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寺庙的潜流暗语
在太行山支脉林虑山巅,有一座国宝级寺院金灯寺,寺院规模不大,却有“四绝”闻名遐迩。
坐虎禅师
小芊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父亲被强盗杀头时,母亲被吓得不轻,然后病入膏肓,然后撒手人寰。小芊与哥嫂相依为命,也不失为一种不幸之中的万幸。十三岁那年,小芊辞别哥嫂,离家出走,他要去闯世界。
那是公元550年的春天。
青青坡边草,直直崖上松,一千五百年前的春天与它之后的任何一个春天都没有两样,春风和煦,山花烂漫。小芊的出发地是彰德府的曹马村。这个曹马是否就是恒河边上制作芝麻糖出名的那个曹马,不得而知。按照历史上这个地方曾是佛教圣地这一点儿来推断,这里是小芊的出发地比较靠谱。
小芊出走的第一站是兴国寺。最初的版本说的似乎十分具体,说是山西兴国县的兴国寺,问题就出在这个说法儿有着明显的纰漏,因为山西既无这个县,又无这个寺。英雄不问出处,小芊最初的修身之地一开始就成为谜一般的存在。
这个孩子,也多亏有上天的照应,他背起行囊浪迹天涯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天底下有一个兴国寺。可是这个虚无的“兴国寺”却毫无介意拥他入怀,为他提供了第一个栖身之地。
怀揣鸿鹄之志,便绝非凡夫俗子。兴国寺终非小芊的久留之所,没过多久,小芊就辞别了兴国寺,来到了“悬空寺”。这个悬空寺,并不是山西北部那个大名鼎鼎的悬空寺。这个悬空寺在山西南部的夏县。查遍地方典籍,夏县并没有一个悬空寺,但夏县有一个堆云洞,它是悬在半山崖上的一个寺庙,当地人也叫它“悬山寺”。堆云洞布局严谨,设计巧妙,亭台阁楼,因地制宜,错落有致,形成一组宏丽的道观建筑群。庙内现存石刻“堆云洞全景图”,形象地反映了它全盛时期的洞景。堆云洞所处地势高峻,环境幽邃,景致秀丽,有诗云“曲折螺旋步步升,青云足下会飞腾。回头试看行将处,已离琼楼十二层。”这应该就是小芊在悬山寺的修身养性之所。
小芊在悬山寺食菜三年,食糠三年,食野果三年,九年后,他又去了陕西的西当寺苦炼。他在这里食枣与淡水两个月,饮净水一个月,三个月后,修成正果。从此,小芊靠化缘为生,四处云游,成为一个云游僧。
一日黄昏,天气骤变,雨雪交加。小芊钻进了半山腰一个石窟内,暂避风雪。由于劳累,躺下便呼呼大睡。等他一觉醒来,感到身边温暖无比,伸手一摸,感觉毛绒绒的,睁看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虎侧卧在自己身旁。仔细观察,发现这只老虎身上有伤,且处于饥饿状态。小芊临危不惧,把自己化来的饭食喂给老虎吃。老虎苏醒过来后,竟久久不肯离去。就这样,小芊带着这只受伤的老虎一路化缘来到了隆滤山,也就是后来的林虑山。
林虑山是太行山东麓一脉主峰,山势雄奇险峻,高耸入云,山谷幽深。小芊与他的虎伴相依为命,一路化缘,行走数日,老虎逐渐恢复了元气。每当遇到崎岖难行的山路,老虎就会把身体匍匐下来,让小芊骑在它的背上。于是,人们就看到一个骑虎少年,在山岭中行走。老虎的攀岩能力极强,小芊与虎伴在林虑山中畅行无阻。一日,小芊骑虎来到一个峭壁悬崖处,眼见无路可走时,身下的老虎一声长啸,纵身一跃,虎背上的小芊被吓得双眼一闭,机械性地搂紧了老虎的脖子。小芊和他的虎伴如神助一般,居然攀岩上了巨崖峭壁之上。
众生与神灵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众生的局限与神灵的玄幻。骑虎少年这一飞跃,不仅是一次物理层面的攀岩,而是完成了一次点石成金的升华。
尘世间本来就有九九归一之说,小芊藏身的山崖绝壁,距小芊最初的出发地,也不过二百里。历经千辛万苦的小芊,都是在为他之后功德善行做着铺垫。
小芊决定不再云游,他要在这里开凿石窟,修身参禅。
骑虎少年成了传说中的坐虎禅师。
历尽千辛万苦的小芊,改法号为净真,成为一位受人尊崇的得道高僧。
由此,一座民间寺庙如山崖间爆出的一朵山菊花,在这林虑山崖之上努出幼芽,净真禅师也注定成了这宝岩寺的开山鼻祖。
石窟造像
在金灯寺,集大成者要数第四进院的水陆殿了。水陆殿又称水罗殿,是金灯寺十四个石窟中单体最大的一个石窟。
水陆殿坐北朝南,外檐雕凿有方形檐柱,中央辟有长方形窟门。殿前立有几通石碑,因字迹风化,难以辨认。殿外壁悬崖上如蜂窝般密布的摩崖造像和小型石窟,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拾级而上进入洞窟,窟内面积约百余平米,上置平顶天花,下有清莹的池水。殿内水源从何而来?原来这清澈的泉水是从殿内西北角的崖石缝隙中涌流而出。水池上凿有田字形石桥,连接前后左右,四处通达。香客沿着石桥可通达殿内各个角落。
金灯寺座拥林虑山,在这常年缺水的山崖之巅,一年四季都有山泉渗水而出。寺庙之内,有水有陆,这真是一大奇观,也是上天对这一方宝寺的垂青怜爱。建造寺庙需要用水,住持僧人需要用水,香客众生需要用水,在殿内将山体渗水用石槽做成水池,储存水源,足见建造者的聪明与智慧。
殿的正中央有一高出水面约60厘米的长方形佛台,佛台中央有扇面墙,三尊高约三米的华藏三圣佛盘腿打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佛体匀称,慈眉善目,活灵活现,楚楚动人,彰显着大彻大悟般的智慧,具有摄人心魄的威力。背后扇面墙也并坐有三佛,奇怪的是,三尊佛像均为面壁而坐,似乎是在苦练功夫。大殿前槽有八角形石柱两根,柱身正面雕有龙形图案,其余各侧面雕有花卉,左右壁上部各有佛龛九个,内雕十八罗汉,造型各异,形神兼备。
在水陆殿里,三世佛、二十八星宿应有尽有。因布局灵活,殿内佛像多而不乱。环顾四周石壁,满是浮雕壁画,有佛祖在向弟子讲经论道,有一般佛堂中不常见的十大天王、菩萨、罗汉,众佛全聚。在这里,每一尊佛,都有自己应尽的职责,每一尊佛都有自己的故事。左、右、后三壁下部有九十幅浮雕壁画,这些壁画美观齐整,刻画出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佛法形象,承载着一个个恻动人心的佛教典故,恰似一本精美的立体连环画。
在大殿右侧墙壁下方有一幅壁画:一个产妇躺在炕上,她刚刚生下一个婴儿,是一个在娘胎里就已经夭折的婴儿,只能放进水盆里扔掉;一个成年人被老虎吃掉半截儿身子;一个亡故的人,上半身已经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正被投进一口水井里。一幕幕由佛法主持超度生灵的全过程全流程行为艺术,正是一幅幅活生生的生命悲歌。人生同源不同道,有人从生到死,也有人生同于死。如果只有生没有死,那是神灵。
在水陆殿的左侧后角落,有一个形似石鼓的物件,但它并不完整,而是一面破鼓。这面破鼓,自有它的传说。最初凿山造佛之时,靠僧人化缘维持日常,后经佛的点化,石鼓里流出了米。每天出工多少人,就流出多少米,恰好够用。这个小僧,一天突发奇想,可不可以砸破它,取出更多的米?于是他找来一个锤子,结果,石鼓砸破了,但没有出现他预想的结果,而且连仅供一天的米量也没了,于是寺庙每天仍需外出化缘维持生计。这个典故似乎在告诫世人,做人不要太贪婪,否则会适得其反。
在水陆殿东侧一尊佛的脚下,有一个跪拜的女人。我们游走在大殿的时候,这个女人始终跪拜在佛的脚下,双手合一,宁神静气,一脸的虔诚。我真担心惊扰了她内心的宁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执念,她一定也有。她是不是从中原之地远道而来?一定带着自己的心心之念。在她的内心,佛与她同在,与她同心,她期待让佛承载她的心愿,把执念托付给佛。也许,她根本就不清楚她膜拜的是哪尊佛,或者她是依次跪过来的,这是民间一种最朴素最虔诚的祷告方式。
她能如愿么?母亲的话蓦然在我耳旁回荡:信则灵。你要信它,它就存在,它就灵验。
水陆殿做什么用?它是水陆法会之所,是道场。按照六道众生所依靠的生存环境来讲,分水、陆、空三种,一般说的“水陆”,是包含了“空”的,所以一般只说水陆法会。
金灯寺地处群山之巅,周边百十里村庄寥寥,山道崎岖,平民百姓,有多少人家可以穿山越岭到寺庙的水陆殿来做法会呢?
水陆法会可以是一个流动的法会,游走的法会。水陆法会可以在寺庙进行,也可以把佛请到家里来,甚至还可以为那些游荡着的孤魂野鬼举办流动法会,让他们的亡灵得以安息。
苦海无边,长夜漫漫,水陆法会给众生一种期待。这样的道场,将佛法民间化、民粹化。
在最后一进院里,有一尊地藏王菩萨的巨像,它是地上的佛,也是寺庙里最高大的佛。塑像身高一丈八,最诡异的是,它的下半身在一层,上半身和头部却在二层楼上。
几个规模较小的石窟,多为浮雕,凿有弥勒、伽蓝、千佛、观音、罗汉等,神态各异,别具一格。
延寿殿原来供奉的是玉皇大帝,是纯粹的佛教殿堂,慢慢地,佛教有了,道教也有了,甚至还增设了“金灯奶奶”塑像。
老百姓来了寺庙,自然是来敬拜神灵,烧香许愿的。历经历朝历代与时间的打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汇集各路神仙的全神庙了。
在民间,需要什么“老爷”,寺庙就建造谁的塑像,然后混杂在某个石窟之中。在金灯寺石窟造像中,很少有某朝某代某人的专用殿,它们多是合二为一,或者合几为一。
有人捐钱,寺庙的规模就会逐步扩充延展,一旦官府开始关注它,它又会演化成为一座官庙。这是民间寺庙的成长史。
作为一座民间寺庙,金灯寺的石窟造像千姿百态,不同朝代的石像排列在一起,有官员、有员外、有财主、有平头百姓,各色穿着的塑像,成为最接地气的民间佛。当官的,喜欢宽袍大袖,那些平民,多为清骨瘦像,衣服紧贴在皮肤上,显得有些单薄。但毕竟挤身在了寺庙里,也足足是一种荣耀。
作为供养人,刻一个自己的造像,放进大殿内,与佛像同列。这些没名没姓的石像,沉寂在岁月风雨中,成为一尊尊众生佛,接受后世人们的膜拜与观赏。
在水陆殿的石阶上,雕刻有一些马匹。它们体态修长清瘦,前腿悬空,后腿向后抻,看起来很有力道。这显然是唐代以前的马,它们是战马,战争的工具。唐以后的马匹,则开始以观赏为主,形象也由原来的清瘦演化为丰满圆润。
这些石刻条石,它们是无声的实物,默默地记载着历朝历代人们对佛的认知。
寺庙里,早期的东西保留的并不多,反而是这些最普通的实物印证了它的历史渊源。
在水陆殿前的青石台阶上,雕刻有一种叫冬忍的草本植物,这种植物枝叶肥厚,在山坡灌木丛林中、乱石堆中、山路旁及村道篱笆边都有生长,属于半常绿藤本植物,它的花冠为白色,果实为圆形,花期四至六个月,到了秋季仍有花开,果熟期一般在秋冬季。
为什么会在石阶上雕刻这种常见的草本植物?这应该与寺庙的定位有关。草本植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最具平民化、生活化,它是野草,也是一种生活的常态,隐含着芸芸众生历经风雨苦难行进中对佛的一种亘古未变的信仰。
金灯圣灯
宝岩寺改名为金灯寺,缘于宝岩寺“圣灯”的出现。
最早看到金灯圣灯的是寺庙创始人净真禅师。
夜幕降临,净真禅师惊奇地看到,两盏神秘的光亮由东而西飘入寺内,整个寺内顿时金光满照,殿内佛像金光闪闪。寺庙内所有物体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诵读经文,穿针引线。
净真禅师认为这是佛祖显灵。他把这种神秘的光亮称作“圣灯”。因光亮总是东升而西落,净真禅师把寺东边的一座山头称作“起灯山”,寺西边的一座山头称作“落灯山”。
金灯寺山崖下有一寺庙叫洪谷寺。一日,当地县令夜宿洪谷寺,与洪谷寺高僧勍公禅师茶聊至深夜,两人伫立洪谷寺外一片空地上,朝山巅金灯寺方向仰望,此时,无风无月,万籁俱静。突然,金灯圣灯出现了。圣灯从起灯山升起,然后飘入金灯寺内,约摸半个时辰后,圣灯飞向落灯山。县令认为这是上苍显灵,心中大悦,当即命勍公禅师主持修建洪谷寺大殿。
大诗人元好问是勍公禅师的挚友,他邀元好问到洪谷寺游览时,诗人有幸看到了金灯圣灯。
“一灯一灯续一灯,山僧失喜见未曾。”
这是元好问在《洪谷圣灯》一诗中描述的金灯圣灯情景。元好问是游览洪谷寺时,仰望山崖之上的金灯寺看到的圣灯景象。次日,元好问便攀岩而上,来到了金灯寺,为此他写下了《宝岩纪行》。
连寺庙里的僧人都很难遇到金灯圣灯,诗人在洪谷寺小住几日,怎么恰好就给遇上了呢?而且,按照诗人的描述,那圣灯可不是一盏两盏,而是一盏接着一盏。
元好问记述自己目睹金灯圣灯时的情景,然而,即使是他亲眼所见,也并非随时可见。身逢乱世,一介儒士,一颗纠结之心无法安放,也许,是诗人内心需要有那么一盏灯吧。
元好问并非记述金灯圣灯的第一人,也绝非最后一人。
北宋丞相张商英以文记述,曾作《林虑山圣灯记》。丞相大人可非同一般,他是带领一众人马,在林虑山洪谷寺看到了金灯圣灯。
与元好问同时代的王磐,也曾留下“金灯开夜莲”的诗句。
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纷纷记述金灯圣灯的景象,他们是亲临其境,亲眼所见,还是趋言附和,人云也云,不得而知。
元初大臣粘合南合游览金灯寺时,寺院方丈告诉他,夜里可以看到圣灯。于是他在寺院住了下来。入夜,他焚香祷告,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异样,果然出现了金灯圣灯。
“初如萤点点然,渐如烛摇摇然。微而坠者如星陨然,疾而过者如电掣然。或焰或烬,乍隐乍见。”
这样的描述不得不让人深信不已。光亮有起有落,有升有降,悠然如萤光,迅疾如闪电,身临其境,形象而生动。
但这一描述并非出自粘合南合之口,而是方丈委托身边一个叫曹居易的人执笔作的记述。
粘合南合不久接替其父拜臣相位。粘合南合认为自己有此福报,一定是拜金灯圣灯所赐,由此他成为宝岩寺最大的“功德主”之一。
居于潞州城里的沈简王朱模六世孙朱允移也曾慕名到过金灯寺,并留下了一首《寄题金灯寺》。不过,这位沈宪王倒也诚实,在他的描述中,并没有说自己亲眼看到了金灯圣灯。也许他不够幸运,也许他根本就不认可圣灯的存在。
对于这一种奇特的光影现象,是不是某一种可以夜间发光的生物体组团飘过夜空时才出现的异象,一直是这座千年古寺待解的谜团。
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夏秋之夜,金灯寺上空,萤火虫飞舞,照亮了寺庙周边夜空。
据说,晋代的车胤酷爱学习,可家贫如洗,为了省下点灯的油钱,每逢夏日,他都会捕捉萤火虫放进多孔的纸囊内,几十只萤火虫发出的光亮能抵得上一支蜡烛的光亮。车胤利用萤火虫光照苦读,后官拜吏部尚书,成了一位有学问的大家。
关于萤火虫取光,唐朝诗人杜牧曾有“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句。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深夜诵读经文的僧人,油灯烛光映照了漆黑寺庙,从洪谷寺仰望它上首几百米高远的金灯寺,寺庙上空或许会出现“圣灯异象”。
金灯寺上空漂忽不定的“圣灯”,让一座千年寺庙披上一层神秘之光。何时可见,谁人可见,成了千百年来人们的一种奢望,也成为金灯寺最诱人的一种奇特异象。
当地民间有一个传说。玉皇大帝听信谗言,将白鸽姐妹贬降人间。被贬下凡之时,太上老君悄悄送给姐妹二人一对金灯贲簪,希望她们潜心修炼,以便早返天宫。姐妹二人下凡之后,选中了草木青翠的林虑山。一日,二人到宝岩寺进香,途中遇上当地财主的儿子刘黑,因刘黑垂涎姐妹二人美色,欲将二人抢回家中,被砍柴路过的史郎救下。为报答史郎,白鸽姐姐寺前作证,将妹妹许配给了史郎,并把自己的金灯贲簪相赠。斗转星移,暑去寒来,刘黑找上门来,打昏了史郎,抢走了鸽妹。史郎养好伤后杀死了刘黑,并放火烧了刘宅,然后来到宝岩寺削发为僧。鸽妹逃回家中,只见姐姐送给史郎的金灯贲簪丢在地上,情知不好,赶紧去找白鸽姐姐。姐妹二人在宝岩寺找到了史郎,但此时史郎已经忆不起来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忘记了鸽妹。可鸽妹依然深爱着史郎。每到夜晚,她都要到宝岩寺偷看史郎诵读经文,姐姐生怕妹妹再出差错,也紧跟其后。每当此时,白鸽姐妹身上闪闪发亮的金灯贲簪,将宝岩寺照得宛如白昼,寺庙内外一片祥和之气。
真的是白鸽姐妹身上的金灯贲簪发出的光亮,还是某种自然物质发出的光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民间有一种说法,凡是真心诚意相爱的情侣,若是在寺院守夜,就会看到寺庙里夜明如昼的景象。如果情侣之间爱得不够深刻,则看不到这种异象。
难道真的会是这样么?哪对儿情侣会认为自己爱得不够深刻呢?不概不会有人承认吧!
小时候,离村子几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滴水洞,山崖渗水,汇流成池,池水清澈见底。有一天,有人发现池水里出现了一条游动的龙。附近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真龙显灵。小孩子模仿大人的动作,趴在水池上面,从水泥板缝隙往水池里细瞅,却怎么也看不到。大人都说看到了,小孩子却说看不见。大人就说,你心不诚就看不见。
“心不诚就看不见”成为刻印在我心底的一句训诫语。
包骨塑像
深秋之夜,净真法师禅房的灯光透过窗棂上的麻纸发出暗淡的光亮。
山川寂寥,寺院祥和。参禅,静坐,辟谷,这是得道高僧净真禅师的高光时刻。
法师禅房里那座九层石灯,足有九十厘米高,石灯底座雕刻着林虑群山,灯身上刻有多条蟠龙。去皮的丝麻捆绑做成的灯芯,附着在那根粗壮的支钉上,火苗一如既往地挺立在厚重的灯盏中央,灯火通明的夜晚,淡淡的麻油香在禅房内四处弥散。
辟谷的前一晚,净真禅师仍在全神贯注地默念着《十不二门指要钞》:“离若三道即三德,如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
经文总是那么充满磁性般的诱惑,默读经文,顿悟禅意,是净真禅师每天的必修课。远离红尘凡事,摒弃七情六欲,苦行修炼,打坐诵经,这是得道高僧修炼的最高境界。
从今夜始,净真禅师又要静心辟谷。
禅师每次辟谷都是一样的程序,取寺院附近背泉村那棵枣树上的大红枣四十九颗,分为七组,每组七颗,以备辟谷期间的唯一食材。辟谷第一日,禅师面向东方,待太阳出山时,吸取东方青龙之气,然后轻轻吹在七颗枣上,慢慢吃完,静想青气入肝。第二日,面向南方,吸取赤帝朱雀之气,吹于七枣之上吃下。第三日,面向西方,吸取白虎白帝之气,吹在七枣之上吃下。第四日,面向北方,吸取黑帝玄武之气,吹在七枣之上吃下。第五日立于中央,吸取中黄正气吹于七枣之上吃下。剩余十四颗,在第六日吸取中央之气吹于枣眼之上,之后,每日吃一颗,直至吃完。至此,辟谷修炼,已达内功,人体内自然之气充盈,不思食用五谷,进入自然辟谷阶段。开始打坐辟谷,只吃野果和一份调好的中草药。再过七日,开始禁食一切食物,仅饮少许水陆殿里的圣水维持生命。又七日,禅师的体内污秽物质已排泄干净,开始逐步减少饮水量,直至滴水不进,待体内物质和水分耗尽,生命体征最终停息。
林虑山生长着千余种药材,满山遍野的山梨、山杏、山樱桃、猕猴桃等数量繁多的山珍野果和遍布的原始松柏,都是高僧平时选取的自然食材。每到秋季,野果、松子和柏子随手可采,再加上平时饮用的是水陆殿中的山泉圣水,在寺庙里修炼的高僧,有野果有圣水,他们摄入体内的保健养生物质较之常人要丰富得多,而有害物质进入体内的几率微乎其微,肌体中有害基因产生或积存极少。内心的淡泊宁静,加上长年的饮食习惯,再有林虑山中特有的自然生活环境滋养,才会造就脱胎换骨的包骨真身。
净真法师的肉身坐化于麻油灯前的那一夜,无风无月,万籁俱静,金灯寺上空圣灯飞舞,光芒万丈。
生于尘世,归隐于尘世,高僧与俗人殊途同归,也不失为一种最纯粹的归宿。
光阴掠过一千五百年。
有寺必有塔,塔寺紧相连。
寺院往北百余米处,是金灯寺的塔林。这里竟然矗立着数量众多的石塔,叫它塔林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过。它们排列有序,气势宏伟,有方形规塔,有圆形塔,有实心塔,有空心塔,各具情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十余米高的佛塔。塔平面呈方形,基座以下为拱券式空心塔室,南向辟有石板门,塔身下部满布浮雕佛像近千尊,上部为六角形塔檐,檐部平缓,翼角微翘,造型优美。塔室内,保存有金灯寺创始人净真禅师的包骨塑像。
坐莲从西至,拽虎自东来。这是刻在净真禅师佛塔上的一幅对联。
净真禅师的包骨真身,历经千年,依然保持了他圆寂时的原始状态。那些泥塑脱落的部位,还可见所包真身的手指骨、脚趾包、头盖骨,真正实现了筋骨不断,灵气不散。
上世纪四十年代,日寇在太行山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即使是偏僻的金灯寺也无所幸免,塔林中的净真禅师包骨塑像被焚烧殆尽。
守望千年
我一直觉得,这座千年古寺是为山下人开凿的。
金灯寺北依陡崖,南临深谷,群山连绵,半山腰为界。山上是山西,山下是河南。伫立寺庙的外边墙,向下俯瞰,山谷幽静,满目苍松翠柏。向远处瞭望,是一望无际的沟壑相间的平原村庄。
当地民谣:“寺在山端,佛居寺间,身临其境,如登西天”。描述的视角也极为奇特,是自下而上,是仰视的角度。
“摸到寺庙墙,还有十里长。”这一描述应该也是山谷下香客的一种内心体验,也是仰视角度。
寺庙在山西地界,来寺庙拜佛进香的却几乎是来自山下的香客。坐落于林虑山谷的洪谷寺,离山巅的金灯寺也就几百米的落差,一个在山巅,一个在谷底,香客相望,钟鼓相闻。
鼓钟楼上,钟鼓一响,回音悠长。
金灯寺石刻造像,从北齐开始,然后断续开凿,一溜往下,历经千年。至明代,金灯寺才迎来它的辉煌鼎盛时期。从明弘治十七年到嘉靖四十四年,依山崖造佛的斧凿声不绝于耳。金灯寺现存的石窟造像,既承汉魏唐宋之遗风,又兼明代石雕之精髓,在中国石窟建筑史上,它成为最后的一个石窟群,也是中国石窟雕像艺术史上最晚的一处,被誉为中国石窟艺术的尾声华章。
金灯寺地处偏僻,外域知之者甚少,从最后一批造像完成之时,失盗就如影随形。到了清未和民国时期,外域人才逐渐知晓在群山之巅的金灯寺,原来还深藏着精美绝仑的石刻造像。
有人开始拿百两黄金买走一尊佛头。金灯寺在买卖者的讨价还价声中声名远扬。
在金灯寺石窟里,许多佛像没有了佛头。
任何事物,它的优势往往又注定了它的宿命。
卫东兄领着我踏入寺院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某种奇异的遐想。卫东兄是资深文旅人,他领着我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一再提醒我说,金灯寺是有一座国宝级寺庙,也是一座充满神秘之气的古老寺庙。想了解透彻,你得在寺庙住下来。
一次与本地女作家江雪闲聊,说到金灯寺,她说她曾三次到金灯寺。一个文弱的女子,竟然独自夜宿一座古寺庙。我问她,你看到从起灯山到落灯山游走的圣灯了没有?她笑而未答,只顾用一只手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她的那只胳膊疼痛难忍,这是她长期伏案写作引发的颈椎病所致。
江雪始终没有给我答案,也许,她本来就不是去金灯寺看圣灯的。
那她为何要三入金灯寺?
长夜漫漫,她所守望的,她所期待的,也许只有她自己知晓。
在金灯寺周边,串连着塔林、千佛岩、明眼洞、聪耳洞、冰凌洞等古迹。我特意去了明眼洞和仙耳洞。它们是一些天然小溶洞,就在塔林北边崖壁上,同样座北朝南,两洞均有渗泉,洞外壁均刻有浮雕小坐佛若干。有耳病的,就地取材,垒一小石塔,据说可以治愈耳疾。有眼疾的,垒一小石塔,可治愈眼疾。在众生心目中,它就是一处包治百病的圣地。在塔林周边,可以看到许多人工堆叠的小石塔,那是每一位垒塔人的一种期许。
离开金灯寺途中,我蓦然想起金灯寺不远处的玉峡古关。我这么一说,卫东兄赶紧喊司机调转车头。原来,此处恰好是通往古关的折返处。
古关隘就在不远处,路基在山坡上蜿蜒,新铺的沥青路面十分顺畅。车行不足五分钟便停了下来。卫东兄指着一处山崖豁口说,这就是巍巍太行山古关隘之一玉峡关。
心心念念想见到的古关隘,它原来就是这么个光景!
古关还有一个名字,叫风门口。
风门口,风门口,一年四季,风不断头。
从这里走过的,有逃荒的,有避难的,有战将,有逃犯,有平民百姓,有商贾富豪,有守关的,有冲关的,有走出去返回来的,也有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的,更多的,是那些一生也没有走出关口的人。
风门口,已然成为一处古迹而已。沿途时不时遇上自驾游的车辆和骑着豪华电摩的独行侠。我问,从山下上来金灯寺的游客,是不是要走这条古道?卫东兄笑笑说,走古道,过古关,这是必经之路。现在古道比原先好走多了,我们现在一溜眼功夫,古时候的人要走老半天的路。
路畅通了,时间缩短了,唯有人心通往佛的路一样漫长。
佛经说,众生即是佛,只是众生是未觉悟的佛,佛是觉悟的众生。
佛是人们亘古不变的向往,它漫长而有韵味,让人生路漫漫而布满荆棘,充满愁苦,也充满奇幻。人们在磨难中自渡今生,期待今生一顺百顺,期望来世一顺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