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

如果我们生而无面，天地广袤，人海茫茫，我们该凭靠什么找寻彼此。

日暮时分，夕阳的光辉透过百叶窗的间隙，轻铺进房间，大理石台面在余晖下折射出清透温暖的光芒。灶台上，白色陶瓷炖锅里，冒出白色水汽，锅里汤汁慢慢沸腾，盖子被顶起落下，敲出节奏。 风吹动百叶窗帘，带着日影晃动。

厨房外面的客厅里，涧生靠坐在阳台的榻榻米上，低头看书。她穿着白色的纯棉睡裙，长发垂地，夕阳从她身上慢慢走过，没有被惊扰。

手机定的闹铃响起，她将手里的书放到茶案上，起身向厨房走去。熬了一下午的汤，到时候了。熬汤是涧生母亲的习惯，小时候，家里每顿晚饭都会有一碗晨起就熬上的汤。已经独自生活很久，她还是坚持这样的饮食。

莲藕排骨汤，用白瓷汤碗盛出来，加上提前准备好放在冰箱里的蔬菜沙拉，这就是涧生的晚餐。涧生是个舞蹈演员，每逢要去剧场演出的日子就会提早一点吃晚饭，吃得简单，但唯独不能少了汤。

涧生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天边的橙色晚霞释放的光芒也快要被黑暗吞噬。好像舞台落幕的时候，帷幕拉上，切断灯光。

到达剧院的时候，门口人潮涌动。今天有个很出名的话剧，有几个名气不错的明星出演，所以观众也比平时多了几倍。她围着剧院绕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停车位，最后停到了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在走回剧院的路上，看到几个新来的舞蹈团的姑娘，手里捧着大束的玫瑰花，从一辆辆豪车里下来，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趾高气昂的朝剧院后台走去。涧生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可每一次看到，还是觉得莫名的烦躁。看到她们走进舞蹈团的时候，觉得乌烟瘴气。

临开场还有两个小时，后台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涧生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坐在化妆镜前，开始化妆。已经是演过很多场的节目，大家都很轻松。刚刚捧着花的姑娘此刻也已经开始化妆，挽手进来的男人在一边抱着花调笑打闹。

“哎呀，每次都要穿这样丑死了的衣服，最讨厌黑色了。”其中有个姑娘边化妆边抱怨。

“下次给你开个专场，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旁边的男子搭腔，一脸讨好。

“你说的，不许反悔啊，我要穿那种明星高定的礼服裙，超级仙女的那种。”

“好～你想穿什么穿什么。”男子说着一把搂过姑娘的肩膀。

“穿成那样还跳什么舞，买笑去好了。”坐在对面的女子阴阳怪气的接了话，整个化妆间瞬间安静下来了。刚刚和姑娘调情的男子想要站起来反驳，被姑娘按下去。

说话的女子叫安然。是舞蹈团里资历最老的人，也是舞蹈团的顶梁柱子。这些年舞蹈团里进进出出这么多莺莺燕燕，也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直到涧生出现，成为舞蹈团的领舞。按道理来说，涧生和安然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她俩却是彼此在团里关系最好的人。不止是对手的惺惺相惜，更是同道中人的相识，她们，都是以舞蹈为毕生表达方式的人。

安然已经化好了妆，走过来给涧生束发。

“之前团长说的那个节目你有什么想法吗？要不这次我们俩合作一个双人舞。”

“抱歉安然，这次我想排一个独舞。”

“好啊，那我也来个独舞，看看我俩最后是谁上。”

“行，你可别让着我。”涧生拍了拍安然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安然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转身走回自己的化妆台。

关于这个独舞，涧生已经想了很久了。每一次舞台灯光打亮，她站在光圈里，看到台下观众眼睛里的光，都会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跳一支那样的舞吧。

下定决心开始编排这支独舞，是在轩明离开以后。涧生记得，他们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涧生，你会把我，或者说，把和我的故事，编进你的舞蹈里吗？”

“不会。”

“为什么？”

“被我编进舞蹈的故事，都是离开我很久了的人和事。我和他们永远分离了，才会与这个世界分享。”

现在，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化为舞蹈，和那些黑暗中的发光的灵魂，交换能量。

“我喜欢你抬手踮脚起舞的样子，真的特别美。”

这是轩明和涧生说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她的名字，没有任何的铺垫，直白真诚的夸赞。那个时候，涧生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星星一样。那是因为她而有的光。

后来，涧生的每一次演出，轩明都会去看。他从来不打扰，每次都是默默的坐在台下，看完她的舞，看她谢幕，然后离开。每次谢幕以后，涧生都会在后台看到一束白色雏菊放在她的桌子上。

涧生对这个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人越来越好奇。有时候她会看到轩明在球场打球，有时候会在食堂打饭遇到，有时候演出结束得晚了，他会默默的跟在后面送她回学校。他们从来不说话，眼神对视的时候会微笑点个头。身边的朋友都说这是他在玩欲擒故纵，让涧生不要理睬。涧生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可慢慢的，涧生越来越觉得，或许，他就只是单纯的喜欢她的舞蹈而已。毕竟，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舞台上相遇。

涧生被朋友邀请帮忙编排一个节目的舞蹈。涧生被朋友带到排练室的时候，看到了轩明。他是乐队的吉他手。

朋友把她挨个介绍给大家，到轩明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反问她，“你们认识的吧，我看他可是随时去看你的表演。”周围的人满脸戏谑的表情看着他们。

涧生满心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轩明走过来，伸出手，“涧生你好，我叫轩明。”

那是涧生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眼睛一样，会发光。

节目里需要插入舞蹈的部分很短，40秒左右，吉他伴奏。轩明提前录制好了音频，方便涧生教舞。朋友把舞蹈音频交给涧生的时候，涧生没有接。

“我想先去看你们排练，不然没办法排舞，没有思路。”

“好啊，只是，我们排练才刚开始，你很难听到完整的歌。还是先拿着吧。”

“不用。只要有了感觉，旋律就在心里了。”

“哈哈哈，好，信你。”

在节目排练的那段时间，涧生每天和他们一起到排练教室，拿把椅子，远远的坐在角落里观望，很少和大家说话。她的自己隐匿起来，成为眼前世界的看客，捕捉每一个人藏于细微之处的特质。既然要排一场融于节目之中的舞，首先就要融于由这几个人构成的气场里。

轩明在乐团里，属于比较安静的人。大多数时候只是抱着吉他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大家打闹。他弹琴的样子也很安静，和整个乐队的躁动气氛剥离开来，隔绝出一个圈子。

涧生看着轩明出神的时候，乐队的朋友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奶茶。

“我说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去看了你一年多的表演连名字都不说，你这会儿又又在这儿看着他发呆。”

“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儿呗。”

“你俩之前真的没说过话呀？”

“说过啊。”

“那那天见面你俩干嘛还自我介绍啊？”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啊。”

“服了，你俩真的绝配真的。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

“他和你是一个专业的吗？”

“不是，他是美术系的。”

“美术？”

“对啊，奇怪为什么会在我们乐队吧。当初他说要加入的时侯我也奇怪。你看他身上一点没有玩音乐的那种激情是吧，但我和你说啊，他的那一手吉他真的绝，不服不行。”

“真是个奇怪的人。”

“感兴趣吧，要不我给你俩牵牵线？”

“是挺感兴趣的，不过用不着你。”

“行，那我不管了，不过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哦～我很乐意当这个红娘。”

“行啦，快去排练吧，不要打扰我寻找灵感。”

“行行行，你还记得你的任务就行。走了。”

涧生的视线回到轩明身上。她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看着他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源自哪里。他身上沉静的气息来自专业日复一日的训练，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一股泉水，流入篝火堆里，没有哪一方消亡，达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真是个很奇妙的乐队。那就编一支奇怪的舞吧。

第二天涧生开始教舞，是民族舞系的几个个小学妹，也是被请来当外援的。涧生选了两个身形差不多的女生留下，让剩下的人回去了。没被选上几个小姑娘有些抱怨，乐队的朋友也有些看不懂了。

“就要两个是怎么说？双人舞？”

“嗯嗯，我排了一个双人舞。”

“不是，你确定场子不会太空吗？学校礼堂那个舞台还是挺大的呢。”

“你不是说相信我嘛。”

“我这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你没有考虑到。”

“到时候舞台布景和灯光什么的我也会安排好配合你们的，效果要到舞台上才能看得出来。”

“哟～真没想到啊，舞蹈编导系真是委屈你这个大才女了，还懂舞台布景和灯光呢。”

“是你小看了我们专业好嘛。”

“行，那就听你的，双人舞。不过……轩明，那几个冲着你来的小学妹可是一个也没选上啊～你自己去安抚一下吧。”

轩明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调侃，笑了笑，朝着对方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倒是涧生听着这话怪怪的，解释了一句，“我没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她们俩合适。”

“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心虚什么，哈哈哈。”

“没事，别在意，你觉得合适就行。”轩明开口解了围。这是上次自我介绍以后，轩明对涧生说的第一句话。

涧生能感觉到，轩明在回避她。从来不参与涧生和大家的谈话，也避免所有和涧生独处的可能。“是不是我破坏了什么东西了？”涧生心里忐忑。可刚刚轩明的一句话，给了她勇气。

“轩明，舞蹈教完以后，可能得麻烦你找一天时间和我们合一下。”

“好，你告诉我时间就可以。”轩明朝着涧生微微一笑，迎着窗外的夕阳，温暖明亮。

涧生的心跳好像停止了，呼吸也停滞了，大脑把那个画面定格，放大。“怎么会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涧生回过神来的时候，轩明已经离开了。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呼吸的节奏要快两倍，有一股莫名的欢喜涌上心头。刚刚的画面在心里久久挥散不去，心跳也久久不能平静。是心动了吧，是心动了。

涧生看过很多爱情故事，见过很多场恋爱，可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对于别人来说，轻而易举就会发生的爱情，在涧生这里，就如高悬头顶的星辰，是遥远的风景，可望不可及。金庸曾经说过一句话，关于爱情，他只相信青梅竹马和一见钟情。涧生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这辈子，是与爱情无缘了吧。

而就在刚刚，涧生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微红，眼睛里亮闪闪的发着光，笑容久久的挂自己的脸上。“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她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舞蹈教学只用了两天的排练时间，为了不受干扰，没有去排练教室练习。涧生发现，她开始期待见到轩明，想要赶快教完舞蹈，就有了见他的理由。

轩明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那种满溢出来的欢喜，让涧生觉得慌乱。

“可以开始了吗？”轩明看着站在对面微笑的涧生，眼神炙热，有些不知所措。

“啊～可以了。”涧生回过神了，慌忙躲避。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像是做了亏心事。

看着轩明坐在角落里弹琴，琴声和舞蹈融为一体。涧生心里舒了一口气，对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拿出手机，给乐队的朋友发了一条短信，“舞蹈排好了。”

表演那天，涧生坐在台下，看着她的作品。追光灯打到轩明和两个舞蹈演员的身上，琴声像个开关，响起的瞬间，红蓝两个身影交织。红色热烈，蓝色优柔，她们相遇，碰撞，相依起舞。涧生的眼里热热的，这是一个成功的作品，表达了她想表达的东西，这才是舞蹈对于她的意义。

节目散场后，涧生没有和大家一起去庆功宴。而是自己回到了宿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思考。看表演的时候流下的眼泪让涧生最近雀跃的心平静下来了。回过头看看这几天自己的状态，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的样子，真的很好。可为什么会有心虚害怕呢？涧生接受不了这样的感觉，她一直觉得，应该要活得坦荡，心无隐藏。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是美好的事情。”她心里确认了这样的想法。下次遇到的时候，就告诉他吧。

“涧生，我在你宿舍楼下。”是轩明发来的消息。就在涧生下定决心的瞬间，它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好，我马上下来。”涧生拿手机就往楼下走去。等到跑到楼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穿了一身睡衣和拖鞋。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回去换衣服的时候，听见了轩明的声音。

“涧生。”

“啊……啊！我……不好意思啊，没换衣服就下来了。”涧生看着走过来的轩明，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没事，挺好看的。”轩明被涧生小女生的一面逗乐。

“是吗？对了，你找我有事？”

“嗯，这个给你。”轩明从背后拿出一束花，照旧是雏菊。

“给我的？”

“嗯嗯，本来刚刚表演结束的时候想给你的，但你走得太快了。”

“为什么送我花？应该是给表演的人送花啊，我送你才对，我都没上台。”

“今天的舞很棒，我很喜欢。”

“那应该送那两个学妹，是她们的表演很棒。”

“不，那是你的舞。”

“你看懂那支舞了吗？”

轩明低头笑了笑，“嗯，你这几天应该看到了很多东西。”

涧生听到这句话，长舒了一口气。“是看到挺多的，如果你是观众就好了，在台下看的效果更好一些。”

“谢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再次把花递到涧生的面前。

“你很喜欢雏菊吗？”涧生接过那束白色雏菊，放到面前闻了闻，略带苦涩的清香，让人觉得安宁的味道。

“还好，就是觉得，它很搭你。看完你跳舞去花店挑花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它。”

“原来我的舞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你回去吧，挺冷的，别冻感冒了。”

“好。谢谢你的花，再见。”

涧生转身往回走，心里响起刚刚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她回头看到轩明已经转身，快要走进夜色里了。

“轩明，你等等。”涧生转身跑过去，站到他面前。

“我想和你说个事情，你不要被吓到。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出来。”

“嗯。”轩明乖乖的站在涧生面前，等着她说话。

“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就那天，在你们排练教室，你回头冲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很心动。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啊……是……是吗。”轩明好像真的被吓到，看着面前这个表情慌张，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女生，言辞认真，和他表白，一时还真觉得不知所措。

“你……你先别说话，你先听我说完。我也是第一次喜欢别人，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我看到你，很开心，但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想做一个坦荡的人。”涧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抬头，看着轩明的眼神也没有了躲闪。“所以，我只是说出来就好了。”

说完，涧生转身准备离去，轩明一把拉住她。“等等，你……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啊，没什么想问的。”

“涧生，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你说我跳舞的样子很美。”

“嗯，我很喜欢。”

“嗯……谢谢……你的喜欢。”

“所以……我们就这样一直喜欢下去好不好。”

涧生有些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轩明轻轻的抱了她一下，牵过她的手，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回去吧，明天见。”

涧生回到宿舍以后还是蒙蒙的，拥抱，牵手，都是情侣才会做的事情。可他们是情侣吗？轩明说的一直喜欢是要在一起的意思吗？涧生看着那束雏菊发呆，这束花和轩明今天的话一样，意味不明。她找来花瓶，打开包装，准备把花插起来。在牛皮纸的夹层里，看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

信封里装着一张画和一封信。画里是一个纤细苗条的女子，长发垂肩，身着绿衣，踮脚起舞的背影。画的落款有一行字，你知道的，我们早就相识。

涧生，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的说过话，我又是个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人，所以只能以这样的形式，为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你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心理变态，这么一年多，只是送花，也不干别的。或许我只是你众多追求者中比较别扭的一个人，一直玩着这种看上去像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很抱歉，我确实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的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我喜欢你抬手踮脚起舞的样子，真的特别美。那天看完你的表演，我回去画了这副画，是我那段时期最满意的一幅画。看你舞蹈的感觉很奇妙，好像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你的舞蹈。那种感觉让人平静，放松，会浅浅的一笑。

对于我来说，你一直是台上的舞者，我一直是台下的观众，或者说，你是一副挂在展馆里心爱的画，我们存在于两个世界。我不想打破这样的局面，或者说，我无法接受我想象中打破以后最坏的结果。

那天你到我们排练室来的时候，我真的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怎么和你相处。你也一定能感受得到，我在躲避你。你从画里走出来了，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让我有种穿越虚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我不确定，你现实中的样子，和舞台上，是不是一样的。

你最近一直坐在排练室最角落的位置，看着我们排练，打闹。阿杰说，你是在找灵感。这一次，位置好像换过来，你是观众，我是表演者。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错，我很期待，你能看到什么。有很多次，我看你坐在那里，趴在桌子上，看着大家打闹，脸上笑容清浅。我好像又看到了一幅画。你身上的气息还是和舞台上一样，纯净安宁。我突然明白过来，就像画家用笔下的色彩来映射内心一样，你用舞蹈来表达自己。

让我下定决心说这些话的原因是那天去舞蹈教室合练舞蹈的时候，你现在门口，眼睛里闪着光，定定的看着我。你穿着舞蹈服，站立的姿势好像下一刻就要起舞，夕阳撒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神的使者的光芒。我想拥抱你，在那一刻。

我一直期望，我这一生能拥有纯粹的爱情。我看到一个灵魂，能从中得到救赎，并且为之奉献一切。就像是飞蛾找到光。所以我无法相信，如此珍贵伟大的感情，此时此刻在我的心里萌芽。

最后一次合练舞蹈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写这封信。听到你和两个学妹说了一句话：心里有所顾虑跳不出好看的舞，只有心境坦荡，才能更好的和舞融为一体。因为舞蹈本身是纯粹的，没有那么多烦扰。听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惭愧。我一直以来的躲藏，是对我的感情最大的玷污。喜欢和爱本身是美好的，不该让它活在阴影里。这封信对于我的意义也在于此。

涧生，我不想这份感情在你心里生出些不好的揣测，所以想要解释给你听。我希望你像是看待一朵雏菊一样看待它，把它作为生活的装饰而不是负担。如果你想看看清楚这朵花的样子，欢迎你来我的画室，里面有比文字更加清楚直接的表达。

记得把花插起来，不要让它就此枯萎。

                                                                                                            轩明

涧生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让两个相爱的人分开。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分开，那只能说明他们并不如所说的那样相爱。涧生在轩明消失在机场安检口的时候，看明白了这场闹剧。他们都以为遇到了自己梦想中的爱情，沉醉在各自眼中悬挂在不远处的火焰。抽身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面前的火焰，不在一处。

轩明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涧生。他只说，他爱她的舞姿，爱她在舞台上的样子，爱她身边流转的光和空气。那时涧生觉得，这就是爱她的意思。可现在看来，他只是爱那幅画，那幅用他的审美和想象装裱起来的画，里面只有涧生的背影而已。和那些她在画室看到的画一样，是他的作品。而涧生，爱的一直是轩明，是那个在夕阳下回头微笑的男生，是那个小心翼翼把她当作艺术品一样呵护的男人，是那个曾经将她视作生命之火的画家。

他们对彼此的爱不对等，需求也不对等。轩明希望涧生能永远像在舞台上灯光打下的时候一样优雅完美。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呵护涧生身上所谓的艺术气息，不管涧生是不是能接受。他就像在画一幅画一样，给涧生添上他认为应该有的颜色。而涧生呢，轩明真的是她生命里的那团火，为了拥抱他，她可以用尽所有力气，粉身碎骨。她顺应他所有的想法，把自己包装成他心里那朵雏菊的样子。她丢失自己，成全他的艺术生命。

她穿的衣服是轩明喜欢的类型，她喷的香水也是轩明选的；她把长发剪掉，因为轩明开始喜欢另一种气质；她去学习桑巴舞，因为轩明觉得她身上的气息太柔太静，应该融合一点热情的元素；她开始画很浓的状，因为轩明最近迷上一种带着风尘气的女人味；她拒绝了世界顶尖舞蹈团的面试机会，因为轩明觉得艺术不容许参杂任何的功利成分，功名利禄会污染她的心。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满足，因为他画不出满意的作品了。他在画不出来的时候，把调色盘摔在她身上；他随时玩消失，手机一关就杳无音讯；还经常在夜店里喝得烂醉，然后抱着涧生痛哭流涕。他说，他的灵魂失去颜色了。他说，涧生，你为什么不是当初那个涧生了，你也失去颜色了，你配不上那朵雏菊了。

涧生记得，那个晚上，他坐在天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不准任何人打扰。涧生就在站他身后，看了一晚上。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流下泪水。她想起轩明信里写的话，他们好像存在于两个世界，一个台上一个台下。涧生走了这么久，也没能走下舞台，走到他身边。他不爱她，他也不在乎她。他只在乎那幅画是不是一直漂亮合心意。他不知道涧生其实不喜欢雏菊，喜欢桔梗；他不知道涧生有多爱惜她的长发；他不知道涧生的梦想就是进入顶尖的舞蹈团，能把舞跳给世界看；他不知道涧生喜欢安稳清净的生活；他不知道涧生对很多化妆品过敏，而且也不喜欢浓妆艳抹。他不知道，涧生是谁。

他当初，真的看懂她跳的舞了吗？或许是看懂了，只是，涧生没有在他面前跳一支属于自己的舞。

那天，轩明回头看到涧生的时候，眼里有泪光，好久没有打理胡子和头发，整个人显得憔悴邋遢。涧生看着那样的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快坠入深渊了，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心里明白，她拉不住这个男人。

“涧生，你走吧。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你走吧。”

“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把你带向了我的地狱。”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们在一起，只会将彼此毁灭。”

“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灵魂的救赎吗？现在不是了吗？”

轩明抬起头看着涧生的眼睛，痛苦而有绝望。他抬起手，抚摸涧生的脸，“是我毁了你，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眼花了，看错了人。我从来不是那朵雏菊。”

“对不起涧生，你走吧。”

“你连分手两个字都不愿意说了吗？”

轩明的手颤抖了一下，“涧生，你要听那么残忍的话吗？”

“不要听，我也不要走，”涧生轻轻的抱住轩明，“让我和你一起去地狱吧，即使你不爱我，也让我爱你吧。”

“涧生，你为什么爱我？”

“大概是因为，在我的生命里，你是对我最温柔的那个人吧。”涧生苦笑，眼神死死的盯住轩明。无所谓了吧，毁灭也罢，重生也罢，此刻，拉住他就可以了。

轩明轻轻的抚摸涧生的头发，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溢着痛苦。“我们真的会毁灭吧。”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画室。画室里有一张不大的沙发，他们相拥蜷缩而眠。风和阳光从他们身上走过，轻轻描出一幅画。轩明看着怀里的女子，紧握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胸膛，缓慢呼吸，眉头紧锁。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人或者事了吧，是梦到他了吗？

轩明第一次感受到，涧生很依赖他。他的印象里，涧生是个很独立懂事的女孩子，接受他的一切安排，不反驳也不会怀疑。从来不粘着他，就静静的待在他身边，随时回头都能看得到她微微带笑的面容。大多数时候，她就静静的坐在这个沙发上，看书或者看他画画。

他真的认识怀里的这个人吗？好像不认识了，不是她了，不是那个在舞台上能触到光芒的舞者了。轩明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不到色彩。是他毁了她，是他一直在让她改变。他曾经想要把她藏起来，不被世界喧嚣侵染，然后最后，玷污了她的，是他自私的欲望和功利心。在她身上，他有太重的目的心。他想要得到艺术的灵感，就如当初舞台灯光亮起的一刹那一样。

这不是爱情。

涧生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睡了整整18个小时。她躺在画室的沙发上，身上披着轩明的衣服。画室的落地灯亮着，暖色的光线映照着画室里的画，别有一番风味。轩明就是这样，对于画室的布局摆设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画室里轩明画的画放得满满当当的，每一幅画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在暗淡的角落里缓缓的讲述。涧生绕着画室转了一圈以后，觉得有些不对劲。画室里的画少了一幅。当初轩明送给她的那幅，他把它命名为“绿色灵魂”。

涧生这才发现画室的不对劲，轩明常用的调色盘和画板都不见了，画室里的颜料也少了大半。轩明走了，一定是走了。涧生冲出画室，夜幕漆黑，她看不到前方的路，无法分辨轩明去的方向。他手机关机，身边的朋友也没有他的消息，涧生坐在画室门口，打了所有能打的电话打听他的消息，却一步也不敢动。万一她走错了方向怎么办？万一错过回来拿东西的他怎么办？涧生这才知道，她一点也不了解轩明，连他消失可能回去哪里都不知道，对于他的生活，她知道的也只有画室和乐队而已。

涧生在美术系教授那里打听到了消息。轩明休了学，说是要出国游学一段时间。涧生挂了电话就往机场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就是想要去到他面前。

那是涧生这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场景，她在机场里大声呼喊轩明的名字，引得路人侧目，机场的工作人员把她围了起来想要了解情况，可涧生已经失去了理智，眼泪决堤，语无伦次，向身边的人大喊，“他要走了，放我去找他吧。”她疯狂的推开身边的人，往国际登机口飞奔，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可隐约中，她看到有一个身影，背着吉他，手里抱着画板，向她转身。和那个夕阳下的转身一模一样。

是轩明，是他！可不等涧生跑到安检口，他就已经转身走掉了。真的，走掉了。

涧生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清醒冷静下来了之后，发现已经躺在医院里。朋友说她大闹了机场，晕倒在了机场安检口。被人送到医院，已经昏睡了两天。

涧生很清晰的记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唯有一点模糊。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轩明，是不是他真的看到自己那样狼狈的去找他，却仍然选择转身走掉。

她打开手机之之后，心里没有了一丝侥幸。

“涧生，你说我是对你最温柔的人，你何尝不是没有看清我呢。我那么自私自以为是，我的离开，才是对你最大的温柔。涧生，醒过来吧。我们都没有真正认识彼此，这是场闹剧而已，该让它结束了。”

手机里显示，消息的发送时间是两天前，涧生赶到机场以后。那就是他了，那个背影。

轩明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涧生仔细回想她和轩明从开始到结束的所有事情。渐渐地，好像真的看明白了。

轩明眼里她，一直是他心里觉得是那个样子的，轩明没有再深一步去了解，涧生也没有向他表达。涧生当初觉得轩明对她爱，保护，疼惜，如今看来，确实如他所说，或许自私想要塑造更多一点。涧生是那只扑火的飞蛾，可轩明却不是，他是亚历山德罗斯，他专注于拿去涧生的一只手臂，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他真的看懂了吧，涧生的舞，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可惜，涧生没有为他跳过一支属于自己的舞。

一支名叫涧生的舞。

所以，跳一支舞吧。或许，会有下一个人能懂。

漆黑的舞台上，只有一束灯光，打在涧生身上，黑色的舞蹈服，齐腰的头发散下来，温柔的垂在身后。悠长婉转的古琴声起，涧生踮脚抬手，划出一段美丽的弧线。开场是柔中带刚的民族舞，节奏缓慢，舞姿优柔，每个动作却收得十分干净利落，有很明显的节奏感。而后加入大鼓和琵琶，线条变得硬朗起来，动作也更有张力，踮脚，旋转，跌倒，挣扎前行，都是向着一个方向，从未后退半步。她渴望前方，为之付出一切。琵琶声戛然而止，涧生保持着最后一个踮脚伸手向上抚摸的动作，伴随着最后一声大鼓，灯光熄灭，涧生倒向舞台。

时长3分半的一支舞，跳得涧生心力交瘁。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完成这场表达。灯光熄灭的时候，她看向观众席，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掉下眼泪。

要是你此时坐在台下该多好，这样，你就能真正看见，我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