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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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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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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玉秀正在酒店做保洁的时候,手机铃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对方说是派出所的刘警官,让她到派出所一趟。玉秀十分吃惊地问,你不是诈骗电话吧?对方就笑了,你倒挺警觉的,我是通知你来派出所,又不是让你打钱,是你儿子汪洋的事,你赶紧过来。

儿子会有啥事?儿子在“快乐玩家”当保安。玉秀突然想起儿子已经好久没有跟家里联系了。

到了派出所,一看儿子不在场,她问,我儿子呢?刘警官将一张纸递给她。

是刑事拘留通知书。

她一下子就懵了。本以为儿子做错了啥事,让她来派出所领人的。那些年,她经常被班主任老师通知去学校领人。可这一次,儿子被刑事拘留,是让她来签字的。

她一下子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等情绪平复下来,问,能不能见见我儿子?

刘警官态度和善,但语气很硬,不能。

她开始喃喃自语,我儿子当保安好好的,怎么会网上追逃他,怎么会被拘留?

从派出所出来,她坐在公交站的排椅上发了一会儿呆。拨打老公汪有顺的手机,没有接通。回酒店跟主管请了假,心急火潦地坐上了回村的大巴车。

老公汪有顺是道路养护工,玉秀在道班站点下了车。门房探出头说,老汪今天休班。

道班是一座二层单面楼,玉秀朝二楼瞄了一眼,突然就有一种失落。原来的道班长老欧已经退居二线,新来的道班长她并不熟识。

汪有顺不在,玉秀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出了道班。

沿着国道步行二百米,有一个岔道口,从岔道口沿沟口上行一段路,就是小沟村了。小沟村并不在沟底,而是坐落在半坡上。沿小沟村再往沟里上行一段路,就是娘家的村子南梁上。

院门锁着,锁子锈迹斑斑,玉秀伸手从一处墙缝里掏出藏匿的钥匙,开门进了院。

院子里停着汪有顺的电动车,说明他没有出远门。

汪有顺的手机也随意丢落在床头。

汪有顺提着一个袋子进了院。汪有顺一看老婆回来了,一脸的惊诧,一脸的不自在,忙问,秀儿你怎么回来了?

玉秀没搭理他。

从汪有顺脚踏进院子里那一刻,玉秀的情绪瞬间就给升腾起来,她想问他去哪了,却转化为一种沉默。

汪有顺抬一下手里的袋子说,秀儿你看这只兔子,足有四五斤重。我趴在草丛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它才落网了。

落网?刚才刘警官就用了这个词,现在汪有顺竟也说出了这个词。

玉秀就想朝自己的男人踹一脚。

眼前这个男人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一只兔子落网,他活得多么休闲自在啊!

汪有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老婆的情绪,再次傻傻地问,秀儿你今天也休班?怎么回来了?

我的家,啥时候不能回来。

汪有顺陪着笑,连声说,是是是。

汪有顺将一把剪子、一个锥子、一个水盆放在跟前,他准备宰杀这只网来的兔子,给兔子剥皮。

汪有顺先将兔子前肢腕关节和后肢跗关节周围的皮肤切开,用小刀从大腿内侧通过肛门把皮肤切开,用双手紧握住兔皮的腹、背处向头部方向翻转向下拉,犹如脱袜子一般,然后剪掉耳朵、眼睛、嘴唇周围的结缔组织和软骨,至此,一个毛面向内、肉面向外的筒状鲜皮即被剥下。最后一个环节,挖掉内脏,冲洗,放进塑料袋子里。

整个流程干净利索。

汪有顺收拾兔子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支烟。处理完兔子,汪有顺把兔子皮凉挂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铁丝上,两手习惯性地甩一甩,发现老婆正盯着自己,赶紧把嘴角的烟头给灭了,还附带说,我中午吃了饭就去网兔子了,爬在草丛中没敢抽。

汪有顺的潜台词是,我网兔子几个小时都没有敢抽烟,我现在回了家才抽了这支烟。

玉秀还是盯着他,汪有顺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胆怯。

你儿子被公安抓了,你想办法捞他吧。

啥?公安抓汪洋了?他犯啥法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玉秀把手伸进包包里,旋即又空手抽出来,她没有把刘警官给她的那张纸拿出来。

汪有顺不停地用两只手在头顶挠着,汪有顺的后脑勺头发稀落,但从前面看,汪有顺的头发还很浓密。汪有顺重复着一句话:我能有啥法子。

你怎么可能有啥法子?我是回来跟你说一声。

玉秀吐一口痰,回了窑里。

汪有顺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先是用两手挠着头,然后将两手移到了胸前,在身上摸索了老半天,也许他想在身上摸出一支烟,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动作,蹲下身,然后又站起身,如此往复了几次,最终,呆坐在窑前一块条石上,两手扶腮,一脸无奈,恰似一个思想者。这是汪有顺的标配动作,一遇到着急事就会是这个样子。

玉秀收拾了几件衣服,找出了儿子一件小风衣。

你把我送城里。

现在?

你还想等到天黑下来不成?

带上这只兔子吧?

没吭声就是默许。

玉秀上了汪有顺的电动车。

嗖嗖凉风贯进她的后背,玉秀靠紧了男人的身体。

回到城里,汪有顺掉头就要走,被玉秀拦下。

汪有顺存了电动车,上了楼,才想起那只装兔子的袋子还挂在车上,又赶紧折返身下楼。

六楼是最高层。当初玉秀选择六层也是图省钱。小区是高层建筑,是电梯房,只有这幢楼是六层步梯,只有两个单元,被小区高层住户戏称为“小矮楼”。这幢楼其实是开发商超容积率弄出来的一个“怪胎”,因这幢楼的住户多是拆迁户、钉子户和低收入群体,给政府纾解了不少急难愁盼,又美其名曰保障房。原先,这幢楼旁边有一个侧门,仅供这幢楼的住户出入,后来一些业主维权,说多一个出入口会造成小区安全隐患,于是把侧门给堵上了。侧门一堵,小矮楼就跟那些高层成了一个小区。

小矮楼也是楼,总算在城里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汪有顺没有房门钥匙,敲门,进门。玉秀问,存一辆车怎么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是不是又趁机抽烟了?汪有顺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把兔子忘在电车上了,又回去取了一趟。

玉秀白了他一眼,汪有顺的身体就机械性地萎缩了一下。刚要往沙发上坐,被玉秀的给阻止了,你身上脏不脏?汪有顺赶紧就拍一下屁股,玉秀就急了,你怎么在家里拍身上的灰尘?你以为这是在小沟?汪有顺一下子就成了做错了事的孩子,用怯生生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老婆,那我去楼道里拍一下,玉秀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洗手!

进门先洗手,汪有顺这才想起来。

房子只有八十平。当初她咬紧牙关要了一个小三居室,有自己的考虑。一双儿女,好歹都得有个自己的空间,再说,儿子将来娶媳妇,城里得有房。

玉秀在减肥,晚上不吃饭,已经坚持了一段时间。玉秀给汪有顺做了饭,自己只吃了一个苹果。

玉秀对汪有顺说,你去冲个澡,太阳能里有热水。

汪有顺说,就不用了吧。

玉秀说,怎么不用?一身汗臭味儿!

汪有顺洗澡的时候,玉秀从门缝塞进来一件睡衣,挂在门把上。

汪有顺穿着睡衣走到客厅,玉秀用余光瞟了自己男人一眼。汪有顺的个子并不矮,但身型瘦条,两肩下溜,似乎架不起这件略显宽大的睡衣,穿着睡衣的汪有顺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这件睡衣本来是给老欧准备的,可老欧从来不曾来过。刚才玉秀犹豫了一下,把睡衣塞给了汪有顺。

汪有顺见老婆始终阴沉着脸,心里就有些发虚。汪有顺并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沙发边角的一把木椅上。她从原来租住的房子里搬过来这个带扶手的老旧木椅,成了汪有顺的专用座。

门外是喧哗的世界,一进家门,就是一个静得要死的氛围。汪有顺坐在客厅,不能抽烟,不开电视,无聊的有些恐惧。

收拾完厨房,然后拖地。只要在家,玉秀每天都要把各个角落收拾一遍。等拖完地,又蹲下来满地找散落的头发丝。最近头发掉得厉害,会不会是到了更年期?女人都惧怕掉头发,可哪有不掉头发的女人?

玉秀突然停止在地上寻觅,扭过身对呆坐在沙发一角的汪有顺说,你干嘛不去睡?

得令后,汪有顺赶紧起身,去了卧室。

一个人留在客厅,玉秀这才拿起手机翻看信息。

手机“嘀”一声,是老欧的信息。

我来了丽江,跟老母在一起,不方便回你信息。

原来老欧跟老婆在外地旅游。

老欧用“老母”代称自己的老婆,这曾是两人之间的暗语。今天老欧用了暗号,可见他所处的环境不怎么宽松。漓江在哪里?她问。

老欧回复:是丽江,不是漓江。

不管漓江还是丽江,对她来说都是浮云。老欧跟老婆在一起,不便回信息,老欧这边暂时没了指望。在她买房时,老欧支持了她三万。老欧说这已经是用了吃奶的劲儿了。想一想,这的确是老欧一次性给她数额最大的一次。她口口声声叫他“老抠”,可老欧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道班长,无职无权,怎么可能大方?那次老欧在床上折腾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久,老欧身体里似乎注入什么活力,马力开得挺足。其实,这几年两人在一起的频次越来越少。老欧临退二线前,跟她又有过一次。玉秀问,老欧,你退了,是不是就不好见面了?老欧纠正说,我是从领导岗位退了下来,属于提前离岗,还没到退休年龄。玉秀又问,你是不是准备跟我一刀两断?老欧呷一口茶,打趣说,五六十岁的人了,见与不见,也没有啥实质性意义了吧。老欧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奸笑的成分。

汪有顺突然从卧室走出来,吓了玉秀一大跳。她没料到汪有顺会突然站在自己身后。

汪有顺说,老欧兴许能帮得上忙。

一个退休的道班长,你以为他是个官?屁都不算,他能帮啥忙?汪有顺站在她背后,她都懒得转身。

汪有顺弱弱地补充说,老欧的儿子在法院。

在法院就能帮得上忙吗?你是不是狠不得让儿子坐牢呀?

汪有顺惊得嘴巴有点儿歪了,他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的一个主意竟引来老婆的一顿臭骂。

其实,玉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老欧,第一个信息也是给老欧的,但她确实没有想到老欧儿子在法院工作这层关系。而这个信息偏偏是汪有顺提醒的,这让她一下子气急败坏。

汪有顺回了卧室,呼噜声很快从卧室传到了客厅。

瘦弱的身体,打呼噜却震天响。她轻轻把卧室门错开一道缝,见床上的男人睡成了一个婴儿状。

一直呆坐到后半夜,她才躺在床上,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人走进了房间。

女人看到房间还在做保洁,脸色就有些不高兴,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通过上挑的眉毛给人以颜色。

您稍等,马上就好。玉秀一边表示歉意,一边把需要摆放的洗涮用具给摆放好。

女人的眼神充满鄙视。

本来心里就烦,偏又遇上这么一个给自己吊鼻子吊眼睛的女人,玉秀心里就有一种憋气的感觉,心想,你牛什么牛,说不定也是来做苟且之事的。看着你穿得光鲜,内心未必就有多纯洁。

她用意淫的方式羞辱了她,可她不知道。这是服务行业,服务就包括避让、隐忍,内心的厌恶不影响她主动对客人微笑示好,我帮您把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她一边说一边去接女人手中拉杆箱,却被女人拒绝了。女人瞪她一眼说,别动!

这个命令式的警告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压迫感。她朝她卑微地笑笑,侧身站在了一旁。女人自己放了箱子,说了句,我不需要服务,请自便。

这是逐客令,她赶紧出了房间,身后随即传来“嘭”的一声,房门给关上了。

贱货!她在心里暗骂道。

酒店午餐要扣除十五块钱的餐费,几个保洁员点了更便宜的外卖,聚在一起吃盒饭。

“小五儿”在保洁员里年龄最小,说起话来总是叽叽喳喳。刚才我经过805房,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的声音,你说现在的女人,以为做啥光明正大的事呀,以为在自己家里呀!

“胖姐”一边低头吃着盒饭一边插话打诨,这些都是来外面打野食的,要是夫妻怎么会大白天跑酒店来做这种事?

“小五儿”一边把空饭盒丢在垃圾桶里一边说,你说这女的也不知道捂住自己的嘴,要不把声音调低点儿也行。

“三姐”故意逗“小五儿”,人家舒服了,当然要大呼小叫,莫非你能做到默不做声?

“小五儿”说,我除了手机会响,别的早调成了静音。

三个女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玉秀只顾吃着自己的盒饭,没有接话。要是平时,她会主动加入她们的调侃行列。可今天她们的话题,却激不起她的兴致。

秀儿今天这是怎么了,嘴上贴了封条,是不是遇上啥糟心事了?

玉秀赶紧摇摇头,没有没有。

儿子出了事,这事得瞒着任何人。

好容易等到下班,她急匆匆去找表妹李玉珠。

说是表妹,实质上是那种八杆子探不着的远房亲戚。李玉珠靠开服装店起家,现在市内好几个商场都有她的专柜。打拼这么多年,自己明显要比李玉珠差了一大截儿。她心里不服,可遇上棘手的事,照样得求李玉珠帮忙。

李玉珠不接电话,过了好久才回了信息,让她到“蓝楼”前等她。

“蓝楼”是延安路上的一幢写字楼,玉秀来到蓝楼,看见李玉珠的宝马车停在楼前。

李玉珠坐在驾驶座上,侧转身跟玉秀说话。我打问过了,你儿子的案子涉及到了网络诈骗,他是不是骨干成员,目前还不能确定。

李玉珠告诉她,汪洋很快就会转捕。

转捕就是逮捕!李玉珠加重语气说。

玉秀带着哭腔说,珠儿你关系多,人脉广,你帮帮姐吧,让公安把我儿子给放了。

李玉珠就笑了,秀儿你好大口气,你儿子是被刑拘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放人就能放人。李玉珠不叫她姐,叫她秀儿。

玉秀说,我知道你认识公安局的那个焦局长,你找他说说,让他帮帮咱。

李玉珠淡然一笑,老焦已经退了,我都快忘了他,亏你还记得他。

玉秀曾羡慕李玉珠,珠儿你怎么就认识那么多的大人物,我怎么就跟这些人交往不上。李玉珠却冷冷地说,男人都是水中浮萍,岸边杨柳,男人都是提起裤子不认账的家伙,男人的本性就是嫖客,一日清一日结。

李玉珠在各色男人中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李玉珠的脸部打了水光针,做了睫毛,但面容明显憔悴了许多。

玉秀把一沓钱放在副座上,被李玉珠发现后给阻止了。李玉珠说,办这种事,下毛毛雨可不行。

在李玉珠眼里,一万块钱是毛毛雨,可是,这一万块钱却是她仅有的积蓄,如果让她拿更多的钱,真的拿不出来。

从李玉珠车上下来,玉秀更焦虑了。

春天,儿子跟她打电话要五万块钱,说自己要买一辆重卡兼职跑运输。儿子说他手头紧张,自己又无法贷款,跟小伙伴凑了一些,还缺五万需要挪腾一下,过几天就可以还回来。

儿子买车挣钱,理当全力支持。她东借西凑,才凑足了五万。几天后,儿子给她发过来一张照片,儿子背靠在一辆重卡前,笑容可掬。一个月后,她跟儿子打电话,那钱可是挪腾别人的,你有了就赶紧给我打过来。儿子向她诉苦说,因为疫情,货运不怎么顺畅,还得再缓一段时间。谁知这一缓就没有了下文。她期待儿子能挣大钱,给她争气,可现在,儿子竟成了电诈分子。

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这几天咳嗽的厉害,已经卧床三天了。玉秀问,吃药了没有了?母亲说,吃了感冒胶囊。玉秀就在电话里跟母亲吼:咳嗽吃感冒胶囊怎么能行?那头母亲压低声音说,你爸都咳血了,你爸不让告诉你他咳血的事。

放下电话,她心急火燎打通了汪有顺的电话,让汪有顺赶紧去南梁上一趟。汪有顺说,我已经趟下了。玉秀就又吼起来,躺下就不能再起来?

挂了电话,才发觉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好在小沟村离南梁上也没多远的路。家里一有事,父母肯定是先找她。妹妹夫妻俩在市里靠贩鸡蛋养家糊口,平时很少回来。她虽然也在市里打工,但根据地还在村里,小沟村与南梁上一条沟相连,一有事自然就得她管。

汪有顺回电话说,我从南梁上回来了,爸不停地咳嗽,他感觉他是“阳”了。

玉秀就在电话里发脾气,你瞎说个啥?爸一直都在南梁上,哪儿都没去过,他怎么可能是阳了?

汪有顺说,我看他不停地咳嗽,挺厉害的。

玉秀说,咳嗽厉害就是阳了?你懂个屁!

那头汪有顺就不吱声了。

父亲往机器前一站,大夫说,这都成啥了?明显是晚期症状。她赶紧问,啥晚期?大夫头都没抬说,当然是肺癌晚期。

第二天她又领着父亲去市里的医院做了复查,结果与县医院一致。医生建议住院治疗,玉秀悄悄问大夫住院怎么治疗,大夫说只能是化疗了。

县医院不具备化疗条件,市医院报销比例低,父亲说啥都不同意住院。父亲病入膏肓,但脑子清醒的很。父亲说这个时间回南梁上还有最后一班车。

放弃治疗,回到南梁上,等于回来等死。嘴上没说,心里谁都得面对这个事实。

可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定。

不是拧不过父亲,是自己手里没钱,腰杆不硬气。

回到南梁上,玉秀又开始责备母亲,我爸的病怎么就没有早发现?母亲说,其实你爸春天就有了症状,那时候他就不断咳嗽,还一直担心是不是“阳”了。前些天我发现他痰里有血丝,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可他不让我告诉你们。他为啥要隐瞒?还不是怕去医院花钱?

玉秀说,这倒好,拖到了现在,拖到了晚期,命都保不住了。

母亲说,你爸早就说过,如果得了大病,绝不做手术,不去花冤枉钱。

玉秀说,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母亲苦笑,那是有钱人说的话,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说的话。草木之人,命不值钱,钱比命要紧。

父亲把院子里晒干的白草捆成捆,一捆一捆地垛起来,再用草扇子给盖住防止被雨淋。这些白草是羊冬天的草料。父亲把隔壁两孔废弃的窑洞改成了羊圈,养了五只羊。乡里下来扶贫时,鼓励父亲多养几只,父亲没听劝,私下里嘟囔说,羊多了,冬天的草料怎么解决?

母女俩小声嘀咕,父亲凑过来说,家里只有五千块的积蓄,我要治病花光了,留下你妈一个人怎么活?

玉秀就逗父亲说,爸你不是还有五只羊嘛,你卖了不是钱?

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五只羊不能卖,人总不能没有后手。玉秀不晓得父亲说的后手指的是啥。父亲话不多,脾气却犟得很。

医院治病不治命,我这是不治之症,是绝症,医院治不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嘴里又滑出一句话。

玉秀说,爸你就是怕花钱,还有我和玉芳呢。

父亲还要说啥,被一阵咳嗽阻止了。

听说中医研究所有一位老中医,治疗晚期病人很有效,玉秀赶紧找老中医开了方子,取了药。

有一个晚期病人吃了三年中药,至今仍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病人,吃了一段中药后,癌细胞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为了让父亲配合,玉秀把听来的故事讲给父亲听。

父亲半信半疑,把女儿拿回来的一堆中药剂一遍一遍地分捡摆放,反复问询服药注意事项。

一个星期后,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的咳嗽比原来减轻了许多,原来晚上咳嗽的不能入睡,服了这几副药后,症状明显减轻了。父亲在一旁插话说,原来胸部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好像也感觉不到了。

玉秀赶紧又去开了药,把药送回了南梁上。玉秀帮父亲熬了药,看着父亲把药喝下去。

父亲的病有所好转,母亲高兴,话自然就多起来。说不定你爸也跟那个病人一样,能撑过三年。

哪个病人?

话一出口,玉秀蓦然想起自己讲过的那个病例,忙说,是哩是哩,说不定我爸身上的癌细胞也会消失。

父亲也很开心。玉秀看着父亲脸上少有的笑容,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实。

等父亲睡下,玉秀才从南梁上返回了小沟。

玉秀回来时,汪有顺早睡下了。玉秀说过闻不了汪有顺的烟熏味。平时玉秀住当窑,汪有远住东窑。

发现东窑里有微弱的光亮,她走到窑门口,轻轻把门缝错开一道缝往里一瞅,发现不对劲儿。

玉秀一脚把门踢开。

汪有顺正窝在床上,背对着窑门口,身上披着被子,只有头裸露在外面,漆黑的窑房里一明一灭,整个窑里,烟气伴着香气,散发出一种混合的味道。

汪有顺吸食的东西叫“粉”,也叫“面”。一只点燃的小蜡烛,半片锡箔纸,一根小纸卷,即可完成吸食。

玉秀踢开窑门的一瞬间,汪有顺正侧身低头用烟纸卷成纸筒吸食,全神贯注,动作潇洒,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拉开灯,几步上前,把汪有顺面前的小蜡烛、锡箔纸一同抓起来扔在了地上,或许是用力过猛,连同枕巾也掉落到了地上。

男人在吸面之前,就已经脱光了衣服,或许他平时有裸睡的习惯,或者吸面时需要一种爽快的氛围,现在,一具骨瘦如柴的胴体呈现在她眼前。

男人半坐着,一副可怜相,活脱脱似一只猿猴。

男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或者是一种无助与无奈,这恰恰激起了她冲天的愤懑,她想都没想,一个巴掌上去,把男人嘴角噙着的半截儿纸烟卷给打落在了地上。

男人摸索着去穿他的衣服,或许他是一个知廉耻的人,或许他还没有进入到那种痴迷的状态,他拖起一件衣服下了床。

你给老子跪下。

男人真的就跪下了。

这下,她也傻了。这是自己的男人,是与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让他跪他就跪,没有任何反抗,就似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跪在了自己父母跟前。

她在教子么,不是!她在教夫从善么,可悲!

她突然嚎啕大哭,男人却像一根面条一样萎缩在地上,似乎是在抽泣,似乎又不是,眼里没有泪,只有无辜。

汪有顺,你他娘的哪里顺了?真是白费了爹妈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儿子被抓了,你却在吸面,这辈子欠下你们汪家了,难道我是来还债的么?

男人低着头,一声不吭,瘫坐在了地上,任凭老婆数落。

他以为老婆今晚会住在南梁上,没料到她会突然回来小沟。

玉秀也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一种无助的感觉向她袭来。

今天老欧来了道班,我本来想让你来道班跟老欧说说汪远的事,你没接电话,我直接跟老欧说了,老欧答应帮忙的,呜呜呜。

这个节骨眼上,汪有顺竟提到了老欧。

你他娘的混账!她脱口而出。

自己跟老欧持续了这么多年关系,汪有顺竟蒙在豉里一点儿也不知情。有时候玉秀真怀疑汪有顺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一次道班的人外出旅游,老欧留守道班值班。玉秀问,你这老抠,怎么舍得让你的下属外出旅游了?老欧奸笑着说,他们不出去,我怎么好跟你在一起?玉秀就狠狠在老欧的腰间掐了一下,老欧“妈呀”一声,玉秀就再拧一下,我让你再叫!

老欧比玉秀大十岁,老欧一副白净富态的面容,看上去给人一种福相。老欧不抽烟,不喝酒,身上始终散发着一种男人独特的味道,这是当初玉秀说的,是她喜欢的味道,不像自己的丈夫汪有顺,身上总是散发着浓烈的烟熏味儿。玉秀曾问过老欧,道班的男人都抽烟喝酒,你为啥不抽烟不喝酒?老欧淡然一笑,我要跟你老公一样抽烟喝酒,你会跟我相好?她推他一把,去你的,你不会只有我一个女人吧?老欧一本正经地说,除了你,我可没有第二个女人。玉秀就掐一下老欧的手背,你老婆不是女人?老欧说,老婆不算。玉秀就让老欧抱抱她,老欧就侧转过来把她揽在怀里。老欧说,秀儿,我就喜欢你的这种白净饱满,玉秀就吮着老欧的一只手指头说,喜欢有啥用,不如给我买件衣服。玉秀侧一下身子接着说,我看见佳汇店里有一件小风衣,你去给我买回来吧。老欧说,我给你一千,你自己买去吧。玉秀说,一千二呢。老欧使了使劲儿说,那我给你一千二。玉秀就有些不高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真不亏是个老抠。老欧去阻拦玉秀不让她穿衣服,一只手在她胸前用力抓了一把。玉秀想躲开又没躲,转过身来对老欧说,我想买辆车。老欧被吓了一大跳,你有钱?玉秀故意说,你给我买呗。老欧迟疑了一下说,我刚在市里买了房,还有房贷呢。玉秀说,我是买电动车,看把你给吓的。老欧这才缓了一口气。

玉秀说,老欧你给我添上三千就成。

老欧照办了。

这辆电动车后来成了汪有顺的交通工具。

有一天,汪有顺跟玉秀说,老欧还想骑我的电车呢。玉秀问,你让他骑了?汪有顺说,他是道班长,还能不让他骑?老欧骑着我的新电车在道班的院子里转悠了两圈儿,其实老欧并不会骑电动车,他差点儿从电动车上摔下来,还是我赶紧扶住了车,我担心老欧把我的车给摔坏了。

汪有顺很少有机会跟自己的老婆闲聊。汪有顺讲这些的时候,玉秀就联想到她跟老欧之间的一些枝枝蔓蔓,心想,男人可真是有意思!

上天有一只无形的手,它掌管着人世间所有人的命运。

玉秀眼睁睁地盯着那个坐堂之人。都叫他刘大师,是此地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个叫“烧土圪廊”的地方,玉秀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临街盖出了无数个门面房。街两旁的洗脚屋、美容店、棋牌室随处可见,甚至那些算命的、相面的,也都在这里等“生活”。如今,“城改”把这些临建房改建成了古色古香的青砖蓝瓦房,美其名曰民俗一条街,显然是要保留东城一带原有的风土人情。

一个狭窄的巷子,藏着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却似某种土特产,越土越老越吃香。

算命的一般都是瞎子,可此人两眼烱烱有神,只是一条腿有点儿瘸。

刘大师席地而坐,他将那条好腿盘坐着自己屁股底下,另一条瘸腿闲置在一旁。一张小茶桌,桌上有茶具,有书籍。刘大师一边说,一边呷一口茶,漫不经心,却特别有范儿。

玉秀从不信命,可眼下她不得不信。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总是期待能有人给她指点迷津。

大师说,你的属相是鸡,你男人比你小一岁,他属狗,你俩人命相不对。

玉秀赶紧解释说,我们乡下可不是这么说,鸡狗是上好婚配。

大师说,乡下是乡下,城里是城里,入乡随俗,十里九不同,能一样么?再说,狗撵鸡儿,要看往里撵还是往外撵,如果往里撵才是好婚配,你俩调个儿了。

玉秀“哦”一声。

大师说,你属鸡,是鸡命,鸡刨食,一生受穷受累,不动端就没吃食。

不动端就没吃食,说的多准呀!刚在城里买了房,花了三十多万。如果不是汪有顺有工资保障,连房贷都办不下来。当初她跟妹妹借钱时,妹妹说自己也刚买了房。妹妹已经供出去一个大学生,另一个还在读高中。妹妹说,女儿上大学一年花费就得两万,女儿明年就要毕业,助学货款能不能按时还上,工作能不能称心,都还是未知数,小儿子读高三,明年就要高考了。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孩子越争气,日子就过得越紧巴。妹妹两口子靠贩鸡蛋供两个孩子上学,怎么说都宽裕不了,更何况还买了房。妹妹的话她信,妹妹不是不帮,是帮不了。

你老公是一只家犬,还是宠物犬,好比是一件摆设。

玉秀心服口服,大师您心里怎么就跟明镜似的。

大师低头翻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良久,大师抬起头说,不是我看得明白,是你的命相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师继续高谈阔论。《红楼梦》里有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呀,跟晴雯一样,小姐的心思,丫鬟的命。

大师一语点破,玉秀就有些心酸。

家里有吃软饭的人,他无忧无虑,靠得就是你。你强,他就弱,这样才能互补。

大师又说了一些话,她都没有记在心里,她最关心的是儿子能不能逢凶化吉。

大师说,我是算命的,不是法官。我只告诉你,此事体大,你儿子能不能解脱,存在变数。任何一件事,它都不是孤立的一件事,都是系一发而动全局。

从烧土圪廊回来,身子像散了架一样。上六楼时竟歇了两次。小区的人口口声声叫它小矮楼,上一次竟也这么难。

女儿汪远打来电话,说想把奇奇给送回来,她直接拒绝了,不行不行,我可顾不上。

挂了电话,突然想,女儿汪远差不多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自己。

一次跟女儿吵,女儿急了,竟说了句,你不用教导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女儿是啥意思?玉秀哭了,哭得很委屈。女大不由人,当初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她让女儿上了卫校学了护士专业,可女儿没毕业就自己做主,去了一家洗浴店打工,后来女儿做过酒店大堂、饭店领班,再后来单枪匹马在郑州开了美容店店。汪远的美容店叫“华驻花色”,手下有三四个员工。按说,女儿有了自己的事业,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女儿从来就没有让她省心过。汪远二十岁就生了孩子,却始终瞒着她,直到有一天汪远给她发过来一张婴儿照,她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汪远说,这是你亲外孙儿,他叫奇奇。

她一下子就急了。闺女,你还没结婚呢,奇奇爸是谁?汪远说,奇奇当然有爸爸。她问,那个男的叫啥,干啥的?女儿说,名字就是个符号,你管人家叫啥?女儿轻描淡写,她却极力想揭开谜底。她说,总不至于叫符号吧。女儿说,那你就叫他符号好了。

符号是一个男人,是女儿的男人,是奇奇的爸爸,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的男人,对她而言,却是一个抽象的存在。

她把事情想简单了。她一直催女儿赶紧结婚,汪远说,你说的倒轻巧,符号是有家室的人,他有老婆孩子,我们只能这样。

如果女儿在跟前,她真想抽女儿一个嘴巴,可女儿不在身边,她只能训斥。

明一个暗一个,这男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儿就跟她急,妈妈我有我的活法儿,符号也不是坏人,他就是跟老婆离不了婚,再说,我们母子俩也不期望他来养活。

她不知道女儿怎么想,她觉得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她希望女儿幸福,能有一个好归宿,可女儿不听她的。

符号应该是一个体制内的男人,而且手里还有一点儿小权力。她曾问女儿,你等要到驴年马月?女儿说,我等他做啥?我是在过我的日子,为什么非要有那个本本?

女儿的事,她反对无效。儿子的事拖了很长时间,也还没有结果。她几次给表妹打电话,求她帮助给催一催。李玉珠回话说,你儿子是以帮信罪立的案,后来又以网络赌博犯罪起诉的,主犯仍在外逃,案子一时半时结不了,你急也无用!反正你也没钱,听之任之吧。

李玉珠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不给人留情面。

李玉珠的话让她跌入了深渊。她开始做恶梦,梦见儿子被五花大绑,马上要执行枪决。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前两年,儿子经常带女孩回家留宿。一开始,她觉得儿子能把女孩领回家,是儿子的本事。她悄悄问儿子,这女孩是哪儿的,做啥的?你们怎么认识的?儿子很厌烦地说,妈你不要查户口了好不好?她无奈地摇摇头,一看这装束,这做派,就不像一个正经女子。儿子就跟她急,皮皮怎么不正经了?她“哼”一声,心里说,让她做儿媳妇,我可接受不了。

后来,儿子又带回来一个。她悄悄问儿子,原来那个皮皮呢?儿子不以为然地说,早吹了。

上次带回来的坦胸露乳,妖里妖气,这次带回来的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她悄悄跟儿子说,这女孩,将来怎么生养孩子?儿子说,萧萧说不生孩子。她气愤地说,女人不生孩子要她做啥?

一天,一个女孩独自找到家里来,说汪洋欠了她的钱。她一看这女孩儿既不是皮皮,也不是萧萧,她从未见过。她一下子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我儿子欠下你了,你应该找他要去。

女孩开始耍横,不还钱,我就住你家不走了。

她叉着腰,好呀,你敢在我家赖着不走,那我喊邻居来评评理,看你怎么不要脸!

她这么一混账,女孩起身就走。

她打电话问儿子,你到底欠人家钱不欠?

儿子也跟她吼,我跟她睡了三次,她跟我要三万,我哪有那么多钱给她!

她急得发疯,可她干着急没办法。

十八岁之前,儿子像走马灯一样换女朋友,可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儿子再没有领女朋友回过家。儿子是她的天,是她的指望,那次刘警官第二次打电话,通知她去核对认领儿子的物品。她问,我儿子的轿车呢?他每次回家都开着车,我见过的。刘警官笑笑,客气地说,你儿子是有过一辆二手斯柯达轿车,但那是他租借别人的,早被他还债了。仅半年时间,汪洋伙同他人参与网络赌博,他的银行卡流水超过了三千万!但目前他银行卡里不仅没有一分钱,还欠了别人的债。

她想起前几天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汪洋欠了他的钱,要她还钱,她没敢接刘警官的话。我儿子的重卡呢?他有一辆跑运输的大卡车。刘警官摇摇头,大姐,你儿子在骗你呢,他哪有什么重卡?他现在名下除了欠债一无所有。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刘警官的话她又不能不信。原来,儿子所谓买车跑运输,全是骗她的谎话、鬼话。可当时她信以为真,她以为儿子出息了。儿子说过,他是雇司机跑车,他抽大头,司机得小头。她想起儿子曾经发给她的那张照片,她真想当面质问儿子,可儿子已经进去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会骗她,她觉得自己就是火眼金睛。

酒店主管把几个保洁员叫到一起,说这一段时间客源不怎么好,让她们暂时休假。

“小五儿”就喊,为什么要辞我们?

主管笑容可掬地解释,是让你们暂时休假,不是减员,也绝不是要辞退大家。

“胖姐”愤愤不平地说,这跟辞退有啥区别?

主管说,当然有区别,酒店留有你们的电话,需要的时候就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其实,疫情以来,酒店关门歇业已成常态,客人早餐需要送到房间,工作量增加了,工资却少了许多。

要是原来的性子,玉秀会站出来维权,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斗志正在迅速消退,她只说了句,必须给我们发足工资。

主管说,那当然,一分钱不少你们。

领了工资走出酒店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来酒店的时间才十个月零三天,还不足一年。

掐指一算,这些年来自己打工的地方已经不下十个了。

小区外不远处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叫“三味火锅”。三味是哪三味?她问。老板有些耐烦地说,你管它哪三味,当好你的传菜员就是了。

玉秀真想扭头走人,硬是给忍住了。

想不到这个新开的火锅店竟天天爆满,一个月下来,也能领两千多。

“三味火锅”火了一阵子,疫情又卷土重来。饭店又要求扫码进店,客人一下子又骤减。更要命的是,最近玉秀的两条腿感觉酸困无比,一到晚上膝盖疼痛难忍。毕竟是奔五的人了,有时候一天忙活下来,身子骨累得吃不消。第二天上菜的时候,玉秀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传菜的时候,腿一软,身子往前一倾,摔在了地上,手里的盘子给摔碎了。没过一个星期,她再一次滑倒在地上。当时,她感觉地上打了一下滑,两腿不听使唤,一下子仰八朝天摔在了地上,一盘鸭肝一下子拋出三米之外,盘子也摔成碎渣。领班走过来,没有一句安慰,反倒全是责备,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当心?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辩解说,不是我不当心,是脚下打滑了。

一位客人把她扶起来,她坐在椅子上揉着膝盖。领班又过来催她上菜,她小声说,跟催命符一样,还让不让人活了。领班当然要显示自己的权威,白她一眼说,你打碎了一个盘子,白费了一盘鸭肝,工资里扣除。她又嘟哝一句,捡起来洗一洗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领班瞪她一眼说,你说得轻巧,怎么可能捡起来洗一洗再让客人吃,我们还要不要信誉了?

她也不想示弱,狗屁信誉,店里经常把客人剩下的肉卷重新处理后让客人食用,怎么不要信誉?

领班气鼓鼓地说,你胡说八道个啥?不想干走人。

她正要朝领班说句更难听的,女儿汪远打过来电话,她赶紧走出火锅店,站在外面接电话。

汪远说,汪洋的案子被驳回重审了。她问,为啥要重审?汪远说,我们申请了司法救助,现在公诉机关也提出了抗诉。她再细问,女儿就朝她发脾气,跟你说啥都听不明白,你就别问东问西了。

大街上噪声大,女儿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楚,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听不清楚,是自己根本就弄不明白。

女儿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说明女儿的能量比她大。

玉秀给老欧发信息,问老欧在哪儿?老欧迟迟没回复。其实,玉秀就是心里苦闷,想跟老欧说说话,聊聊天。玉秀想起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两人说过的话,那时候她畅想着城里有了房子就方便了。没想到,自己城里有了房子,老欧竟一次也不曾来过。老欧旅游回来以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是不是因为儿子的事,老欧怕麻烦,有意躲着她?

想想就心烦,就想骂娘。

心里憋得慌,玉秀直接打了老欧的手机,老欧竟秒接。那头老欧小声问,啥事?玉秀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直到老欧第二次问怎么了,玉秀这边才开了口,你为啥不回我信息?那头又停顿几秒,我不方便嘛。玉秀一下子就有了气,你总不至于天天不方便吧,也没见过你方便的时候主动联系过我呀。那头就不吱声了。

玉秀问,你能不能出来见一面?那头问,现在?玉秀说,对,现在。

外面正下着小雨。街上许多人打着伞,也有一些人不打伞。老欧打了一把黑雨伞,玉秀打了一把花雨伞。两人说好在“水岸”汇合。“水岸”是城里地标性景观区,其实就是将原先的护城河改造成了一个商业街区。刚才两人都到了“水岸”,却谁也看不见谁,彼此就在电话里发脾气。其实,“水岸”是一个长条形区域,当时,两个人一个在左岸,一个在右岸,难怪谁也找不到谁。

老欧小声问,要不要找个背静的地方?玉秀没好气地说,哪里会有背静的地方?除非去我家里。老欧迟疑了一下说,去你家不合适,不要让汪有顺碰见。玉秀故意说,那你去开房间吧。老欧赶紧说,现在怎么敢去酒店?玉秀哼一声,难不成被你老婆吓破了胆。老欧就苦笑一下算是自嘲。老欧有意把雨伞斜向自己的脸,玉秀听见了老欧喘着粗气,猜想此时老欧的脸色一定很难堪。

两人各自打着伞,隔着半米远的距离站着说话。这时候手中的伞就成了遮挡熟人眼线的最好道具。即使有人看到,都可解释为偶遇。“水岸”有水有岸有花草有景致,如果天气好,如果不下雨,这个时段正是人们跳广场舞的时间,可遇上雨天,人们行色匆匆,少有驻足。老欧把雨伞往肩上斜扛一下说,我儿子跟我讲,你儿子的案子是团伙作案,涉及人员众多,案情盘根节错。现在法官办案,是不可能办人情案的。

终于说到了儿子的事。玉秀没好气地说,我女儿说,她千打听万打听才弄清楚,这个案子几个月前就指定由你儿子一手主办了,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实情?

老欧说,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一开始我儿子并没有告诉我。再说,我没告诉你,也是另有隐情。我家那位,几次三番在我面前含沙射影,说我为了老情人的儿子,竟拿自己儿子的前途当儿戏。话越说越不着调,我真是忍无可忍,就动手打了她,她跟疯子一样咬我、抓挠我,现在我的腰上还留有几道伤疤。唉!是个母老虎就不会消停。

玉秀吃惊地说,你怎么没跟我讲过?

老欧没回答玉秀的话,而是接着往下说,我跟她讲,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行就离。她看我动了真格,才软下来。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折腾个啥。

老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转述对自己老婆说过的话。

老欧今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玉秀忘记两人是怎么告别的,她似乎一下子理解了老欧,甚至同情起了老欧的处境,她突然觉得此前的一些想法是不是过于天真和不切合实际。

回家路上,玉秀视线模糊,似乎有雨水,也有热泪。

自己的儿子的命运竟落在了老欧儿子的手里,这究竟是不是天意?

进入霜降后,天气一下子就凉了不少。父亲是踏着落叶走的。父亲坚持过了三个月,却没有能挺过半年。

父亲吃了几副中药,病情确实有过起色,但之后就没了效果。父亲告诉她,别再去开药了。父亲说,南梁上的人,谁能逃脱了死?生在南梁上,死在南梁上,南梁上的祖祖辈辈都与这沟沟坎坎日夜为伴,生死有命,是有定数的。

父亲说有定数,也许就是有定数吧。

秋收前,父亲就已经不肯吃药了。收谷子时,父亲硬是坚持到地里帮忙收割。父亲说,我种的,我一定要收回去,等明年种不上了,就不用我收割了。父亲逢人就讲,患了这种病症,吃不了两季的粮,古辈传流,谁也逃不脱的。

玉米谷子晾晒在院子里,父亲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父亲手里握着一穗玉米发呆,一只羊孤伶伶地站在他跟前盯着他。父亲已经卖掉了四只,却留下了一只。为什么要留下一只?父亲没有明说,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父亲的身体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身体已经消瘦得非常厉害,说话有气无力,不断地唉声叹气,病痛让他变得软弱无助,但一天三顿饭父亲都要坚持吃,尽管吃得很少,也要把碗端在手中。

父亲生日那天,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能来的都来了。父亲环顾一圈问,汪远呢,汪远怎么没回来?汪远的事一直瞒着他。

玉秀做了一桌子的菜,比以往任何一次生日都要丰盛。父亲看着一桌子的菜,苦笑一声说,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生日了。玉秀安慰说,你的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大家都纷纷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父亲也尽可能地配合着大家。父亲自己用筷子去夹了每一道菜,并且都要努力地去尝一口。有些菜是别人给他夹进碗里的,一些不适宜他吃的菜,没有人给他夹,他就会努力地站起身,自己去夹上一点点,然后放进自己的碗里或者直接放进嘴里,甚至那些鸡块、排骨,他也要试着尝一口,然后艰难地咽下去。更让人不解的是,他还主动给自己倒了一小盅酒,虽然只是一小盅,已经是十分罕见了。

当着女儿女婿的面,父亲端着酒盅发表自己的感言:都说抽烟喝酒的人易得肺癌,我一辈子不抽烟喝酒,照样得了这个病。我今天把这一盅酒喝了。父亲说罢,把那盅酒端起来,把酒盅放到嘴边,然后慢慢地将酒盅往嘴里倾斜。其实,那盅酒并没有来得及咽下去,就因为一阵咳嗽阻止了他继续喝下去的可能,然后看到他把杯子移开嘴唇,但并没有放下,等咳嗽完了,他依然没有放下酒盅,而是坐下来,端在手里,停在空中,另一只手夹上一口菜,放进嘴里。

汪远伸手去接他停在空中的酒盅,他却没有放开。

其实,父亲既想把这杯酒喝下去,又担心他的病情。一个病人,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该不该把酒喝下去,他比别人更敏感,但这样的场景下,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老人,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至于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只有他清楚。对父亲来说,能有一次喝酒吃肉就是他的一种享受和快乐。只是,当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他吃肉喝酒的时候,没有谁不对他的这种行为产生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看着他把不应该吃的肉艰难地咽下去的时候,在场的人比他还感觉难受。那些本不应该再吃下去的食物,可能已经作为他内心的战利品了。但这种欣慰的表情在他的脸上表现的非常短促,然后大部分时间里,他的表情是愁苦。

没有谁愿意去死,死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父亲一直在忍受着病痛的巨大折磨,他总是不停地呻吟,就像一个孩子有意哭闹着想得到母亲的特别关怀一样,可是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老伴,因为疫情,女儿们回来南梁上已经变得异常艰难。一次玉秀好容易回到南梁上,父亲非让她用轮椅推着去“蛤蟆嘴”看火车。蛤蟆嘴在窑顶上几十米远的一个土垭上,那里是看火车的最佳观察点。父亲坐在轮椅上就可以望到弯弯的铁轨。父亲回忆说,年轻时候,南梁上修铁路,全村的人支援国家修铁路,男女老幼敲石子,为铁路建设做贡献,那时候不给报酬,村里给记工分。唉!一眨眼功夫,就四十年了。父亲不说了,呆呆地瞅着远处的铁轨,一列火车从邃道钻出来,瞬间又钻进另一个邃道里。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喊着“火车火车”!父亲的声音微弱,连玉秀都听不清楚,但她知道父亲在喊什么。玉秀没有吱声,望着铁轨,她想起了儿子汪洋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因为逃学,她打了儿子,儿子就跑到姥姥家,上了那段铁轨上,说要卧轨。

父亲病情是突然加重的。她和妹妹赶回来时,父亲已经咽了气。

正赶上疫情暴发期,村上的各个道口都封了路,人员不能自由流动。父亲去世,没有让她们费心费事费钱。

葬埋了父亲,她陪了母亲三天,然后又在小沟住了三天。

外面凉风瑟瑟,一进窑里就会被一种暖意包裹着。这个季节,窑洞的好处就显现出来。这孔窑当初曾是她与汪有顺的婚房,转眼三十年就闪过去了,自己不知不觉活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女儿临走时,问她能不能照看几天奇奇,她迟疑了一下说,能吧。

汪远听出了母亲的不情愿,但她征求母亲意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把奇奇给留下来。

汪远说她计划把美容店转出去,她不想在郑州呆下去了。

刚有了立足之地,为啥又要折腾?汪远是不是跟符号出啥状况了?

汪远没有接她的话。

两岁半的奇奇活脱脱一个小精灵。晚上,奇奇在床上玩游戏,小家伙一手拉着姥姥的手,一手拉过来姥爷的手,然后让两只大手拉在一起。当两只手拉在一起的时候,玉秀竟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不自在。奇奇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奇奇说,姥爷是韩丁纳。韩丁纳是谁?他们不知道。奇奇说,韩丁纳是坏人。姥爷问,姥爷是坏人吗?奇奇说,姥姥说抽烟喝酒的男人就是坏人。

奇奇指挥两只大手拉成V型,其后自己躺进去。奇奇说,这是我的小窝窝。

终于玩累了,小家伙才睡去。奇奇一睡下,汪有顺才得以解脱,回了隔壁窑里。

半夜里,玉秀不忘惦记着一件事。她悄悄把东窑房门错开一道缝,除了一股扑鼻的呛人烟味,便是响亮的呼噜声。

她折身返回自己窑里。

清早,玉秀醒来时,汪有顺已经打扫了院子。

院子里有几盆花,平时汪有顺给看护着,现在天气凉了,汪有顺把花盆移到了窑里。

她突然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家。在城里,楼层那么高,上下楼感觉很吃力。当初买楼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这个因素,因为钱的因素忽视了楼层高的弊端。最近发觉自己的膝盖总是隐隐作痛,问过医生,医生说可能是滑膜炎,也可能是一种退形性病变,医生建议她拍个片子。她先让医生给开了一些药。医生还建议她少上楼梯,可她能做到么。

早饭的时候,汪有顺有些兴奋地说,今年的取暖费发了三千八,好家伙,竟比原来多了一倍。

汪有顺喜形于色,嘴角带着一些唾沫星子。

是不是因为你上了高级工?

汪有顺这才醒悟。哦,我都忘了,下半年开始,我每个月工资多了二百六十块。

玉秀说,你给我转三千,城里的房子得交取暖费。

汪有顺“哦”一声。

汪有顺每个月两千多的工资,扣除房贷月供,自己能支配的钱所剩无几。

儿子的事她再没有跟汪有顺讲过,汪有顺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似乎那不是他的儿子,可一双儿女分明就是汪有顺的,这是她这辈子最对得住汪有顺的地方。那时候,她一心指望这个家可以过得光鲜,至少比别的人家更光鲜一些,可别的人家儿女考学的考学,城里买房的买房,只有她的家,还是老样子。她跟别的男人有染的时候,汪有顺还没有吸毒的恶习,汪有顺还没有让她内心生厌,只是她想要的体面生活不曾拥有而已。

一个女人,一辈子要是没有遇到牵引她出岔的男人,是不是就不会走岔道?可不走岔道,又能怎么样?当初,如果不是老欧主动,她肯定不会跟老欧有了那种关系。那些年,自己心大,想法也多,她企望让自己的现状有所改变,结果改变的只有她的内心。城里买了房,就要过几年紧巴日子,过紧日子不怕,怕的是这种紧巴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曾期待儿子结婚的时候还可以回来村里举办婚礼,好好热闹热闹。那是她盼着的日子,她幻想着自己做了婆婆后会是什么光景,她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做好。可现在,这些都成了泡影。

奇奇跑出了院子,他用小手去抠大门外那棵老榆树身上开裂的老皮。玉秀担心外孙划破手,赶紧去阻止,小家伙却非要把一块老树皮给抠下来。看着外孙用小手抠着树皮,玉秀就朝着老榆树发起了呆。时间好快呀,那时候,她是汪家新过门的俏媳妇,是众人口中的“秀儿”。那时候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充满期待。

记得结婚那天,她被一伙年轻人围挤在这棵老榆树旁,她的身体紧靠着树身,她生怕自己的红棉袄被树皮给划破,第二天她发现红棉袄的左腋下扯出一个小口子,让她心疼不已。闹洞房时,一伙年轻人身子挨着身子挤着,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些男人的气息,这些气息滞留在她心底好多年不曾散去。

汪有顺把她和奇奇送到了道班的公交站牌下。她知道,她一走,汪有顺就又解放了。男人有自己的喜好,有属于他自己的乐趣。

母亲一个人留在南梁上,院子那么大,窑洞那么多,可是,空荡荡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她想说服母亲跟她回城里住一段日子,母亲不同意。母亲说她得守着这个家,守着这几孔窑洞。母亲又说,倘若你爸回来,家里没有了人怎么能行?

人死了还会有魂魄吗?放在过去,她肯定不会信,现在就不一样了。前段时间,她又去了一次烧头圪廊,刘大师还是那么爽朗、健谈。刘大师的屋里总有那么一些人围着他,滋养着他,让这个世界充满奇幻。

儿子的事,法院有了判决。玉秀发信息质问老欧,你儿子怎么会坚持重判我儿子呢?不帮就不帮吧,也不至于加害我儿子吧?

老欧第二天才回了信息。老欧说,我儿子是法官,又不是我是法官,我提醒过让他关照的,可最终怎么判,是要尊重证据的,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况且,这仅是一审,你们还可以上诉。

一句“你们”,让玉秀眼眶里瞬间噙满了泪。老欧的话,硬梆梆的,不耐听,竟没有一丝安抚的成份。写下几句难听话,但最终还是删掉了,只发送了一个流泪的脸谱符号。

三味火锅店改成了三味餐厅,老板娘打电话问她愿意不愿意再去店里了,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小区外有一个“妈妈驿站”,去取快递的时候,老板主动跟她攀谈,说最近老见她来取快递。玉秀笑笑说,我外孙住我这儿,女儿快递寄得勤。老板又问,你是小矮楼里的住户吧?玉秀说,是呀,你怎么知道?老板一边分检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快递件一边说,我看着你眼熟,我住一单元。原来两人住一幢楼里,玉秀说,你这当老板的还住小矮楼。老板笑笑说,我是拆迁户,高层还有一套。老板挺健谈,一会儿功夫跟她讲了一堆的事情。老板说,我开着三个驿站,有点儿顾不过来,准备转让出去一个。玉秀说,那你转给我吧。老板停止手里的活儿,抬起头问,你真有这个心思?玉秀说,你把这个店转给我,远了我不行。进来几个取快递件的,老板说,随后你来,我们细谈。

玉秀提出让汪有顺每天回来城里,汪有顺反对无效。玉秀说,你不用骑电车,坐公交。汪有顺说,工作不紧的时候我回城里,工作紧的时候我还住小沟。玉秀“噗”地一下笑了。汪有顺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玉秀心想,要是接手了“妈妈驿站”,汪有顺晚上回来,可以到驿站帮忙接替她。

站在自家阳台上,可以看到楼前那棵老榆树的树梢。小区内也有一棵老榆树,真是稀奇得很。据说这棵老榆树的树龄超过了百年,小区拆迁时它被作为古树给留了下来。冬天老榆树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生机,但它会在第二年重新挤出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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