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河,村口的桥
※北乔
我家门口有条河,全村人的家门口都有同一条河。河从哪儿流来,不知道,知道的是它东流入大海。大海——黄海,离我家的直线距离不足十公里。有时海潮过大过猛时,会有海水侵到河里来,呛晕不少鱼。鱼儿个个白白的肚皮朝天,晃眼得很。
在我童年的目光中,河有40米多宽,是条大河。我稍大一些走出我们这个朱湾村时,看到了三仓河、梁垛河,这两条河更大,宽度超过200米。这让我觉得家门口的河太小了,只是条小不溜秋的细河而已。然而我进入都市后,城里人管一二十米宽的水沟都叫河,还是大河呢,叫的名也很大气,有的甚至很霸气。我又觉得我家门口的那河是条真真正正大河。
这条大河没有名,村前村后五六条河全没名。全村人离不开这条河,淘米洗菜、灌溉农田、汰衣洗澡……夏天,小孩子皮得一身臭汗一身泥土,个个扑嗵扑嗵地下河,好好洗濯洗濯。大人提着不会走路的孩子的两胳膊将其身子浸在水里晃来晃去,不一会儿,水就被搅浑了。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在水里洗萝卜的情景。
河的两岸有密匝匝的芦苇,一半在水里,一半爬上了岸上。春绿夏青秋黄冬灰,一季一个色,像是挂在村庄上的四色项链。
开春了,拔芽吐绿,两岸先是星星点点的绿,尔后就是一片翠绿翠绿的了,映得河水也成了深绿。春天的阳光一撒,让人觉着生命是那么的旺盛鲜活。
到了夏天,就是一片青绿了。芦苇根根高挑的个儿,站在微风中神气活现,簌簌乱叫。蜻蜓在周围嬉戏,翅膀闪着银光。河水清澈透明,幽绿幽绿的,没入水中的芦苇杆上的细毛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晶晶莹莹,许多鱼儿在芦苇间游来游去。
秋天来了,芦花纷飘,如无数只蝴蝶围着帽子舞蹈。芦花是金黄色的,整个村庄好似在下一场金色的大雨。孩子们追逐着、跳跃着,你几乎分不清是人在抓芦花还是芦花在逗人。
一大早,原先罩着芦苇的晨雾被太阳赶跑了,轻风送来青芦苇上水气渐渐收干的味道,还有河水清凉腥腥的气味,加上房屋的湿气、青草的甜味和砖缝里露水味以及蟑螂、蚯蚓、蜈蚣等动物身体阴暗的气味。早上的世界是属于芦苇的。
下午,好闻的河风把灰绿色的芦苇和金黄色的麦子都吹得不停地点头哈腰,芦苇丛中有鸟儿在歌唱,是一种像麻雀又比麻雀个头小的鸟,我们叫它芦柴儿。
芦苇在晚霞的映照下,通体透红,落在水面河沿上的影子也是淡红的。泡着阳光的芦苇仿佛在燃烧,发出豆荚爆裂时的哔叭声。
夜色朦胧时分,芦苇被朗朗的月光的水气浸淫着,其间有鸟儿虫儿的呢喃细语应合着缓缓的水流声。在月光中沐浴的芦苇,浑身毛茸茸的。芦苇缓缓悠悠地拂动,真像轻风中的绸缎。
夏天的大河,是我们孩子的大河。我还只能在地上四处乱爬时,我哥就让我坐在木桶里,他游到哪儿,把我推到哪儿。摸条鱼捉只虾扔在桶里,我看它们蹦跳;有藕了,我就逮着乱啃一气。木桶,是我夏天的摇篮,是我有生以来乘的第一条船。
我会走路了,就跟大些孩子一起下河。他们在河中央,我在水没膝的河边蹦过来颠过去。他们扎个猛子下水摸出黑黑的烂泥往我身上涂,见我一身黑得如碳,个个呵呵大笑。我也不恼,蹲下身子抹抹弄弄,水浑了,身上的泥没了。如此反复,怪好玩的。
再大一些,我学会了游水。对我来说,能够游水的第一大好处是可以免遭我母亲的打。一见母亲生气了,鸡毛掸子举得高高的,我就往河边跑,扑入水中朝对岸没命划。母亲先是骂几句,接着又开始担心我溺水,就说不打我了,让我赶紧回来。我赢了。哈哈!这一招,我们村里的小孩子都会。真不知道是怎么学来的,也许是祖传吧!
弄鱼自然是我们的一大乐事。弄鱼的法有许多种,比如:摸、拾、捉、叉、捕、钓、诱、搅等等。
变天时,河水泛泛,鱼水直往岸上跳。这时我们尽可提篮子像捡石头样拾鱼。小的扔回河里,不好看的扔回河里,不爱吃的扔回河里……搞到最后,扔鱼比拾鱼好玩多了。没什么动作,不费什么力气,拾鱼,是最没意思的了。
海水顶进来时,鱼们喝多了海水,同人喝醉酒差不多,满河浮着白白的鱼肚。找个篮子在水里捞吧!这样的鱼,我们不太爱吃,咸不拉叽的,没了河鱼原有的味儿。弄回家后,多半由大人腌了日后当咸菜。
河水陷下去了,水少得很,几个小伙伴光屁股下水,又跑又跳又唱又笑,水渐渐浑了,鱼也就晕过去了。用篮子捞,用手捉。没带篮子的,就用芦苇穿鱼的腮帮子,再不行,抄起岸边的裤子装。
用块白色的塑料布蒙在脸盆上,上面挖拳头大的洞,里面放些玉黍糁儿。然后,蹲在一旁情等鱼钻进去。这方法,在我们那儿叫诱。有点诱敌深入的意思。诱的鱼全是些小鲫鱼或鲦子,属于小儿科,如果不是出于好玩,那么,诱鱼的都是最没出息的孩子。
下过大雨过后,沟里的水流得很急,在窄的地方筑坝蓄水,在坝上铺一芦苇席子,前高后低,前头压在坝上,后头用树枝架起并散落些茅草,鱼儿们冲上了芦苇席冲进了茅草里,起先还蹦得欢,无需过多久,就老老实实地束手待擒。这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的变通罢了。
钓,主要是钓老鳖。一根针上串一小块鸡肝鸭肠什么的,晚上放入河里,早上去上针线就行了。这方法算是奢侈的了。那时候,谁家舍得杀鸡宰鸭的?再者,村里人多忌讳,不喜吃老鳖,惟有我父亲爱清炖着吃。那时候,我家屋里到处挂着用鳖骨做成的飞机、小鸟什么的。
夜里头,提着手电下水在芦苇丛里找黄鳝,强光一照,它就不动了,一叉下去正着。叉柄是竹子做的,叉刺多为没用的自行车车条。黄鳝这家伙油头滑脑的又有些蛮劲,捉起来费劲费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叉,对准脑袋叉,叉住了摁在地里一会儿再提叉。
在我看来,最带劲的莫过捉虾。
早上天蒙蒙亮时,卷起裤腿伸入凉丝丝的水里,轻轻地挪动。虾子呆在芦苇根下,有的一动不动伏在芦苇根须外休息,有的一弹一弹地游着。我慢慢地将小手探入水中,在接近其时,大拇指与食指一钳,虾子就在指间奋力地抖。甩甩水,掐头去尾 ,活剥生吞,温温热,嫩嫩的。吃饱了肚子再捉一碗带回家,由大人或煮或炒或蒸。我们那儿从不用油炸虾,一来油贵,二来油炸的没有了原味。熟了的虾子红红的,红得透明发亮,不像现在的虾子红是红,可一点光泽也没有,总是种浊浑色。
大河,是我们的战场。小伙伴们分成两派打水仗。刚开始是明打,小手击水,你来我往,笑声叫声水声,吓跑了小鸟,吓跑了虾鱼,就连青蛙也统统跳上岸,在一旁咕咕叫,像是在为我们擂鼓助威,又似在说我们搅了它们的好梦。打着打着就成混战了,打着打着,个个累得如牛喘,爬上岸歇一会儿。再下水时,就得比游泳和扎猛子了。我的游泳水平一般,可潜水无人能比。我能憋很长时间的气,扎下去直抵河底,两手扒地双腿蹬,速度快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不小心钻进了水草丛中。水草细细的,长满了刺毛,缠在身上,你越动它越紧。我吓死了,心想,完了,上不去了,要变成水鬼了。我喝了几大口水,浑身剌了不少的红杠杠,出了水上了岸,脸色白如纸,小腿抽筋。小伙伴们也吓坏了,已经有人去叫大人了。这以后,我有两年不敢扎猛子,到了第三年,什么都忘了,仍是喜欢在水下爬。
在水里,我们也捉迷藏。芦苇丛是我们的隐身之处,可最有意思的是拔根芦苇,把节巴捅通含在嘴里潜进水里,别人难找得很呢。有人找到了也当没发现,手指一摁露出的口,让水里的家伙自个儿现身。贼精的,多备一根芦苇,你堵了这根,他换别一根,叫你也上上当。
春天下不了水,我们就站在河岸上看大们罱泥。几个汉子立在水泥做的罱泥船边,罱子在歌声中入水出水,乌黑的河泥染黑了青青的河水。这河泥是上等到的地肥,谁家有个罱泥的好手,庄稼长得就喜人。
到了冬天,我们就盼望天冷,越冷越好。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可以溜冰啊。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奢望,每年冬天能溜冰的日子也就是一两天。记得那一年——好像是1976年——天奇冷,河里的冰得硬板板的,牛车都能在上面跑。那一年的冬天,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冬天,可说得上空前绝后。
我在河边长大,在河水的注视下长大。我的童年,因为有了大河,才笑得那么甜。现在,我大了,河也老了——老成了一条臭水沟,两岸的芦苇如同老人嘴里的牙齿,少了豁了朽了。
大河,我的大河啊,你装下了我童年的梦想和快乐。那飞溅的水花,是我梦想快乐的翅膀。可你怎么就老了的呢?
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将村里的一条路与村外的一条路连在一起,就像是缀在路上的一块补丁。不过,这是块很好看的补丁。在村里人看来,与其说是一条路让村子与外面的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还不如说是这座桥将村里人的脚步向村外延伸了。桥是砖头的,那种青色的砖,一块块青砖默默地挤在一起,袒露它们沧桑的形容。
房子,为人们遮风避雨,将偌大的世界挡在外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生活空间。桥,恰恰相反。人们在河上架桥,让两条路拉起手成了亲家,是为了走出村子这个小圈子,步入一个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者无从想象大到什么程度的世界。村里有位老者说:“桥就是路,路也是桥。”老者说这话时,就坐在桥头,把目光抛在河对岸的路上,脸上的皱纹如同地里的犁沟,塌陷的双眼像残留着些许浑水的小塘窝。这塘窝可能是牛脚踏下的,也可能是羊蹄踩成的,在我小的时候,我从未想到是时光雕刻的。有的老人还会看着桥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人影自言自语:“这人啊,再走,也走不出这几丈长的桥啊!”
我一直很奇怪,桥下的河,我总把它看成一条大河,可从没认为桥是座大桥。虽然,有时我觉得它很长,有时觉得它很高。我心目中的大桥都是在村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大桥,儿时的我听别人说过一些,偶尔的有幸在画报上看过,但未曾从上面走过。
桥在村头,不,应该说,桥就是村头。在我的家乡,一座村庄总是有座桥的。似乎还应该说,每个村子的村头都有座桥。村庄的名字,就是村头这桥的名字。比如,我们江苏东台三仓乡朱湾村的这座砖头桥就叫朱湾桥。人们在谈村庄时,总把桥撇在一旁,而提起桥时,又总是说“我们村的那桥”。这让我常常糊涂,桥到底是不是村庄的一部分?
那些成年人总是匆匆地从桥上走过,好像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段路。我看得出,他们从外面回村子走上桥时,目光是柔和的,表情是温暖的;而当他们离开村子通过桥去村外时,他们步伐轻盈,神态就如同端详长势良好的庄稼那样醉迷。一出一进的两个人在桥上相遇,会有这样的对话:
“回来了!”
“出去啊!”
这本是村里人见面最常见的问候语之一,形式远远大于内容。然而就是在这仪式性的语言之中,因为是桥上相遇,他们不经意间揉进了令人回味的语气。至少,他们把桥当成了村庄的大门,可能还是自家的大门。
从桥上走来走去的,多半是男人。对于乡村而言,男人似乎是有生命的桥,是他们把乡村和外面的世界连结在一起。他们把乡村的内部带出了乡村,把村外的新奇连同一身尘土背回了村庄。女人除了回娘家,走到桥那头的机会少之又少。桥,对她来说是用来张望的一个标志物。在地里做农活的妇女,直起腰抬起头,用袖子抹抹脸,趁着甩甩手扭扭腰的功夫,头稍稍偏向砖头桥,目光焦灼略带温情地投向桥头。其实,她们要的只是一瞟。有的妇女是用毛巾擦脸的,这让她们可以在一个劲儿地擦背向桥的那面脸,手动得很慢,甭管脸上有没有汗,都得擦很长时间。擦了许久,脸上的汗珠或麦粒什么的,依然沾着。这中间,有些妇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有的是在等人,等她的丈夫,等她的孩子,等卖货郎,等进村的戏班子。那些等丈夫的新媳妇,等孩子的母亲,在河边淘米洗菜汰衣服,往往会花费很长时间。一次又一次张望静静坐在河面上的砖头桥,耗去了她们相当多的时间。桥,常被房屋、大树挡住,被大片的庄稼或芦苇淹没,也就是说,这些妇女的视线里好多时候根本没有桥,可她们仍旧一次又一次眺望。许多时候,这种眺望是一种本能,一种仪式。她们的眼里是高高的房屋和树林、密密的芦苇和庄稼,可心里却清晰地印出桥,甚至是青砖上的每一道纹路。
小孩子在桥上往河里扔土块,只见河面上溅起水花,紧接着土块化成泥浆在水中漫开,像是朵花样渐渐绽放。他们有的为了把土块扔得远,更多的则是想砸出更高的更大的水花。另一些小孩子趴在桥栏上,半个身子探在外头,脖子陡然间拉长不少。他们在看水花和一朵朵缓慢开放的黄色的花,在瞧水中起伏、模糊的倒影。在桥上,他们可以俯视大河的尽头和宽广的水面。桥,使他们与水面拉开了一些距离。与河水亲近是一种快乐,保持一定的距离则有另一种快乐。
当夏天来临时,大一些的孩子,会让桥见证他们的勇敢。他们湿淋淋地从河里蹿上岸,神气活现地迈上桥,爬上桥栏,左右看一看,以吸引他人的注意,然后做一个双臂伸展的动作,在一声惊叫声中跳下桥。空中的姿势不算好看,落水的那一刹那更是丑态百出。对他们来说,这不是跳水,而是把自己当成一泥块砸到河里。尽管如此,他们仍十分的得意,一旁的小伙伴个个艳羡不己。当他从水中钻出时,自豪的神情连同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小伙伴以欢呼向他表示敬意。也有的孩子嘴一撇,露出不屑甚至是蔑视的表情。这中间,有的会挑衅性地从桥上飞身而下,有的表现出的仅仅是表情和语言。还有个别的呆在一旁不动声色,等着看热闹。
桥,是我小时最得意的舞台。与同龄的孩子比,我显得十分的瘦弱,遇到打架等角力活动,我历来是败将,几乎是不堪一击。幸好,我可以在耍小聪明和胆大妄为这两方面,为自己找回一点面子和不太成熟的尊严。碰上有人不敢跳水或者谁因跳水赢得喝彩时,我会趾高气扬地攀上桥栏,视死如归地下水。我非得在空中做点花样,只求自由落体的动作好看,根本不管落水时的姿势难堪到什么地步,更不在乎砸到水面的疼痛。事实上,我的跳水动作是最好的,或者说,只有我的动作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跳水。我的水性好,扎到水里后可以呆很长时间潜很远,一直到大家以为我会出什么事时,我才在离桥很远的芦苇丛中探出头,表情诡异而得意。许多时候,我的手里会高举一条鱼,而且还是那种最难捉的黑鱼。
孩子们天生就具备从乡村任何一个角落挖掘快乐的才能,乡村是他们的天堂,他们是乡村的精灵。被童心包裹的孩子,一旦游戏起来,是那样的专心凝神,可以忘记人世间的一切一切。乡村的博大精深,让他们的生命和情感超脱再超脱。只是,在桥上的孩子们,好像是个例外。他们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专一、超然、纯粹和迷醉,要么是桥让他们有了心事,要么他们是揣着心事上桥的。
在孩子们的眼里,桥是个大怪物,人一踏上去,心里头就泛出一些在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念头。明明想好到桥上玩的,可脚一碰到桥,整个人就有些走神了,目光游离,像鱼线样抛到桥的那一头,抛向了桥那一头路的最远处。飞来一只鸟儿,他们会多看上几眼,恨不得问问鸟儿是从哪儿来的,一路上瞧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卖货郎带着乡外的尘土和气息步上桥头,他们呼地簇拥上去,不一定是要买什么东西。当然,他们也不可能有钱。他们使得最多是那明亮、好奇的眼睛,把卖货郎的货担里里外外探个够。戏班子来了,孩子们有的围拢上去,有的则奔向田间地头,向大人们通报。谁家的亲戚来了,谁家的大人从外头回来了,孩子们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每到这时候,他们就止住玩耍,忘记了桥,狂喜地随着外来人向村子深处奔去。前方是他们兴奋的喊叫声,身后是凌乱但依附快乐的脚印。当然,还有被冷落的桥。
当有家人要回来或得到会来戏班子等一类的消息后,孩子们会早早地在桥上守候。这时候,他们的玩更显得漫不经心。玩,只是他们消磨时间、打发难耐的等待的手段而已。
我慷慨地把相当多的童年时光献给了桥——我们村前那不起眼的砖头桥。桥上的风桥下的水,带有了我的稚嫩的呼吸和不失成熟的表情。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爱傻呆在桥上的小子。人们总以为,我在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十八岁时就到离村子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国营弶港农场工作。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整个朱湾村好像就我父亲一人在外。我父亲在农场是开拖拉机的,等我会走路时,他开上了大卡车;到了我上小学时,他成了运输队的队长。父亲像候鸟样,每个月都回家,有时骑自行车,有时是开车。我喜欢开着车的父亲从远处向桥头而来。在父亲没出现时,我浑身被温馨和甜蜜包裹。当父亲真真实实地来到我面前时,我有的只是转身而逃。我怕我的父亲。他是中国传统的那种严父形象,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父子间的亲和。我就是这样,父亲没回家,我想念他,他回家了,我又远远地躲着他,盼望他早些走。当然,我的父亲很爱我,如同我很爱他一样。
事实上,村里人多半误解了我。我更多的是倚着桥栏,期盼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期盼什么,但我需要期盼这样的姿势和心情来滋养我的生命。桥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就是我。
现在,我已记不住我当年的我在桥上想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去等待,究意想等待什么,又等待到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已走过了桥,远离了桥。我还知道,现在的我,时常想起桥,想起那些砖头,那些青色的挤在一起的砖头。有时,只是孤零零的砖头桥,有时是我孤零零的身影和孤零零的桥,有时是桥以及与它连在一起的村庄。
(原载《沙地》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