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家屋”三个大字高悬,霓虹灯明灭流转,在夜空中格外耀眼。
梅子兴把那把竹椅一拖再拖,拖到足够远。他不是要逃离梅家屋,而是想把梅家屋看得更清楚更透彻。
现在,梅子兴坐在离梅家屋二十米开外的一片空地上,静静地观望着餐馆三楼顶上闪烁的霓虹灯,就有一些心潮澎湃的感觉。刚才在后厨忙活了一阵子,客人点菜的高峰期已经落下来,女婿杨宇宙和大刘他们就可以应付得了。每当这个时候,梅子兴就可以离开后厨,出来歇一歇。
岁月是把杀猪刀。虽然他挂嘴边一句话是:人呀,不服老不行,但说这话的人,一定在心里不服老。梅子兴就不肯承认自己老了。马上就要过六十五岁生日了,梅子兴也不肯服老。
梅子兴坐着一把老式竹摇椅。这是多少年前梅子兴从江边老家带来的。想一想,这把摇椅竟伴随了自己大半生。他行将老去,这把摇椅也一样。随着梅子兴身体的摇动,它就会发出“嗞嗞”的声响,就似上了年纪人的一声声叹息,这是一种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的叹惜。梅子兴想,它确实已经破旧了。女婿杨宇宙已经帮他修了好多次。杨宇宙说,扔了吧,再弄个新的。梅子兴摆摆手说,不要不要!这是从我们老家带来的东西,不能扔。“我们老家”这四个字,梅子兴似乎有意在特别强调。那时候,梅子兴常挂嘴边一句话是: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我和小宇是从那边过来的。
那边就是江边。小宇就是女婿杨宇宙。
十八岁从江边来,钻进太行山的皱折里,一去不复返。那时候是为了生计,那时候人年轻,走南闯北,谁会去想那么多?一个人就似一粒种芽,不知会被风吹落到哪里去。来就来了,一来就不再有归路。
“洛阳城外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梅子兴给三岁的外孙小泥蛋教古诗。女儿梅秀就问,爸你这是从哪学来的诗?梅子兴说,这是古诗三百首里的诗。
梅子兴喜欢古诗,他喜欢看中央台的诗词大会。他常想,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大厨,说不定就会是一个文化人。人一老,身体零件就弱了,那颗内心也就柔弱了。现在,梅子兴总会因为别人一句话,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物件,引发他内心的某种震颤。他的内心似乎经不起任何有意无意的拨撩了。
女儿梅秀提出为他办生日宴。梅子兴摇头反对。梅秀说,爸你忘了,这是你六十岁生日时候定下的规矩,从六十岁开始,逢五逢十办生日宴。今年是您六十五岁生日。他想了想,是有过这么个约定。可这是一家子的约定,不是国法,没那么严格,想办就办,不想办,完全可以不办。最近一摊子的琐事,让梅子兴没有了办生日宴的好心绪。
本来不同意,女儿女婿执意要办,那就办吧,不就是一顿饭么。梅秀说,咱去“海外海”。梅子兴说,去什么海外海?就在梅家屋。一个开饭馆的,不在自家餐馆吃,成何体统?梅秀说,爸你不是常说,咱们的餐馆要吐故纳新,咱去别的饭店又不是单纯吃饭,咱还带着参观学艺的任务呢。梅子兴白了女儿一眼:现在我们梅家屋的招牌,比它海外海还硬气。守住自己的,比什么都强!
不去海外海,那就在梅家屋。
女婿杨宇宙提出歇业一天。梅子兴坚决不同意。如果歇业,就不要办!
梅子兴的态度那么决绝,谁都说服不了他。
梅家屋是梅子兴一生引以自豪的一个壮举。当初大刀阔斧地开办梅家屋餐馆,要是放在现在,他绝对没这个胆量和气魄。那时候刚过而立之年,就有那个底气。那个底气还来自于他娶了一个当地女子做老婆。老婆娘家底子厚,可以给他资金支持。梅子兴曾是大南街“马六鞋店”的雇员,他娶了马六女儿马语文为妻。多少年后,女婿杨宇宙又是梅家屋的雇员。惊人的相似,一样的宿命。
生日宴定在晚上,每道菜都由梅子兴敲定。梅家从来就是一言堂。女儿梅秀曾说过,咱们梅家,就是封建家长制。
梅子兴固执已见,年龄越大越明显。梅子兴有自己的道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梅家上上下下都让着梅子兴,多少年一贯制。
梅家屋菜馆的特色是家常菜,但这家常菜又有别于本地餐馆的家常菜,它总体上保持着淮扬菜的特色。因为大掌柜梅子兴在江边长大,当地人都晓得他是 “南方人”。其实,老家那边已经把他当成了北方人。两边都沾,就是两边都不沾。也难怪,江边人说他的口音已经很“北方”,饮食爱吃面食,爱喝小米粥。但梅子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做淮扬菜绝对地道。
梅子兴最擅长的几道菜,基本上都属于淮扬菜的范畴。“软兜长鱼”是梅家屋的特色菜。梅家屋的软兜长鱼鲜嫩可口,别具一格,食客尝鲜后,必定会有下次。梅子兴跟那些熟客介绍,软兜长鱼也叫软兜鳝鱼,是鳝鱼中的精品,尤其江淮鳝鱼,肉嫩、味美,营养价值丰富,具有补虚养身、气血双补的功效,对身体虚弱的人,尤其妇女产后恢复调理,都是一道“对症下药”的营养菜。
软兜长鱼“十步法”,是梅子兴的精心独创,自认为属于自己的制作鳝鱼“大法”。比如鳝鱼去骨,竹签划丝,调兑浇汁,大火翻炒,配菜点缀,各个环节都关系着一道菜色香味的把握,缺一不可。
可女婿杨宇宙偏偏要跟他较劲。步骤得有,但步骤不是死的是活的,是可以变通的,类似于人走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杨宇宙顶嘴的时候,梅子兴就会紧锁眉头,每当这个时候,梅子兴的额头就惊现一个类似蝴蝶结一样的“图案”。梅子兴的老婆马语文曾提醒女儿女婿,你爸眉头出现了蝴蝶结,就是真的发怒了,你们轻易不要招惹他。
年轻时马语文看重的是梅子兴的执拗劲儿,上了年纪以后梅子兴的执拗变成了固执。马语文把当年的偏爱化作如今的容忍。
杨宇宙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在乎,或者说不以为然。你发你的脾气,我做我的烹饪,似乎两不相干。
偏偏梅子兴是个倔犟头。你不听,我就跟你没完没了。
私底下,杨宇宙叫梅子兴为“老家伙”。杨秀就骂他不够数。叫老丈人是老家伙,说明你就是个半吊子货。有一次,杨宇宙当着梅秀叫梅子兴“老家伙”时,梅秀一脚把他给踹下了床。杨宇宙从地上爬起,赌气去了另一个卧室。夫妻俩一吵嘴,就分床而睡。梅秀想跟杨宇宙和好,只能妥协让步,主动示弱示好。两人一而再地重演,一二再地分床。
做鳝鱼绝不等同于走路迈哪条腿,好比两条路线斗争,最终容易发展到水火不容。
你敲锅沿儿,我敲炒勺,关键是这道菜由谁掌勺。
梅子兴提醒杨宇宙,我问你,步骤三是啥?杨宇宙不以为然又甩出那句话:步骤又不是一成不变。梅子兴一下子怒目金钢: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杨宇宙一边调汁一边小声嘀咕:你不过就是一个三十年的大厨,你的规矩怎么就成老祖宗的规矩了?你怎么就成了老祖宗?油烟机的声响很大,梅子兴大声反问:你嘟哝个甚?
师徒俩因为一道菜赌气斗嘴,多亏是在后厨,抽油烟机的“隆隆”声掩盖了师徒俩的吵闹声。两人由情绪变为语言,又由语言升华为某种动作。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杨宇宙敲打着锅沿儿,炒勺咣当当地响个不停。也许还觉得不解气,飞脚将地上一个小物件给踢出老远。这物件是一个洗菜盆,不知怎么就滚落在杨宇宙的脚下,于是引来一阵叮叮当当作响。梅子兴瞟他一眼,你发什么飙?杨宇宙敲打着手中炒瓢,一道菜马上要出锅。
胖嫂对着后厨喊:有客人催菜了。
师徒俩的分争就此打住。他们只能放下分争,各忙各的活儿了。
表面上是师徒二人对一道菜程序上不同思路的拌嘴,实质上是两人有了不可调和的隔阂。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两人的纷争只是一个药引子。
2
杨宇宙是梅家屋聘请的第二十一位大厨。
梅子兴一手起家的梅家屋,由最初的一个大厨,变为两个大厨、再到后来的三个大厨。餐馆也由最初的一层改扩建为三层,面积扩充到原来的三倍。梅家屋的经营规模扩大了,一楼门匾上那块招牌始终没有变。
餐馆只有一层的时候,门脸适当。加盖为两层的时候,门脸就略显有些低矮。等后来加盖为三层,门脸就显得小气了许多。但梅子兴始终不肯更改一楼门庭,不换招牌。梅子兴说,许多老字号,门脸就小。开餐馆,开的不是门脸而是品质,要的是人气,是利润,是收益。
梅子兴说的没错。梅家屋越叫越响,梅家屋餐馆每天人满为患。梅家屋成了东城一个响当当的餐饮招牌。
梅子兴年轻时候千里走单骑,从江边来到这里,卖过皮鞋,贩过茶叶。那时候的皮鞋十有八九是假货,手撕都能撕得开。当初,在东城,假鞋都是从江边一带过来的,后来这帮人逐步分化成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从经营假货走向诚信经营,自觉转型。梅子兴的转型更加彻底,他从大南街马六鞋店出来时,带走了店主马六的“千金”马语文。梅子兴后来敢在东城开茶叶店,少不了马六的资金外援。
梅子兴的茶叶店主打龙井。最好的龙井在哪里?在梅家坞。北方人对“南方”的概念比较宽泛,只要说话带有“鸟语”腔的就说你是南方人。梅子兴口语已经本土化。听你口音,你可不像南方人。我从老家出来的早。你是梅家坞人?不是。那你为啥叫梅家坞?梅子兴笑笑说,你看好了,我是梅家屋,不是梅家坞。就跟绕口令一般,有点儿绕舌。时间一久,习惯成自然,就没人再过问了。
毕竟追根求源的人不多。喝茶的人看重的是茶叶是不是正宗好喝。梅子兴的龙井茶在东城销路还真不错。
那年四月,东城地界出现了有史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四十天连阴雨,从梅家坞发过来的茶叶发了霉,梅子兴的茶店赔了本。痛定思痛,梅子兴决定茶叶店关门,改开餐馆。梅子兴十六岁就在老家餐馆帮过厨,当过传菜员,配菜员,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绝对能炒出地道的淮扬菜。
梅子兴把茶店盘给别人,两个月后,“梅家屋”餐馆正式开张营业。
开餐馆靠得是人气。梅子兴人厚道,又重义气。如果一个人精明加厚道,那一定了不得。
梅家屋以淮扬菜为主打,但对外又不号称是淮扬菜。开餐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好的大厨。梅家屋的大厨来了又走,换了又换,干不了多久就得换人。不是被梅子兴炒了鱿鱼,就是人家炒了他。要么不称职,要么留不住。
杨宇宙是梅子兴从老家高薪挖来的。杨宇宙来梅家屋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原来的厨师月工资五千,杨宇宙的月工资是六千,这在小餐馆绝对算是高待遇。
杨宇宙来梅家屋的时候,手里拿着二级烹调师证,是名副其实的大厨,但他得叫梅子兴师傅。这是梅子兴给他设计的“路线图”。年轻人好高鹜远,得先压制他,再诱导他,这样才能用得称心如意。
初来乍到,杨宇宙也只能做梅子兴的副手,说穿了就是帮厨。梅子兴不让他上手,是因为梅家屋的客人多数是熟客,是回头客。客人的口味已经习惯了梅家屋已经独具一格的菜品风格。
事实上,杨宇宙的厨艺还真的不能跟梅子兴比。一开始杨宇宙不服气,可试着炒一道菜,客人很快提出了质疑。你们梅家屋的菜原本可不是这个味儿,是不是换了厨师?梅子兴赶紧翻动炒勺,重新补上一道菜。嗨,味道正了,就是这个味儿。
什么是不服不行?这就叫不服不行!
梅子兴有就些洋洋得意。梅子兴开始念他的大厨经:古语说的好,治大国如烹小鲜,什么意思?说明当一个厨子不容易!
杨宇宙只能心服口气地拜梅子兴为师傅。
这是杨宇宙到梅家屋做了大厨几个月以后的事。
虽然一开始不怎么顺手,但过了一阵子,杨宇宙似乎很快就得到了“真传”,掌握了梅家屋的厨艺“秘方”要领。杨宇宙正式掌厨后,梅家屋的回头客明显增多,客人天天爆满。
梅家屋越来越有了名气。梅子兴乐得合拢嘴。
看来,这个大厨算是选对了。
杨宇宙话少,憨厚,长相帅气,厨艺也精湛,炒的菜地道,最主要是,人很谦虚,一句一个“梅师傅”,叫得梅子兴心里踏实。
曾经有一段时期,梅子兴有心将儿子梅青也弄到餐馆来做大厨。可梅青不乐意,他对做大厨不感兴趣。梅青每天倒腾海鲜,生意兴隆。梅青把江边的鱼贩运过来,自然也确保了梅家屋的货源充足。
梅家屋成了东城一张餐饮名片的时候,梅子兴有了后顾之忧。
梅子兴一直在留心观察着徒弟杨宇宙。杨宇宙心善,诚实,但杨宇宙也有野心。一个人一旦翅膀硬了,心里肯定会滋生一些“小九九”。杨宇宙几次请辞,梅子兴都不同意。杨宇宙为什么要请辞?不是梅家屋待他不好,不是待遇低,是杨宇宙想另起炉灶单干。年轻人活泛,心也野。杨宇宙没有说出口,但梅子兴一肚子明白。梅子兴一咬牙:我给你开八千!你坚持到年底。杨宇宙咽了口水说,行。
一眨眼年底就到了,梅子兴又反悔了。梅子兴跟杨宇宙承诺:我给你再加二千,另加效益提成。
杨宇宙摇头,死活不干了。杨宇宙是铁了心要走,高薪留人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
梅子兴一愁莫展。
找好的大厨难,找一位称心如意的大厨更难。其实在杨宇宙提出辞职之前,梅子兴早就实施了自己的培养厨师计划。只不过在面子上梅子兴还有一套说辞。梅子兴说,梅家屋规模扩大了,两个大厨有些忙不过来了。杨宇宙实质上是寻找接替杨宇宙的人,但试用了几个大厨,都不如意。要么眼高手低,厨艺不过关,要么不适宜梅家屋的菜系风格。
大厨不够用,收银台也得自己人。梅子兴又打起了女儿梅秀的主意。
梅秀读的是职业高中,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人总是过去了才悔悟,梅子兴后悔当初因为忙于生意,从来不曾关注过儿女的学习。好在儿子梅青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没什么好后悔的。女儿职中毕业了却没有好的去向。梅秀模样漂亮,皮肤白白的,嫩嫩的,活脱脱一个江南女子。梅秀面善,平时即使不张口说话也是自带笑容。梅子兴做女儿思想工作,来梅家屋当收银员。梅秀不同意,梅秀说自己要外出打工。梅子兴就朝女儿吼:守着一个梅家屋,打什么工?你来梅家梅,我给你开工资,一个月五千。
梅秀还真被老爸的高工资给震住了。她没想到老爸一开口就给自己五千。外出打工可挣不了这么多,梅秀答应先来梅家屋试试。
有一天,梅子兴发现了一个秘密,自从梅秀来了梅家屋,大厨杨宇宙一有空闲就往前台跑,眼神儿时不时往梅秀身上瞟。
一下启发了梅子兴。
梅秀比杨宇宙小四岁。女儿年龄是有点儿小,可杨宇宙要走人,等不得。
梅子兴悄悄问杨宇宙,杨宇宙大吃一惊。他羞红着脸,吱唔了半天,没敢应承。梅子兴说,我有这个意思,关键还得看梅秀的心思。你们年轻人的事,父母不能包办。
杨宇宙赶紧点头。
其实,杨宇宙迟迟没有离开梅家屋,还有一个因素,是他家底薄,腰杆不够硬,真要另起炉灶,还真没这个能耐。母亲常年多病,妹妹上大学的费用还得靠助学金贷款。杨宇宙算是高工资,但依然入不敷出。他想都没有敢想,梅子兴会主动提出让自己女儿嫁给他。他觉得自己高攀不上。
梅子兴给杨宇宙设下一个诱耳,算是把杨宇宙给稳下了。但梅子兴始终没有跟女儿点透。
杨宇宙悄悄问梅秀:梅师傅跟你说啥没?梅秀说,你指哪方面?
杨宇宙就羞红着脸跑后厨忙活去了。
其实,梅子兴不知道,杨宇宙也不知道,梅秀当时正处着一个男朋友。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梅秀一口一个“小宇哥”,却并非是情哥哥那种。梅秀每天坐在前台,收银结帐,偶尔客人多顾不过来时,也传菜,收拾餐桌。一个在前台,一个在后厨,忙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很难碰面。尤其梅子兴跟杨宇宙点破这一层纸后,杨宇宙反而不好意思来前台了。
一拖又是一年。杨宇宙没有离开梅家屋,是因为杨宇宙真心实意喜欢上了梅秀。人就是这样,爱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点拨。梅子兴点拨了杨宇宙内心爱的小火苗,从此,他内心的爱火比厨房的火势还猛烈。但梅秀不吐口,梅子兴不能拉郞配。梅子兴暗示杨宇宙加紧攻势,杨宇宙反倒有些气馁。杨宇宙的爱火躲藏在心里,不敢主动出击。
杨宇宙再次向梅子兴请辞。
梅子兴试图做通女儿的思想。梅子兴说,你处的那个对象,他在外打工,一年也不回来一次,你觉得就他适合你?找男人,要看男人的后劲儿,可不能嫁过去受苦受累。梅子兴随意几句话,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梅秀跟男朋友经常在手机里吵嘴。梅秀说,爱我,你就该常回来看我。男朋友说,来回得三百多块的火车票,我不回。梅秀质问:你打工就不挣钱?男朋友说,挣的钱都寄给父亲做手术了。
女人的爱往往拖泥带水,梅秀看不起那个男朋友,但男朋友一个电话就又让她犹豫不决。
梅秀跟那个对象藕断丝连。
梅子兴要快刀斩乱麻。梅子兴对女儿说,杨宇宙哪点儿比不上你男朋友,要个头有个头,要人材有人材,要手艺有手艺,这样的男人天下底下难寻。现在杨宇宙要辞职走人,梅家屋就得关门歇业。
做父亲的把狠话给撂下了。
梅秀抹一把泪说,为了梅家屋餐馆,爸爸你想把女儿也给搭进去。
女儿的这句话,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梅家屋客人走光后,梅子兴一个人喝了一阵子闷酒。梅子兴喝醉了。梅子兴喝醉了酒,唱起了地方落子“辕门斩子”。梅子兴的声调低沉,意味深长。
婚事促成了,梅子兴心里一直有个亏欠。只是后来梅家屋生意兴隆,越做越大,梅子兴才逐渐淡忘了这档子事。
3
生日宴在三楼。
三楼一共设有三个包间。一个大包间,最多可容纳十五人。两个小包间,正常为八人位,最多可容纳十人。大包间在一边,两个小包间在另一边,中间是宽敞的过道走廊,有沙发有茶桌,为客人休闲区。这是杨宇宙的设计,比较人性化。本来,梅子兴认为可以设计成四个包间,但杨宇宙坚持要这样的格局。杨宇宙话不多说,但主意笃定。梅子兴越来越感觉到杨宇宙有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梅子兴的生日宴挤在了小包间。
本来,大包间是给梅子兴的生日宴留用的,昨晚老于打电话,说想在梅家屋办七十岁大寿。老于说,我们一大家子用“合家欢”包间最合适。大包间叫合家欢,老顾客都知道。
大包间只有一个,老于又是梅家屋的常客,合家欢只能让给老于一家。
当初,梅子兴开餐馆时,到老于的招牌店制作店牌。老于问,你开的是洗脚店,还是理发店?杨子兴红着脸说,我开的是餐馆。老于哈哈大笑:饭馆怎么能叫梅家屋?梅子兴阴沉着脸说,我就叫梅家屋。老于摇摇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梅子兴心想,你是做招牌的,你管我叫啥名字?老于问,你要电脑字还是请人书写?梅子兴说,哪个省钱用哪个。梅家屋开张那天,老于成了第一批客人。不是梅子兴邀请的,是老于路过时,门店上“梅家屋”三个隶体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开张第一天,所有饭菜打折,老于一个人点了四道菜。老于不是要浪费,他是准备吃不了兜着走。结账时,恰巧让梅子兴给遇上了。这不是招牌店的老于吗?是呀,怎么不是。你这隶书招牌是我亲手所写,你出的是电脑字的价格,是我给你优惠打折的,连那块水曲柳牌匾,也是打折给你的。梅子兴说,怎么不是。老于笑笑说,你做牌匾时也没有说是在东大街上开餐馆。我家就在饭店附近, 你这饭菜不错,合我胃口。梅子兴说,今天你的帐单就免了。老于说,这怎么好意思。梅子兴说,有啥不好意思的,欢迎下次光临!就这样,老于成了梅家屋的常客。
清炖蟹粉狮子头是老于的最爱。梅家屋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在梅子兴老家称其为“大斩肉”,到了本地叫“四喜丸子”。老于就喜欢梅家屋的四喜丸子。自然,梅家屋的四喜丸子与本地的四喜丸子最本质的不同在于是否用蟹粉做主料。
狮子头的做法多样,多以红烧、清蒸为主。清炖出的狮子头更加鲜嫩肥美,再伴以蟹肉,味道独特。老于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来吃一回,或者点外卖。今天的生日宴自然少不了这道菜。
还有一道菜,也是老于的必点,就是“松鼠鳜鱼”。松鼠鳜鱼这道菜形神兼备,一只“松鼠”挺立在条形白净托盘里,栩栩如生,最主要是松鼠鳜鱼口感好,香甜可口,外脆里嫩,既开胃又好吃。
松鼠鳜鱼好吃,但烹饪工艺繁杂。老于点的这道菜一般也是由梅子兴来掌厨。
杨宇宙提前备好了老于必点的几道菜。梅家的生日宴菜,差不多是大包间的缩小版,也提前备好了。
提前备两桌菜不是什么难事,偏偏今天杨宇宙带着情绪。
昨天,拆迁办打来电话,告知这片区域马上要拆迁。梅子兴把拆迁的消息告诉了梅青梅秀。
一直说拆,一直没有拆。梅家屋在拆与不拆的传言中坚挺了好些年。三年前,因为梅家屋生意好,杨宇宙力主加盖第三层。起初,梅子兴不同意。梅子兴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现实:这是拆迁区,说不定哪天就得拆。杨宇宙说,加层,可以缓解梅家屋客人容量小的问题,我测算了一下,加层以后,每天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营业收入。梅子兴最终采纳了女婿的建议,同意加层。
谁知刚加了三层,疫情就来了。餐馆时开时关,即使开门营业,也是扫码进店,来的人少之又少,经营状况很不理想。一提起这件事,梅子兴就来气,一来气就会叨唠不该加层。杨宇宙最不爱听的就是梅子兴的这句牢骚话。杨宇宙说,人谁也没长前后眼,也不是我们一家受到了疫情影响。这是大气候,是天灾,又不是人为因素。梅秀听到耳里,就接话说,你总是跟老爸顶嘴较劲,就不能少说一句?杨宇宙跟师傅还有所顾忌,对媳妇可是针尖对麦芒。杨宇宙咬牙切齿地说,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梅秀说,好像你比窦娥还冤呢!难道你不是这家里的人?杨宇宙说,你们梅家要真把我当一家人了,倒好了。梅秀说,杨宇宙你可真是眛着良心说话,我们梅家啥时候把你当外人了?梅秀早已不叫“小宇哥”了,两人一吵架,梅秀就直呼其名。
两口子在餐馆吵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多亏现在梅秀看护孩子,在餐馆呆的时间少。有时候杨宇宙在后厨忙活,瞅空隙也要跑出来冲梅秀说几句难听话。难听话伤人,谁都不爱听,但一个人有情绪了就会专挑难听话说。当谁也不肯让谁的时候,难听话就成为矛盾催生物。
梅家屋的产权在儿子梅青名下。这事说起来奇怪,细想想一点儿也不奇怪。当初梅子兴买这处房子时,一共花费不到十万,它就是一处破旧的五间瓦房,逢雨天就漏雨。几年后推倒重建,盖成了二层楼房,花费三十万,再后来加三层和内外墙装饰,又花费四十万。最初办产权证时,梅子兴直接写成了儿子梅青。梅青从来不曾参与餐馆经营,但梅家屋的产权是梅青的。一开始梅青也不晓得,后来换发房产证,需要产权人身份证,梅青才晓得梅家屋原来在自己名下。多少年来,梅青一直倒腾他的海鲜,现在东城英雄台农贸市场里最大的海鲜铺面就是梅青的。但无论梅青铺面有多大,梅家屋一旦拆迁,梅青都不会袖手旁观。梅青虽没表态,梅青老婆却亮明了态度:梅家屋拆迁费,父子俩一分为二。
乍一听,没毛病。细一思量,有问题。话传到杨宇宙这边,杨宇宙有自己的想法。杨宇宙是梅家的女婿,又是梅家屋的大厨,最初,杨宇宙是挣工资,后来参与效益分成。再后来,杨宇宙就成了梅家屋的“二当家”。梅家屋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父与子两个人的事。
拆迁办两年前就下了通知,因为疫情才搁置下来。如今,疫情说没就没了,拆迁说来就来了。
拆迁连着补偿,说到补偿杨宇宙有话要说。梅秀不让杨宇宙说,杨宇宙偏要说。
杨宇宙说,三层是用餐馆的营业收入加盖的,如果拆迁补偿,也有我们的份。
梅青老婆也是生意人,直接回怂过来:拆迁办通知上明确说了,三层属于违法建筑,不在补偿范围。
生日蜡烛还没有点燃,大家就把话题扯到了拆迁上。
梅秀赶紧摆手说,今天是老爸的生日宴,谁都不准说拆迁的事。当哥的没吭声,当嫂子的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嫂子吐掉口中的瓜子皮说,平时大家都忙,今天人最全,应该讲清楚。
以往梅青两口子总是找一些理由不愿参加家庭聚会,今天却全家出动,想来也是有备而来。
对面大包间的吵嚷声传过来。梅子兴问是怎么回事?胖嫂过来说,大包间客人嫌上菜慢。
按说,主菜都已备好,就不应该出现上菜慢的情况。两个大厨在生日宴上,后厨只剩下大刘和小池。大刘是“半把刀”,平时一般不用他掌勺,只有忙不过来时,才让大刘上手。另一个配菜员小池,平时主要是帮厨,负责洗菜、备菜。偏偏今晚客人又多,厨房人手少,事情又朝一处赶。
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杨宇宙下厨解一下燃眉之急,但杨宇宙今天明显带着情绪,不让说拆迁,那我就嗑瓜子。
杨宇宙迟迟没有下厨的意思。
梅子兴“嚯”地站起身,要亲自下厨。梅秀拦住了父亲,在场的人都拦着不让他离开。
杨宇宙一看这阵势,才慢腾腾起身,一百个不情愿地离开了包间。
杨宇宙一出包间,梅秀说了句“越来越成精了。”
梅秀这句话让在座的人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一切都似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人接她的话。
小孩子们急着乱着要点生日蜡烛。
梅青老婆附和说,点嘛,怎么还不点生日蜡烛,孩子们都早饿得不行了。
大人这么一提醒,小孩子们齐声喊饿。
明知道杨宇宙下厨了,当嫂子的还要带头起哄。梅子兴的眉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蝴蝶结”。
三楼传菜本来就慢,胖嫂腿又疼,上下楼不方便。梅子兴问,三楼服务员余朵朵呢?胖嫂没回答,也许她没听见主人的问话,转身下楼了。
菜迟迟上不来,梅秀亲自下楼去催。
生日宴菜早准备妥当,有几道菜只需要温热一下,有些菜直接上来就是了。现在最缺的是人手。
梅秀一边进包间一边发牢骚说,让余朵朵这个时间离开餐馆,就不该准她的假!
因为这件事,梅秀刚才在后厨就跟杨宇宙吵过了。吵嘴顶什么用?反正余朵朵已经不在餐馆,发脾气没任何用。
人都是这样,总会发一些没有用的脾气,徒增加自己的烦恼。
梅秀上来时端顺手了一盘凉菜。杨梅子和梅乐乐也一起下去端来一道菜。杨梅子是梅秀家女儿,梅乐乐是梅青家女儿,两位小姑娘同庚,都是十岁。大家都夸两位小姑娘懂事。
杨宇宙终于回到了包间。
杨宇宙进来包间时,梅子兴的生日蜡烛已经点燃。杨宇宙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其实这是梅秀让点的,梅秀不让再等杨宇宙。刚才两人在厨房吵了嘴,梅秀也带了情绪。
梅子兴头戴生日帽,梅家大人孩子一起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接着让梅子兴吹蜡烛。梅子兴的门牙正好换了,却没有赶上装牙。前些天梅秀还打电话问过牙医,牙医说义牙还没到货,只能再等上几天。义牙能等,生日宴不能等。
梅子兴吹了两次,蜡烛都没有熄灭,最终还是几个孩子一起给吹熄的。
杨宇宙落座的时候,正是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吹生日蜡烛的时候。
蜡烛熄灭了,热菜还是迟迟上不来。梅秀的情绪禁不住再次发作。
早该辞了这个余朵朵了。每天只顾描眉画眼,平时对客人态度又不好,哪能当了服务员?
杨宇宙没理会,自顾向梅子兴敬酒,梅秀伸手打了一下杨宇宙的胳膊。你跟我讲清楚,为啥准了余朵朵的假?谁给你的这个权利?也许是梅秀用力过猛,也许是杨宇宙根本就没防备,杨宇宙手中的酒盅就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杨宇宙怒目而视:难道我就没有这一点点权利了?梅秀喊:这是一点点权利么?这是在跟梅家人作对!梅家人大大小小全在三楼,她余朵朵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请假离开餐馆,你说她是不是故意?辞了她算了,明天干脆别来了。
杨宇宙说,不用你辞,也许人家自己就要辞了。
一口一个人家?你跟余朵朵是一伙的?
杨宇宙正要发作,胖嫂把一盘菜放餐桌上,轻声跟梅秀说,对面大包间的客人,说“文思豆腐”没做好,吵着让重做。
梅子兴问,谁做的?杨宇宙没好气地说,文思豆腐是老于今天才临时加的。人手不够,就让小池做了。梅子兴口中发出了“啧啧”声。老于的寿宴,怎么能让小池上手来做?梅子兴又要起身下楼,再次被大家制止。三岁的小跃跃过来坐在他的身上,不肯脱身。梅子兴劝孙子,孙子连说几个“不”。外孙小泥蛋儿也跑过来,跟小跃跃争宠。两个小家伙很快就动起了手。杨青媳妇去护小跃跃,杨秀顾不上吵了,忙去拉扯小泥蛋儿。两个三岁大的男孩,一个比一个淘气,一个比一个强势。
一份文思豆腐,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老于可真是个倔老头。
杨宇宙第二次起身下厨。
烹饪师的刀工尽显在一菜一羹之中。一块极嫩的豆腐经过横竖刀切,一块豆腐便成了豆腐丝。豆腐丝要粗细均匀,关键是熬制出来的羹要入味。客人不满意,不是丝切的不均匀,就是熬制出来的羹不入味。
杨宇宙下楼后,迟迟没有上来。
胖嫂上菜的时候悄悄对杨宇宙说,今晚客人点嘎鱼的多,大刘说嘎鱼不够了。杨宇宙没好气地说,让客人换一道菜,就说没货了。梅子兴听到了,他用一只手猛拍一下桌子,怎么能让客人换菜呢?
嘎鱼是杨青配的货,杨青打电话,让手下赶紧送货。
嘎鱼,也叫黄刺鱼、昂刺鱼。嘎鱼会叫,声似“嘎呀”而得名。夏天是吃嘎鱼的最佳季节。嘎鱼量多,而且价格便宜,这种长须嘎鱼,头部比较大,身体无鳞片,体呈淡黄色,属于懒行鱼类,通常是滞伏在江底。嘎鱼性味甘平,常食能益气脾胃。夏季吃嘎鱼的人多,但也不至于断货。
梅青把问题解决了,梅子兴依然很生气。梅子兴自顾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梅子兴其实是不胜酒力的,他就是二三两的量。
梅子兴几次起身要下厨,大家死活不让他下楼。梅子兴老婆马语文比梅子兴小五岁,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突发脑梗,多亏救治及时,恢复得也还不错。曾经风风火火的一个女人,一次急病就成了半个废人。医生叮嘱过她,不能生气,不能激动。马语文谨遵医嘱,今天的生日宴上她一言未发,似乎成为一位旁观者。
杨宇宙总算回到包间,大家一同举杯。
梅子兴说,我老了,梅家屋也很快就要拆了。今天还能在这里举办生日宴,明年的今日,梅家屋也许就不存在了。
梅子兴这么一说,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有些伤感起来。
一楼散座有客人因上菜慢而大吵大闹,梅家人匆忙下楼救场。
梅子兴下楼的时候,身体有点儿摇晃。梅子兴今晚喝的量比平时多了一些。一个人高兴了会喝多酒,不痛快时也一样会喝多。
4
余朵朵在梅家生日宴的节骨眼上撂挑子,事出有因。昨晚她不是有事,而是身体不适。
第二天余朵朵就来上班了。
余朵朵时不时往洗手间跑。梅秀悄悄跟过去,原来余朵朵是在呕吐。梅秀以为余朵朵是中暑了,一下子想起昨晚自己对待余朵朵的态度,就有些内疚。
但余朵朵每隔一阵就往洗手间跑一次,这引起了梅秀的警觉。梅秀悄悄问一楼服务员燕燕,余朵朵是怎么回事?燕燕摇摇头说,不知道,大概是病了吧。燕燕是两个月前才新来的服务员,她才十七岁。梅秀问胖嫂,胖嫂小声说,不清楚咋回事。这两天小余不停地往洗手间跑,就跟妇女怀了孩子一样的反应。胖嫂话一出口,立马伸了一下舌头,就好像自己说错了话似的。
晚上杨宇宙很晚才回了家。梅秀问杨宇宙,余朵朵今天是不是又早早离开了餐馆?
杨宇宙在卫生间洗漱,似乎没有听到梅秀的问话。后来杨宇宙从卫生间出来,梅秀又问,余朵朵今天是不是又早早离开了餐馆?面对梅秀的再一次发问,杨宇宙一下子就有些语无伦次。杨宇宙说,今天的客人没有昨天多,三楼只有一桌,二楼客人也没满,一楼散客倒是不少。梅秀盯着杨宇宙说,我问的是余朵朵,没有问你餐馆的客人多少。杨宇宙就涨红了脸,忙转身去了书房。杨宇宙进书房的时候说,我看看杨梅子作业做完没有?杨宇宙今天的表现真是反常,这让梅秀疑惑不解。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这个时间女儿早睡下了。
小泥蛋睡在了沙发上,梅秀把小泥蛋抱起来去了卧室。自从生了小泥蛋,梅秀每天去餐馆的时间并不多,照看小泥蛋成了她的主业。杨宇宙整天在梅家屋忙活,很晚才回家,回来倒头就睡,夫妻俩在家里几乎很少交流。三岁的小泥蛋可是比女儿杨梅子淘气多了,梅秀每天累得不亦乐乎,夫妻俩每天除了偶尔拌嘴,似乎再没有了别的心思。生活就是适应,一旦适应了,也就自然了。
等梅秀从卧室出来,杨宇宙正要去另一个卧室睡觉。梅秀再次发问,刚才我问你话,你为啥不回答我?
梅秀紧抓余朵朵不放,这是一个女人的单向思维。你越不回答,我越要问,让你躲不开,绕不过。
一个人越是心神不宁,表现就越反常。杨宇宙端起餐桌上一个塑料水杯“咕咚咕咚”把半杯水给喝下了。这是女儿杨梅子每天去学校时带的水杯。平时杨宇宙在家里几乎不喝水,现在他把女儿的半杯水给一口气喝光了。
杨宇宙,你是不是跟余朵朵有一腿?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了?
女人心里藏不住事儿。梅秀终于吼出了自己压在心底的一句话,而这句话恰恰点到了杨宇宙的死穴。
杨宇宙突然给梅秀跪下了。
这一跪,让梅秀大惊失色。梅秀心中有疑惑,但也仅仅是一种疑惑,这是女人的第六感觉。随着自己男人“扑嗵”一声跪在自己跟前,梅秀一下子不知所措。
去年疫情严重期间,餐馆服务员都放假,余朵朵自报奋勇要留在梅家屋看守值班。余朵朵人长得白净,喜欢描眉画眼,这对一个餐馆服务员来说倒也是一种职业需要,可她平时有些懒,眼里没有活儿。但余朵朵也有自己的长处,余朵朵具有“见面孰”的特质,那些来饭店检查的公职人员,余朵朵几句热络话就能把对方搞定。后来疫情严重时,饭店不景气,餐馆需要关门歇业,余朵朵主动提出留在梅家屋值班,让梅家人觉得余朵朵这个人关键时候还是值得信赖的。梅秀怀孕生孩子期间,余朵朵接替梅秀做收银员。后来梅秀回到餐馆时,余朵朵依然做点菜员,传菜员。梅秀不在餐馆时,余朵朵依然承担收银员的角色。
平时,梅秀总觉得余朵朵哪里不顺眼,却原来俩人是情敌。表面上老实巴结的杨宇宙,除了做大厨别无擅长的杨宇宙,被梅子兴认为是最妥当接班人的杨宇宙,背地里却做下了如此见不得人的勾当。
是可忍熟不可忍!
你们是不是在疫情封控期间做下的好事?是你勾引的她,还是她勾引的你?
一连串的发问,就似一梭子的子弹。其实,知道这些细节末梢有什么用?不是徒增烦忧么?可遇上这样的糟心事,这些谜团压在心里也难受。
男儿膝下有黄金。杨宇宙给自己的老婆跪下来请求原谅自己做下的丑事。当年百般央求梅秀嫁给他时,也没有过这个动作呀!
一个看着诚实的男人,却做下了最不诚实的事。
杨宇宙把一切和盘托出。
杨宇宙说,余朵朵说了,要么我离婚,跟她结婚,要么给她一百万,要么把梅家屋给了她。
人心不足蛇吞象。余朵朵的口气可真是大!她张口就想吞下梅家屋。
梅家屋是梅家三十年人力财力的集聚,现在这个有了身孕的小女子,竟有这么大的胃口。
杨宇宙你自己拉裤子里了,自己来收拾。只知道你是一只死狗扶不上墙的东西,谁知道你竟是一个闷头驴头吃料的货。
我就是死狗扶不上墙,我就是闷头驴,怎么了?
杨宇宙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杨宇宙突然间就似注入了一种精气神,一下子有了足够的底气。杨宇宙气极败坏地说,宁可舍掉梅家屋,我也不舍余朵朵!
杨宇宙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异常坚定,本来是跪着的,“嚯”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哎耶,想不到你还真是作精了。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护着那个余朵朵。
梅秀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杯水。良久,挤出一句话:离婚!我们离婚!
都是话赶话。
杨宇宙咽口唾沫说,你说离,咱就离!我也不是你们梅家雇的长工。你别觉得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们梅家!
扔出来的,全是硬梆梆的话。
反了,简直就是反了!
夫妻俩吵嘴,从来都是杨宇宙服软。每次生气拌嘴,都是梅秀跑到另一个卧室分床睡觉告终,每次都是杨宇宙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自己的老婆原谅。想不到因为一个余朵朵,杨宇宙竟突然硬气了。
杨宇宙一硬,梅秀没辙了。
到了后半夜,梅秀“嘤嘤”地哭起来。梅秀一边哭一边诉说,杨宇宙你真不是个东西。你现在翅膀硬了,学会在外面找女人了。我说你现在怎么老看我不顺眼,顿不顿就跟我吵,原来是那个小妖精迷住了你的双眼。呜呜呜,我知道,一定是那个余朵朵勾引你的,一定不是你主动的。瞧她每天描眉画眼不爱干活的作派,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货色。
自己男人造下的孽,只能由自己的老婆来偿还。
梅秀妥协了。
梅秀说,你就跟余朵朵说,说你同意跟她结婚,但她才二十岁,她怀的这个孩子不能留,得先处理掉。你就这么跟她说。
杨宇宙没说话。
夫妻俩出奇地没再继续大吵大闹,似乎双方都理智了许多。
两人各自回了卧室。梅秀没有睡意,在另一个房间的杨宇宙也没有睡。
第二天,梅秀在餐馆就跟平常一样,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梅秀注意观察余朵朵,发现余朵朵总在时不时地发微信。杨宇宙在后厨忙活,肯定不是跟杨宇宙发的。梅秀还发现,总有几个男孩子来梅家屋转悠,跟余朵朵打情骂俏。有一个“卷卷毛”来梅家屋最勤,卷卷毛一来,余朵朵一般都会跟他出去,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且比较频繁。
杨宇宙是不是背锅侠?这个念头虽是一闪之念,但这一念头一旦萌生,就不可遏制。
5
梅家屋的外墙上有了“拆”的标志,红色的“拆”字格外醒目。所有来梅家屋的客人都会问,梅家屋啥时候拆迁?梅家人说,也许还早着呢!
这是梅家人的自我安慰。
按照拆迁方案,梅家屋拆迁以后,将来可以补偿等面积的临街门面房,梅家人将来还可以在新规划区内开餐馆。
生日宴一过,一切恢复正常。
作为大厨的杨宇宙,每天都忙着烹炒蒸煮,没有片刻休闲。杨宇宙每天尽可能避开跟余朵朵接触,这是梅秀跟杨宇宙定下的“守则”。
但梅秀心里清楚,余朵朵的事情一天不解决,梅家就有天大的隐患。
梅秀想趁早辞了余朵朵,可余朵朵是有了身孕的一个女人,而且跟自己的男人脱不了干系,不是想辞就能辞得了的。
余朵朵的事,梅子兴也知道个大概。一次,梅子兴借杨宇宙炒的一道菜没入味,把杨宇宙骂了个狗血喷头。
因为抹桌子时打碎了一只盘子,梅秀对余朵朵大发雷霆,余朵朵声嘶力竭地喊:我又不是故意的,有必要打惊小怪么。从我工资里扣得了。
梅秀积攒在心里的恶气一下子给暴发出来。怎么了,打了盘子还有功了?还不能说你几句了?
余朵朵毫不示弱。你再逼我,我就从三楼跳下去。
梅秀冷笑一声。打碎一个盘子,至于你去跳楼么?
余朵朵把手里的抹布扔在了地上。打碎一个盘子确实不至于去跳楼,但一个人的心破碎了,说不准就会去跳楼。
梅秀说,人要不要脸了,啥事做不出来。
余朵朵说,命都不想要了,还要什么脸?
梅秀正好接了一个电话,余朵朵见梅秀不再说话了,就上了二楼。
经过这次正面交锋,梅秀在战术上及时做了调整。梅秀给杨宇宙出了第二个主意。
杨宇宙对余朵朵说,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养。
余朵朵反而不干了。余朵朵同意打胎,但余朵朵要杨宇宙答应先给她三十万。
梅秀再出第三个主意:你就说,等余朵朵把孩子生下来做DNA,如果是你的孩子,就跟老婆离婚,跟她结婚。如果不是你的孩子,一分钱不给她。不过,如果现在打掉孩子,可以给她十万。
杨宇宙跟余朵朵讨价还价获得成功。三天以后,余朵朵同意给十万就打胎。
余朵朵请了一个星期假。一个星期后,余朵朵重新来梅家屋上班。
梅秀坐在收银台,偷偷观察余朵朵的一举一动。余朵朵一边抹桌子,一边不停地抽泣。梅秀突然就想,这个女人,刚打掉了孩子,没休息几天,就得来上班。真是既可憎,又可怜。
有一天,余朵朵又请假出去了,是餐馆客人快走完的时候才出去的。那个时间,梅秀不在梅家屋。
大半夜,杨宇宙的手机突然响了。对方说是派出所民警。余朵朵在酒吧吸食毒品被当场抓获,通知杨宇宙去缴罚款领人。
杨宇宙去另一个卧室敲门。梅秀以为杨宇宙有别的想法,梅秀不理他。
杨宇宙轻声说,余朵朵被派出所给抓了。
梅秀打个激灵,你说啥?
杨宇宙说,余朵朵在酒吧吸毒,现在派出所让我去交罚款领人。
杨宇宙开车去了派出所。
梅秀坐在床上再没有睡意。她看了墙上的挂钟,是凌晨三点。
余朵朵辞职不干了。
从派出所出来后,余朵朵第二天没再来梅家屋上班。余朵朵跟杨宇宙打电话说自己要辞职。杨宇宙迟疑了半天没有说话,后来电话就被余朵朵挂断了。三天以后的那个晚上,十一点半钟,梅家屋客人走光,所有人都离开了餐馆,余朵朵来了。杨宇宙拿出包好的三捆钱塞给了余朵朵。余朵朵直直地看着杨宇宙,余朵朵问,你老婆知道不知道?杨宇宙没有回答。杨宇宙说,你补补身体。临走时,杨宇宙去拉余朵朵的一只手时,被余朵朵给甩开了。余朵朵并没有发脾气,她平静地说了句“梅家屋比一个女人更重要。”
梅子兴站在一把椅子上,把一楼门庭上的“梅家屋”牌匾擦了又擦。多少年来,梅子兴每天都要亲自擦一遍这块牌匾,以确保它的干净整洁。
梅家屋是梅子兴的一块心头肉。过去是,现在也是。
杨宇宙在后厨忙着试做一道新菜。杨宇宙给这道菜起了个别致的名字,叫“炉火纯青”。
随着季节的更替,梅家屋的菜品总要推陈出新。梅家屋每新推出一道菜,都会让那些老顾客打折品尝。对老顾客而言,常来就得常新。这是一个餐馆抓住回头客的经营之道。
人世间总有一些相遇,无论它是一道菜,还是一个人,抑或是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