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新勇
当初以“南浔”二字为南浔命名的人,不仅文气,还懂音律,把两个温婉典雅的汉字放在一起,念过一遍,字底潜藏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的自然环境,以及市井中的热闹喧哗、车水马龙的社会环境和士子的琅琅书声、笔走龙蛇的人文底蕴,都在脑海中纷至沓来,都在眉梢眼际瞬间复活了。
不管穿越到一百年前、两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前,甚至更加遥远,站在古镇的街角,我都有充足的理由毫无障碍地回到从前,从那悬挂拙朴牌匾的大门进入,从那雕刻着雅致吉祥花草的窗户进入,从大气祥瑞的花厅进入,从构思巧妙的后花园进入,从轩敞的船埠码头进入,从如虹的拱桥上进入……总之,时空错位,瞬间抵达,只在扭头之间。
在我所能到达和愿意到达的时空里,我想象自己正翩翩年少,明眸皓齿,谈吐不凡,一袭青衣,风流婉转。身后有书童紧随,提着竹制书箱,笔墨纸砚齐备,供我随时吟诗作赋。我的名字不仅在小镇如雷贯耳,甚至整个江南,我的诗词和书法让所有说得上我的名字的人感到自豪。
也是在这样一个江南草长、纸鸢乱飞时节,我走在线装版的古镇上,春雨无因,将石板街浸润得如同玉石铺砌,穿镇而过的浔溪上,桨声欸乃,各式木船往来穿梭。两岸古树高大,桃红柳绿,鸭和鸬鹚在水上各自热闹。我穿街过巷,去到一座深庭大院,庭院似画,古色古香。
我该是在小镇上读书,还是讲学?
这个问题不是问题的关键,刘家的嘉业堂藏书楼,应是我必去之所。回廊型的二层楼房上下,所有库房中自唐宋以来的各种善本等着我去阅读,也等着我去对众多的江南读书人讲解。关键是,这样一个位于太湖南端的小镇,仅宋、明、清三朝,出进士41人,任州、县官57人;清代年间可查考的学者达450人,著作约1200多种。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我倚仗千年文脉、良好师承和自身领悟,没有理由不忝列到这些人中。于是后世之人,大抵可以读到我信手拈来一挥而就的浸透浓郁江南水乡韵味的诗词曲赋。我是那样喜欢雨后的石板街,那上面是千百万双布鞋、草鞋的鞋底摩挲、擦拭出来的光芒,是岁月的包浆和乡愁,更是小镇与世界相互悦纳的见证。
(摄影/张勇)
后世的实业家张静江、刘承干、张石铭,鉴湖女侠秋瑾,以及教育家蔡元培、政治家邵力子等文人雅士、名流学者,都属于此江南文脉,而且血脉纯正、一脉相承。
也是在这样江南微雨、燕子斜飞时节,我穿行在这个混血的古镇中。在这个水路与陆路交汇的小镇上,文人与商人齐会,中式与西式交融,庄重与戏谑错杂,古典和现代融合,端淑与活泼互渗。从局部到整体考察小镇,朴素与华丽、自然与雕砌、安静与躁动,全都交织在一起。似乎所有的生活样式和生活情绪,都能在小镇上找得到一席之地。有一座临河的广惠宫,既供奉道教的黄大仙,又供奉佛教的观世音菩萨,各有信众,堪称奇观。自信地让一切性情相安无事的融合在一起,这便是江南包容万端的阔大胸襟。
就着古镇深厚的历史文化和温款多情的曲折街巷,我禁不住长开想象的翅膀,在想象中,我还应该是个多情的翩翩美男。作为一个读书人,在这菜花铺金、枝繁花盛时节,如果还不动几分儿女私情,那简直是对大好春光的玷污和亵渎。
我该在悠长的巷子中,逢着一个撑着油纸伞、带着丁香气质的姑娘,姣好的面孔,如瀑的秀发。只需要一个眼神,两个寂寞已久的灵魂便相互懂得,从此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无论晴雨,无论世道如何变迁。
或在温款静夜,趁着月光满庭,轻风叩门,酒意朦胧,本欲蘸取窗外浓浓的月光,用娟秀的小楷,从上到下,由右向左,用繁体字给远方的朋友写一封深情款款的书信;无奈一股香风过后,绝色无二的狐仙来临,肌肤似雪,倾国倾城,环佩叮当,长裙逶迤。于是掷书焙茶,添酒回灯,红烛摇曳,耳鬓厮磨,莺声燕语,夜夜如是,直到东方既白。
(摄影/张勇)
或有红娘牵引,挽袖捞鞋,跳过粉墙,越过梨花院落,穿过满径花香,吱呀一声,推开那道两旁挂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诗联的月洞门,与那崔莺莺一般多情的女子,晴耕雨读,执手天涯,白头方休。
爱与被爱,无关风月,无关道德,只与生生不息的时光有关,只与亘古不变的情感牵连。沧海会枯,石头会烂,唯有一生一世短暂的情感,自始至终,从不改变。
这是一座交织着爱恨情仇的水乡小镇,更是一座浸透人文渊薮的文化小镇。在这样一座古镇,只要有一点点文人情怀的人,都忍不住把自己切换进去,纵情穿越,经历这座古镇的前世今生。
一座小镇,要是单单只有粉墙黛瓦、翘角飞檐,而没有温婉的昆曲、华丽的越剧,以及读书讲学之声,那些被岁月打磨的器物,不管多么美轮美奂,历史多么久远,那上面沉淀的,仅仅是单调的时间。而在丝绸一般粼粼的波光中,若有书生的叩问,有踟躇的脚步,有对美与善的追求,那么,这一座古镇,便是一本热气腾腾的文化史书,是一卷可以诵读的江南画卷。
在一道临河的奇石馆前面,静静垂悬两支巨笔,这或许是古镇南浔的一个隐喻,一种象征:或继续停驻,在尘封的往事中自赏或叹息;或在风尘吸张的运动变化之中掀开新的一页,添纸开笔,再续辉煌。
(摄影/张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