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石国平的头像

石国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2/06
分享

东山之隐

中篇小说:

东山之隐

 

1

许开志把董丽远称作“美庐”里的美人儿。许开志说,“小丽就应该住在美庐里,名副其实。”

美庐的全称叫东山美庐,是东城的一个高档住宅区。当初买下这套房子时,董丽远刚辞掉了推销员工作从南方返回老家。许开志跟董丽远开玩笑说,“都说出入美庐里的人非富即贵,小丽你住在美庐,一定也是一个小富婆。”董丽远淡然一笑,“我可不是小富婆,我是美庐里的贫困户。”

许开志不叫董丽远“小董”,而是唤她为“小丽”。许开志与董丽远交往,起因于一次户外徒步活动。本来,这类活动是一次一组合,人一散茶就凉,过后不思量,但机缘往往在偶然中酝酿出必然。徒步期间,许开志让董丽远扫了他的微信,加了他的电话。许开志悄悄告诉董丽远,他就住在美庐旁边不远的一个农庄里。许开志约董丽远以后有空去他的农庄里玩。

在董丽远眼里,许开志就是一个小老头儿。小美悄悄告诉董丽远说,“这小老头儿可不简单,人家当过市长呢。”

小美是美庐里的邻居,小美一个劲儿地夸许开志,让董丽远感觉小美有些势利。董丽远喜欢独处,即使在美庐,董丽远也几乎不与邻居交往。小美是个例外。一次小美家的狗狗丢了,跑到了董丽远的院子里。小美在小区里心急火燎到处找狗狗,董丽远抱着那只“泰迪”四处寻找狗主人。后来小美就跟董丽远成了好邻居。“丽姐这么好的身子,穿啥都得体,穿啥都会博来男人的眼球。只可惜这么好的资源给白费了。”这是小美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美的意思董丽远明白,董丽远跟前夫林小强离婚后一直没有脱单,儿子东东上寄宿制学校,星期天才回来家一回。董丽远的单位事情不多,上班跟休闲没有多少区别,董丽远每天过着悠哉悠哉的小日子。董丽远并没有告诉小美,她与许开志十几年前就有过近距离接触。那次户外活动,是董丽远与许开志的第二次邂逅。

那时候,董丽远还在南方做医药代表。有一天,公司给董丽远打电话,让她当天就从南宁赶到桂林。公司给她的任务是陪同一位重要客人在桂林游玩三天。接待日程已经由公司安排妥当,承担接待任务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位是公司驻南宁办事处的冯主任,一位是办事处的司机小刘。董丽远的任务仅仅是陪同客人游山玩水。董丽远是公司驻南宁片区的医药代表,对桂林自然十分熟悉。听说客人是借道来桂林,名义上是考察,实质上是一次私密性的个人消遣。小刘悄悄告诉董丽远,这位客人是一位大人物,他跟公司的王总比亲弟兄还要亲密,这次他的桂林之行要绝对保密。董丽远有些莫名其妙:“那我怎么称呼他?”小刘说,“反正王总钦定,让你来陪同,你就看着办吧。”

桂林山水甲天下,在许开志眼里,充满青春活力的董丽远本身就是一处上好的风景。

那时候,许开志应该是五十多岁,在年轻的董丽远眼里,许开志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小老头儿。许开志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材倒还算魁梧,身体却有些结构性前倾,看上去略显背驼,让董丽远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董三清。一个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略显谢顶,如果抛开许开志的特殊身份,放在普通人群中,绝对不会引起董丽远的关注。但现在许开志作为一位尊贵的客人,公司特意让她来陪同,董丽远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董丽远陪着许开志几乎走遍了桂林市区的所有景点。每到一处景点,许开志都会滔滔不绝讲出此处景点的历史渊源。原来许开志对当地景点的了解比董丽远知道得还多。董丽远心想,这许开志明明更像是一位知识渊博的老学究呀!董丽远朝许开志竖起了大拇指:“许总,我叫你许博士吧。”许开志微笑着说,“我像博士么?”董丽远说,“我觉着您比博士还懂得多呢!”

按照行程安排,许开志的最后一站是游漓江风光。一大早,董丽远敲门叫许开志吃早餐的时候,董丽远才从许开志这里得知,冯主任有紧急事务,让小刘跟他开车去南宁了。他们重新调配了一辆商务车,由董丽远单独陪同许开志。明明是三个人一起陪同,冯主任怎么会突然有事去了南宁?而且还叫走了司机小刘。但董丽远并没有去多想。他们从竹江码头坐双层游轮,租了小包箱,但船行以后,两个人几乎没有在包箱里呆,就去了上舱的观景平台上。游船上的人很多,大家都拥挤着争取最佳位置拍照。本来,董丽远拿着自己的数码相机是为了给许开志拍照,许开志不仅不让给他多拍,反而自己成了董丽远的摄像师。许开志拍的每一张照片取景恰到好处,都是董丽远神情的最佳状态。董丽远直夸许开志拍的好,许开志说了句“那是因为底版好!”

许开志显然是在拍马屁,董丽远心里却十分受用。

许开志又说,“拍照重在取景角度,更在乎按快门的技巧”。

董丽远并不太懂许开志说的这些,但许开志抓拍的每一张照片都能让董丽远非常满意。每当许开志手里的相机对准董丽远时,董丽远都会摆出各种姿态配合许开志,取景框里的董丽远就更加神采飞扬。

下游船的时候,他们发现数码相机内存不够了。

因为在游船上玩得尽兴,两人竟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到了阳朔,董丽远征求许开志的意见:“西街挺好玩的,想不想多逛逛?”许开志说了句“听从小丽安排。”

满街的摊店饰物摆挂琳琅满目,景泰蓝布染,人工刺绣的荷包、挂带不同式样的中国结和平安福一间连着一间,这山水交和天地灵气的自然小镇里,到处弥漫一种馨与自然许开志问董丽远:“小丽,你觉得到了西街,有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董丽远说:“这条街上洋人众多,我不觉得有回家的感觉,倒是觉得到了国外呢!”许开志笑笑说:“桂林山水名扬世界,所以这里才会集聚许多外国人,才会有了这条洋人街。”

两个人坐在一家咖啡店外的竹椅上,董丽远要了两杯咖啡。许开志只是偶尔拿起一小块茶桌上的茶点,那杯咖啡只是端起来象征性地呡一小口。董丽远好奇地问:“许总,您是不是不爱喝咖啡?”许开志伸手拿起一颗青豆放在嘴里,然后笑笑说:“我糖高。”董丽远不知道糖高是啥意思,她不知道糖高就是糖尿病的代名词。董丽远半懂不懂地“哦”一声:“原来糖高不能喝咖啡呀!”

走到糍粑店前,董丽远说:阳朔人都偏爱糍粑与米粉。许总要不要尝尝这糍粑?

许开志问:“糍粑是啥?”董丽远就咯咯地笑起来:“原来许总许博士也有不懂的东西了。”许开志就用一种爱怜的眼神儿看着董丽远,“小丽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董丽远摇摇头。董丽远说:“才不是呢,这是年轻人爱吃的东西,再说,您又不是桂林人,不知道也正常呀!”许开志看着董丽远说,“小丽可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董丽远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许总,我可是当了妈妈的人了,我可不是小姑娘了。”许开志不以为然地说:“在我眼里,小丽就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你周身散发着一种青春少女的活力。”

“我都二十三了,儿子都三岁了。”董丽远对自己的年龄做了一次特别强调。

许开志故意逗董丽远,“小丽你不是在跟我玩障眼法儿吧?”

董丽远说,“许总,我说的可是真话。不信您看看我儿子的照片。”

许开志就凑过来,紧挨着董丽远,翻看董丽远手机里的照片。看完照片,许开志连连摇摇头。然后问道:“你老公是不是还在老家?他一定很帅气吧?”董丽远咬一口糍粑说,“我离婚了。”

场面就显得有些尴尬。后来董丽远说,“糍粑很好吃的,许总您尝尝。”

许开志看着董丽远说,“你一口一个许总,感觉我离你好远。”董丽远就咯咯笑起来:“许总您不知道,我的名字原来就叫离远,那我叫您许叔吧。”董丽远本想幽默一下,许开志却表现出一种不情愿的神态来。“在你眼里,我有那么老么?”董丽远心想,你跟我父亲年纪相仿,当然叫你叔更适合。董丽远却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你当然不老呀,许哥。”许开志就咬了一大口的糍粑。许开志说:“这糍粑还真是好吃。”董丽远就又拿起一小块,递过去,许开志没有伸手接,董丽远就神领神会地起身,伸手把一小块糍粑送进了许开志的嘴里。董丽远身体微微前倾,许开志的目光不由得盯向董丽远的上半身,许开志的目光一下子就有些呆滞,也有些迷茫。董丽远赶紧端正身体,做出一种正襟危坐的姿态。许开志一边嚼着糍粑,一边笑眯眯地说,“小丽真是个俊姑娘。”董丽远说,“许哥你这句话都说几十遍了。我已经告诉你,我已经离婚了。”许开志盯着董丽远,最终说了句“秀色可餐”。董丽远故意装作不明白。“许哥,你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我可听不懂。”

许开志笑笑,没有解释。

一个男人,当面夸一个女子模样俊,这样的场面难免有些尴尬,但许开志说的很得体。

阳朔西街的繁忙在下午时段表现得尤为突出。穿梭的人群中,居然有人骑着双人自行车在人群中穿行。许开志提议也来一次骑行。董丽远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许开志在前排把握方向,董丽远坐在后排,两个人同时脚蹬。这样信马游缰,悠然自得,真是对生活的一种享受。前排的许开志一边蹬车,一边抒情,后排的董丽远却有意停止用力。许开志累得气喘吁吁,扭过头来问董丽远:“我怎么感觉比刚才重多了?”后排的董丽远就咯咯地笑起来。许开志一边用力脚蹬,一边说:“好呀小丽,原来你在偷懒,一会儿下了车我要惩罚你。”董丽远心里说,管你怎么惩罚,反正现在我玩得开心极了。董丽远在许开志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一下,嘴里喊着“驾驾,我的小毛驴,快点儿跑。”董丽远突然就特别地开心,她似乎忘记了前排蹬车的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物。面对身后恶作剧的董丽远,许开志同样快乐无比,他配合董丽远用力蹬几下,明显加快了骑行速度。

差不多一个小时的骑行,让两个人都感觉有些疲乏。董丽远问许开志:“想不想去酒吧感受一下西街的浪漫风情?”

许开志自然是求之不得,积极响应。

来了酒吧,自然要点酒。董丽远点了一瓶拉图。董丽远说,“拉图在一定程度上要超过拉菲,而且口碑要比拉菲好,口感也远超拉菲,是一级庄中最受追棒的世界顶级品牌红酒。”作为一位药品推销员,董丽远这些年应酬自然不少,在推杯换盏中,有了对各种酒的了解。许开志说,“在酒吧这样的地方,会是真酒么?”董丽远笑笑说,“货真与否,但绝对价实。”许开志禁不住哈哈大笑。董丽远赶紧“嘘”一声,“这是在酒吧,许哥,作为尊贵的客人,是不宜高声喧哗的。”

三天的近距离接触,董丽远已经慢慢改变了对许开志的印象。许开志并不俗,许开志更似一个文化人。许开志甚至告诉了董丽远他的真实身份。尽管董丽远已经猜到了许开志一定不是什么老总,但她没有想到许开志原来竟是“一方诸侯”。董丽远暗暗敬佩许开志的才华与持重。董丽远端起高脚杯,与许开志对饮。在背景音乐的氛围里,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融化到对往事的怀想当中。

董丽远主动端起酒杯。“许哥,我敬你一杯。”

在许开志即将离开的最后一程,董丽远想送给许开志一个快乐的告别。没有哪个女人想给一个男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董丽远也不例外。她想留给许开志一种回想,一种留恋。

董丽远把气氛营造得浓烈而有节制。

然而,酒吧里弥漫着的怀旧情调,总会让人产生一种情不自禁要与这种氛围接轨的内心自觉。后来,董丽远谈到了自己的过去,谈到了自己的不幸婚姻,说起了自己的父亲董三清因她而坐牢的事,讲述了前夫林小强酗酒后骑摩托车栽进公路旁的水沟里三天没有人发现最终冻死在臭水沟的往事。董丽远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突然就成了自己的倾诉对象。慢慢地,许开志成了一个听众,董丽远成为一个诉说者,倾诉者。两人似乎是多年的朋友、知己。董丽远流了泪,许开志为她递过来了纸巾。董丽远接了纸巾,在擦拭双眼的过程,她的心绪进行了一次及时的调整。“许哥,我见过一些男人的酒后失态,一些男人总会借酒耍奸,我看不起他们。”

许开志静静地看着董丽远:“你觉得,我会么?”

“你当然不会!许哥,你不会!”

这是一种定调。许开志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真的不简单,她给自己划定了一个框,一条警戒线,让他无法穿越。许开志曾试图打破这一框架,越过这条警戒线,但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推杯换盏中,董丽远甚至还说了不醉不罢休的话。两个人的杯子碰出了声响,却怎么也碰不出火花。董丽远一直提醒自己,纵然许开志心里有他的小九九,纵然自己内心也会有一些小波澜,董丽远自认为还是能顶得住一波接着一波的情绪拍击。

夜色有些迷醉,夜风让人清醒。两个人走进了他们提前预订好的酒店房间。改变行程是一种水到渠成,但渠往哪里弯,水往哪里流,尚不明晰。

上楼梯的时候,许开志突然身体出现一个前倾,董丽远急忙上前扶住了他。一个高度默契的动作,两个人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完成。后来董丽远扶着许开志进了房间。然后,董丽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清醒并非是一件好事。第二天许开志就离开了阳朔,离开了桂林。许开志没有让董丽远送他到机场。临走时,许开志当着董丽远的面说了句“董丽远,算你牛逼!”

她牛逼么,是她没有乖乖就范罢了。

那个晚上,在那个充斥着浓烈欲望的酒吧,许开志端起杯子的时候,反复提醒董丽远:“小丽,老家有啥事,尽管说,我可以帮你。”董丽远几次话到嘴边,愣是憋住啥也没提。那一晚,在阳朔的小旅馆,许开志用房间的座机给董丽远打了三次电话。董丽远借故自己喝多了,始终没有再走出自己的房间。房间的门栓是那种带有链子的门栓,她几次跑到门口看门栓是不是真的系好了。

一个堂堂的地方官员,许开志一定不会来敲她的房门,更不至于逼她就范。酒精的作用再厉害,董丽远也清楚这一点。

山不转水转,谁会想到多少年后,两人会竟成了搬不走的近邻居。

2

十八岁之前,董丽远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俊姑娘。但凡周围的人见到她都会说:“这姑娘模样真俊!”

董丽远的名字是自己给改的。她只改了一个字,没有敢改第二个字。她把名字中距离的“离”,改成了美丽的“丽”,把“董离远”改成了“董丽远”。

父亲董三清是铁路职工,那个年代,铁路修到哪里,家属就跟随到哪里。陈阿娇跟董三清是在东北老家结的婚,第二年春天,陈阿娇就跟随董三清来了“铁路上”。

陈阿娇说,“那时候你爸人高马大的,人家都给他起外号叫骆驼”。其实,董三清人高马大不假,最主要是他的身形天生有些驼背。陈阿娇说,“你爸是让人给叫驼的。”陈阿娇接着说:“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爸是在修文,怀你的时候,你爸是在榆社,生你的时候,你爸是在五阳。”陈阿娇说的这些地名,董丽远感觉十分陌生而遥远。

陈阿娇这样“你爸你爸”地讲述着,似乎那个老实巴结的董三清是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其实,董三清仅仅是一个线路工,他每天要干的活儿就是沿着铁道来回行走,在铁轨的缝隙间低头弯腰,做着一种不厌其烦的检修工作。

陈阿娇的记忆力超强,尤其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她比谁都记得清楚。

陈阿娇还在叨唠:“远儿呀,当初为啥给你起名字叫离远呢?因为怀你的时候,租住的地方离你爸的工作地点实在是太远了,这样才给你起了离远这个名字。我可是记得清楚,是在那个湖边怀上你的。那时候住宿条件差,结了婚的铁路工人都是借住在当地百姓家里的。那时候你爸年富力强,下了工,悄悄从房东家里借出一辆自行车,驼上我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陈阿娇喝一口水接着说:“我和你爸来到一个湖边,那片湖可真是大,湖水边的老蒿真是高,把天边的太阳都给遮挡住了。你爸把地上的老蒿拔倒了一大片,铺在地上,我和你爸躺在老蒿丛中,透过那些蒿草,看到天边的太阳红彤彤的,大如车轮,不一会儿,整个天空一下子霞光满天。”

阿娇绝对是讲故事高手。董丽远心想,母亲真应该是一个作家,可她自发始至终是一个家庭主妇,有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陈阿娇显然是沉浸在甜蜜回忆当中。陈阿娇漫无边际地回忆说:“那天我们回来时,已经小半夜了。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姓李的农户家,咱也没给过人家房租,就是平时帮人家打扫打扫院子,喂喂猪狗鸡鸭。那片湖真是大啊!大得无边无沿。”陈阿娇的话又反转回到湖边来,她的思绪总是挣脱不出刻印在记忆深处的美丽遐想。

多少年以后,董丽远企图去寻找到那片湖水。现在乘坐郑太高铁会看到一片长条形的湖,当地人叫它青龙湖。但旧太焦铁路是不过青龙湖的。旧太焦铁路在山梁间绕来绕去,正好就避开了那片湖水。董三清是维修铁路的,不是设计铁路线路的。一个普通人就好比是一粒种芽,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陈阿娇说,“你爸的单位后来就落脚到了“水淹地”不走了。要是他们的单位去了北京,那我们兴许现在就是北京人了。”董丽远问:“为啥没去北京?”陈阿娇说,“虽说都是铁路系统,但不属于一个铁路局呀。”陈阿娇的地理概念十分清晰明了。“要是那样,多好呀!”陈阿娇依然沉浸在某种幻想当中。陈阿娇是一个善于幻想的女人,在董丽远记忆里,母亲陈阿娇除了善于幻想,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个劲儿地埋怨父亲董三清的无能。“无能”成为陈阿娇眼里董三清的形象标配。“失语”是董三清的绝对权力。关于父亲董三清,完全可以套用一句经典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

那时候,十八岁的董丽远是铁路家属院里的一枝花。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就似一个洋娃娃。洋娃娃慢慢就出条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漂亮女人学习成绩往往不怎么好。后来董丽远上了铁路职业技校,喜欢她的男生竟超过了班里男生的总和。那时候,铁路家属院有一句口头禅:董家大姑娘不早恋,还有谁敢早恋。在人们看来,董丽远早恋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早恋会影响学习么,答案是肯定的。有一天,班主任吴老师从董丽远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叠的小纸条,有叠得工整的,有揉成一团的。吴老师打开那些小纸条,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

董离远,我的心离你最近。

董离远,你让我朝思暮想,我永远爱你。

那时候董离远还没有改名叫董丽远。吴老师看到这些小纸条,火气“噌”地就冒上来。“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男生给你写求爱信?”吴老师气急败坏地质问她的学生,也是事出有因。三十岁的吴老师至今还单身着呢。吴老师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长相漂亮的女学生,最憎恨的就是那些招惹男生的漂亮女生。吴老师还不曾跟哪个男人谈过恋爱呢,你董丽远倒好,竟收到一大堆男生写的小情书,这让吴老师情何以堪?吴老师恶狠狠地骂道:“一个女孩子,不知羞,不知耻,长大了还不知怎么作妖!”

吴老师给她的学生贴了个“作妖”的标签,骂她招蜂引蝶,道德败坏!这是董丽远学生时代听到的最羞辱的谩骂语,也让她一生记忆犹新。董丽远收到求爱信无数,被男生堵在半道上是常有的事,为她打架斗殴的男生不计其数。女人是祸水,这是董丽远十八岁之前就听到的一句话。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祸水”从何而来。她想做一个端庄的女人,做一个矜持的女人,她不想招蜂引蝶,她特别想自重,可是,她偏偏不能独善其身。

招蜂引蝶,难道都是花的错么?

面对吴老师粗暴式的严厉批评,董丽远虽充满怨恨,但内心却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她在心里无数次地诅咒吴老师:“一辈子都没人爱的老女人,活该!”

董丽远是职业技校的“校花”,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喜欢自己,董丽远觉得挺好玩。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董丽远的名字很快传出了校外,社会上的小混混也打起了董丽远的主意。

那个夜晚,铁路家属院的小巷子里上演了一场“逼宫戏”。把董丽远堵在家门口的那个小混混人称“少白鬃”。少白鬃很早就辍学,是当地有名的小混混。少白鬃个头矮小,前额头长着一鬃白毛,人送绰号“少白鬃”。少白鬃长相丑陋,品性顽劣,是“水淹地”附近村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自从被“少白鬃”缠上之后,校内的男生逐渐就没有人敢跟董丽远写信了。少白鬃放出狠话:“谁敢动我的女人,我就卸下他一条腿。”

少白鬃敢夸下海口,他到底有多厉害?有这么一个段子:几个小混混火拼,双方找来各自的后台“大哥”,其中一方由少白鬃坐镇。少白鬃要与对方来一个“了断”。少白鬃要将对方头领二墩子的后腿跟筋骨给挑断。少白鬃问二墩子:“挑你的左腿还是右腿?”二墩子哆嗦着下跪求饶:“能不能放我一马?”少白鬃冷笑一声,“那不行!”二墩子给少白鬃连磕几个响头,少白鬃丝毫不为所动。少白鬃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丈夫一言九鼎。”最终,二墩子右脚后跟被当场挑断了筯。从此,“二墩子”变成了“二拐子”。

少白鬃这么狠的一个角色,却对董丽远极尽阿谀奉承。可董丽远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小混混?董丽远对给她写过信的男孩子承诺:谁能制止住少白鬃,我就跟谁恋爱。没成想竟没有一个男孩子敢站出来应战。

少白鬃几乎每天在校门口外转悠。阳光照耀下的那鬃少白毛尤为闪亮。为了躲避少白鬃的骚扰,董丽远上学放学有意打时间差,可少白鬃最不缺的是时间。小伙伴悄悄告诉董丽远,少白鬃就躲藏在校门外街边小卖部的背后。董丽远一直等少白鬃离开了小卖部才走出了学校,谁料少白鬃突然从街边闪出来,董丽远还没有反应过来,少白鬃的一只手就已经在董丽远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董丽远穿的是刚买的新牛仔裤,她感觉到臀部被人触摸的时候,扭头看到了身后嬉皮笑脸的少白鬃。自己崭新的牛仔裤上留下了少白鬃的五个脏手印,董丽远脱口而出一声“滚”。少白鬃伸手就拉住了董丽远的一只手。董丽远一边用力挣脱,一边用另一只手朝少白鬃那只攥她的手打了过去,少白鬃一下子就抓住了董丽远的另一只手。董丽远就骂少白鬃“臭流氓”。这是在大街上,人多眼杂,少白鬃自然有所顾忌,他很快放开了董丽远。“交个朋友嘛,喊什么喊?”挣脱掉少白鬃,董丽远一溜小跑快速逃离。直到拐进铁路家属院的小胡同,才摆脱掉了少白鬃的尾随。

一开始少白鬃仅限限于在学校周边,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嚣张。少白鬃采取全天候蹲守方式死缠烂磨,董丽远避之不及。

少白鬃大闹铁路职工家属院,叫嚷着如果董丽远不答应,就与她同归于尽。也是该出事,恰好那天董三清轮休没上班,在家里独自喝了半斤闷酒的董三清,面对着手持刀具要挟自己女儿的小混混,再窝囊的男人也会催生出血性来。人借酒胆,酒被气催,董三清轮起自家门背后的一副活口扳子就出了院子。董三清来到了街巷口,就看到了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如一只拦路狗在小巷中央不停地摇晃。其实董三清并不认识少白鬃,偏偏这时候少白鬃喊了声“董离远你给我滚出来”。少白鬃喊话的时候,看到从董丽远家闪出来一个黑影。少白鬃也是刚刚给自己灌了不少的酒,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还以为是董丽远被吓出来了,可定睛一看,并非是他想要看到的人。少白鬃不知道眼前这个黑影儿就是他要找的女孩子的父亲,大概他忘记了这个家里还会有男人,少白鬃继续喊叫着:“董离远,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眼见着耳听到少白鬃喊着自己女儿名字,不擅长论理的董三清,轮起手中的活口扳子直接朝少白鬃头上砸了下去。活口扳子是董三清检修铁轨时手使的工具,但今天他不是在用活口扳子拧螺丝,而是狠狠地砸在了一个年轻人的脑瓜子上。一向没人敢招惹的小混混少白鬃,怎么都不会料想到竟会有人给他开了瓢。少白鬃歪歪扭扭地就倒在了地上。借着巷子里黯淡的灯光,董三清看见对方头顶喷出了一股血。其实董三清砸下去以后,一下子也把自己给砸清醒了,他大喊着“快叫120”。

120未到,派出所的人先到了。

仅仅过了几个月,董丽远突然宣布嫁人。董丽远钻进婚车的那一天,父亲董三清还蹲在看守所里。

父亲还在蹲监,女儿为什么要着急火燎地嫁人?因为董丽远比谁都清楚,虽然少白鬃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但跟少白鬃一伙的小混混时不时来家里滋事。董丽远怕了,陈阿娇也怕了。董丽远决定嫁人那天,母女俩哭得昏天黑地。陈阿娇对女儿说,“这个林小强虽说是铁路职工,可水淹地的人都晓得他也曾是一个混混。林小强比你大六岁呢!你还不满二十岁。远儿呀,林小强怎么能配得上你呀,可真是委屈了俺家远儿了呀!”

 “林小强说了,嫁给他,咱们家就能免受少白鬃一伙的骚扰。” 良久,董丽远嘴里才挤出一句话,眼眶里涌出一串泪蛋子。

婚后不久,董丽远就遭遇了林小强的家暴。

“一个残花败柳,有什么资格让老子对你好?”

林小强为什么要家暴自己的女人?据说在婚后的某一天,少白鬃托人传话,说董丽远是一张“全国粮票”,林小强就是一个收废品的。粮票虽然早已过时不用,但在“水淹地”一带,人们还习惯用这句口头禅来借喻一个女人的风流成性。“全国粮票——通用”,是当地人常说的一句歇后语。俗话说,唾沫星子害死人,最要命的话还有一句,说董丽远左大腿根有颗黑痣,这种女人“克夫”。克不克夫另当别论,但一个男人知晓一个女人隐秘部位的秘密,这种民间的害人套路很容易将当事人的情绪燃爆。

林小强在“验证”了那颗黑痣确实存在于那个部位之后,他认定自己是一个被“绿”了的男人。

“一个无赖怎么晓得你身上有颗黑痣?”林小强问得有理有据,似乎无可辩驳。

董丽远反复跟林小强辩解:“我跟小伙伴们经常在铁路职工的大澡塘子里洗澡,她们都晓得我身上有颗黑痣。”

“小伙伴?也许是哪个性伙伴传出去的吧,哈哈哈!”

林小强怎么可能相信她的话。林小强冷笑一声,随口甩出一句话:“当初我就纳闷,你那么急切地同意嫁给我,是不是还有啥隐情,原来是只小破鞋!”

董丽远有口难辩。她彻底弄明白了跟一个无赖加酗酒者论理是何其艰难苦困。

一天夜里,董丽远突然从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原来自己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已经被绳子给捆绑了起来。床上怎么能把一个人固定捆绑住?林小强不亏是混混出身,他将四只沉重的红木椅子分别固定在床的两边四角处,作为四个方向的固定物,将董丽远的四肢牢牢地捆绑起来,董丽远想翻身是绝对不可能。林小强嘴角叨着的半只香烟一明一灭。原来,林小强在用烟头灼烧董丽远大腿私处的那颗黑痣。董丽远的所有反抗都无济于事,林小强将嘴角的烟头猛吸一口,烟头就成了一处红红的小火苗,林小强迅即将火红的烟头对准了那颗黑痣。董丽远“哎呀”一声,疼得昏死过去。林小强幸灾乐祸地对床上疼的嗷嗷叫又动弹不得的董丽远说:“我看着你这颗黑痣,我就会联想起你身上爬着一个看不清脸面的男人。我只有把它清除掉,我才能心安。”

董丽远歇斯底里地喊:“林小强你这个流氓无赖,难道你没看见我还是处女么?”

林小强把半截儿烟头吐在地上。“哼!我宁肯相信那是你演出来的小把戏!”

董丽远气得骂人了。“你妈个林小强,我算是瞎了眼,犯了傻,本以为只有嫁给你这种恶人才能保护我不再被小混混纠缠,却原来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甚至比那个少白鬃还坏一百倍。”

林小强以胜利者的姿态再次点燃了一只烟,然后一边吸着,一边慢慢地给董丽远松了绑。

“要不是念你怀了我的孩子,有了身孕,你会五花大绑你一晚上的。我是让你长长记性。”

多少年后,董丽远都把那一晚当作自己的至暗时刻。那一晚的痛苦和羞辱是董丽远至死也不会抹掉的记忆。

她跟林小强共同生活了三年。三年间,董丽远要么是在怀孩子,要么是在生孩子,要么是在哺育孩子。林小强整日里酗酒成性,醉生梦死,对这个家不管不顾。林小强后来又沾染上了“抽筋儿”的恶习,即使是董丽远临近预产期,只要林小强来了兴致,都会对董丽远施以强暴。对董丽远来说,漂亮有什么用?漂亮从来不是资本而是罪过。她宁肯丢掉铁路职工那份固定工作,也不想再守着这个家了。她把刚满周岁的儿子留给林小强,离家出走了。

董丽远去了南方,做起了药品推销员。春节回来,董丽远把十万块钱给了林小强。林小强是铁路职工,一个月工资少得可怜。董丽远跟林小强商量:“我们是不是应该买一套商品房,搬出铁路家属院的‘车皮房’?”林小强正在全神贯注地抽筋儿,不以为然地朝董丽远甩出一句话:“这是你出去当小姐的卖身钱吧?

董丽远轮起一只手,狠劲地朝林小强的脸上砸了出去。那个响亮的巴掌似乎在“车皮房”里回荡了很久。

林小强没有还手,酗酒成性的林小强此时正沉浸在吸筋儿后的幻觉之中。

春节一过,董丽远跟林小强协议离婚,把儿子托付给了母亲陈阿娇。

多少年后,董丽远都记得那一巴掌是多么地清脆而响亮。

3

东城靠山,山脉连绵起伏,却并不陡峭。在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叫茶壶山,在茶壶山的山腰间有一处温泉,它深藏于大山的皱折里,不显山,不露水,却受到当地人的热捧。

这次茶壶山徒步活动,事先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先在徒步群里发布信息。大刘只是电话联系了董丽远。大刘说,“老大说了,这次徒步,参与的人要少而精。”大刘又说,“老大把这次活动叫做壶山之旅,说是要做一次山中漫步。”董丽远说,“我想叫上小美一起去。”大刘迟疑了一下说,“这算不算附加条件?”董丽远说,“反正我一个人不去。”大刘想了想说,“电视台的小鲜正好有事去不了,那就让小美补这个缺吧。”

这次“壶山之旅”只有六七个人。五点多钟从东山美庐出发,沿着新修的骑行漫道徒步半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壶山酒店的住宿很别致,六排窑洞自下而上呈台阶状,在不小于六十度的土坡上坐落着。每一排有五六个窑房一字排开,最下面的一排是一楼,最上面的一排叫六楼。从一楼到六楼,可不像坐电梯那样一个按键即可通达,每上一层,都需要从旁边拾阶而上,跨上无数个青石台阶。这应该是壶山酒店的一个特色,更是经营者的一种创意,这种创意总让你感觉到有一种狡狤的冷幽默在其中作祟。

谁住哪间房,大刘提前已经安排妥当。

单个或者两个窑房外的空地由篱笆隔开,成为一个个独立小院。董丽远跟许开志的房间紧挨着,他们两人一个小院。大刘和小美住另一个小院。

下午刚到时,董丽远悄悄跟大刘说,“我们两人调换一下房间吧,我跟小美一个院,你跟老大一个院。”大刘压低声音说,“换什么换,你跟老大在一个小院,又不是一个房间。”董丽远说,“那也觉得别扭。”大刘说,“就这样了,不换了。这叫男女搭配,舒心入睡。”

董丽远就没有再坚持。等泡过温泉回到住处,董丽远去小美的房间跟小美闲聊。不一会儿,大刘在隔壁院子里喊:“小董你们两个女人有啥聊的,快过来。”

董丽远就跟小美一起过来了。

许开志半躺在一把藤条椅子上,露出半个肚皮,肚皮堆着一些赘肉,白白净净,像一片摆在案板上的猪膘肉。许开志并不介意这一动作,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安闲随意。

有一阵风刮过来,可能感觉到有些凉意,许开志才往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浴巾,盖住了大腹便便的肚子。

小美问,“许市长,你跟我们讲讲,这里为什么叫茶壶山?”

大刘忙朝小美摆摆手,“不准叫许市长,一律叫老大”。小美伸伸舌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刘说,“这是纪律!”大家就笑了。

等大家止了笑声,许开志说,“现在夜色朦胧,是看不到茶壶山真容的。明天一早,我告诉你们这里为啥叫茶壶山。”

许开志接着说,地方志(明代卷)有载:东有名山,曰茶壶山,山腰间有泉水涌流,温热,久浴泡,有舒经活血之功效。

董丽远问,“这么说,明朝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有泡温泉的习惯了?”

许开志说,“其实,古人泡温泉可以追溯到很早的时候。”许开志拿起自带的紫砂壶,在手中摩挲着,然后把壶嘴儿放在唇边。“古人以圆寓天,认为壶中可纳万物。一些诗词典故都以此为意象《后汉书》中就记载了一个叫费长房的人,他跟着一位老翁钻进一只茶壶里,结果发现里面雕栏画栋,奇花异草,自成天地。

董丽远好奇地问,“这些都是神话故事吧?”

许开志说,“这确实是有些神话的味道,也有些玄幻的味道,这其实是古人对某种生活境遇的一种精神向往。”

“唐代诗人元稹就有壶中天地乾坤外,梦里身名旦暮间的诗句,这是诗人在告诉世人,要做人如壶,大肚能容日月,胸怀可纳天地。

许开志手捧起紫砂壶,喝水的时候发出“滋滋”的声响。

“想一想,人这一生,纷扰无数,若没有大肚量,又怎能活得了无牵挂,淡看尘世。若不是元稹经历了一贬江陵,二贬通州,三贬同州,四贬武昌,经历了无尽的宦海沉浮,料想他也不会有如此通达通透之心境。

许开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作为普通人,我们不可能像传说中的古人那样轻松钻进一只壶里,在玄幻世界里静享时光的柔情蜜意,但我们可以来茶壶山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大山一隅,看一看远山近岭,品一品乡间土菜,泡一泡温泉池水,应该是一种小满足吧!

许开志侃侃而谈,有人在直着耳朵细听,有人自顾玩着手机。

等许开志讲完,大刘说,“老大该休息了,大家也早点儿歇息吧,明天还要登山呢。”

许开志忙说“不累不累”。但大家都劝,许开志也就不好再坚持,起身回窑去了,大家也跟着散了。

董丽远并没有回自己的窑里,而是跟着大刘和小美来了他们两人的院子。大刘说,“安排你跟老大住一个院,是让你照顾老大的,你跑过来做啥?”

董丽远说,“老大回窑睡了,我能干嘛?”

大刘就怪怪地笑了笑。董丽远将一把藤条椅拖过来,在大刘旁边坐下来。

董丽远悄悄问大刘,“听说老大当市长时,你还当过乡镇书记呢,是不是真的呀?”大刘迟疑了一下说,“这还值得怀疑吗?”董丽远问,“那你后来怎么成老板了呢?”

“因为有人砍了树,烧了荒,引发了山火,就把我这个乡镇书记给撤职查办了。”

大刘说的很轻松的样子,董丽远一下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大刘,想不到大刘反而来了兴致,大刘说,“那时候,老大可是一个政治明星,他喜欢到基层微服私访。大家凌晨五点钟就得赶过来候着。等到七点钟,老大会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出现在大家面前。”

“从市里骑车来到村里?这怎么可能!”

大刘笑笑说,“自行车是在轿车的后备箱里的,快到村外时,司机停车,秘书把自行车拿下来,他再骑上车子去村里。他骑到村口时,村口已经站了一大堆的大小官员。”

“一大早来村里干啥?”

“搞调研,跟村民代表开恳谈会。”

“这不是作秀么?”

“也不能说是作秀。这是一种导向。那时候,他要求领导干部要轻车简从搞调研,他率先做表率。”

“那时候,县里的四套班子领导,一大堆的人,都把各自的轿车远远地停放在老百姓的玉米地边,然后步行来到村里。”

“为什么?”

“领导不喜欢兴师动众,不准在村里出现一辆车。”

董丽远摇摇篮头说,“这玩意儿,咱不懂。”

大刘笑笑说,“这种体制内的禁忌,你咋不懂?”

董丽远说,“我可不算体制内的人。”

大刘说,“你怎么不算?你在国有企业,你当然算。”大刘接着说,“那一次,好像有一个卫视节目组,做追踪报道。”

“老大绕着西背村的小广场走一圈儿,后边屁颠屁颠地跟着黑压压一大片大小官员,那阵势可真是气派。可是,恳谈会结束时,发生了一个意外。”

大家直起耳朵细听着大刘的讲述。

“那天,老大刚结束恳谈会,走出村委院时,一个外形邋遢的中年女人“扑嗵”一下跪在了老大面前。”

“这相当于古代的拦路喊冤呀!”董丽远咯咯地笑起来,“就差说青天大老爷冤枉了。”

大刘说,“你可真说对了,这邋遢女人就是这么喊的。”

“她有什么冤屈,胆敢拦住堂堂的市长?”

大刘说,“这个西背村,本来是一个老牌模范村,就在老大来西背村调研的前半个月,村里两户人家因为宅基地纠纷,张家男人把李家男人给打伤了,李家女人屡次到县里上访,迟迟没有得到解决。市长要来村里的消息本来是保密的,为了以防万一,县里要求乡里和村里,务必把吃了亏的李家作为重点稳控对象,做好防控工作。大家把精力全放在李家了,谁也料想不到,李家没有出来,反而是张家女人跑出来拦路喊冤了。既然拦路喊冤,那只能现场办案了。老大停下脚步,先让女人站起来,问她究竟有何冤枉。老大听了张家女人的讲述后,对张家女人表态说,我一定为你们作主,然后匆匆离开。”

“后来给张家作主了吗?”

大刘说,“要是给张家作主了,等于苍天无眼。”

“为啥?”

“这张家男人在村里号称‘半道街’,半道街的人都被他打骂过。这张家女人名声也差得很,人送外号‘泼嘴妇’,全村她没骂过的人几乎难找。”

“老大打了保票,可问题还得基层来解决。但这一意外事件,却让老大心中不悦,也给我留下了后患。”

“这件事发生不久,我们辖区内发生了山林大火。新老帐一起算,老大直接发号施令,抹了我的职务。”大刘淡然一笑,“是老大让我断了官场的念想,走了另一条路。”

大刘始终一副坦然的表情,似乎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董丽远说,“你要是不被撤职,也许现在都成书记县长了。”

大刘说,“那可说不准。官场难料,跟我一起当乡镇书记的,后来确实有当了县长的,但也有进去的。”

董丽远想了想,那时候,正是她在南方做推销员正起劲儿的时候。董丽远问,“记得你说过,你是做土地修复的。啥是土地修复呀?”

大刘说,“举个例子,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山坡地,可以通过土地整理,将它变成农田。每整理一片土地,就算是一个项目。”

董丽远“哦”一声,“这个我还真不懂。”

大刘笑笑说,“你不用懂这些,我干得是出力流汗的粗活儿。”

董丽远说,“我不信,我觉得刘哥做的一定是灵巧活儿。”

大刘笑笑,没有言语。

几个人又闲聊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董丽远回了自己窑里,丝毫没有睡意,就又披一件浴巾走出了窑房。

此刻,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院的藤条扶椅上,在篱笆围成的小院里独享这夜色的宁静,似乎只有背后沉寂的大山与你相依相伴,寂静让一个人如此坦然,点点斑驳的灯光和着蟋蟀的鸣叫,心绪格外安宁,像水洗过一样的感觉。或许是刚才泡过温泉的缘由吧,也许是,也许不是。这样的时刻,山色、夜色、温情、落寞以及所有的思绪都会在夜色中此消彼长,与你同在。

隔着密密的篱笆,一支优美的曲子顺风贯入耳畔。“回不去的童年,带你到壶山温泉,时光把梦圆……”曲子从下层的院子里飘上来,曲子带着一点点的感伤,回不去的仅仅是童年么?彼时的月光,此时的静谧,一切都会成为过往。壶山的夜色,注定不可复制,一日,一夜,一事,一物,一人,似水流年。转瞬即逝的既往,好似双手掬起一手窝的流水。没有比时光更让人奈何不得的东西,情绪只不过是时光盒子里的那缕幽怨与清香。

董丽远瞟一眼许开志的窑房,窑里竟还亮着灯光。许开志说过他有夜读的习惯,莫非老头子还在阅读?

幽幽夜色中,一些纷扰会在脑海浮现,倘若搁置心底不去理会,心境就会和这夜色一样温柔静谧起来。看看时间已不早了,月亮依然没有爬上来。不过,没有月色的壶山之夜,自有它的妙处。其实,自己也并非是在独坐待月。有时候,漫无边际的遐想,夜色也会变得更加深邃和宽容,那抹夜色会把你包裹起来,直至把你融入夜色当中。

回到窑房,洗刷完毕,看到手机上一条信息:小丽,休息了没?

信息是许开志发过来的。董丽远把手机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拿起,给许开志发送了一个“晚安”的图片。

4

小院亭台下的那张方形汉白玉石桌,平时是茶桌,作画时就成了画桌。当初选择这里的房子,就是看重了它附带着一个小院。这种联排别墅,既保持了一种安静,又避免了独家院落的那种孤单。董丽远把自家的小院布置得有一些“另类”,与别人家的亭台楼阁尽显豪气不同,董丽远的院落有一种小桥流水般的雅致。她用了一种微型抽水装置,采取内循环的方式,让一条小小的“溪流”在院子里循环流淌。水池子里,几朵水荷的叶片间开着一些粉白色的小花。董丽远特别喜欢荷叶和荷花,喜欢它们在水中飘浮的那种悠然的状态。小院的一角,是一簇茂密的葡萄架,葡萄硕果累累,却还没有到了成熟的季节。董丽远将一串青葡萄轻轻地端在手中,就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董丽远仔细端详着每一串葡萄的形状,就想起了国画老师在课堂上的一些话。

一年前,董丽远迷上了国画。她经常去街道老年大学里听书画课。来这里听课的,不仅有老年人,还有一些书画爱好者。小美在街道工作,通过小美介绍,董丽远成了老年大学的“旁听生”。

国画老师是一位白胡子老头儿,都叫他胡子老师。胡子老师画的牡丹和葡萄十分逼真,讲课幽默风趣,最主要是,他讲的内容浅显易懂,他给学员做示范的时候,那种一笔一画的专注让董丽远着迷。董丽远坐在家里练习绘画的时候,很自然联想起胡子老师胡须飘动的神态。有一天,董丽远竟梦到了胡子老师。胡子老师长长的胡须侵扰了她的脸颊。梦醒后她觉得十分奇怪,胡子老师怎么会入梦来?胡子老师说过,学绘画,要先练境界,要练就一个平静的心境。她觉得她就做不到,她就喜欢想入非非的那种状态,她可以把那些思绪融进她的笔端,融入她的画面里。随着画笔的游走,画面的铺陈,心境总会处于某种臆想之中。她想随心所欲地画,画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会想起她的年轻态,想起那些是是非非。

当初,董丽远一个人单枪匹马到南方闯世界。董丽远的选择是如此决绝。她用短短几年时间就把“医药代表”做到了极致。公司生产的几种片剂药,是市场紧缺货,据说是与国外药企合作研发的新特效药。市场已经打开,根本就不需要推销,而差不多算是“倾销”了。市场需要就是硬道理,什么比卡鲁胺、甘草酸二铵,既有注射剂、也有小含量颗粒剂、小容量胶囊。一开始,她对这些药一窍不通,但她知道这些药属于抗肿瘤特效药,这些药剂市场紧缺,投放市场甚至需要配比。想要弄到手,都需要走后门,找关系。这里面的道道很深。小厂家的药剂只有几块钱的成本,代销利润却在十几倍甚至更高。所谓代销,说穿了就是作假,就是把那些小药厂生产的同类药来冒充大公司的药。一些药企直接找到她,让她帮助配售,自然是以高额回扣作回报。那些有着丰厚利润的资深销售员,有的做一年代销,很快就在南方城市买下一套房。别的推销员都在这么做,自己怎么不能做?盈利是最好的教材,实例是最生动的示范。谁料突然有一天,公司派核查员来清仓核库时,发现了其中猫腻。她辨解说那是另一个公司推销员跟她共用一个仓储空间。其实,所有的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代销这一潜规则,本来大家就是心知肚明。

她的销量在全公司遥遥领先,代销只是她的“副业”,她是公司的金牌销售员,这种事一旦揭穿,摆在桌面上,无论对公司还是对推销员,都是“家丑”。后来公司内部整顿,开除了几个片区的销售员,董丽远在公司整顿之前就主动提出辞职,所以她算是自动离职。

那时候,董丽远已经在南宁和桂林都买了房。她本来是要在南方久住的,这档子事一出,董丽远做到了见恶止步,见好就收,及时止损。她辞掉推销员,果断将南宁的那套房子给卖掉,只留下了桂林那套位于漓江边的复式楼房。

董丽远在东山美庐买下一套二百平的别墅。这种楼上楼下,又带着院子的联排别墅,曾让董丽远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

董丽远她期待找一份固定工作,过一种安稳的日子。闺蜜的表姨,董丽远叫她“余姨”。通过余姨老公的关系,董丽远很快成为煤炭交易中心的一名正式职工。

到交易中心上班没多久,煤炭行业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工作不怎么累,工资收入又高,连母亲陈阿娇都说自己的女儿有财命。

小美跟董丽远开玩笑说,“董丽远你啥都不缺,就是缺个男人。”

董丽远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董丽远的生活里曾藏着一个男人黄大钟。

黄大钟是董丽远在网上“邂逅”的一个同城男人。那时候她刚辞掉推销员,每天无所事事地在网上闲聊。当某一天黄大钟通过视频看到了董丽远的“真容后,黄大钟就不淡定了,他开始对董丽远展开了猛攻,终于,两人从线上转移到了线下。

那时候,她觉得黄大钟就是一个本份的男人。黄大钟木讷,实在,在董丽远眼里,他没权没势,但他同样没有复杂的情感经历,不像在交易中心认识的那些煤老板,他们财大气粗,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董丽远的喜欢,请她吃饭,喝茶。跟她有工作交集的一位副局长,得知她是单身后,一到晚上就发短信骚扰她,甚至直接提出开房的要求。她自然不予理采,可后来她发现这位副局长竟开车跟踪她。直到有一天,董丽远警告他,如果再骚扰她,就给他老婆打电话,才有所收敛。

董丽远一眼就能看穿这些男人。在做推销员的时候,这类男人一抓一大把,他们最不缺的是钱,他们追求的是身体欲望的释放。这类男人,她经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偏偏黄大钟算是一个另类。对黄大钟的这种猎奇心理,反而驱使她逐步走进了情感谜宫。

她一直觉得自己在情感方面早已心如止水。她常常问自己:我有过爱情么?那些中学时代给她写过小纸条的小伙伴们,差不多已经记忆不起他们的姓名了,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却越来越明晰起来,甚至连那个因为纠缠她而让父亲董三清遭遇了三年牢狱之灾的“少白鬃”,还有嗜酒成性的前夫林小强,都会时不时渗透进她的记忆碎片中来。她总是不自觉地在心里对各色男人进行着某种组合排序,在经过无数次的排列组合之后,董丽远最终选择了黄大钟。

她领着黄大钟去了桂林阳朔。两人吃大排档,进咖啡馆,骑联排自行车。她引领着黄大钟沿着当年她跟许开志所走的路线进行了一次复制。所不同的是,那次是陪同接待,这次她是心甘情愿接纳一个男人。晚上,两人住进了西街的小旅馆。

欢娱过后,董丽远对黄大钟说,“不知为什么,当初我曾认定你就是一个只会上下运动的经典男。”黄大钟依然不敢正视董丽远。董丽远掐他一下后背,“告诉我,谁是你的师傅?”黄大钟笑笑说,“这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能活儿,不用师傅的。”她再掐一下黄大钟的后背,“我警告你黄大钟,以后不准你在别的女人身上搞试验。”黄大钟信誓旦旦地说,“远儿,你才是我唯一的跑马场。”黄大钟叫着董丽远的小名,轻轻地摩挲着董丽远的后背。

“告诉我,你老婆之外,你到底有没有过别的女人?”

黄大钟躲闪着她的目光,始终不肯正面回答。

“你不回答,就是默认。”

“没有,绝对没有!”

黄大钟赶紧矢口否认,董丽远依然步步紧逼。“那你怎么这么游刃有余?你是不是原来也这么厉害?”董丽远的话题又返回原点。黄大钟躲闪着她的眼神儿,“是你太漂亮了,是你激发了我的潜能。没有你,我永远不可能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黄大钟生怕董丽远不相信他的话,“原来我身体不怎么好,现在人到中年了,反而感觉比年青时强壮多了。”

董丽远盯着黄大钟,“你就编吧,看你怎么往下编,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黄大钟用两手把董丽远的整个身体给挪过来,盯着董丽远说,“庄稼遇到肥沃的地块,就会疯长,男人遇到性感的女人,就会着魔抓狂。”

黄大钟没有再用漂亮而是用了性感,黄大钟的话环环相扣,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破绽。董丽远说,“以前你有啥我不管,以后发现你有对不起我,掐掉你的功能。”

黄大钟赶紧应承说“行行行。董丽远仍然不依不饶。“不行,你得给我发誓。”黄大钟连声说“好好好,我发誓。”

一次董丽远正在闭眼享受时,黄大钟突然停止了动作问,你这里怎么有一个黑黑的疤痕?董丽远腾地坐起来,冲黄大钟喊:不许看!

阳朔之行是一次快乐的旅行,后来,董丽远把黄大钟戏称为“三日男”。

可是,甜蜜的日子并不久长。董丽远与黄大钟的关系似乎就是昙花一现。不是黄大钟不喜欢她了,而是有一天董丽远发现了黄大钟跟他妻子以外另一个女人的秘密。

本来已经心死,偏偏又死水微澜。黄大钟的行为对自己的打击似乎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男人。她气急败坏地把黄大钟一脚踢下了床,对黄大钟破口大骂:“黄大钟,算我瞎了眼,没有看清你。你赶紧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她删了黄大钟的微信,断绝了与黄大钟的一切来往,她做得果断而决绝。

手机突然响了。手机在汉白玉石桌上,她瞟了一眼,虽然手机有一些距离,但她看清了“差等生”三个字。她把黄大钟设定成了差等生。差等生应该是老师对学习成绩不佳学生的统称,自己为什么要把黄大钟定义为差等生?差等生是做得不够好,还有改正机会和可能,可是,她已经把黄大钟打入了“死牢”。没有把黄大钟的手机号码列入黑名单,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内心依然可以接纳黄大钟的这种骚扰?

董丽远从葡萄架来到画桌旁。画桌上铺着宣纸,一挂未完成的“葡萄”静静地躺在画桌上,董丽远左看右看,突然觉得不顺眼,她把宣纸揉成了一团,丢在了画桌旁的纸篓里。

铃声再次响起。董丽远依然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掉。铃声一遍一遍地回响,响彻整个小院,也许联排的邻居也能听得到。这是一首好听的歌曲,旋律优美,歌词甜美,她甚至随着欢快的旋律哼唱起来。

她停止手中的画笔,再次走向了葡萄架。今年的葡萄长势特别好,摘一颗放嘴里,然后又吐出来。院子里的葡萄口感不怎么好,即使熟透了也不怎么好吃。她想换了这个品种,可是每当葡萄架返青变绿,她就有些舍不得了。这一簇葡萄架,成了小院里的风景,它的观赏性显然更大一些。

铃声再次响起,董丽远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她走过去要挂掉,却发现是大刘。大刘说,“星期天有个徒步活动,你参加不?”

要是前几分钟,董丽远一定会爽快地答应大刘,偏偏这个时间节点,董丽远连声说“不去不去,没意思。”

电话那头大刘还在央求她,“老大想让你去的,你要不去,直接跟老大说。”

“管它老大老二,说不去就不去!”

就这么个牲口脾气。董丽远的话说的那么决绝。她忘记了是大刘挂了电话,还是她给挂的。心绪不宁,作画就变得索然无味。她把重新铺陈的半张宣纸直接揉成纸团,丢进了纸篓。

到了晚上,董丽远才给许开志回了电话。电话里许开志并没有说徒步的事。许开志说,“小丽你去过羊头山没有?那里有个悬源寺,寺里有一组壁画,是唐代的壁画,属于国宝级。你是学绘画的,应该去看看。”

董丽远就有些犹豫了。

许开志并不是时时得志之人。这位昔日的官场明星,到了任职后期并不怎么顺畅。也许是官运不济,也许是没有遇上惺惺相惜的伯乐,他的仕途并没有按照人们预期那样,进入该进入的序列,而是在不到退休年龄时,因为当地一起煤矿安全事故给免了职,然后就赋闲了。从此,许开志开始研读经书,著书立说,因此落了个学者型官员的雅号。

其实,对一个人来说,要么是官员,要么是学者,如果你是学者型官员,一定做不好官,也当不好学者。

5

那时候,这片地方还叫“水淹地”,因为地势低洼,每逢雨季,就会有大量积水涌入,铁路职工家属院附近街巷就变得泥泞不堪,只要从巷子里走过去,裤腿上一准会带上不少的泥巴。小时候留给董丽远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天清洗带有泥巴的衣服。一直到后来董丽远离开这里的时候,这片区域依然没有多大改观。谁知道几年功夫,这里已经不叫水淹地而改成了演水湖。

当初,父母非要在这里买房,三十万就可以买上八十平一套房。说是经济适用房,实质上是附近村子里开发的小产权房。

虽说是只有八十平的房子,可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能从水淹地铁路家属院的联排“车皮房”搬出来,搬进现在的新楼房,陈阿娇觉得这是件无比自豪的事情。当初陈阿娇还住在铁路家属院的时候,喜欢跟邻居显摆:“我家大姑娘,那可是住在东山美庐的。”陈阿娇表达的意思是,虽然我住在水淹地,可我女儿住在东山美庐,那可是二百平的大别墅。

其实,水淹地的人都已经不认识董丽远了。在水淹地长大的董丽远,一经离开就真的离开了。

“这是老董家的大姑娘吧?”

“老董家的大姑娘可是一个有能耐的女人!”

“老董家的大姑娘可是比董家小子强一百倍。”

陈阿娇听到前边的话就有一种自满,可紧接着听到后边议论自己儿子的话语就感觉有些不对味了。可人家是小声嘀咕,又不是大张旗鼓地议论,陈阿娇也只能忍着了。

陈阿娇看着女儿董丽远从车上下来,朝自己走过来。陈阿娇高声地说道:“远儿呀,你咋来了?”陈阿娇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神盯在了董丽远手里的袋子上。“远儿,又给我拿啥好吃的了。”

董丽远说,“给我爸提了两瓶酒。”

陈阿娇立马就有些不高兴了。“明明喝酒对身体不好,你还要给你爸买酒喝。老让你爸喝酒,对身体有啥好处?”

董丽远说,“我爸不是要生日了嘛!”

董丽远感觉自己越来越对父亲董三清更亲近一些。她跟父亲很少有话言交流,但父亲从不埋怨她。

董丽远问陈阿娇,“我爸去哪儿了?”

陈阿娇说,“你爸能去哪儿,一准又去湿地套兔子了吧。陈阿娇又说,“冰箱里还有一只冻了好久没吃呢。”

董丽远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感觉有些闷热,起身去打开了窗子。陈阿娇见女儿把屋里所有窗子都打开了,就说,“我跟你爸,平时就不开窗子的。”

董丽远说,“不开窗子并不好,不通风,还有味道。”

“能有啥味道?”陈阿娇一边说话,一边又把客厅的窗子给关上了。

“开了窗子,小偷就会从窗子爬进来。”

“这是六楼,哪个小偷会不要命从六楼的窗子爬进来?”

陈阿娇压低声音说,“远儿呀,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我刚买的两袋海盐,只剩下一袋了。我怀疑是对门儿的老刘从窗子爬进来拿走了。”

“老刘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他从六楼的窗子爬进来拿你一袋盐,他就不怕摔下去摔死?”

陈阿娇思索了一下说,“如果不是从窗子爬进来的,那就是开门进来的。”

“老刘怎么会有我们家的钥匙?”

“有一天我开门时忘记拨钥匙了,钥匙挂在门外好长时间,兴许对门儿趁机配了咱家钥匙,这也难说。”

董丽远就有些心烦地说,“那怎么可能?”

董阿娇坚定地说,“怎么不可能?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老刘,原来在单位做会计,听说是一个小气鬼儿,退休前经常在单位锅炉房打热水回家。”

董丽远没有再接母亲陈阿娇的话。

陈阿娇老怀疑别人偷了自家的东西。医生告诉董丽远,陈阿娇患的是一种妄想症。陈阿娇刚五十多岁就得了这种病,住过几次医院,都没有明显效果。据说这种病治愈率极低。董丽远担心母亲将来会老年痴呆。可是,十多年过去了,陈阿娇的病情并没有预想得那么糟。陈阿娇的病情发展缓慢,时好时坏。

陈阿娇揉着自己的膝盖说,“我这条腿,怕风。上楼时,得歇好几歇。”

董丽远说,“当初我建议你们买低层,你们偏不听劝。”

入住以后,陈阿娇才发现每天上下楼极不方便。可是,陈阿娇从来不肯认输。陈阿娇说,“听小区里的物业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加装电梯的。”

董丽远说,“老旧小区改造才会加装电梯,你们这是新小区,又是小产权房,又在市郊,怎么可能呀!”

陈阿娇坚定地说,“怎么不可能?现在政府惠民政策越来越好越来越多。”

陈阿娇心中永远驻守着一个美丽的憧憬。董丽远姑且听之,她无可辩驳。当初,母亲坚持要买六层的房子,说六层比二三层要便宜两万多。父母买房,董丽远主动拿出了十万给了陈阿娇,弟弟却不肯出一分钱。如果她坚持买二楼,就得自己掏多出来的钱款。母亲陈阿娇没有收入,父亲董三清的退休金又少得可怜,而且这还是陈阿娇坚持不懈上访申诉的结果。董三清能恢复公职有了退休金,也多亏当年那个少白鬃在社会上多次寻衅滋事被判重刑入狱,董三清当初算是防卫过当。董三清是一只闷葫芦,他在家里没有发言权,董家的事从来都是陈阿娇说了算。

董丽远跟着母亲陈阿娇下了楼。下楼的时候,董丽远去扶母亲。陈阿娇摆摆手说,“不用扶,我能行。”

董丽远说,“你腿疼,以后少去扭秧歌。”

陈阿娇说,“我这膝盖上楼不怎么行,扭秧歌没事儿。”

楼下不远处就是新建的健身步道。董丽远跟母亲陈阿娇沿着红色塑胶步道朝前走。水淹地是低洼地,是积水区,但水淹地向西延伸,是市政打造的湿地公园,现在统称为“演水湖湿地公园”。水淹地有了一个新名字,改成了“演水湖湿地”,原来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反倒成了适合居住的休闲养生区,一下子就成了黄金地段。

沿湿地徒步而行,各种景色尽收眼底。栈道亭台临风而立五彩花田呈现别样风情,十里荷塘水鸟纷飞,百菊园绚丽多姿,芦荻湾芦苇荡漾,那些水鸭子在湖水中徘徊,似乎在等待着同伴的相聚。

离湖岸几十米远的一片地方,是以芦荻草为主打的一处景。突然有一只野兔从芦草丛中狂奔而出,眨眼又钻进另一片芦草之中。

陈阿娇朝着湖面大声喊叫着:“你爸呢,你爸呢?”

陈阿娇这是傻了?不是!陈阿娇这是在浪漫。即使一个乡野村妇,到了景色宜人的地方也会诗兴大发。

离芦苇丛不远的观景步道上,几个小孩子如奔兔一般钻入野兔消失的芦苇丛中寻觅,小孩子自然比不过野兔狂奔的速度,孩子们狂追一段路,也就作罢。野兔在游人如织的景区里出没,它是在觅食还是在游走?一切生物皆有归路,野兔自然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随着湿地的生态修复与保护,有水有草有隐蔽的湿地湖岸,俨然已经成为那些野生小动物们的理想乐园。

环湖步道如彩带缠绕湖水和湿地两岸,行走在健身步道上,总会让你拥有一种悠然自得的闲适心境。湖水荡漾,烟波渺渺,沿着环湖步道前行,看到湖水一侧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在向湖面俯冲。这种叫不上名字的水鸟,一定是这湖水里的常客了。

董丽远问旁边老者,这些飞翔的水鸟是啥鸟?

老者瞟一眼董丽远,热情地给她们介绍说,“这是白鹭鸟。

鹭鸟是一个地域生态环境质量评价的一类指标动物,这是近两年才出现在演水湖湿地的一种珍奇水鸟。鹭鸟飞翔起来飘逸神韵,优美潇洒,而且这种水鸟性情温文尔雅,深得人们喜爱。眼前湖面上飞翔的鹭鸟体色呈洁白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亮眼。它们时而在湖面上盘旋,时而又消失在芦苇荡里、灌木丛中。

老者慈祥而健谈,董丽远母女俩已经走远,老者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董丽远跟着母亲走上了一条栈道。

高出地面三米多高的高空木质观景栈道一延伸,深探进了一片杞柳林中。杞柳,那是一种单看并不美,成片很奇妙的风景林。栈道蜿蜒,蜿蜒进水面和树丛之中正好有阳映照过来,景色绮丽。

走下栈道,行走在泛着青苔的堤岸边,微风拂面,有一种被湖面潮水轻轻拍打的感觉,恰似恋人用小手轻轻捶打你双肩和后背的那种麻酥酥的质感。不知怎么回事,董丽远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让她丢弃的黄大钟。他和黄大钟相好的时候,这里还不叫演水湖,也没有这么好的自然风光。那时候黄大钟偶尔带她来这里玩,黄大钟手拉着董丽远的手沿着堤岸散步。那时候湖边几乎见不到一个人。黄大钟时不时会做一些撩拨她的小动作。董丽远就会说黄大钟是典型的“闷骚男”。

回头一看,母亲陈阿娇正半蹲在草丛边伸手捕捉一只蝴蝶。如果陈阿娇不老,如果陈阿娇有文化,她一准是一个有情趣有情怀的女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即使一个有妄想症的女人,她心中的美好同样值得追朔与怀想。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扭一歪地向这边慢慢靠近。陈阿娇说,“那个人影儿,一准是你爸。”

董丽远放眼望去,感觉视线有些模糊。董丽远是近视眼,她努力向远处瞭望,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在晃动。陈阿娇十分肯定说,“那个人影儿肯定是你爸。”陈阿娇十分自豪地说,“我跟老董四十年了,脱了皮也认得他。”

黑影走近,果然是父亲董三清。

董三清驼着背,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子,一副很沉重的样子。

陈阿娇问,“老董你又套兔子了?”

董三清不看陈阿娇,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女儿。董三清看女儿的目光总是柔柔的,董三清整日里沉默少言,不像陈阿娇那样既虚荣又爱唠叨。

董三清说,“远儿你来了。今天我正好在湖边网了两条大鱼。”

董丽远问,“湖边不是禁止钓鱼吗?”

董三清笑笑说,“咱这是套鱼,不是钓鱼。看到巡查人员过来,我就把鱼网丢进湖里,他们发现不了。”

原来父亲董三清在湖边套鱼是在打游击。

从湖岸边走回家,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陈阿娇有些后悔地说,“远儿,刚才要是把车开过来,我们就可以直接坐车回去了。”

董丽远说,“我们走的步行道,怎么可能开过来车呢。”

陈阿娇也晓得这段路无法开车过来,她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

回到家,董三清一眼就看到了餐桌上的两瓶酒。他拿起一瓶酒,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着。

陈阿娇一回来就忙着对着镜子打扮自己。她扭头瞅了董三清一眼说,“老董你死盯着那瓶酒做啥?那是远儿让你生日时候喝的,现在可不准打开它。”

董三清没有吭声,酒瓶子在手里始终没有放下。

陈阿娇是一个爱臭美的女人。现在陈阿娇有了自己的舞台。陈阿娇喜欢跳东北大秧歌,水淹地的中老年妇女,许多都是原来铁路家庭院的人,附近村的妇女也跟着扭,大秧歌已经在这片区域生根开花结果。陈阿娇跟她的同伴们组合了一个秧歌队,哪家办喜事,她们都会如约出场。每次出场,除了吃大锅饭,还有五十块钱劳务费。陈阿娇觉得这才是她的多彩人生。

陈阿娇对董丽远说,“远儿,我顾不上给你们做饭了。你要想吃鱼,就自己做吧。”这时候,陈阿娇已经换上了专用秧歌服,又拿出一把红绸带扇子。

扭秧歌的时候,陈阿娇绝对不会犯病,她跟正常人没有两样。

6

一大早,董丽远收到一条微信:星期六上午我在天涯藏书馆有一个讲座,欢迎光临。

董丽远正在翻抖音,随手回了一条信息:是不是又要讲不动心,不烦恼,欲修身,先养心?然后在微信的末尾加了一个笑脸。

那边许开志就有些小激动,拿起手机拨通了董丽远的电话。许开志说,“看来小丽把心学领会到精髓了。

董丽远说,“星期六上午时间上有点儿冲突,我要去学国画,估计去不了。”

许开志说,“你的国画课不是都在下午吗?”

董丽远“嗯嗯”了半天说,“可能因为老师下午有事,临时改在了上午吧。”

许开志说,“小丽我还是希望你去。”

董丽远说,“我争取吧,老大。”

董丽远并没有参加成许开志的讲座。事后,董丽远主动给许开志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突然有了别的事没去成。

过了几天,许开志又打过来电话,让董丽远到农庄去吃提子。许开志说,“我菜园子里的红提熟了,我约了几个人,小丽你也过来吧,来尝尝我园子里的红提。”

许开志把他的农庄叫做菜园子。董丽远叫小美跟她一起去,小美说,“这几天社区一大堆的事,忙得要死。”小美又说,“人家许市长约的是你,我去也不合适吧。”董丽远说,“有啥不合适,他还约了其他人呢。”小美说,“那我更不该去了。许市长约的客人,非富即贵,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吧。”小美不愿意随她去,董丽远也就不再强人所难。她在家里磨蹭了好一会儿,等她到了许开志的农庄,发现只有许开志一个人站在园子里。董丽远问,“他们呢?”

许开志说,“他们一会儿就到。”

其实,董丽远并不晓得“他们”是谁,刚才许开志电话里说还有“他们”,董丽远就这么随口问了一句。

许开志的农庄占地十多亩,据说是由一处废弃的旧砖窑改建而成。猛一看,是一排类似窑洞的七八间联排房,却又有着明显的欧式建筑风格。所谓的菜园子,并非像传统意义上的菜园,整个园子由纵横交错的人行步道间隔开来,间隔成了不同的区域。果园占据了相当大的区域,菜园仅占很小的区域。园子里还分布着几个小亭子,彼此用木质连廊相连。最大的连廓处竟有一片湖水,湖水在低洼处,湖水边有一个古老的水车,车轮在一股冲天而起的水流击打中缓慢而匀速地转动着,就有了一种乡间田野的韵味。在董丽远看来,这里不像菜园子,倒像是一个小型公园。

农庄不显山露水,四周有高墙,大门却极其简单,就是一个普通的铁栅栏大门,正对着大门有一个巨大的照壁。如果不走进来,不会晓得里面别有洞天。

果园里的品种还真不少。董丽远径直走到葡萄园区,许开志给董丽远摘了一挂葡萄,递给她。许开志说,“小丽你先尝尝这葡萄甜不甜。这是巨峰葡萄,品种好。”董丽远把一枚葡萄放嘴里。董丽远心想,许开志的园子可真大。

许开志说,“小丽你不是画葡萄吗,你可以过来我这里作画。”

董丽远一边吃着葡萄一边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家院子里也有葡萄。”

许开志又摘下来一串。“这是红缇,提子的外形为椭球形,有点像橄榄球他们的颜色不同,种红色的提子名字叫做“红地球”,其实它还有一个好听名字叫做“晚红”,听着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吧。

许开志移步到另一处,董丽远也跟过来。

“这种外表皮是青色的提子,它的名字叫“无核白鸡心”是不是感觉更加怪异了

董丽远把一枚提子放在嘴边。“那还不如就叫它青提好”许开志就咧着嘴笑起来。“小丽说的对极了,它的俗名就叫青提呢。青提的发育时间要比红提长,可是它的营养价值红提更高。青提果肉之中基本无籽,食用时更加方便,而红提则是果皮与果肉易于分离,去皮后的红提酸味会有所降低,味道更加甘甜。在市场之中红提的前景要高于青提,产量上红提要领先于青提,再加上生长周期较短,更具有市场价值。

“葡萄和提子,不论是从外形和味道来说二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异,从小的地方来说葡萄的果肉软和,而提子的肉质紧密更加爽口。提子是葡萄的一个分支,如果有人说提子是葡萄的话,也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提子是葡萄的一个亚种。

许开志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解说,董丽远往口中塞了好几枚青提。后来陆续来了四五个人,有些人董丽远认识,有些人董丽远并不熟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刘也来了。

许开志是大刘的克星,如果不是许开志,大刘的仕途就不会终结。这是大刘亲口跟董丽远说过的话。如今,这两个人竟来往密切,这让董丽远觉得好生奇怪。董丽远问过大刘,“你们怎么就能摒弃前嫌,成为好朋友?”大刘笑笑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们女人不懂。”

一个做土地整理项目的老板,对一个退休官员如此上心,让董丽远感觉有些纳闷。董丽远心想,这人与人之间关系真是复杂得很。

大刘并不像其他客人一样,直接进了葡萄园。他自顾忙里忙外,从商务车的后背箱里倒腾着一些东西。

董丽远手里提着一挂提子喊,“大刘,快来吃提子,老大家的提子很好吃,很甜的。”

大刘高声说,“你帮我洗一挂,我一会儿吃。”

大刘自始至终没有顾上坐下来吃提子。

后来,小鲜也来了。小鲜是电视台的,据说是台柱子。董丽远两次见到小鲜都是在许开志的家里。小鲜今天穿着一件奶白色的包臂裙,裸露着两条细长的小白腿,小鲜的个头并不算高,因其装束的特别而彰显出前凸后翘的直感。

其实,小鲜也三十出头了,应该跟董丽远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小鲜的装束就有些招摇。第一次相遇时,小鲜跟大刘悄悄议论董丽远,说董丽远还不是凭借漂亮的脸蛋住进了美庐?一个女人议论另一个女人,甚至给她贴标签,这话怎么会贯进了董丽远耳朵里?其实,有时候就那么凑巧,小鲜跟大刘在一起耳语的时候,正好就贯进了董丽远耳朵里。董丽远真想给她一巴掌,可小鲜是背着她说的,董丽远只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今天小鲜主动跟董丽远打招呼,董丽远也热情地跟小鲜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吃提子。

小鲜并没有过来葡萄园,而是直接进了许开志的联排别墅里。

美庐的联排别墅,是连着邻居,许开志的联排,是一座“独联体”。董丽远虽不是第一次来许开志的农庄,但她还从未进过许开志的联排别墅里。

小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腿并拢,身体微微前倾,胸部的景致就尤为突出。有一次大刘跟小鲜开玩笑说,“小鲜肉嘛,谁不想吃一口。”大刘调侃小鲜的时候,许开志并不在场。许开志在场的时候,大刘总是很少说话。小鲜今天这一身装束让董丽远多少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尴尬。董丽远想,多亏客厅里没有别的男人。

小鲜却不以为然。小鲜手里拿着一只酥梨。小鲜看见董丽远进了客厅,就说,“许老家的酥梨好吃的很呢!丽姐你尝尝。”董丽远环视了一眼茶几上的果盘,看见果盘里有葡萄、提子,还有枣和酥梨。董丽远说,“我怎么没有看到老大家的果园里还有梨树呢?”

小鲜就红着脸说,“也许这酥梨不是许老家果园里的吧。”

许开志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对话。许开志说,“我园子里倒是有一棵梨树,可品质不怎么好,今年基本没有挂梨。”

这么说,许开志的庄园还是有梨树的。小鲜就洋洋得意起来,把吃剩的半个酥梨扔进了垃圾筒里。

几位客人陆续进了客厅。许开志就给董丽远介绍了每一位来客。后来许开志让大刘帮他从柜子上拿下了一幅画。原来是董丽远的那幅“葡萄熟了”。

董丽远就有些意外。这样的场合,许开志竟让大家欣赏她的画作。许开志说,“老于你好好帮小丽把把脉。”原来在场的客人中竟有“老于”这样的画家。老于仔细端祥了许久,没有言语,但不住地点头,显然是对画作予以了肯定。许开志说,“老于是圈内有名的“大家”,老于都认可了小丽的画,那一定具备了一定的水准。”

上次在园子的亭子里,许开志让董丽远把画作拿给几位画家点评,董丽远拿的就是这一幅画作。当时,小鲜也在场,她把画作拍了照,上传给了报社的“杨姐”。董丽远没有见过杨姐,杨姐是谁,目前她还很抽象,但杨姐把她的“葡萄”挂在了晚报副刊的一角。自己的画作上了晚报,着实让董丽远兴奋了好一阵子。

在许开志家里,只有小鲜和董丽远两个女人,其余是清一色的男人。小鲜我行我素,似乎没有任何避讳。董丽远突然想,许开志的老婆呢?她怎么从来没有在庄园里出现过?许志开快七十岁的人了,许开志的身体功能是否还健全?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董丽远悄悄问了大刘。大刘白了董丽远一眼,然后所答非所问。“你知道什么叫狡兔三窟?”

快七点的时候,大刘招呼大家去农庄对面的“歇山小鲜”用餐。董丽远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怪怪的。董丽远悄悄问大刘,“这里算不算是会所?”大刘小声说,“当然不算。老大是不去会所的。这里还对外经营早点呢。”董丽远说,“我看这外面也不是街道,也比较偏僻,对外营业,会有人来吗?”

大刘就笑了。

董丽远故意问小鲜,“这里为什么叫歇山小鲜,是不是你开的?”小鲜笑笑说,“我可没这本事。”大刘在一旁说,“此小鲜非彼小鲜。”

落座时,许开志坐主位,“老于”因为年长,许开志让他坐自己左边,老于不肯落座,老于谦让说应该“莫局长”或者“王行长”坐。大家推辞一会儿,最终莫局长坐许开志左边,王行长坐右边,老于挨着莫局长,小鲜挨着王行长,董丽远挨着“老于”,最末一个座位留给了大刘。

小鲜一口一个“许老”地叫着,不时地帮许开志倒茶,夹菜。其实,许开志的身旁还站着一个服务生。许开志不喜欢开空调,餐厅略显有些温热。小鲜的脸颊上有就渗出一些白粉粒来,或许是粉底打得有些过了,才出现一些小颗粒。好在光线有些暗淡,那些小粉粒若隐若现,但董丽远能看得清。小鲜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失误呢。董丽远有些幸灾乐祸的心理,也有一些为同伴惋惜的成分在里面。董丽远想提醒小鲜去补一下妆,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后来随着小鲜一杯接一杯敬酒,小鲜脸上的那些粉儿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可能随着油性渗出皮肤表层,反而融化了那些小粉粒。

董丽远心里想,时间可真是个好东西。

席间,许开志说最近后背有些不舒服,小鲜就主动过去帮许开志捶背。一位漂亮的小女子站在自己的身后轻轻地捶着背,许开志的表情告诉在场的人,有一种快乐在周身弥散,让他幸福而满足。许开志享受的是一种人生的大起大开。也许,许开志需要一群人聚在他的身边,无论男人、女人、老板、职场中人,从心理上他需要这些人围着他转。也许他习惯了这种氛围,这种氛围需要时刻保持下去。

小鲜的手机铃声响起。大刘把手机递给了小鲜。小鲜看一眼,又把手机丢在了餐桌上。欢快的旋律在场面上回荡着,小鲜蛮不在乎地说,“我不接,我得给许老捏够时间。”

捏背还有时间?董丽远暗暗佩服小鲜的定力。董丽远想起黄大钟,那个做任何事情都捏手捏脚的男人。一个无职无权的职场中人,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心理羁绊?同样是职场中人,小鲜为什么就这么任性,这么随心所欲?

小鲜突然对董丽远说,“丽姐,你是不是也应该给许老捏捏背。你的手法应该比我好。”

董丽远赶紧摆摆手说,“我可不会捏背。我看你手法挺娴熟,也挺专业。”

小鲜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的喜色,就有一种满足滋溢在脸上。

小鲜终于停止了给许开志捏背,然后端着一只高脚杯跟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碰杯。小鲜穿梭于几个男人之间,给人一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感觉。

小鲜似一条小鱼,在男人之间荡漾。

董丽远心里想,小鲜真是如鱼得水。

小鲜时而叫大刘“刘总”,时而又叫他“刘哥”。也许是大刘的酒量不怎么行,也许是大刘不想反客为主,整整一个晚上,大刘似乎都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存在。

到了后半场,场面似乎显得有些乱。老于主动端起杯子,要与董丽远碰杯。董丽远赶紧端起自己的杯子,敬了老于,然后小口抿一下。老于的酒杯就滞留在了空中。老于说,“这可不行,小丽你也得干了。”老于跟董丽远也是第一次见面,他跟着许开志叫她“小丽”。董丽远推辞说,“于老师,我干不了。”想不到许开志端起杯子说,“于老师让你干,你就得干了,我陪上。”董丽远看一眼许开志说,“老大你喝的是水,又不是酒。”许开志说,“那我也喝酒。”许开志就让服务生给他倒酒。这些年,因为糖尿病,许开志严以律己,红酒白酒点酒不沾,大家都知晓。在场的人一看许开志要喝酒,纷纷劝阻,许开志却执意要喝酒。服务生在许开志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红酒。小鲜在一旁起哄,“不行,许老的酒有点儿少。”小鲜一边说一边在许开志的杯子里又加了一些红酒。三人重新碰了杯。董丽远没辙了,只好一口将杯中酒给干了。

小鲜也端着酒杯走到董丽远跟前。“丽姐,许老总是夸你,夸你是才女,真是让我羡慕忌妒恨。”

董丽远跟董丽远碰了杯。“小鲜你才是才女呢,我就是胡乱涂鸦。”

老于本来要张嘴说话,许开志接了话,“能说出涂鸦二字的人,可不是一般人。”

“涂鸦”是董丽远小时候就会说的一个词,也是母亲陈阿娇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怎么就成了高雅用语了呢!

小鲜说,“就是就是,一般人可说不出涂鸦这个词的。丽姐可不是一般女人。”

这边莫局长也不甘寂寞,端起酒杯要与董丽远干杯,却被董丽远给直接拒绝了。莫局长和董丽远的座位中间隔着老于。莫局长端着酒杯,胳膊隔过老于伸到董丽远面前。“你能跟老于喝,也能跟小鲜喝,怎么就不能跟我喝?”董丽远依然无动于衷。“我为什么就非得同意跟你喝?我跟于老师喝,怎么就非得跟你也喝?”董丽远的脸色有些涨红,不是刚才的绯红而是增加了一种不耐烦的成份。这边莫局长依然我行我素地硬要与董丽远喝下这杯酒。莫局长也是场面上的人,在酒场上估计没有遇到过拒绝他的人。

莫局长十分执拗,本来是坐着,现在竟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董丽远就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小女子,你牛逼个啥,不就是喝杯酒么。有人想跟我碰杯,还没这个资格呢。”

“我就牛逼,我就不跟你喝这杯酒,你要咋?”董丽远的犟劲儿“腾”地就上来了。估计当时董丽远正好端着半杯水,她不由纷说,将半杯茶水直接朝莫局长脸上泼了过去。莫局长可没有料到跟前这个小女子会来这一出。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一把,竟摸到了一根浸泡得有些粗壮的茶梗,他用手指用力地捻了几捻,才给捻断了。

大刘一看董丽远和莫局长上演了一场没有剧本的武斗戏,赶忙起身劝和。偏偏这两个人谁都想争回这个面子,谁都不肯服软。刚才许开志正好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等许开志回到餐桌前,恰好就看到了董丽远用茶水泼向莫局长的一幕。许开志一下子也很震惊。略停片刻,赶紧和稀泥:“老莫你跟小姑娘较什么真?快坐下。”

莫局长毕竟没有喝醉,还留有几分清醒。他手指间还捻着半根茶梗。“你这小女子真是倔,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董丽远可不想给面子。“不要觉得你一个堂堂的大局长,就可以在任何时候发号施令,我不吃这一套。”

莫局长的脸可是丢尽了。莫局长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们这些搞艺术的,真是不按规矩出牌。看在老市长的面,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我就是二,你想怎么样?”

小鲜赶紧凑过来打圆场,跟莫局长解释说,“丽姐喝多了,这是跟您闹着玩呢。”小鲜转过身来对董丽远使眼色,“丽姐,来,你喝水,我喝酒,咱俩干杯。”

“我杯子都空了,喝什么喝!”董丽远对着小鲜甩出一句硬挺挺的话。

小鲜也是场面上的人,从容不迫地帮董丽远倒了茶水。小鲜没有端白酒,端得是干红,两个女人水杯与高脚杯相遇,董丽远迟疑了一下,端起了水杯。两个女人咣当一下。

小鲜一口将杯中的红酒干了。董丽远本来不想喝下去,瞟了一眼莫局长,然后一口给喝干了。

莫局长看了一下手机,说有了急事,需要提前离场。

因为有了刚才的插曲,提前离场,也是找回自己面子的最佳方式。

莫局长要离场,许开志说,“大家都不要动,就大刘一个人送出去就可以了。”

这种场合不相互迎送,已经是大家的默契,但一般会礼节性地起身予以相送。本来董丽远起一下身,也算是表达一种歉意,偏偏董丽远连这个台阶也不给。

等莫局长一走,许开志说,“小丽这牛脾气上来,也够烈性的。”

董丽远说,“老大,我可不是你眼里的乖乖女,我就是个二货。”

大家就笑了。

董丽远没有笑。她知道,她和小鲜两个女人,说穿了就是今晚男人眼里的一碟开胃菜而已。

小鲜的在场感很强烈,董丽远却觉得自己的“火气”还没有泄尽。

7

中秋节前,许开志给董丽远打电话,让她去农庄一趟。董丽远以为又是什么沙龙,刚想拒绝,那头许开志说,“园子里的水果下架了,你过来拿一些回去吃吧。”

董丽远就想起了许开志家的红提。

许开志给她准备了一箱子的水果。董丽远打开纸箱盖子,看到里面有芒果,还有火龙果。在南方的时候,董丽远经常吃这些水果。这显然不是园子里的水果。

回到家,董丽远打开箱子,往外取水果的时候,意外发现在箱子一角,有一个纸袋子,里面竟然是没有拆封的现金。董丽远吓了一大跳,一数,整整十叠。

是不是送水果的人把现金塞进了水果箱里,没有告诉许开志,许开志也没有发现送水果的人还送了现金?这送礼之人是谁?是大刘那样的老板,还是某个谋求职位的人?董丽远突然想起一次许开志当着众人的面跟某领导打电话说小鲜上副台长的事。

整整一天,董丽远都在盘算着怎么把那叠钱送还给许开志。她想找一种官面堂皇的理由。她打电话给许开志,“我做的米粉很好吃。哪天我给您做米粉吧。”

许开志有些兴奋地说,“好呀好呀!”

可是,到了第二天,董丽远就改变了主意。董丽远在茶店挑选了一款新茶,让店主给她做了新的包装,然后她将那包钱塞进了茶叶盒里,去了许开志的农庄。

董丽远把那提茶叶放在茶几上。许开志打趣说,“小丽给我送礼呀!”

董丽远就有些心虚地说,“我家对面新开了一个茶叶店,我跟茶店的老板熟识,她说是新上市的正山小种,很纯正。您尝尝,也许合您的口味。”许开志似乎是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盯着董丽远,笑了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董丽远放了茶叶,就赶紧离开了。

之后几天,董丽远一直在等许开志的电话,对方却迟迟没再给她打电话,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消停。

一开始,董丽远还有些忐忑不安,慢慢地也就安下心来。也许,许开志本来就是要把这笔钱给她的,她用这种方式送还,对方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如果是许开志有意送她的,会是什么意图?他找小鲜那样的女人不是更得心应手么?许开志帮小鲜当上了副台长,小鲜用的是钱还是身体?还是用她那娴熟的拿捏手法?

董丽远竟想起了当年的阳朔之行。那时候自己真是年轻呀,年轻得不谙时事。那时候,许开志也许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念,最终却让他悻悻而归。许开志是不是还耿耿于怀?他会不会矢志不移地在追寻着自己某种未了心愿?

正当董丽远就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许开志又给她打电话了。

董丽远心想,这次许开志打电话叫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她特别想揭开这个谜底。

董丽远一进园子,就碰上了许姐。许姐是在园子里做保洁的,许姐五十多岁,为人实在,做活利索,从不多说一句话,最多就是朝你笑一笑,点一点头。今天许姐竟开口说了一句“小丽过来了。”似乎董丽远成了这里的常客。董丽远就有些尴尬。

董丽远并没有直接走进许开志的别墅,她沿着长长的木质回廊走了一圈儿。她想等许开志走出别墅,可是许开志并没有出现在园子里。

董丽远并不是第一次走进许开志的别墅,但今天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让董丽远有些忐忑。每次来都是在客厅,从来不曾到过客厅以外的区域。因为等许开志,董丽远走到了客厅旁边的红木旋转楼梯处,楼梯占据着一大片的空间,但因为空间大,反而显出一种古朴与气派。

董丽远心想,楼上应该是许开志的私密空间。这时候,她听到了许开志缓慢下楼的脚步声。

许开志扶着旋转楼梯慢悠悠地走下来,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许开志一边下楼一边说,“小丽过来了。

似乎他们之间是亲人是朋友。董丽远朝许开志点点头,却依然站在客厅里,直到许开志在沙发上坐下来,向董丽远招招手,董丽远这才在许开志的对面沙发上落座。

盒子在许开志的手里,他没有放下。董丽远一眼就看出那是件木质梳妆盒。

许开志说,“小丽你过来,给你看一样稀罕物件。它是我几年前去越南的时候朋友送我的。”

董丽远就坐到许开志的身旁沙发上。

“这是梳妆盒吧?”董丽远明知故问。

许开志说,“对。这盒子是金丝檀木。这把梳子是绿檀木,在市面上很少有真货。给你用吧。”

董丽远忙摆摆手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董丽远把梳子拿到手里,想梳一下头发,又没好意思。

许开志已经把盒子递过来。“小丽你也太见外了,你们女同志,一定喜欢这东西。它可以使用,也可以收藏。”

大概许开志此时也有些拘谨了,竟说出了“同志”这么一个官话来。董丽远说,“我平时不化妆,也不用梳妆盒。”许开志说,“我是打并书籍的时候发现它的。这东西已经放置了多年,都快成古董了。不过,还好,它并没有开裂。”董丽远说,“你把它送小鲜吧,她肯定喜欢。”许开志摆摆手说,“这盒子是我特意给你的。”

董丽远就开始不安了。为什么要特意送我?他究竟图啥?这个许开志,他究竟是什么心思?莫非真的是无处安放?这是不是一个老男人的诱惑?她突然想起黄大钟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男人都会对你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什么是爱不释手?男人不外乎就是迷恋女人的身体而已。男人是一种动物,动物的求偶方式各有不同,有的直接,有的间接。可是,黄大钟不是照样丢开她了么?一个对自己说过爱不释手的男人,竟也会耍花招,玩障眼法。一个黄大钟,让她彻底失去了对男人的兴致。

许开志起身从柜子上取下一件斗方。许开志说,“小丽我一直想送你这个斗方,可每次总是忘。今天总算想起来了。”

许开志打开了斗方。

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

董丽远默默念了一遍。“这幅作品不错呀,不像那些龙飞凤舞的书法作品,这字体雅致好看。”

许开志就高兴了。“谢谢小丽夸奖。”

原来这是许开志的书法作品。董丽远这才细看了题款,有许开志的篆体印章。

董丽远仔细端详着斗方,“可惜我不太懂它的字面含意。”

许开志就给董丽远耐心解释。“这是东晋谢安表明心志的只言片语。我非常钦佩谢安,故书写于斗方,与小丽共勉。”

董丽远说,“老大您快别抬举我了。我与您,可不在一个档次。借用您常说的一句话,我是高山仰止。”

许开志就开心地笑了。

许开志说,“书画同源。你的字写得也不错,但还不属于书法范畴。你学习绘画,是避不开题款的。我建议你练习赵孟頫的小楷。我比较偏好赵体。”

自从拿回那个梳妆盒子,董丽远就把它放在了梳妆台上。都说她是天然美肤,连小鲜都羡慕她,说她像极了少女般的肌肤,光泽细滑,富有弹性。那把绿檀木梳子倒成了一件随手使用的物件,她喜欢它沉沉的质感。

有一天,小美家的泰迪跑过来董丽远的小院,小美就跟着过来了。两个女人就坐在院子里拉扯一些闲话。

董丽远问小美最近忙啥,小美说,“忙倒是不忙,却乱成了一锅粥。”董丽远问怎么了,小美说,“我们主任跟单位一位年轻女同事好上了,被主任老婆给发现了。主任老婆把两人的聊天记录下载下来,举报到了纪委。我们的主任被停职了。”

小美说,“你不知道两人的话有多露骨,你要是看了也会脸红的。”董丽远说,“现在网上天天曝光这种事,曝都曝不过来呢。”小美说,“关键是,我们主任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都叫他暖男,谁都不相信那些下流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闷骚男。”

董丽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竟吓了自己一大跳。这是她曾经打趣黄大钟时说过的话。黄大钟的形象一下子在她脑际间浮现。

泰迪不停地在董丽远的脚面上蹭来蹭去。董丽远轻轻地把泰迪一脚给踢开了,嘴里说了句“臭流氓”。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泰迪却折返身,依然故我地在董丽远的脚面上蹭。小美说,“狗狗也喜欢漂亮女人。你说这狗狗是不是跟男人一样的德行。”

董丽远说,“肯定是,要不怎么会有狗男人一说呢。”

两个女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后来小美又说了一件事。“你听说了没有,那个药企的大老板出事了,带出了一堆的人。”

小美说的药企大老板,是不是她当初做推销员时那个医药企业的王总?董丽远心里咚咚地打鼓,却没好意思细问。

“听说最先带出来的是那个莫文清。”

“莫文清是谁?”

“莫局长呀,听说他再过三个月就退休了,竟被留置了。”

“啊,莫局长出事了?”董丽远禁不住脱口而出。小美问,“你认识他?”

“不熟悉。”董丽远摇摇头,脑际间顿时闪现出那个被自己泼茶水的莫局长。

“对了,听说老市长也被牵涉了进去。他居住的那个农庄,好像也有问题。”

董丽远大惊失色:“啊?老大出事了?”

“董丽远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她舒一口气。“老大不会有事的!”

小美说,“听说那个农庄,本来是旧砖窑,废弃后做了土地修复,但并没有恢复为耕地。耕地改农庄,变成了菜园子。至于那座独联体式的别墅,那是农庄里的隐形变异。莫局长一出事,这一问题就被牵扯出来。”

董丽远想起大刘说过的话。老大的农庄,曾是他承揽过的一个土地修复项目,现在成了老大的一处休闲养生之地。

小美突然问,“听说老市长的农庄里很排场,是不是真的呀?”

董丽远迟疑了一下,说,“一般般。”

董丽远不知道为啥要这样回答小美。等小美一走,董丽远赶紧拨打大刘的电话,大刘的手机竟然处于关机状态。等晚上再打,还是无法接通。一天、二天、三天,依然如故。董丽远实在憋不住了,直接拨打了许开志的电话,竟然也是无法接通。

有一天,董丽远手机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号码。董丽远以为是诈骗类电话,就没有理会。第二次又打过来,董丽远才接通了,竟然是大刘。大刘的语气有些焦急:“我是用别人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老大生病住院了,是心梗。不过还好,抢救过来了。”董丽远着急地问,“老大怎么会突然生病?他的身体好好的,还不到七十岁呢。”

“也许是急火攻心吧。谁知道呢。我也是小道消息。据说现在老大口齿不清了。”

大刘告诉董丽远说,“前几天,我被调查组叫去了。不过,我把问题说清楚了。”

后来董丽远对大刘说,“我想去医院看看老大。”

大刘说,“你现在去看他,肯定不合适。再说,他已经转院去了北京。”

“不管他去了哪里,只要允许,我想去看看他。”

有一天,许开志竟走进董丽远的梦境里。梦境里董丽远对许开志说,“老大,等你病好了,我给你做米粉,我答应过你的。”许开志说,“小丽你做得米粉,一定比西街的米粉好吃。”老大说的西街,莫非指的是阳朔西街?她正要朝老大问个明白,一转身,梦醒了。

董丽远的思绪老是在许开志这里纠缠打结,许开志竟成了植入董丽远潜意识里的一个男人,他老态龙钟,又活龙活现。

之后的日子里,只要手机一响,董丽远第一反应竟是,会不会是许开志或者大刘的电话?但每次都让她失望。

她突然想回桂林住一段时间。在那套临江复式楼里,她可以依着落地窗瞭望到虞山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可以鸟瞰碧绿的漓江水。她想让自己尽快逃离这纷乱的心绪。

临走之前,她委托邻居小美帮她养护小院的花草。小美说,“给你爆一个猛料,你一定想不到。”

董丽远正在给一盆花浇水,没有抬头。

小美说,“我跟老公去壶山泡温泉,竟发现大刘跟电视台的那个小鲜在一起。”

董丽远摇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鲜是老大的人。大刘跟谁,也不会跟小鲜一起泡温泉。”

小美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是我亲眼所见。”

董丽远一脚将脚下的泰迪踢出老远。泰迪一阵嚎叫逃出了小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