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星期五的晚上,梦•酒吧靠街的窗边就会出现一个女孩,画着浓重的烟熏妆,头发挑染成蓝色。每次只点一杯龙舌兰,一坐就到天明方才离去。
她不是买醉的,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放肆情绪。
震耳欲聋的音乐,踩着鼓点摇摆的人群,被酒精浸泡燃烧的情绪,充斥空气的欲望的味道,这都是这世界喧嚣的缩影。
但这一切在靠近这个窗边的位子的时候,好像碰到一堵冰墙,被冷却,被隔离。她好像一个幽灵,将空气凝滞,隔绝出一个时空。
大家都叫她阿念,这个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小城的女孩,和她的名字一样,似乎有故事,但却看不透藏住故事的外表。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辆黑色的房车。
阿念将车停到城市中心的公共露天停车场,一棵香樟树下。每天的生活起居都在车里,活动半径不大,超市,书店,家具城,花鸟市场,酒吧。偶尔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天空发呆。
那辆房车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移动过。阿念平时出行大都选择公交或者步行,房车在阿念的生活里,失去了行走的功能,它被暂时固定下来,真的像一栋房子。
树秋是梦•酒吧的服务生,从吧台对面的窗子看出去,正好是那辆黑色房车。那辆伤痕累累的车,在一众名牌现代车中间,显得特别扎眼。它就像是从旧时光里开过来的,散发着泛黄的陈旧气息。树秋想起那些看过的老电影,粗糙的场景和充满电流声的配音,在高清画质的现代作品面前,显得卑劣。
但就是那种粗糙的质感却总让人念念不忘,人们说那是种怀旧情怀。可树秋觉得,这与怀旧无关,他只是喜欢这种粗糙,它让人脱离焦虑。
太过完美精致的东西,总能让人不安。
这是树秋和阿念第一次聊天时说的话。阿念很少和人交流,却爱和树秋聊天。这个高挑精瘦的男子,和这间酒吧的名字一样,让人不自觉的微笑放松。
"你可能只是觉得不同,我和那辆车,和你身边的所有事物不同。"
"不只是不同,相比你周围的世界,你似乎停住了,停在某个点上,没有发展。"
阿念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话了。每到一个城市,每认识一个人,都会有这番交谈。他们总把阿念当作一个固执的与时间和物质对抗的人。
树秋发现阿念盯住吧台上还未擦洗的杯子发呆,夕阳折射到脸上,更加显得迷离。
"你不赞同这种评价是吗?"
"我的确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都不被赞同。但我其实和你们一样,都被时间逼迫。只是,你们才是选择抗衡的那一个,而我,只会逃离。"
树秋不敢再说什么,他后悔于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草率的作出评价。
树秋去后厨煮了一碗面,想要送给那个在余晖里发呆的古怪女子。
"太阳快落山了,今天酒吧会来一个乐队串场演唱,会比平时更热闹些。吃点东西吧,夜还很长。"
阿念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有点不知所措。开口之前,眼泪先掉了下来。
"谢谢,我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它吃完。"
树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不知该如何是好。阿念低头开始吃面,一言不发。一碗普通的挂面,在阿念这里,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太阳下山了,阿念又坐到了窗边,树秋开始在酒吧各种顾客中间穿梭。这个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角落里被抑制欲望,喷勃而出。
自那以后,阿念经常来找树秋聊天,从春天聊到了夏天,香樟树上结满了果子,空气里都有一股生涩。
树秋从阿念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拼凑出了她的故事。
阿念的一生,都是在这辆黑色房车里渡过的。从她记事开始,她的生活,就只有这辆车,和一个男人。
一个叫苏墨的男子。
小时候,阿念会叫他墨叔叔。大一些以后,都直接叫他苏墨。
他带着阿念,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走。每个地方不会停留超过一年。他们就住在房车里,每天买菜做饭,看书发呆,偶尔和周围的人聊聊天。天气好的时候,苏墨会带阿念去逛城市,当他们把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都走过来的时候,就会准备离开了。
苏墨是个很神秘的人,从不工作,却有花不完的钱。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会在哪里停下。他也从不和别人说过往。
苏墨教阿念识字,读书。从7岁开始,阿念就开始和苏墨一起大量阅读。历史,哲学,人文,游记,小说……阿念没有系统的接受过教育,因为他们从不做长久的停留。她的一切知识,都是从阅读中来的。
苏墨告诉阿念,对于自身和生活来说,重要的不是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重要的是,你的心在你读过的书里走的路。
"苏墨,那你懂数学和物理吗?"
"懂。"
"可我不懂,所以我觉得它们重要。"
苏墨明白了阿念的意思,去旧书店找来了从小学到高中每一个科目的旧书,放满了整个房车的可利用空间。
阿念看着苏墨一本一本的整理那些五花八门的书,心里无限雀跃。曾经,她特别羡慕那些走在路上去上学的孩子。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特别向往。
那些书阿念前前后后看了有一年。大多数时间是学习理科和英语。文科类型的课文对于阿念来说已经太浅显。苏墨是个好的老师,他懂得所有的知识,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并且总能找到阿念最容易接受的方法来教学。
对于阿念来说,终于是完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她不再那么的不一样。
可是苏墨,却一直沉默。对于阿念的第一次反抗,他似乎一直担忧。
阿念渐渐长大,开始学着周围的女子,穿好看的连衣裙,梳漂亮的辫子,也偶尔在苏墨出门的时候,悄悄化妆。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用顾忌我的想法,这是你应有的权利。我没有任何立场去制止你。’
阿念似乎得到了赦免。从那以后,她便开始单独行动。她会自己去逛校园,去家具城,去花鸟市场,去图书馆,去酒吧……而这些,大都是苏墨回避的地方。他会选择一辆公交车,环绕这个城市。看到觉得漂亮的地方,就下车,穿梭街道小巷,拍些照片。太多的时候,就是找一家咖啡馆,看书。
他说,他讨厌生活气息太重的地方,这让他无措。
而阿念恰好相反,她喜欢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很多时候还会装成学生,去大学校园里上课。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家具城。那里不像她的房车,那里有一个家的完整的具象。
每到一个地方,阿念都会去家具城逛逛。在那里,她能想象出这个城市,每一个家庭的样子。
阿念越来越独立,苏墨却更加沉默。他们之间除了书籍,很少有其他交流。苏墨会在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着她发呆,会看着她买回来的花,流下眼泪。
终于有一天,阿念在傍晚归来,看着空了大半的房车,和桌子上的一封信,开始哭泣。
念: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要去的地方,你不会喜欢。我所逃离的东西,大概你十分期待。
第一次见到你,是多年前的上海。在我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偏僻巷子。隐约听见你的哭声,断断续续。一路追寻,便找到了你。被人放到一个篮子里,就这么丢弃在路边。你好小,整个身体只有我的手掌大,哭声却足以震慑天地。
我将你带回家,请了个阿姨照顾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眼睛越来越明亮,笑容也是那么单纯。
我决定带你出走,买了房车,置办了东西,放弃了在上海的一切。在你两岁那年,我们开始流浪。
大概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总喜欢找周围的小朋友玩,到一个地方没多久,你就会带回来一群呼呼喝喝的朋友。但每次一离开,你就会伤心好久。经历几次过后,你不再交朋友了。
于此,我很愧疚。我似乎违背了你的天性,把你强制困于我的生活里。
这样的愧疚,越来越多。我是一个懦弱的逃离者,不堪世俗人性的重负,只能出走。我深受名利物质与冗杂关系的困扰,由此斩断我与这世界的所有联系,获得孤独的自由。但你不同,你未曾经历这世界的丑恶与不堪,你对它仍怀有美好的期待,对你来说,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有可能是精彩动人的。你有权利去自己感受,而不是因为我失败的人生永远困于此。
我曾以为,我可以带你一起,生活在世界之外。我可以一直保护你,只给你美而纯粹的东西。直到你开始探索,那些我一直想隔绝在你生活之外的东西,我才恍然,是我太过理想主义。美和丑,本就相依,我无法将它单独剥离。
我经历的人生浮沉,或许,须得都去经历一遍,你才能如我一般脱离。现在,我重新给你选择的权利。
你不用追寻我,我早已断绝了所有人的联系。我和你一样,遇见你的那一年起,已是个无根无基的人。我一直将你当作上天对我的馈赠。在我失去所有生活的意义的时候,再一次给我支撑下去的理由。
在我过去四十年的人生里,唯有两个女子,是我在这浑浊世界里前行的缘由。于你,我想带你逃离。于她,我却甘愿在她身旁坚守。
阿念,你和她很像。她也喜欢穿裙子,喜欢买大把大把新鲜的花插满整个屋子,喜欢吃我做的番茄鸡蛋面,喜欢抬头把脸整个暴露在阳光下。她和你一样,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充满热爱。
曾经,我倾尽所有,为她搭建一个明亮安静的世界,我也在其中得到片刻喘息。可如今那里,已是空城,更像是我的囚牢。
当她永远的沉睡过去,我的心也睡过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只想找一个没有喧嚣的地方睡一觉。我在地图上看到了羌塘,传说那里有一片天空之境,寂静,孤独,不受打扰。我决定动身,并且再也不回头。
就在我做好决定的那天傍晚,我遇见了你。
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前往羌塘,但不是现在。你还在这世上,我不能让你孤独一人。阿念,我没有离开你,我只是想要让你自由选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永远是伴侣。当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我们还会再遇见。如果你定居,我会去看你。如果你仍然在流浪,那我们总会遇见。
阿念,我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希望你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阿念,我们还会再见。
苏墨留下了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一张银行卡,有阿念的所有身份证件。还有一栋位于上海的房子的房产证明。所有资料上频繁出现一个名字:苏念。
在那一刻,阿念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坚定的力量。
阿念选择苏墨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过客。
她重新将房车摆得满当当,更多的书,更多的大把大把的鲜花。只是,她在也没有自己做过一顿饭。
树秋问她,“从来没有过停下来的念头吗?”
“没有,一刻也没有。”
“你在寻找他?”
“不是,我在找我自己。”
“苏墨说,他给予我选择的权利,让我寻找想要的生活,可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我适合哪种生活。或许苏墨只看见了我对常人都有的东西的好奇和渴望,就笃定他困住了我。可他忽略了每次出发,我心里的雀跃与期待。或许,我天生就是个流浪者,从不需要长久的停留。”
“你有爱上过什么人吗?”
“我不懂什么是爱,从来没有人爱我,苏墨也不爱。他只爱他心里睡着的那个女子。”
“爱一个人大概就是想要待在他的身边,不像要离开。这是我的感受。”
“那大概我是爱苏墨的,起码,我从来不想他离开。”
“那是当然,毕竟,他是你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说是家人的人。当然会爱。”
“我没有爱上别人的能力,很少有心动过,几乎不会有想要留在身边的想法。”
“几乎?那说明还是有的嘛。为什么不继续留下去,当你心动想要停下来的时候?”
“因为我不懂依赖,我是个自私的人。习惯了孤独的生活,无法接受别人的闯入。”
“那就是对方的错了,他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和温暖,没能让你足够信任他。”
“也许吧”,阿念笑笑,看着树秋,眼神迷离,似乎在看他,似乎又不是。
树秋被看得有些别扭,看向窗外,太阳又快要落下去。
“晚上想吃什么,点菜吧。”
自从上次给她煮了一碗面以后,阿念每天都到这里吃晚饭,树秋几乎给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会做的菜。
“今天吃面吧,番茄鸡蛋面。”
“好。”
“树秋,我要走了,明天就出发。”
“你去哪里。”
“大概会去北方吧,冬天快到了,想去一个会下雪的城市。”
“北方会很冷的,就不要住房车里了。”
“有空调。”
“空调万一坏了怎么办,车子毕竟太不防寒了,抵挡不了北方的寒意。”
“快去做面吧,不用担心我。”
树秋端着面出来的时候,看见她面朝窗户看夕阳,和第一次聊天的时候一样的表情,寂寥但不悲凉。
“面好了,吃吧。”
“谢谢。”
“要不我教你做吧,以后你就能自己煮面吃了。”
“我会做,苏墨教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做?”
“这是只有苏墨可以做的事情。” 阿念抬头看了看树秋,“现在多了一个你。”
树秋好像听懂了这句话,但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
“树秋,你想让我留在这里吗?”
树秋看见阿念的脸上,有笑意,夕阳让她的轮廓变得模糊,似乎在眼前,似乎遥隔千里。
“你愿意留下来吗?”
“不知道,我想一直吃你做的饭,就像想一直留在苏墨身边那样。可是,我从来没有试着停下,哪怕是苏墨。”
“所以,你还是要走。”
“我还想去看一场雪。明年夏天,如果我决定回来的话,我会在香樟树结果的时候,回到这里。”
“好。快吃吧,面凉了。”
这一次,落泪的是树秋。
看着被热气环绕的阿念,树秋心动了。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留在这人间烟火气里。给她常人的温暖,和世间平凡生活的安全感。
可是,真的可以吗。这样子的生活真的会是她喜欢的吗。你看,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树秋觉得无力,想要抓住她,却又怕将她推入地狱。
“树秋,再见!”
再见。阿念。
树秋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窗外的香樟树迟迟不发芽,阳光被寒意包裹,不温不火。
树秋对于这个夏天的期待,有些奇怪,有雀跃,有恐慌,不安胜过欣喜。
他看着那棵香樟树,一点一点绿起来,开始散发生涩的清香。可树下一直空空荡荡。
大概,她喜欢北方的雪胜过这棵树。
快要到秋天的时候,树秋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里面有一张照片。
依然破旧的房车停在荒原上,大地和天空一样辽阔苍茫,照片的视野里,人迹全无。
”树秋,我想我还是无法停下来。”
树秋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夕阳笼罩的女子,微笑着看他,
“树秋,你想让我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