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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程千帆出事以后,刘如玉一天也没有消停过。程千帆是从刘如玉的家里给带走的。当时她就在现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一伙人冲进了他的家里。来人一进门就亮出了证件,出示了搜查证。刘如玉哪见过这般阵势,她一边哭泣抹泪,一边两手紧紧护着孩子,生怕吓着三岁的小溜溜。直到眼睁睁看着程千帆被戴上手铐,带离现场。
那段时间,程千帆频繁地往她这里跑。平时程千帆隔三差五才会来她这里住一宿。那些天程千帆却十分反常,一连几天窝在她这里不肯出门。刘如玉明显感觉到程千帆有什么事藏着掖着。刘如玉问程千帆是不是有什么事,程千帆抚摸着她的脸颊安慰说,小玉放心,咱现在就是一个商人,啥事没有。
刘如玉就“嗯”一声,把身体紧贴在程千帆的身上,拿起程千帆的一只手,将五个手指头挨个儿亲吮一遍。在亲吮到无名指时,刘如玉稍作了一下滞留,程千帆的右手无名指的指甲盖儿以上部分少了半截儿。刘如玉曾经问过程千帆指头是怎么回事,程千帆就拿起她的手指轻轻反咬一下,以沉默代替回答,刘如玉就再没问过。
程千帆有据可查的三个老婆,都有结婚证、离婚证。程千帆三个老婆共生了五个孩子,这还不算刘如玉生的小溜溜。据说第二个老婆还办过独生子女证。社会上传言,程千帆在离婚时,每任老婆名下都有房有车有资产。
人说程千帆是半城山水半座城。这话虽说的有些夸张,却也有几分写实。坊间曾流传着有关程千帆的两个段子。
段子一:几个小混混火拼,双方找来“大哥”程千帆,由程千帆坐镇了结。程千帆采取的方式是,将他认为过错一方的后腿跟筋骨给挑断。程千帆问二墩子:挑你的左腿还是右腿?二墩子哆嗦着下跪求饶:能不能不挑断筋骨?程千帆冷笑一声,那不行!二墩子给程千帆连磕几个响头,程千帆丝毫不为所动。程千帆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丈夫一言九鼎。最终,二墩子右脚后跟被当场挑断了筯。从此,“二墩子”变成了“二拐子”。
段子二:西城的建筑业大佬老吴,在本地做房地产多年。有一天,程千帆把一个大号皮箱往老吴桌上一搁,然后轻声轻气地说:听说你们资金难筹,这是三百万,也许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到了年底还我就行。老吴啥时候资金紧张了?可他怎敢拒绝,程千帆也不容他拒绝,皮箱就搁这儿了。到年底,程千帆连本带利收了老吴五百万。老吴只能息事宁人,哑巴吃黄莲。如果仅仅一次,认一次倒霉也就算了,问题是,程千帆会如法炮制,重复操作。为此,坊间传言,十年前老吴资产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老吴的资产没有增值,他的利润都被程千帆给掠走了。
爹娘没给他一个好心肠,却给了他一副好皮囊。程千帆身材魁梧,肤白脸净,俗称“小白脸”。刘如玉刚跟了程千帆不久,刘如玉悄悄送给程千帆一只电动剃须刀。程千帆拿着“呜呜”作响的剃须刀在刘如玉面前闪几下,小玉,你是不是想让我天天剃胡须?刘如玉娇嗔地说,我听说男人的胡子是越刮才越旺呢。程千帆就用手指在刘如玉的鼻子轻轻刮一下说,原来小玉嫌我胡须少呀。刘如玉羞红着脸说,人家不是哪个意思嘛!程千帆就去摆弄刘玉身的身体,刘如玉赶紧推开程千帆,阻止他的恶作剧。
满城的人都晓得程千帆是一个恶人,刘如玉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程千帆了呢?
二道巷里的刘起生,是二道巷有名的赖人,人称“刘气生”。刘起生老宅推倒重建时,将原来的房屋后墙向后平移了二尺。刘起生家的后墙与邻居刘老猛家的后墙背靠背,本来两家老宅各有各的“滴水”,现在刘起生向后平移二尺,意味着两家各自的“滴水”要改为共用。此时,刘起生家的地基已经打出水泥地梁。刘老猛名字里虽带个“猛”字,却一点儿也不“猛”,而且还有点儿“绵”。但性格再绵的人,也绝不允许别人骑在自己头上拉屎。刘老猛觉得刘起生就是在往他头上拉屎。
按说,有了争议,可以拿出宅基地证来作对照,可街道调解时,发现两家宅基地证上的表述互为矛盾。可当年办证的那位已经去世,这就让两家的纠纷变成一件无厘头案底。刘起生的房子打了地基,自然要抓紧往上盖,刘老猛交涉无效,起诉到法院,法院依据两家的宅基地证迟迟无法裁决,最终法院提出让土地部门重新给两家核实宅基地。为两家重新发证可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一桩民事纠纷成了一件久拖不判的悬案,直到刘起生把二层小楼盖起。
刘老猛心生不快,一瓶酒喝光了半瓶,然后提着剩下的半瓶酒,骂骂咧咧,来了刘起生家里。刘起生一看提着酒瓶子的刘老猛,“嚯”地起身,“唰”地一下,将半碗汤面直接就泼在了刘老猛跟前,刘老猛的一只鞋子上就挂满了刘起生碗里的面条。刘老猛就骂声“畜生”。刘起生质问,你骂谁畜生?刘老猛说,谁占了我家的地基我就骂谁。刘起生二话没说,轮起跟前一根粗木棒朝刘老猛砸过去,刘老猛慌忙伸出一条腿去阻挡,木棒就狠狠地落在了刘老猛的那条腿上。估计刘老猛也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折了,他强忍着疼痛踉踉跄跄走几步,最终一头栽在了地上。刘起生看着倒地的刘老猛仍不依不饶:房子我已经盖起来了,你还想咋地?
这个时候,程千帆出现在了现场。程千帆曾经住在头道巷,二道巷与头道巷仅隔着一个巷子,程千帆是什么人,莫要说这几道巷的人,就是满城的人见了他都要绕着走。现在程千帆对刘起生说,你也不想想你能吃几碗干饭?你以为你是挂在天上的太阳,就数你高?
程千帆逼着刘起生把已经盖出主体墙的二层小楼拆除,将原来的地基缩回二尺重盖。刘起生撒泼耍赖半辈子,最后栽在黑老大程千帆面前。刘起生在房子盖成后不到一个月,又被车撞身亡。这一奇案听着蹊跷,想着也蹊跷,偏偏没有任何证据来查证。一直搁置到程千帆被打掉,真相才浮出水平。
父亲刘老猛与邻居刘起生因地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正是刘如玉与自己的初恋对象小裴闹分手之时。大学四年,恋爱三年,这也是许多男女大学期间的一门必修课。这门必修课刘如玉并没有交出一份满意的成绩单。小裴是南方人,毕业时坚持让刘如玉跟着他去南方闯世界。刘如玉却一心想在本地考一份工作安定生活。两人在毕业去向问题上发生了激烈冲突。男女交往,一开始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激情期一过,刘如玉喜欢的,小裴不喜欢,小裴喜欢的,刘如玉不喜欢。刘如玉一提分手,小裴就要寻死觅活要跳楼。刘如玉心一软,小裴又会千般讨好,万般检讨。可过不了一些时日,彼此又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闹起来。南方人的精巧运用在了恋爱上,就成了一种小家子气。两人除了上床,别的都是AA制。这场注定不能走到一起的恋爱游戏,旁观者清,当事者迷糊。两个人的爱情马拉松,最终以小裴孔雀东南飞告终,留下刘如玉一个人在城市的大街上哭泣抹泪无路可走时,娘打来电话,告诉她爹的一条腿被人给打折了。
程千帆用自己的车把非亲非故的刘老猛送到医院,半个月后又接回二道巷。期间,程千帆还差人给父亲送花篮,送食品。程千帆还给刘如玉留下电话,让刘如玉有事就跟他说。这让正处于失恋痛苦期的刘如玉唏嘘不已。回想过往,与小裴恋爱三年,莫要说自己的父母,就是她自己,也没有享受过小裴多少馈赠,倒是家境并不富有的刘如玉,时不时还会接济一下家境同样不富裕的小裴。
也许是程千帆的攻势太猛烈,也许是正处于失恋期的刘如玉心理防线太脆弱,在经历了近一年时间的前思后想,左顾右朌,刘如玉的感情天平彻底倒向了程千帆。
她跟程千帆住在一起时,爹没有言语,娘却异常反对。娘说,程千帆是一个恶人,是遭雷劈的一类人,你怎么能跟她?刘如玉不服气地说,都说他是恶人,我怎么看不到他恶的一面?你常说要与人为善,为啥爹的善良会让邻居欺负?善良的人为啥日子总是过不前?程千帆为啥比谁都过得阔绰?
良久,娘说了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如玉打了个寒颤,娘你不能这样咒我!
母亲侧转身,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刘如玉肚子里怀了程千帆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娘也就沉默了。
后来,她搬出了老房子,离开了父母,搬进了程千帆给她准备的一百二十平的楼房里,从此离开了二道巷。
仅仅过了三年,她的房子被没收,她又不得不重新搬回二道巷,搬回老屋与父母同住。
走的时候怀揣着梦想,回来的时候却痛苦落寞。出去时还是女儿身,搬回来时带着三岁的小溜溜,命运就似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2
刘如玉搬回二道巷不久,办案人员就找上门来。
办案人员找她,是关于木雕“虞美人”的事。
一开始,刘如玉矢口否认。
李公安说,那是一件清代木雕,是赃物。如果你隐瞒不交,会以窝藏罪论处。
刘如玉低着头,不敢看两个公安。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地说,反正我家没有那东西。你们不让我住那套房子了,现在我又没有那套房子的钥匙。你们来问我,不如自己去那里找找看。
李公安人年轻,自然有一个暴脾气。李公安说,就是掘地三尺,我们也要把它给挖出来。
刘如玉低声低气地嘟囔一句,那你们去挖吧。这是二道巷,是我父母的家。家里有没有,你们一目了然。
李公安加重语气说,刘如玉,希望你别再跟我们打马虎眼儿,也请你不要低估了我们的智商。
刘如玉猛地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起来了,家里曾有过一件木雕,但不久它就开裂了,我就把它给扔掉了。不知道你们所指的是不是那件东西?
李公安就有些不悦。亏你还是一个大学生,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要是再不老实,小心给你定罪。
李公安一发火,刘如玉就又低下了头。
一旁的陈公安年龄稍长一些,话语就显得柔和一些。陈公安说,你说把木雕扔了,什么时候扔的?是给了收废品的,还是扔到垃圾筒里了?你好好想想。
刘如玉抬起头,瞥一眼陈公安说,我记不清楚了,应该是扔垃圾筒了吧。
李公安瞪刘如玉一眼,你扔的,还是保姆扔的?是早上还是上午,是下午还是晚上?
刘如玉赶紧低下头,良久,才挤出一句话:反正我记不清了。
一句记不清了就想蒙混过关?李公安“嚯”地站起来,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李公安给刘如玉传递过来的信息是,我们对你已经没有耐心了。刘如玉内心真是乱极了,但她却咬定一个主意,不承认有那件木雕还在自己手里。
陈公安还在耐心做刘如玉的工作。
刚才小李也跟你讲过了,如果私藏,是一种违法犯罪行为。程千帆出事后,你为什么没有受到追究?还不是因为你也是一个受害者?程千帆已经是一个罪犯,你跟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他是啥?他是人渣!你想一想,要是没有程千帆去恐吓刘起生,让刘起生把二层小楼拆除重盖,你怎么可能看得上程千帆这种人渣?
李公安插话说,程千帆的年龄比你大整整两轮,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当她的小三儿?
刘如玉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小三儿!
陈公安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激动。
陈公安说,你应当明白,程千帆纵然对你千般的好,他也是有所图。他一定早早就盯上了你,早打定了你的主意,否则,他凭啥要为你家撑腰说话?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明着有三个老婆,实际上,供他玩乐的女人还有一大堆。
陈公安的一番话似一碗汤药,一点一滴朝刘如玉的口里灌,刘如玉一口一口吞下去后就变了味,泪水吧嗒吧嗒跌落在怀里的小溜溜脸上,小溜溜突然就给惊醒了。
惊醒的小溜溜突然哭着喊爸爸。刘如玉赶紧起身,抱起小溜溜一边在地上来回踱步,一边告诉小溜溜,爸爸去新加坡了。小溜溜说他也要去。刘如玉安慰小溜溜说,等爸爸回来带我们一起去。刘如玉说这些的时候,泪水又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淌。
陈公安本来信心满满,期待对方能主动配合,看见谈话对象情绪发生了变化,陈公安就有些着急,但他还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
陈公安说,程千帆的一个骨干成员在看守所交代说,那件木雕是程千帆安插他亲自送到你家里的。那些嫌疑人进去之后,都要争着立功,主动检举警方尚未掌握的一些线索。说到这里,陈公安有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再给一些考虑时间。
刘如玉没有再言语,低着头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小溜溜,小溜溜好像又睡着了。
有人证,没有物证。
两公安一走,刘如玉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
陈公安说的没错,那件木雕是刘如玉搬进楼房后不久,由程千帆手下的一个小兄弟给送过来的。当时,那小子一口一声“小嫂子”,叫得刘如玉脸红心跳。
几天以后,程千帆才出现在刘如玉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当时刘如玉还问过程千帆,为啥要搬回一个旧物件?程千帆拍拍刘如玉的肩,从背后摩挲着刘如玉的两耳,然后用嘴唇轻吻一下刘如玉的脖子。程千帆悄悄告诉刘如玉,这旧物件可是一件古董,是从别人那里讨要来的。这件“虞美人”算不算是古董,刘如玉似乎并不感兴趣,刘如玉喜欢的是这件“虞美人”的造型。
木雕的造型是一个古代侍女手拿圣水瓶,侍女容貌端庄,面带微笑,人物线条圆润流畅,形象栩栩如生。在侍女的腹腰部,镶嵌着一面青铜色的小镜子,木雕的底座横衬上雕刻着三个古体字“虞美人”。刘如玉打电话咨询老舅李道潜,问能不能帮她把青铜镜换成玻璃镜。老舅是做根雕工艺的,他过来一看,断定这是一件清代木雕。老舅口中连连发出“啧啧”声,不住地称赞“好货”。老舅告诉刘如玉,这件木雕属于潮州木雕。潮州木雕的传统技巧,主要可分为阴刻,浮雕、圆雕、镂雕几种。这件“虞美人”属于浮雕加镂雕,也兼有阴雕和圆雕的成分。雕刻时,艺匠力求结构巧妙和造型生动,所表现的人物形神兼备,景物错落有致,体现出多层镂通、剔透玲珑的南方雕刻风格。
老舅说,要是把这木雕上的青铜镜给换了,就会损坏木雕的收藏价值。后来老舅想出一个办法,帮她做了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子,平时可覆盖在小铜镜上面,既可以照镜子,也没损坏木雕本身。
刘如玉把“改装”后的虞美人摆放在梳妆台上,端坐在梳妆台前“对镜帖花黄”。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刘如玉,喜欢久久盯着虞美人发呆。一位慈眉善目的古代侍女,远视时更传神,仰视时更丰盈、饱满。
刘如玉一下子想起了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哪个女子不多情?哪个女子不怀春?静坐在梳妆台前的刘如玉蓦然就滋生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感伤。程千帆不知道他怀抱里的美人儿为啥会突然泪流满面,莫非她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一年都没有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莫非她想起父亲刘老猛到处上访告状走投无路时的感伤?程千帆用他那双不知挑断了多少小混混脚后跟筯骨的手,轻抚着刘如玉的脖子和脸颊,轻捊着刘如玉的过肩长发,然后双手交互,唇齿并用,慢工做细活,抚慰着浑身酥踏踏满脸泪兮兮的刘如玉:“小玉好乖,小玉不哭”。刘如玉却哼哼嘁嘁地告诉程千帆:“人家这是高兴嘛!”程千帆这才明白了怀里的美人儿高兴了也会哭成个泪人儿。
刘如玉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成为一套新楼房里的女主人。刘如玉再没有了别的奢求,她期望程千帆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期望与程千帆结婚生子,与他白头偕老。她知道程千帆有老婆,还不止一个,但程千帆告诉她,前两个早离了,这第三个也要离。程千帆双手捧着刘如玉的脸,亲口对她说,那几个娘们儿怎么能与你这个大学生比,你才是我程千帆的最爱,是我心中的女神。女人最喜欢听的话,最能触动女人心扉的软绵绵的情话,程千帆可以重复一千遍一万遍。程千帆初中就辍学成了社会上一个小混混,但程千帆的智商和情商都不比那些所谓高智商的男人差。程千帆能哄一个女人高兴,哄得她迷三倒四。刘如玉搬进楼房时,正处于早孕反应期,恶心、呕吐症状十分明显,程千帆就变着法儿给她买各种水果、食品,还要亲自给她喂饭。刘如玉干呕时,程千帆就一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手帮她捊一捊披到额前的长发。刘如玉说句“口干”,程千帆就亲自喝一口水,嘴对嘴给刘如玉喂水,刘如玉成了程千帆的一只小幼鸟。
都说女人对男人的心理依附,要么崇拜,要么惧怕。刘如玉有点儿怕程千帆,不是因为程千帆对她有多凶狠,而是因为程千帆对她太宠爱,她怕失去这个男人。
在程千帆这里,刘如玉体味到了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尊重与关爱,在这个男人身上,刘如玉得到了一种抚慰,一种肯定和珍爱。刘如玉觉得不能仅仅用“舒服”二字来涵盖她的所有感受,她甚至概括为干净而温暖,安静而健康,是一种镶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种静默与善意,能让一个女人产生安定与满足的回响。
3
小时候看古戏《秦香莲》,刘如玉每次都会泪流满面。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秦香莲。可秦香莲是正义者,是受害者,而她,不仅没人同情,还到处遭人白眼。
公审程千帆的时候,她就在庭审现场。公诉人宣读程千帆的罪状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程千帆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没收所有非法所得,并处罚金。在庭审现场,主审法官问程千帆是否上诉?程千帆说要上诉。程千帆从小就没了爹,长大了没了娘,同胞兄弟也跟着他被判入刑,谁为程千帆上诉?
她找到律师事务所,求律师代她写上诉状。有人劝她说,程千帆有代理律师, 你这是在做无用功。她却不服气,她觉得程千帆不应该判罚那么重,至于该怎么判罚,她当然也说不清楚。刘如玉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她觉得自己对法律方面一窍不通。她买回了一堆的书,都是关于法律方面的书籍。她开始自己学着写上诉状,她甚至不晓得她写的上诉状还是申诉信。
她把写好的东西邮寄到不同的地方后,有些竟退了回来,有些却没有任何回音。
小溜溜上幼儿园,入园登记时,刘如玉将父亲一栏空缺没有填写。立刻遭到了负责登记的小老师的白眼,质问她为啥不填写小溜溜父亲的名字?刘如玉羞红着脸说,孩子没有爸爸。旁边一位老师一下子认出了刘如玉,朝小老师俯耳嘀咕几句,小老师似乎恍然大悟,然后又悄悄问,他这种情况,来我们园合适不合适?
她们的话让刘如玉听到了,她立刻火冒三丈,怎么不合适?
小老师也毫不示弱地回怂一句:黑老大的儿子来我们园,我们当然觉得不合适。你以为还是从前呀!
刘如玉赶紧拉起小溜溜,离开了。
刘如玉去街道找到街道办的领导,询问自己能不能重新到社区来上班。生孩子之前,她曾在社区的公益岗工作过。她跟了程千帆后,程千帆不让她再去上班,说一个月二千不到的工资,上啥班?但她却要坚持上班。后来她怀了小溜溜后,为了保胎,她才不上班了。对方听了她的诉求后,对她说,你现在这种情况,估计政审也过不了。再说,你已经三年没有上班了,现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估计也早给你下了。刘如玉心想,一个公益岗有什么编?人家不过是搪塞自己罢了。离开街道,刘如玉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漫无边际地走到一幢高层楼下,她想起公安局的老杨就住在这幢楼里。她刚准备按门铃,恰好门开了,她赶紧侧身挤进去。在电梯口,她按了老杨家的楼层,上去敲门,开门的是老杨老婆。老杨老婆一看是刘如玉,惊讶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了她的脸上。老杨老婆像审视陌生人一样盯着刘如玉,竟不说让她进门。刘如玉侧一下身子,向前一步,才算挤进了老杨家。家是进来了,老杨老婆也不给她让坐。刘如玉就硬着头皮站在距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两个女人就这样缰持了几秒钟,后来还是老杨老婆先开口了。老杨老婆说,小玉你不打招呼就来我家里,你现在这种情况,让我怎么说你。老杨老婆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算我求你了,小玉,你就赶紧走吧,可不要让别人看见你来过我家。我家老杨因为程千帆挨了处分。老杨怎么保护程千帆了?这不是明摆着让老杨背锅么?他一辈子熬了个小副科级,如今也被撤没了,而且还把我家老杨定成了什么黑社会“保护伞”。小玉你可不敢再来害作我们了。
过去,不能说是老杨家的座上宾,也是常来常往的关系。老杨老婆曾一口一个“小玉”地叫她,甚至有一段还想认刘如玉为自己的干女儿。现在自己硬着头皮来了她家里,人家竟说不要再来“害作”他们了。刘如玉脑际间蓦然闪出早年间电视上那句“我们是害虫”的广告语。兴许,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成了避之不及的一只“害虫”了。刘如玉心里憋屈,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老杨老婆以为自己的话说重了,就转口说,小玉你也不要觉得我们无情无义,因为程千帆,老杨真的是受了委屈,你说我家老杨到哪儿说理去?
刘如玉还能说什么,刘如玉说了句“那我走了,嫂子。”转身离开。
她出门的时候,老杨老婆竟没有再吭声。
刘如玉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登老杨家的门。因为老杨老婆不接她电话,她才硬着头皮敲开了老杨家的门。自从程千帆出事后,她打了多少熟人朋友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后来她换了个号码,但对方一听是她,要么搪塞几句,要么赶紧挂断。
走到头道巷口的时候,远远看见父亲刘老猛坐在头道巷小学门口十几米远的街边卖鸡蛋灌饼。因为没有固定摊位,父亲经常被城管赶得四处乱躲。父亲总是骑着三轮沿着背街小巷在二道巷周边区域流动叫卖,每天提心吊胆,躲避着那些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的城管。
小溜溜看见了姥爷,闹着要吃灌饼。刘如玉只好拉着小溜溜走过去,走到父亲的三轮摊位跟前。
小溜溜手里拿着一张热气腾腾的灌饼朝前跑去。刘如玉看着寒风中孤身一人站在摊位前的父亲,目光瞥在了他那条折腿上。爹一辈子老实巴结,沉默不语,从小到大,父女俩很少说话,就是后来她跟了程千帆,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父女之间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不支声,不交流。离开爹的摊位时,刘如玉竟破天荒地说了句“一会儿早点儿回家。”爹有些吃惊地瞥了女儿一眼,然后“嗯”一声,爹的后音拉得很低,爹只顾低头摆弄着他眼前的食材,始终没有抬头。
这么冷的天气,父亲每天都要早出晚归,为生计劳累奔波。当初,小溜溜吃的用的一应俱全,就连小溜溜用的“尿不湿”,也是最贵最好的。她跟娘说起这些的时候,娘竟说这是造孽。
如今,那种奢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搬回二道巷那天,娘什么也没说。吃早饭的时候,娘给她端过来半碗黄疙瘩,放在她跟前。这种玉米面疙瘩,当地老街坊都爱吃,可她从小就不喜爱吃它。但她今天决定吃了它。可是,当她做好心理准备,一定要努力吃下去的时候,却发觉这种玉米面疙瘩竟格外香甜可口。从小不爱吃,娘总说她是娘娘的命。后来跟了程千帆,自己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娘娘的命。现实将她打回了原形,她竟然突然喜欢上了这种玉面疙瘩。
表妹如铃突然来了二道巷。
当初,表妹找她,求她帮忙给自己的男人谋一份工作。一开始,刘如玉一口回绝。刘如玉说,我怎么能帮得上你?表妹说,程千帆门路宽泛,他肯定有办法。刘如玉说,他的事我从来不沾边。表妹再三央求说,二蛋子虽然很早就辍学,但二蛋子人高马大,人勤快,眼皮活泛。后来,等程千帆来了她这里,趁程千帆刷牙的空隙,刘如玉跟程千帆提起了这件事。程千帆嘴里含着白沫子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洗煤厂当保安?后来,程千帆一个电话,就把事情给搞定了。为此表妹提着一箱特伦苏登门酬谢。程千帆出事不久,二蛋子也进去了。原来二蛋子参与过两次寻衅滋事,而且其中一件是二蛋子刚当了洗煤厂保安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估计二蛋子当初是为了给程千帆献“投名状”才参与打人的。二蛋子虽够不上是骨干,却是犯罪集团的成员之一,被判了三年实刑。
表妹不停地抹着泪。末了,表妹擦拭一下泪水说,当初,就不该让二蛋子去洗煤厂。
刘玉如也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当初就不该来找我,二蛋子就不该有这份工作。刘如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怎么不问问二蛋子,为啥要跟着去打人,去做犯法的事?
表妹上牙咬着下嘴唇,不停地发出“啧啧”声,良久才从嘴唇间“啧”出来一句话。二蛋子进去了,我实在是过不前了,我孩子还不到一岁,二蛋子一出事,我的奶水就没了,孩子每天都靠吃奶粉,可家里哪有一分钱的进项。我想朝你借个钱。
刘如玉这才明白过来,表妹今天为啥来找她。
刘如玉十分干脆地回绝说,我怎么会有钱借你?我也没钱。
表妹不再啧嘴,一下子把身子坐正说,程千帆出事前就没给你留下一笔钱?
刘如玉“哼”一声,然后发出一声冷笑,他出事不久,我三张卡里共五十万,全让冻结转走了。
表妹先是不信,后来刘如玉把三张银行卡扔在茶几上说,不信你拿上这三张卡去银行查查,这是密码,都给你。
表妹冷笑一声,你把我当啥人了。
虽说是远方亲戚,毕竟算是表姊妹,也不能彼此伤了和气。两个女人又坐了一会儿,表妹问刘如玉,程千帆虽不是死刑,也肯定出不来了,你也得想个后路。
刘如玉心想,后路,后路就是跳楼。但刘如玉不可能告诉表妹自己的所想。
等刘如铃一走,刘如玉趴在沙发上“呜呜鸣”哭了好一阵。
4
死的意念好似一根信引子,一旦萌生,就难以消除。这种思绪让刘如玉辗转反侧。
她突然想到了程千帆送她的那套房。那套房为啥正好选在十八层?人常说十八层地狱,是一种巧合还是暗示?
有时候刘如玉想,这是不是程千帆经历了无数女人之后的一种磨合与修炼?刘如玉觉得她最美妙的感觉被程千帆给挖掘了出来,尔后又由程千帆来将它毁灭。程千帆为她打开了一扇窗,然后又迅速关闭了所有的窗口。程千帆一出事,刘如玉随即失去了一个女人的所有美好与预期,她觉得她在这段感情中付出了所有。她忘不了程千帆在戴上铐镣之后给她投送过来的那束目光,两人做了短促的眼神交流,那其中的意思,也许只有她才能读得懂。程千帆给她传达的是对她的亏欠?还是对她的某种嘱托?是不是还包含着最终的无能为力?
她给陈公安打了电话,告诉陈公安,她想去那套房子里再仔细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那件木雕。她想好了,一旦她被允许进去,她就会打开窗子,纵身一跳。想到这里,她内心滋生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为自己的周密计划暗暗叫绝。陈公安却告诉她,这事他作不了主,他得请示领导,领导同意后才能给予她答复。
原来,这个自认为周密的计划却并不容易实施。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了服安眠药。她起身去了一个药店。这个药店离二道巷距离较远,她怕熟人认出她,怕药店不卖给她。
在药店,她才知道安眠药原来叫安定,是处方药。她已经预设了自己怎么回答。还好,医生同意给她开药,但只给她开了14片,叮嘱她一天只能服两片。她把药藏在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她百度一下,想知道吃多少片就可以实现她的目的。奇怪的是,百度上竟搜索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娘每天都要去奶奶庙上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娘还没有回来。小溜溜已经睡下了,刘如玉突然想去看看娘。
刘如玉悄悄从家里出来,从接近二道巷口的地方折进一条窄窄的小巷,然后拐进了头道巷。奶奶庙就在头道巷的尽头。
棚户区改造的时候,头道巷的奶奶庙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一个看着不起眼的小庙,它的生存能力竟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但它留下来的理由似乎又很充分。有人说是因为它的明代木质结构建筑,有人说是因为庙里的菩萨金身的雕花技艺,当然也有人说奶奶庙没有被撤除的根本原因是没有人敢拆了这座庙。
刘如玉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娘就成了奶奶庙里最忠实的守庙人。前些年,娘的一只眼睛曾做过白内障手术,但娘的那只眼睛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缓解。到底是因为术后复发,还是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手术,谁也说不清楚。能够说得清楚的是,娘的那只眼睛时不时就会流泪,并且与她的情绪无关。
奶奶庙并不大。刘如玉踏进庙门的时候,却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肃穆与压抑。
微弱的灯光似乎是从庙宇的瓦檐间散落下来,细碎而冷清,就似一束束经年旧事不经意间抖落在地砖的缝隙里,沉没在悄悄流逝的光阴里。
置身这古庙里,虽不怎么暖和,倒也不觉得寒冷,因为庙里已经接了暖气。记得娘曾对她说过,是娘逼着爹,让爹义务给奶奶庙接通了暖气。那时候,爹的那条腿还是好腿。
娘盘腿端坐在金色的菩萨塑像下,案台上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它的作用并非是照明,它只是老香客心中一盏不灭的灯塔。香炉里的三柱香,一只高,二只低,三股细烟参差不齐,明灭相间,一柱香灰向外弯曲,两根香灰朝内弯曲,三股烟气在娘的眼前袅袅盘旋,香气缭绕。
长夜孤灯,娘在默默祈祷。
她好奇娘的坐功,娘没有回头,但娘一定知道她来了。
良久,她叫一声“妈”,娘无应答。娘全神贯注,似乎始终处于一种静默状态。娘耐心地注视着她眼前的每一柱香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烛换三条烬,香销十炷灰。”娘一边用一根未点燃过的松香轻轻拨动着将要跌落的香灰,一边喃喃自语。
“噗”地一声,刘如玉竟笑了。妈你咋还会念古诗呢?我怎么就不晓得这句诗。
良久,娘的唇齿微微蠕动一下,又吐出一句:“绝粒看经香一炷,心知无事即长生。”
刘如玉十分惊诧,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从娘唇齿间挤出来的诗句。小庙里口口相传的诵经,浸染在七十岁母亲的思绪里,融合在一个老香客的口语中,娘在用毕生的精力修炼着自己的心性与定力。
5
老舅一直打电话催问,啥时候把那件木雕送还给她。刘如玉一拖再拖,拖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答应让老舅送到了二道巷。
当初,因为木雕左侧侍女手中的圣水瓶瓶口处出现了开裂,刘如玉给老舅李道潜打电话,让老舅帮助修补一下。老舅说修复需要多道工序,耗时也耗力,至少需要三个月。谁料三个月时间未到,程千帆就出事了。
老屋光线不好,卧室白天也需要开着灯。每天送小溜溜去幼儿园之后,刘如玉总是一个人呆在那间窄小的卧室里。老舅送回的木雕“虞美人”被她悄悄塞在床底下,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很难被人发现。现在连爹妈都不想让他们走进自己的屋里。她怕爹妈知道了她的秘密,怕他们跟着她担惊受怕。
闲着无事的时候,她会从床下面把虞美人悄悄搬出来,去掉虞美人外面的层层包裹,从头到尾轻轻擦拭一遍。老屋没有梳妆台,只有一个电脑桌,桌面被台式电脑占去了大半个位置。她把虞美人放在电脑桌上,那面小镜子突然从木雕上跌落下来,她重新把小镜子放置好,坐下来,细细端详着这件陪伴她三年的“虞美人”。
阳光透过西墙的小窗户照进她的屋里,照射在了半个虞美人身上。刘如玉坐在电脑桌前,看着形态安然的虞美人。小镜子正对着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突然发现自己苍老了许多,皮肤似乎也没有原来那么细腻了,左脸上还起了几颗小红疙瘩。她反复地抚摸着那几个小疙瘩,思绪一下子就纷乱起来。她臆想着程千帆突然来到了她的身边。程千帆是她生命中最珍视自己的男人,可现在,程千帆终归成了一个过客。刚才她在整理衣柜时,又拿出了程千帆穿过的几件衣服。她总会习惯一遍遍地把这些衣服拿出来,抻开,叠好,再抻开,再叠好。她轻轻地拿起叠在最上面的那件藏青色的T恤,用双手慢慢地托起,紧贴于自己的脸颊,微微地闭上眼睛,做一个深呼吸,一股亲切的、熟悉的、清香的味道在她的身体里弥漫开来。她一遍遍地抚摸着亲吻着那些衣服,大滴大滴的泪水,好似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散落在留有程千帆余温的衣服上转瞬即逝。在她心里,似乎程千帆从未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了整整两轮的男人。这个在别人眼里十恶不赦的人,竟成了自己心目中不可复制的男人。她原来以为她是刻骨铭心地爱上了小裴 ,后来有了程千帆,她才觉得原来对小裴的爱恋,是一种浅表性的、懵懂的爱。一开始,小裴和程千帆,两个男人总在她的眼前互置互换,慢慢地,小裴的形象在她的脑际间逐渐褪色。她曾想过,小裴就是她这辈子跟定的男人。可是,她慢慢觉得她跟小裴只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她曾想过,一个初恋的男人,是不会从一个女的内心消失的。可是,她却觉得这些经验之谈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女人,心里总在成长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把她的一些杂念打败,然后留下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背影。如果她的心里只能有一个男人,那就是程千帆!
她似乎感觉到程千帆又在轻抚着她的脸颊,抚慰着她的脖子,抚慰着她的耳垂,程千帆轻轻叫一声“小玉”。她却伤心至极,双泪自流。她故意使小性子没有吭声,程千帆就“小玉,小玉,小玉”连叫三声,她这才慌忙扭转身,她想一头扑进程千帆的怀里美美地哭一场,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一股丝丝凉风在屋子里打旋,她才想起自己忘记关西墙上的小窗户了。刚才柔弱的光线就是从这扇窗子反射进来的。这是落日余辉中的最后几缕光芒,短促的像一只一闪而过的飞鸟。天色已晚,她早已经打开了屋内的灯光。
她摇摇头,想赶走自己的这些纷乱的臆想,她想安静一会儿 。
虞美人永远是那么安详而文静,它就是一个静美人儿,它经历了时光的浸染,经历了岁月的磨砺,看上去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原来开裂的地方,被老舅修复的似乎没有了一点儿瑕疵。一个物件真的比一个人要久长得多。刘如玉拿出一块干净的抹布一遍遍地擦拭,一件古旧的木雕被她擦拭的锃光瓦亮。
她拉开虞美人左侧面那个小抽屉,刘如玉把那只电动剃须刀拿出来,按一下键,它就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声音低沉而清脆,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些画面,程千帆拿着“呜呜”作响的剃须刀在她眼前晃动的情景,程千帆在她跟前恶作剧时逗得她“咯咯”地笑个不停的情景。刘如玉把剃须刀重新放进那个窄小的空间里,把小抽屉轻轻合上。
程千帆送给她的虞美人,至今依然留在她的身边。她不愿意把虞美人交出去,就像她不愿意让程千帆离开一样。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人。
她突然想起藏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安定”。拉开抽屉取出那个小药盒,却发现药盒里的药片竟少了许多。她记得一共从药店买过三次药,每次14片,应该是42片了,可药盒里只剩下不到20片。药片怎么会突然少了呢?她把小溜溜叫进来,不说三四就把小溜溜按倒,朝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一边打一边质问小溜溜为什么要动她的药盒子。小溜溜一边哭一边喊着说,他根本就没有打开过妈妈的药盒子,就没有拉开过妈妈的抽屉。
那她藏好的药片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是不是娘给她做了手脚?刘如玉的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汉兵已掠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手机优酷音乐正播放着《霸王别姬》里虞姬的哀婉唱曲。
刘如玉久久地望着眼前的虞美人,再看一眼小镜子里的自己,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