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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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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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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李新勇


春节前,从数千公里外,回到四川老家,屁股还没坐热,茶也还没喝几口,便接到老表的电话。“兄弟,两天后请你陪我搞个接待!”他一向说话大剌剌的,半个弯弯都不拐。我心想你老兄莫非受过特殊训练,相隔两三公里竟能第一时间嗅到我回来的气味。我问他:“啥事儿那么重要?陪你相亲吗?”他说:“兄弟你莫开玩笑,那女子三个月前把亲相好了。”他说他打我电话是办正经事,市里交代下来的任务,要求他把这一趟接待工作做好,事前事中事后都得认真,务必让老先生满意。我问他要接待什么人。他说,一个八十多岁快九十岁的老华侨。

“只当是哪路神仙呢!”我俩从小没大没小,当年一起下河摸过鱼、上山砍过柴,几十年过来,我还是老样子,在他面前越发吊儿郎当,“又不是外星人,你怕哪样?要我给你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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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神仙倒好。”老表却越来越正经了,他说他心头没底,第一不晓得那老华侨还会不会讲汉语,能讲到什么程度,要不要请翻译;第二上面没说这老先生为什么而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满意;第三,要是这老先生不满意,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老表特别强调说:“谁叫你翅膀一长硬就跑上海去呢?读过书,懂得多,见过世面,还是个一张嘴就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的作家。我不找你找谁?”

“你给我戴这么高大上的尖尖帽粉饰我,保不定下一秒就把你交代的事情忘掉。”说罢我歪起嘴巴坏笑: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还有,我跟他说了多少回我的工作地点在江苏启东,他却主观武断始终认为我在上海浦东。上海跟启东一江之隔,启东浦东都有个“东”字,他分不清,张口说我是上海人,闭口说我是上海人。

他在电话那头急了:“可别哈兄弟,办正事呢!”他真是正经得紧了。

我不想正经也没法,一个人不正经相当没劲。我问他,你从市里得到哪些信息?他说,这老先生七八岁时跟他爹出去讨饭,后来当了华工,远涉重洋,在南洋跟自己的爹走散了。起初他只顾活下来,故乡于他是痛苦的记忆,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爱;那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或者不愿想起故乡。四十年前,人到中年,当他辗转听说中国在变革,也曾想回来看看,无奈拖带着一窝孩子,还有他一天天壮大的事业,也没有回来成。等他开始怀念故乡,已是白发苍苍,沉睡数十年的记忆,早黄裱纸上的墨痕模糊不清。生于哪个省什么县,尚且记得。至于具体出生在哪块地方,记不清了,只记得地名中带一个“黄”字。本邑带“黄”字的地方有两个:黄水和黄联。黄水和黄联都是百年集镇,一南一北,相距二十多公里,一个逢集三六九,另一个二四六。多年以前,以两个集镇为中心,分设两个乡镇,各自下辖五个村二十多个村民小组。光凭这两个地名,无法确认老先生到底出生在哪个村庄。好在老先生还记得一个小地名:沙湾子。这小地名就成了他的寻根密码。有关部门用排除法,确定大体方位:黄水镇辖区范围内没有沙湾子,沙湾子是黄联镇下辖的一个村,这个村的名字就叫沙湾子,于是有关部门把这个接待任务派给了在沙湾子做村委会主任的老表。

我替老表分析,这老先生一大把岁数还能回来,多半还没忘记汉语,要是连汉语都不会说了,就好比非洲黑人来这地儿寻根可信度极低,几乎不靠谱,因此,翻译多半不用请了。他回来不可能寻得到当年的相好,即使当年的相好再相好,吃过仙丹也80多岁了,不挂到墙上,也得拄拐棍;当年的小伙伴儿说不定倒可能找得到几个,不过可以肯定,老先生不是冲他们来的;他要找的既是一种东西,又不是一种东西——他是来寻找乡愁的,换句话说,是来寻找儿时的记忆的。你只要把他少年时代的影子放到一个个的故事中,让他从前的渡口、庙门、河湾、田坎等等物什找到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便让他找到了寄托和慰藉,他不可能不满意。所以第二点你也用不着多操心,你只要把路线设计出来,再把故事准备好,就算把事情办妥一半了。至于第三点,如果第二点完成得够漂亮,第三点根本不存在,该有的自然会有,该来的顺理成章会来。

老表说,七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发生天翻地覆变化,尤其是最近三四十年,轰隆轰隆,彻彻底底,欣欣向荣,房子高了,道路平了,别说集镇和城市,就我们农村里的村庄都翻建了几个个儿,家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古渡口、古庙门?

我说咋就脑筋不转弯呢,你安排的参观点只要有个几十年的陈旧程度就成——必须有几十年的陈旧程度,只要这一点条件满足,老头儿童年时代的故事就好办了——人家是来寻找儿时记忆的,又不是来考古的。

老表还是不放心,让我接下来一天多时间好好待在家里,按照他设计的路线,把老先生儿时的故事还原出来,比如在哪里游过泳,在哪里摸过鱼,在哪里打过架,诸如此类。他说:“谁叫你是写故事的人呢?职业吹牛,这回吹几个靠谱的!”

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搞得我又想气又想笑。我心想,既然你说我职业吹牛,我就得在你面前露一手,让你知道表弟我真不是浪得虚名,写故事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不是你说的“职业吹牛”,你所谓的“职业吹牛”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还有,就那么几个小故事,犯得着我好好待在家里抓耳挠腮想么?眨巴个眼睛就是一串。所谓“还原”,类似于“编”,过去的乡村少年,摸鱼捞虾、打柴放牛谁没干过?像我这样四十来岁的人,那些都是我们小时候的日常生活。鲁迅说,杂取种种人,合而为一个。这一伟大的教诲,一般人一般情况下都没机会应用,这一回终于派上了用场。

两天后,在本邑相关部门同志的陪同下,老先生一干人乘坐六辆车出现在村委会办公楼前面。老表带领他的干部班子、我和几十个村民在办公楼前面夹道欢迎。老表本来准备搞个锣鼓喧天、鲜花彩带的迎亲人场面,想让这老先生一下车就涕泪滂沱,跪倒在地。班子里有人提醒他说,按规定来。于是,老表邀请了全村能到场的人参加迎接。场面虽然简朴,但有几十个衣着光鲜、面带笑容的村民,既喜庆,还不失体面。

老先生穿一身褐红色对襟唐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个子高大,嘴脸和身形瘦峭,双目有神,晃眼看去,倒有点像老年版葛优。两条长腿插在一双精致的休闲皮鞋上,走起路来轻捷若年轻人。据市里先接触过老先生的人在电话里说,老先生说一口南洋普通话,就是那种给人感觉舌头大、位置始终摆不正的那种,兼带少量本邑土话;他们说我们只要用普通话跟他交流,便一点障碍都没有。

村民们的掌声一贯缺乏训练,热情起来,更显得轻重不均。不过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热闹就成。要的就是热闹。老先生钻出汽车,甫一站定,双手很克制又很准确地把唐装下摆往下唐装挺括,人更精神了。众人把我推到他前面,向他介绍说这是我们这方水土养的作家我扭头说:你们都当我是土特产啊!众人笑起来。这一笑,宾主之间的陌生感就没有了。他跟着众人笑笑,礼貌地招呼我老师

一堆欢迎和客气话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经老表带领,老先生开始故乡之游。老表走在前面,间隔两米左右,我跟老先生走在他后面,老先生在右,我在左。走了几百米,老先生悄悄对我说:这里不像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他指着村子远处的高山悄悄对我说:“房屋、道路都会改变,人也会变,死的死,生的生,一代一代,唯独不可能变的是远处那些山。我小时,无论走多远,只要看见远处一座乌纱帽样子的山,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你看,那些山,形状、相貌,哪一座像乌纱帽?我一座都不熟悉,完全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这情况太突然,令我尴尬,还觉得他失礼。我心想,您老那么不入戏,后面的章节如何上演?更重要的是,您一句话,就把我们这帮人精心准备的方案全部推翻不说还把我们陷入不仁不义的欺骗境地;欺骗总得有目的,我们欺骗您作甚呢?

他大概见我有些不喜,笑起来对我也许我记忆错了。再说,只要是在中国地界上,哪儿不是我老家呢老师你说是不是? 何况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大方向肯定错不了,要不然他不可能有本事在南洋普通话中掺杂本邑土话。本邑土话,出了本邑地界,无人能懂。至于所说的山形不同,他那时候只有三泡牛屎饼高,跟现在一米七几的个子比起来,视角自然是不一样的。

老先生的话,像一注鸡血,把我脑子底部的叛逆情绪全都激发出来了,我一瞬间下定决心:今天我必须超常发挥,凭我一个作家的本领,纵使出生地真不在这个村子,我也要说得使相信,您的故乡就在这里,千真万确,铁板钉钉,给您一万个理由,您都不想换,也换不了

老先生嘴上这样说,步子没停,跟着老表往前走。说明他不想就此作罢,他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多大把握。一行人来到一座土地庙前面,我的两爿嘴唇立即切换到天花乱坠模式。我对老先生别处的土地庙都只有半厦小房子,只有我们这里是前檐后厦的大屋,为什么?我们这里的人更懂得感恩大自然,感恩给我们衣穿饭吃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精耕细作,每一寸土地都舍不得破坏。房子造大一点,到了农闲或天热的时候,村民都上这里纳凉。您看,土地菩萨两口子,不管你白天来看,晚上来看,一个人来看,还是一群人来看,怎么看,都慈眉善眼,从来不扮丑八怪样子吓唬人。众人把一身大红大绿彩装却笑眯眯的土地公、土地婆看了又看,均觉我说得甚是有理。

我对老先生说,据村里的老年人,那时候您还小,你爹带着您就住在这土地庙,你爹替人种地,兼管理土地庙。土地庙前半部分供奉土地公、土地婆——我们这里通称土地菩萨——后半部分就是你们家的灶房和卧室。您跟你爹走后,土地庙无人打理,一度荒废,最近几年才重新兴旺起来。过去人们来这里求菩萨保佑一家老小有衣穿有饭吃,现在人们祈求平安健康。

“土地菩萨也管平安健康?”市里来的官员很幽默。

“菩萨都是有求必应的。民众既然需要,他们自然晓得拓展业务!”

我这回答又引起一阵欢乐的笑声。我说,土地菩萨在一些地方被称为“社”,一年有两个节日,春天过的节,叫春社,农历二月初二前后;秋天过的节,叫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要演大戏、要跳舞,敲锣打鼓,踩高跷、跑旱船、放焰火,张灯结彩,热闹得很。一句话,寄托老百姓对丰收的期望,吃饱了,穿暖了,钱袋子鼓了,家庭就平安,身体就健康。

老先生捶着两个臂膀说看看我一把年纪健壮,一定是从小受到土地公土地婆的保佑啰! 大家都笑他一幽默,我肚子里的故事就更好了,我说您现在向他作个揖,算是老朋友见面!众人又笑。老先生恭恭敬敬立在土地像前,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作了三个揖。

周围一干人都静立四周。瓦缝里阳光照在老先生肩上,屋外吹进来的风悄悄掀起他头上稀疏的白发。老先生作了揖,睁开眼睛,摸摸头上刚才被风吹过的头发说土地公公刚才摸了我一下!”大家又笑。

我说:“指不定是土地婆摸的!”众人又笑。

心想,这老家伙入戏真快我指给他看土地庙门前的两副对联,一副是: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一副是:为人果有真心,何需你烧香还愿行事若无天理,需防我拐杖敲头。他赞不绝口,连说好好好,写到心坎上了。我对他说:“在民间传说中,土地是小神仙,只管一方土地,就相当于……”我往四周瞧瞧,指着老表说,“就相当于熊村长。”众人嘻嘻哈哈笑着。我继续说:“在城市里,相当于小区物业管理。平日不被人当个官,到了关键时候,比什么官都管用。”老表笑吟吟说:“你啥时候都不忘排遣我!给你讲个政策,我不叫村长,我叫村委会主任。哎,作家同志,请教你一个问题:村委会主任干满三年换届,土地菩萨换届哇?”

众人又一阵嘻嘻,老先生也被逗笑了。他虔诚地抚摸最多不超过四十年的墙砖、础石和廊柱,非常感慨地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做梦经常梦到类似的地方,茅草房屋连片,村子四周都是草垛,在村子边上有座小小的土地庙或者观音庙。没想到,如今土地庙修得如此轩敞。

太阳升起老高,一帮人在透明阳光的簇拥下出了土地庙,我把各种书上记载的关于土地菩萨的故事讲,顺带听不要钱故事的,还有陪同他的一干人等。每个故事的出处抹去,这一干人以为我讲的这些故事,都发生在这座土地庙里,他们惊奇我讲的故事,土生土长的他们怎么从来没听过。老表像捡到一金元宝,把手机录音打开,打算据此编一本沙湾子土地菩萨传奇。

老先生听得入迷,他说你这些故事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 

“您离开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大半辈子远隔重洋,自然记不得多少。 我又说,好在您有生之年回到了故乡,把这些故事都听了去要不然这辈子再成功,都有点小遗憾。

这话触动了老先生,他说好在我回来了! 

“您回来就对了。您走过天涯海角,挺过大风大浪,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当年跟您一样出去的,有几个能像您这样幸运,还能重回故乡呢?”

“是啊,”老先生显得激动,感慨而伤感地说,“就像我爹,永远回不来了,连尸骨在哪方,都不晓得!”

他对大家说刚才我跟作家老师讲,这里不像我出生的村庄。现在我发现,那是我记忆错了,这里就是我的老家,我就出生在这里!说罢抽出随身带的纸巾,认真地擦湿润的眼角。

老先生抵达之前,老表把他们熊家的熊氏家谱翻了好几遍,又请教了四五位村里最年长的人,都没有找出谁家七十年前有过外出逃荒的父子。老表这次所谓的接待,说穿了,当初就只当是为完成上级下达的工作任务。类似的任务,这些年他完成过不少以前完成了也就完成了,不像这一次,因为我这个“职业吹牛”人的介入,事情越来越向有趣的方向发展。从我一个帮闲的角度讲,我不喜欢他刚才一下车就直率的表达,因此一心想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尝试做个实验,看看把一个人放到一个个生动的故事里去讲述,这个人会不会身不由己、不知不觉进入预设的圈套。现在看来,不仅老先生相信他就出生在这个村子,连我也觉得这老先生跟他爹多半是老表他们沙湾子熊家的熊氏家谱写漏的人。

村口有一棵硕大的青冈树,十多米高的树干之上,枝桠繁密,犹如伞盖。细密的枝柯在日渐暖和的风中,呲出繁星一般的嫩芽。老先生指着两米多高的主干上斜逸的一根大腿粗枝杈说,以前这棵树上是不是挂了一口大铜钟?

这根枝杈上,有一段树皮遗留着吊坠磨损的痕迹。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小时候过年过节社员分肉的地方,两扇白生生的猪肉,就挂在那根枝杈如果我没记错,村里的大铜钟挂在与此反方向的村口的另一棵大树上,社员上下工或者谁家发生火灾之类,钟声就会起。我正打算纠正,老表用手肘悄悄碰了我一下对老先生说:“对对对,就是这里,村子里发生大小事情,都得敲钟。”老先生说:“这口钟主要用来防土匪,在我小时候,土匪多,白天夜里都有人在这棵树上放哨,一旦发现匪情,立即敲钟。关于钟声防土匪,这倒是不错的,在我小时候,我爷爷经常给我讲他们年轻时跟土匪干仗的故事,都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故事。我爷爷要是还活着,该有110。看来土匪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也是村子里迄今还会讲起的历史故事。他这话出来,我更相信他就出生在这里了。老表接过话说:“对对对,土匪早几十年就没有了,统一敲钟上工下工种地的事情也没有了,钟也就不需要了,天长日久,钟就不在了”老先生说:“我倒是有个建议:要是你们不嫌难看,迟早还是挂一口上去嘛。现在村子翻来覆去修,路也改了又改,铺上了水泥清明或者七月半,老祖宗的魂回来领受子孙的香火,都找不到路了。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该给他们设个路标。比如这棵大树,千万别砍了,再大钟,多迷糊的祖宗,都找得回来。你们说是不是

祭奠祖宗,缅怀先人,曾被视为迷信,如今越来越成为中华孝道之一部分,感念先祖的好,活着的人才会自觉不自觉地给后世子孙做好表率,以便将来,后世子孙有理由来缅怀。从这个角度考察,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别说远去的祖宗,连我们这些在外定居二十多年的人现在回到老家,也得靠这些标志性的大树或古钟。假如这些维系记忆的东西全都没有了,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故乡是否真在这里。

大树底下,一马平川的田野上,洋葱长成一片深绿的大海,不时有一块两块油菜地穿插其中,油菜已零零星星开了,黄花与绿叶交相辉映。远处村子被高大的常绿树簇拥,沟渠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树。老家与香格里拉处在同一纬度上,天空蔚蓝晴朗,几朵白云像崭新的羊皮筏子,游荡在天空中。再往远处看,天边黛色的远山之上,有一些暗色的云影,恍若心事,在我们不觉知的时候聚聚散散。大西南的冬天跟春天像一对孪生姊妹,找不出多大差别,晚上气温七八度,正午飞窜到十七八度二十几度。因此春节还没有过,庄稼便已提前进入春天。眼前一派春意盎然,是别处一两个月之后才会出现的景象。

跟这些所谓的古迹比起来,老先生更喜欢这里的天空,以及这里带着鲜花和绿草清甜味道的空气。一路上他多次表示,要是早二十年回来,一定想办法这里修上两间屋,养上一群土鸡,住下来养老。众人欢迎他现在回来,他说,我大半生都生活在那边,在那边过习惯了,这里哪怕是自己的出生地,还是有诸多不习惯;回来看看是必须的,定居下来就不现实了。

之后又走去看了老石桥、古井、石碾坊、早年坍塌而今只剩遗迹的糟坊。讲的故事在继续讲的故事有的是村庄真实的历史,有的出自杜撰;有的编造于事前,有的属于临场发挥。用小说作家的语言,复活了老先生故乡的诸般行迹,使他像观看一部演绎自己童年往事的电影,看到昔日的影子和足迹。还使他感受到,他回到这里,就算找到了乡愁。我也算在外漂泊几十年的人,我充分理解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回来一次不容易,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这份乡愁,他既可带走,也可留下。

老先生在我讲述的故事中,从老石桥上跳到水里游泳摸鱼,每天天不亮就跟着爹到古井边担水,到石碾坊磨面,到糟坊打酒……到后来,我跟他之间,一个像举证人,另一个像事主,我用小说思维虚构的一个个故事,都被老先生讲述的细节补充完整。要是写到书上,谁会怀疑老先生的本村人身份呢?

老先生很满意,老表很满意随行的人更满意,今天事情,多半会成为他们部门年终总结的一大亮点。

眼看快到中午,村民陆续散去,回家吃中午饭去了,自发随行的人不多。老头突然说,他想去看看熊家的祖坟。

这是事先没有考虑在内的参观点,我事先没有准备相应的故事。我感到有些尴尬,我姓李,他们姓熊,他们熊家的祖坟我不知道在哪片山坡上。故事还是应该有的,只是不敢乱讲,万一露馅儿,前功尽弃不说,还可能成为轰动国际国内的事故。好在老表姓熊,他接过话说这个也好办。说罢央人准备一些香蜡纸钱。老先生要付钱人家不收,他倔强要付。他说只有付过钱,才算是他给老祖宗准备的。大家提议吃过午饭再去。老先生坚持说,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祭扫祖先必须在午饭之前,不能违例。这倒真是我们这一带祭祖的规矩。熊家的祖坟有好几百冢,一一祭扫过去不现实,再说老先生属于哪一房哪一支,无法确定。老表对老先生说,只要给“湖广填四川”到此来的第一代始祖祭拜了,就算认祖归宗了。老先生表示同意。

路上,关于熊家祖坟的故事我没法讲,因为之前没听说过,临时杜撰又怕露馅儿,冷场还不好,只能讲点书上读到的。我讲熊氏的起源。我说熊氏算得上国姓。众人问此话怎讲。我说,西周时候,周王封熊绎荆楚建立楚国,就在今天的湖北、湖南一带。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湖广填四川”时湖广人的后裔。你们熊家跟我们李家都从湖北麻城迁来,你们熊家都是楚王的后人,所以你们这个熊姓,是相隔两千多年的诸侯国的国姓。

我估计他们熊氏一干人对自己的姓氏来源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琢磨过。这话让他们既惊讶,又高兴,连肚子饿都忘在九霄云外。时已正午,温暖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泼洒下来,在每一个人身上镀上一层微醺的暖意。随行的人有好几个忍不住宽衣解扣,敞开前襟,或把毛衣脱下来搭在手腕上,几个着西装领带的城里人,宽解不便,额头上已是细细密密一层热汗。

山上风大,草木茂盛,气温又高,风干物燥,易发山火,纸钱不能烧化,只能用石头压在坟冢上,香蜡也不能点,只能摆在坟前的供台上摆放妥当,老先生再次把唐装下摆抻一抻,双手垂到中指对准大腿两侧的裤缝,屈膝在坟前跪下,双手朝前分开,手背着地,手掌朝上,弯腰向祖宗,叩一个头,头叩在双掌之间,然后站起身,双手合十作一个揖,接下来跪下叩头,起身作揖,再跪下叩头,又起身作揖,如是三次。这地方上坟的程序和叩首的规矩大概国外没有,跟中国其他地方也有区别可老先生做得像模像样,程序和规矩绝对原装正版,丝毫不错。老先生的额头咚咚咚地叩在坟冢前平整的大地上。他仰起脸的时候,正午旺盛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俯下身去,脸上的阳光消失不见。老表站在一边,朗声对着祖宗的坟说道:“老祖先人,您的后世子孙熊××来认祖归宗了,请受子孙一拜,再拜,三拜!三拜礼毕,认祖归宗!”

老表把“宗”字拖得像经文一样长,祷告的仪式感就出来了。

老先生跪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抽泣。最后一叩首,老先生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刚才大家靠汽车载到山脚。返回的时候,老先生执意要走路,一干人随他步行。下了山坡,行至一座石桥边,他坐下来不走了。这座拱形石桥是缩微版的赵州桥,大拱的两肩上各有两个小拱,桥下是清凌凌的河水。他说他小时候常跟小伙伴们到这来游泳摸鱼;夏天水大,他们脱光衣服,从桥头上跳下去,一头扎进清凉的河里。他说得绘声绘色,以至于让我相信,在这座竣工只有二十多年的石桥之前,在同样的位置上,还有一座古老的石桥。可后来表哥悄悄告诉我,从前这里就是路的尽头,从来没有桥,木板桥都没有一座,更别说石桥。

老先生接着说,他在国外生活的小城市,从前是个小镇,小镇边上也有这样一座石桥,因一头地势平缓,另一头陡峭,那座石桥在大拱的两肩上,一头有两个小拱,另一头有三个小拱。他的三个孩子和七个孙子辈,都在这条桥边长大。男孩子下河摸鱼,在水里游泳,女孩子在河边挑野菜;他们在桥上唱歌、做游戏。有一年,他的大儿子不慎从桥上滚入湍急的河水,被一条正洗澡的水牛用头和角把那小子顶上岸来……当他向我们讲述那座我们都看不见的石桥的时候,犹如我在远离四川的上海,向我的孩子们讲述四川老家的一座石桥,情绪饱满,充满深情。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当老先生在讲述远方的那座桥的时候,故乡和他乡的关系发生了互换,仿佛万里之遥的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不在这里,而在那头。

老先生说,他的夫人是居住地的本地人,他的下一代,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既会说当地话,也会说汉语;到了孙子辈,从断奶就说当地话,没有一个能流畅地讲中文了。对此他解释说,我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就我个人来讲,我最大的体会是,随便走到哪里,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入乡随俗,也就是融入,一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和社会群体中,人就活了,事情就好办了,事业也就打开了。要想融入,把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学会,就是敲门砖和垫脚石。

他似乎在结束之前,用这一席话告诉周围的人,他不可能回到这里定居,他应该回到概念上的他乡、现实中的家去,那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子孙,有他大半生生活的各种细节,在那里,一切都是真实的;而这里,他的故乡,他却举目无亲;他回不来了,他的妻子也回不来,他的子孙更回不来。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纯粹的乡愁。正如书上所说: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乡;总想哪一天回去的情绪,便是乡愁。

春节期间,我到黄水镇老范家走亲戚。我奶奶姓范,老范家是我奶奶的娘家。范家有位表弟也在我谋食的地方承接工程,过年经常不能回老家,因此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必上他老家走动走动。表弟的父亲我喊表叔。表叔听我说起春节前几天前的趣闻,甚为惊讶。他说:“那熊老先生是不是把小地名记错了?我们这地方的小地名叫下沙湾子,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四十年前设村建镇,使用了个规范的学名叫蓝凤营,下沙湾子这个老地名就逐渐没有人知道了。”

表叔带我走出院子。那一天阳光同样煦暖,天空碧蓝,几绺薄细的轻云漂浮于长天,状若撒网。站在屋后的高坡上,表叔指着东面远处山峦中,一座形似乌毡帽的山说:“那也许就老先生所说的长得像乌纱帽的山。在我们这里我们不叫它乌纱帽山,我们叫它毡窝头儿山。那老先生大概也记错了,毡窝头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也就是乌毡帽,我们这里叫乌毡帽不叫乌毡帽,都叫毡窝头儿,这个叫法,书上不会有。那老先生大概把乌毡帽记成了乌纱帽,都是帽子,名字一变,谁还分辨得?至于毡窝头儿,这是土话,只怕当面问那老先生,他都想不起是什么东西了。”在透明的苍天之下,远处的毡窝头儿山像谁遗落的乌毡帽,圆顶,卷边,一头浑厚地高高隆起,另一头渐次低缓,呈现畚斗形。这真是大自然的造化,其他山就只是山,而这座山,是搁在那里的一顶乌毡帽。

我心下大骇。我问他:“这里有没有姓熊的人家?”

“有啊,下沙埂一带,范家和熊家是本地的两大姓。”

“这里的熊家跟沙湾子熊家,是不是同宗本家?”我又问。

“我姓范,人家姓熊,谁知道他们熊家的事情呢?”

回头我打电话给沙湾子的老表。他不回答我两处的熊姓是不是同宗本家,而是反问我:“人家祖也认了,宗也归了,你觉得还有必要让老先生再回来找一回乡愁吗?”

(原载《沙地》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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