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俗话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其实，我这个人很善，连个虫子都舍不得弄死，出门还是遭受了寒风的袭击。

那天，回老家真冷，棉袄、棉裤、外加羽绒大衣都冻透了。

二十年不见，家乡的面貌该是怎样啊？记得离家的时候，村子里鸡鸭成群，小孩子们到处乱跑，几趟土坯盖的房子，诉说着小村的古老。每到农闲的时候村民们喜欢坐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乘凉，冬天则坐在热炕头上聊家常。在东北的农村，只有春秋两季最忙，日子虽然清苦，朋友、邻里之间不分你我相处的像亲人一样，只有眼睛瞪得像狼一样的看家狗见了人猛咬。

一路上车窗挂满霜，心里焦急，却看不到窗外的景象，家乡的影子始终模糊着。

下了车，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二十年前那个家乡呀！多数人家都红砖亮瓦，窗明几净，一行行，一趟趟的红砖房呈现着小康气息，村村畅通的板油路似乎告诉人们这里已经鸟枪换炮，不再是穷乡僻壤，只是以前满大街乱跑的鸡鸭鹅狗和小孩子都不见了，从村东头望到村西头几乎不见一个人影，村子里静谧得有些让人心慌。

看到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农民终于貌似摘下了贫穷的帽子，走上了富裕路，悲的是少年时热闹的景象荡然无存，在富裕的背后透着一股凄凉。

说是回家，其实，这里早已没有了家。二十年前，一家人背井离乡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当时只是想在外面打工，没想到解开缰绳的马，想再回到槽头很难。

一路打听着，我找到了童年的伙伴阿颖家。一进门，迎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唯一要见的人不在，说是接我去了，农村人一个字“实”。

阿颖，那个黝黑肌肤，个子不高，爱蹦爱跳、从小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小女孩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暗自思忖着。

功夫不大，接我的阿颖被他爱人接了回来。原来她在街上站得太久，扛不住冻，跑到一个农户屋里暖和去了，在她暖和的几分钟时间，我坐的车就到了。我下车后按照阿颖在电话中的指点，一路摸索找到了他家。

阿颖暖和一会儿出来后，以为我没到，搓手跺脚、东张西望站在路边傻傻地等着我，是他爱人前去把她接了回来。

一切没什么变化，阿颖的个子，皮肤，还有脸上那纯洁的笑容都没有变，唯一变的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

我离开家乡那年，阿颖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如今已将年近四十了，听说我走两年后她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只有四年文化的阿颖靠着音乐特长和她父亲送给乡长的两条大鲤鱼走上了教师的岗位，那时是八几年，改革开放的初期，只要思想活跃，一切梦想都可以实现。

家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家乡更是一个人才匮乏的乡村。

阿颖在教师的岗位一干就是十五年。其间，她参加了许多次歌唱比赛，获了不少奖，她有很多机会到外地发展，都给她拒绝了。她宁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家乡默默无闻，也不肯踏入外面缤纷的世界。

阿颖在信中和我谈过她的想法，她说她十岁在城里学音乐，很了解外面的情况，哪儿也没有家乡的人好、土好、空气好。虽然在家种田又脏又累，但是，不用费脑筋。家乡的人实在、厚道、好相处。白天干活累，晚上睡觉香，生活简单的就像蓝天白云一样清新透彻，不像城里人那样需要戴着面具活着。

阿颖的想法虽然有些偏颇，却显示了她性格纯真的一面。果如其言，阿颖和我同龄，她的头发还是乌黑，而我的头发已经见白了，人在江湖，真的很累。

阿颖的热情相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形式，粘豆包，辣椒酱，酸菜炖粉条，这是她特别为我准备的，也是唯一能勾起我童年回忆的证物。

农村人比城里人缺少的是客套，多的是真诚。

阿颖让我最吃惊的改变，是她现在的职业，歌手加司仪，还是红豆乐队的经理。

唱歌是阿颖的特长，想不到那个梳着两根羊角辫，连穿裙子都觉得羞涩的农家女孩，如今会成为婚庆嫁娶，生日宴会的主持人。

阿颖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惊掉了我的下巴。农村人可是封建着呢，那天在电话里听说阿颖当司仪，我有点不太相信这码事。

据我了解，家乡红白喜事都是男人操办，阿颖那么腼腆的女生怎么会干这行？为了验证事实，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我决定抛下手头繁忙的工作，不顾山高路远，地冷天寒，回家乡走一走。当即，在电话里与阿颖约好在她出活的时候我回去。

饭桌上，任何食物放到嘴里都是无味的，只有那无尽的话语变成甘泉、变成暖流、流进我的心里，流进我童年的世界。

当晚，我和阿颖几乎聊了一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俩都困意难消，无奈，因为阿颖要出活，只好勉强的早早地起了床。

现在的农村真的不能用贫穷和落后去形容。新房布置得漂漂亮亮，各种家电一应俱全，而且全是品牌货，就连城里人热衷的电脑，新房也不缺少。农村人没文化，但不等于没品位，人的精神面貌会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变而改变。

以前，大家都萝卜干似的脸，现在都吃得浑圆、滚胖、红润润的。最让我震惊的是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婚礼的仪式安排在室外。虽然我清楚农村的婚礼多数在冬季举行，可从前是穿着棉袄棉裤，现在新娘穿的却是坦胸露背的婚纱，新郎也只是一件衬衫（大概是保暖的）加一套西服。我穿羽绒大衣冻得还直打哆嗦，可想而知，新郎和新娘是什么样的温度。

然而，新郎新娘幸福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寒冷的天气，并没影响他们喜悦的心情，农村人的性格一个字“爽”，他们的意志是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

阿颖身穿黑色羽绒服，梳着马尾辫、略黑的脸颊冻得有点发紫。她没戴帽子，说话时嘴冻得有些僵硬，我好几次都看到了她说话前牙齿在打颤，但她还是站在彻骨的寒风里，手拿麦克风，喜气盈盈地拉开了婚礼的帷幕。

伴随着欢快的婚礼进行曲，阿颖高声颂读：“龙江大地，银装素裹，天鹅展翅，引吭高歌，在富饶美丽的黑土地，在胜利村的每个角落，人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欢乐，看红双喜字烁烁发光，听鸾凤合鸣同唱喜歌，祝贺有情人终成眷属，祝贺一对情侣幸福的结合……”

风声、喊声、鞭炮声混杂在一起，烘托出浓郁的喜庆气氛。一对新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坚强地站在那里进行着婚礼的程序。这次，我算是领略了什么叫美丽冻人，什么叫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司仪阿颖冻得嘴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仍然一脸喜气地在诵读她自己创作的台词：“本司仪受月下老人的重嘱，陈快腿的催促，以及新郎新娘双方家长的委托，主持今天这场既隆重，又喜悦、既气派、又热烈的婚礼庆典……”

阿颖，我从心里佩服她，她不单歌唱的好，没想到还有演说才能，作为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泥娃子，我在外面锻炼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善言谈，而她却成了家乡的名人。

阿颖后来告诉我，她也是被逼出来的。她当民办教师下岗后，一时失去了饭碗，家里那点儿地根本没多大出路。后来，她琢磨着能不能利用自己的特长赚点钱，因为她太爱唱歌了，她如果选择自己不喜欢的事业，恐怕做也做不好，所以她组办了乐队。

阿颖让弟弟学了架子鼓，老公学弹琴，她唱歌，但是，缺司仪。

农村人大多能唱两句，可是做主持人，都缺少勇气，阿颖在农村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角色，没办法，支起的窝棚不能塌了架，她决定一个人扛。

阿颖凭着多年在讲台上讲课的功底，开始挑战司仪和主持人的角色。她说她的成功完全依靠这些纯朴的乡亲，是乡亲们用宽厚的胸怀培养了她。

阿颖告诉我，刚开始，即使她主持很糟，大家也都给她鼓掌和加油，没有一个人讥笑过她，正是因为这庞大的群众力量，才使得她今天能出色地完成这个角色，农村人一个字“善”。

阿颖主持婚礼和生日庆典不下百场，如今她已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庆典，她都能胜利完成任务。

今天的婚礼就是一场隆重的婚礼，也是一场非常成功的婚礼，更是一场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婚礼。在外边举行完仪式，新人和客人都到大厅进餐。二百多米的大厅，人员爆满，全村孩大老小齐聚一堂，欢庆这幸福的时刻。

一年四季，冬天是农民最愉快和最放松的日子，一年三季劳作，只有冬天清闲一些，这时钱也有了，时间也有了，谈婚论嫁，娶妻嫁女，都在这个寒冷的冬季进行。

大家天寒心不冷，农村人对生活有着浓厚的热情和朝气，他们总是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与困难做着顽强的斗争。哪里最苦，哪里最累，哪里就有农民的身影，他们就像一朵朵傲雪迎霜的梅花，风雪中更能显现出他们的品质和魅力。

如今，我忽然明白，阿颖为什么不到城里来，那广袤的土地和农民纯净的心灵，是吸引她把歌声和感情留在那里的真正原因。

阿颖是一个智者，也是一个真正热爱生活和懂得生活的人。

晚上，再一次和阿颖躺在床上，窃窃地聊着往事，当阿颖问我这些年来在外地的感受如何时，我的回答是：“他乡灯火虽灿烂，月是故乡明。”

                             倏焓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