱼是鱼,鱼美人是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