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边去
杨天天
一
去海边的主意是陈禾提出来的,话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会后悔。
夏日的午后,身体里总有一股浊气从胸腔涌上来,漫到喉咙口,最后形成一个浑浊的嗝。更何况她是在午睡正酣中被吵醒的,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觉得有无数的对话和人物塞满了她的脑袋,走马灯一样不断在脑海里轮番流转着,乱而杂。妹妹陈木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地催促,再三表示一定要姐姐想个“好去处”,好犒劳她这周忙碌而繁重的工作。类似的场景似乎在刚才那场意犹未尽的午睡中途发生过,又密又快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嗡嗡环绕着,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巨大的海绵,不断地着吮吸里面的水分,然后慢慢变得膨松,撑得她头昏脑胀。陈禾渐渐感到右耳有些发烫,三叉神经也开始隐隐作痛,话筒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最后幻化成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抽象音节。
“姐,你到底在不在听啊?”贴着右耳的声音突然放大。
陈禾“啊?”了一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所以你想好没有,我们一会儿到底去哪儿玩?”电话那头似乎有些不耐烦。
陈禾举着手机无精打采地坐在床尾,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那堵墙。家里头装修有些年头了,墙面上不知何时透出一块又一块发黑的腻子,还有几道红蓝交错的圆珠笔划痕,应该是妹妹小时候淘气画上去的。胀气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她张开嘴巴让气体流出去,像缺氧的鱼浮出水面换气,吐出一串泡泡。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不如去海边吧。”
除了海边,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好去处。车子已经等在楼下了,妹妹又一连给她打了三个语音电话。她匆忙洗了把脸,套上皱巴巴的雪纺衫外套,在母亲不断的催促中随意换上一双米白色乐福鞋,趿拉着下了楼。
一进车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新车特有的橡胶味。她潦草地和前座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脱下鞋子,双腿盘在座椅上,找了个舒适地姿势靠了下去。
汽车开得很快,驾驶座上的人一路上不停地在利落地变道,然后超车。陈禾在汽车突然加速而不断产生的顿挫中感到有些不适,方才头晕脑胀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她摇下右边的车窗,略微探出头透气。
“姐,我们买的这车怎么样?还不错吧?”前座的妹妹扭过身子问她。陈木今天戴了副巨大的墨镜,黑色的镜框两边各嵌着一个金属质地的双C大logo,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炫目的光。
“嗯,确实不错,性能很好。我坐在后排都能感受到车子发动时的那种爆发力。”陈禾把头转了回来,透过妹妹的茶色镜片看见自己的两个头发凌乱的脑袋,“比我那辆车强多了。”她又补充道。
“那肯定啊!家里的车哪能和宝马比啊?”妹妹得意地甩了甩头,拍了拍驾驶座上的人的肩膀,“你说是吧,凯凯?”
驾驶座上的男人没有回答,依旧一心一意地想要赶超下一辆车。他的双眼紧盯着前方,然后重重按下喇叭,一个华丽的右转,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车子像一只敏捷的猎豹,将刚刚那辆黑色本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得意地看了眼身旁的陈木,撇嘴示意她帮忙拧开可乐的瓶盖,在等红灯的间隙咕咚喝下一大口之后,转过头询问陈禾热不热。
“是不是有点晒啊姐姐?我们这车买回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贴膜呢。要不我再把空调打低一点?”他礼貌而客气地询问。
陈禾看向前面的挡风玻璃,完全透明的颜色,太阳直挺挺地闯进来,照得车内一室透亮。刚才上车的那股热气,没来的及做任何保护措施,被晒得有些发红发烫的脸,还有妹妹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茶色墨镜,一切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你出发前怎么没提醒我一下呢?我连防晒都没来得及涂。”她有些不满地拍了拍妹妹,当即拿起上车时脱下的雪纺外套重新穿上,想了想又脱了下来,披在头上,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然后直起身子,向驾驶座的男人建议道,“你开了空调也没用的,主要是晒。这样吧,干脆把空调关了,然后我们把窗户和天窗都打开,有风就凉快了。”
妹妹点点头,正欲行动,旁边的男人制止了她,“还是开空调吧。有冷气总比没有好。”妹妹按按钮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随即放回了膝盖上。
陈禾重新靠回后座,把自己那边的窗户关上了一点儿,没有再说话。
妹妹和驾驶座上这个叫凯凯的男人是上个礼拜才结的婚,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举行一场婚礼只需要三个小时,准备这场婚礼却需要漫长又繁琐的大半年。陈禾半年前就陪妹妹选定了婚纱店,之后妹妹几乎每个月都要按时去那里报道。妹妹心中最完美的婚纱似乎永远都是店里上新的下一件,可是翻来覆去地选了那么久,最终确定的依旧是最初选的那一件。
陈禾在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回答“这件米白的和这件纯白的哪一件更衬肤色?”“这件抹胸的和这件一字肩的那一件更显瘦?”“这件有纱的和这件缎面的那一件质感更好”……诸如此类的难题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妹妹,这样反复试来试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难道不会觉得累吗?
“哎呀,你不懂啦。对我们女人来说,试穿这些平时没有机会穿到的漂亮裙子,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过程啊。”说这话时,妹妹又换上了一件湖蓝色的、缀满水晶的敬酒服,她摇晃着裙摆,心满意足地站在婚纱店那面直通天花板的巨型镜子面前,变换着角度欣赏自己。
“我们女人”是陈木订了婚之后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前缀语。是在她要买一克拉的大钻戒,要买镶满亮片的婚鞋,要订到最豪华的饭店和宴会厅,要买一个小羊皮质地的昂贵婚包等各种类似的情境下,时常被搬出来的万能开头。
起初妹妹说这话时,还带着些犹豫和矜持,好像一个故作老成的小女孩,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一些饱经风霜的话,来显示自己早已摆脱稚嫩和懵懂的决心和勇气。渐渐地她便说得愈发顺口了,每每周末回家,她都要把从澳门和上海恒隆以及形形色色的代购手里买来的结婚用品一股脑地堆在床上,然后一件一件地,不厌其烦地向姐姐和母亲展示。
“我们女人嘛,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是要尽量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啦。”每次展示完毕,她便昂起头,满足地叹一口气,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下这句话。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做女人的时间要比她要长得多。
二
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偏僻,有两次甚至开进了泥土路做的的羊肠小道。车子不断发出轰鸣,从一个又一个小土堆上翻越过去。
“你确定导航是对的吗?”陈木有些担心地问道。
“这你得问姐姐啊,是她提议的去海边,那儿我又没去过。”阳光不断从车窗斜插进来,细密的汗珠从凯凯的额头和鬓角滴落,他抬起手肘胡乱给自己擦了把汗,不耐烦地回答妻子的问题。
“早知道就听我的,去养生会馆泡脚、按摩,吹着冷气舒舒服服地躺着,多好。”导航又带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路,凯凯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继续开口抱怨。
妹妹没有接话,陈禾透过余光瞥见她的嘴角垂了下去。
“别管这个导航了。前面路口左拐。”陈禾打起精神,又一次直起身,毅然决然地下达命令。
这一次凯凯没有反对,他在导航反复的“您已偏离路线,前方两百米处掉头”的强调声中打开了左转方向灯。
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了,但是陈禾还是通过模糊的记忆成功拼凑出了一条正确的路。十年前,她和妹妹现在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候她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三年,在父母的资助下拥有了人生中第一辆车,交了一个还在念研究生的男朋友。男友的学校就建在海边,她几乎每隔一周就开车去看他一次。
和男友相处的种种她早已经记不清了,就连他的长相也要在脑海里费一番功夫拼凑。但是每个周末,她开着车在沿海公路飞驰的时候,萦绕在心头的那种充实和满足,以及因为对未来隐约的期待而使得心脏在胸腔加速跳动的兴奋感,至今她都无法再次拥有。
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开阔,天空愈发湛蓝,一股淡淡的海腥味透过后车窗飘了进来。
“凯凯你看!我们到海洋大学了!”妹妹摇下窗户,把头伸了出去,兴奋地大喊道。
“危险!你别把头伸出去。”凯凯空出右手把妹妹拉回了座位,问陈禾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继续往前开就行。”她在后座回答,“到了海洋大学就差不多到海边了。”陈禾望了眼学校的大门,烫金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对情侣手挽着手在校门口等车,男生空出来的那只手撑着一把粉色的防晒伞,把身旁的女友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研究生男友出国后陈禾又先后交了两个新的,都是她喜欢的白净长相。一个是她的老乡,是在高中同学组的局上认识的。KTV昏暗的灯光下,她借着酒劲和他合唱了一首《简单爱》,曲终人未散,隔天接到男生的电话,她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邀约。透过茶室明亮的灯光,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握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手,十根修长的手指,白玉色泽的指甲从粉色的甲床延伸出去,几乎每个都有甲床的一半那么长。陈禾礼貌地和他寒暄,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约会一结束就忍不住给闺蜜打了电话。
“你知道吗,他一个男生,居然留长指甲!实在是太恶心了。”
“不行,我实在不能接受男生留长指甲。再帅也不行,就算是吴彦祖也不行。一想到他们指甲缝里的泥……不行不行,我要吐了。”她坐在车里,透着昏黄的路灯端详自己修剪地整整齐齐,涂着透明护甲油的十根手指,想象着它们满是污垢的样子,胃里一阵恶心。
“他的手很脏吗?”闺蜜问。
“那倒没有。其实他的手挺好看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长归长,倒是挺干净的。”她回忆道。
“那不就行了。你就别吹毛求疵了。”闺蜜劝她。
“那也不行!男生留指甲干嘛啊?多丑啊!难道是为了挖耳屎方便吗?”她尖叫着反驳,“而且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书上说,留长指甲的男生性格都偏女性化,而且比较小气。我觉得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呢。”她继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恨不得给留长指甲的男生全都贴上一个十恶不赦的标签。
“万一他喜欢弹古筝呢?为了方便表演,有时候不带甲片也能随时随地地来上一曲。或者他业余时间有在做兼职,给男士护甲用品当手膜。再或者也许他就像人鱼公主不能失去尾巴一样,只要指甲被剪就会死掉呢?”闺蜜终于受够了她的碎碎念,开始胡言乱语。
“但是他条件真的不错。我俩的共同朋友,还有我妈,都劝我好好珍惜这次机会。”陈禾没有接茬,开始认真列举他的优点,“长相白净、工作体面,和我一样属于金融系统的,兴趣爱好也很类似,我俩挺聊得来的。对了,他家住得也近,家里条件也不错……”
“除了留长指甲,真的没什么缺点了。”她又重复了一次。
“那你就慢慢改造他呗。等关系稳定了,再说服他把指甲剪了。”闺蜜似乎看出了陈禾在电话那头的不甘心,她贴心地给出了建议,劝陈禾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陈禾决定采纳闺蜜的意见,交往的头两个月,她每次约会都强迫自己,目光不要总是不自觉地移向他的手指。终于到了第三个月,某一天下午,他们看完一部情意浓浓的爱情片,然后找了一家颇有情调的西餐厅吃饭。气氛恰到好处,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你为什么要留指甲啊?”她装作不经意地发问。
“算是一种习惯吧。我从高中毕业开始就留了。”他把切好的牛排放进她的碗里。
“那不会不方便吗?”他爱点五分熟的,牛排上还带着点血丝,陈禾勉强嚼了两口,囫囵吞了下去,“你就没想过剪掉吗?”
“怎么会不方便呢?”男人有些不解,“有的时候想要修一些比较小的零件,比如手表、mp3,还有拔手机卡、拧小螺丝的时候,明明长指甲更方便啊。”
“可是很少有男生留长指甲哎。”她继续不甘心地说道。
“那又怎么样?干嘛管其他男生怎么样啊?”对面的男人显得满不在乎,“而且你不觉得,指甲如果修得好看的话,会显得手指更修长吗?”他突然放下刀叉,像僵尸起跳前那样伸直手臂,以一种展示样品的姿态,自豪地把一双手摊在了她的面前。
灯光打在了他的手上,陈禾盯着这十根闪着光泽的手指,想象着眼前这十片长指甲无限延伸,变长、变尖,最终变成一个个鸟喙,弯曲着,缠绕着,尖而锐利地紧抓着地面。
她顿时感到胃里一阵恶心,仿佛刚刚吃进去的肉块这会儿正逆流而上,马上就要抵达喉咙口了。于是她猛地放下刀叉,捂住嘴巴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当晚,她言语诚恳地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为自己今天的无礼行为道歉,并表示两个人在性格上实在是合不来,如果勉强走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短信的末尾她还周到地询问了今天约会的费用,并强烈要求双方一起负担。
很快她就收到了回复,客套又疏远的语气——没关系,这种事勉强不来的。Ps:今天一共消费了528哦,你给我260就好啦!短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串长长的银行卡号,外加一个贴心的笑脸。
留长指甲的男生果然小气。她盯着这串数字良久,竟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的。”事后陈禾向闺蜜解释,“性格不合这个理由实在是再好用不过了。如果如实相告仅仅是因为长指甲就分手,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人离谱又难搞?”
闺蜜听完翻了个白眼,并毫不留情地断定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孤独终老。
现在看来,闺蜜的话似乎灵验了。和长指甲男生分开后不久,她又交了一个男朋友,同样无疾而终,之后她便走上了漫长的相亲之路。起初她兴致勃勃地配合着,后来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相亲对象的质量却每况愈下。难得遇到合适的,交往一段时间后,对方总会找一些譬如“我奶奶对你不满意。”“我觉得一个小时的车程太远了,我还是无法接受异地恋,除非你辞职过来。”“我妈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和我们家人口数量不对等。”“你个性太强势了,我有点接受不了。”……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理由要和她断掉。久而久之她便彻底灰了心,无论家里怎么软磨硬泡、言语威胁,她都坚定地表示谢绝见客。
那一阵子是家里最暗无天日的日子。争吵总是在不经意间爆发,有时是她和妹妹的争吵,有时是她和父母的争吵,有时是妹妹和父母的争吵,但更多的,还是父母之间的争吵。她们一家像是数学里的排列组合题,ABCD四个字母交替组合,他们一家四口人交替吵架,四的四次方一共等于256,他们吵架的次数却远远大于256。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陈禾过完33岁生日之后,那年妹妹25岁,母亲像个重新又充满氢气的气球,从一个相亲群飘到另一个相亲群,和前几年因为帮她相亲屡次受挫而渐渐疏远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各种牌桌上的、生意上的朋友也渐渐重新热络起来。
这一次陈禾乐得清闲,索性站在一旁环抱双臂,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现在顾不上你了。得抓紧先把你妹妹的终身大事解决了。”这是母亲对她说的原话,她甚至还又补充了一句,“绝不能让悲剧在我们家重演!”
陈禾没有想到这样一句颇有戏剧色彩的话能从母亲嘴巴里说出来,看来这些年在相亲角和那些言语犀利又挑剔的人的无数次交锋,已经生生把她锻炼成了一个思想家。可是她又能作何反应呢?这些年因为她的婚事,已经把母亲乃至全家人折磨得够痛苦了。这样看来,将她的个人历史定义为悲剧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喜剧的内核是悲剧,那悲剧的内核是什么呢?
陈禾心想,悲剧的内核,或许是希望吧。母亲在她长达近十年的相亲史中,总是时刻保持着永不言弃、乐观奋进的优良作风,每一次失败后都会迅速调整自己,迎接新一轮的挑战。直到最后,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破灭,她才终于认清,她的女儿在这场竞争激烈的相亲长跑中,早已被许多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她和一群同样疲惫且麻木的女人们在赛道上艰难前行着,任凭别人在一旁如何摇旗呐喊,也没法再次发力、助跑,然后抵达终点。
三
车子驶过海洋大学,不到五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视野变得格外开阔,铁灰色的小推车在路边一字排开,商贩们高声叫卖着各种海产品和贝壳手工,零星几个游客带着草帽在海边栈道悠闲地散着步,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了云层背后,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
妹妹发出一声欢呼,解开安全带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没跑两步就发出了失望的喊声。
“你们快来看呀,这儿怎么都被围起来了?”
他们随即下车,循着陈木的声音望去,发现堤坝上装了一长排金属栏杆,栏杆后面围了大片的铁栅栏。视线被铁丝网分割成一个又一个小方块,不远处的大海就像个等着被探监的囚犯,借助风的力量,不甘寂寞地将浪头一波又一波地送往沙滩。
“怎么会这样?”陈禾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和这对满脸失落的小夫妻解释,“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铁丝网呢。”
“你上一次来?你上次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妹妹不满地嘟囔,然后掏出手机,将摄像头安放在其中一个小方格中间,试图通过放大比例的方式拍出一个完整而自由的大海。
“看吧!是不是还不如去按摩?”凯凯疲惫地靠在栏杆上,从裤兜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纸巾擦汗。
陈禾懒得管他们。久违的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海风吹来,凉快又惬意,胀了一下午的脑袋顿时清爽了许多。可能是禁止行人进入的原因,原来有些浑浊的海水和到处都是塑料袋的沙滩现在干净清爽了许多,时不时还有白色的水鸟飞过高高的栅栏,在岸边自由自在地散步。舒适的天气,还算不错的景色,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大老远地开车过来,总不能白来。姐,要不你给我俩拍个照吧。”妹妹拍了拍陈禾的肩膀,打断了她的好兴致。她挽住丈夫的手臂,拉着他站在栏杆前面比了个心。
陈禾掏出手机解锁,发现母亲半个小时前在家庭群里艾特了她,叮嘱她乖一点,收收脾气,不要当着凯凯的面又和妹妹吵架。她没有回复,打开美颜相机一连拍了好几张小夫妻的笑脸,然后发在了群里。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妹妹大吵过了。从前两个人在家里,仿佛两只装满燃料的火药桶,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把引线点着。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奶奶来看她,抱着瞧了半天后说“二宝怎么和她姐姐一样,痣长在了眉毛上面呢。福德宫有痣,可是脾气火爆的象征啊。”她留下一句“两个女娃,脾气又都这样差,将来怕是要吃亏哟。”便放下了妹妹,叹着气离开了,一直到妹妹满月也没来瞧过一眼。
妹妹是她帮着母亲一起带大的。彼时家里要养两个孩子,父亲整日忙着跑运输,回到家倒头就睡。母亲还在产后恢复期,身体虚弱得很,终日里躺着,连喷嚏都不敢放肆打。没有什么朋友来看她,外婆早早地就过世了,陈禾便成了母亲身边唯一可以依靠和倾诉的对象。
那天一场暴雨刚过,空气里满是沁着湿意的凉爽,母亲躺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眉头难得的舒展。她吩咐陈禾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傍晚的风趁机溜了进来,扫了一遍这个闷气沉沉的房间,然后讨好似地,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一阵痒意就在这时从后背迅速窜向全身,她顿感不妙,却也来不及阻拦,重重地一声“阿嚏”,身下登时一团热气,全都腻在了褥子上。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睡裤湿漉漉地黏着大腿,腥臊的味道传了出来,通过刚才那阵风传到了陈禾的鼻子里。陈禾一言不发地关上了窗,然后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盆热水和毛巾。她缓慢地下床,当着大女儿的面脱下了裤子,接过毛巾擦拭自己,然后和女儿一起换上一条新的床单。收拾完这一切,她一脸疲惫地靠着床头休息,陈禾看着她,像个小大人那样淡淡地开口建议,“还是再垫个垫子吧,收拾起来方便。”
她也看着大女儿,好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竟带着一丝梗咽,“女人这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着,苦得很呐。”她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句话,推心置腹的语气,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眼泪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来,她佝偻着背站了起来,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拢了拢两边有些凌乱的头发,一只手扶着床沿,一只手掀开被子,重新躺了进去。
做女人究竟有多苦,陈禾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母亲说这话时,陈禾才上小学,学的都是些“小竹排顺水流,鸟儿唱鱼儿游”这样的益智启蒙类课文,像“女人”、“这辈子”这样的字眼,都离她太遥远了。只是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母亲张罗着给她和妹妹相亲,整日里斗志昂扬,神情亢奋,眼里总闪着期盼的光茫,似乎已经全然忘记当初说过的那些话了。她却总还记得。高中开始学鲁迅,好些文章背过就忘了,只在脑海里浅浅地留下个标题。单单只一句,祥林嫂的那句顶顶出名的口头禅“我真傻,真的。”她总是记得很深,每每读到,不知为何总让她想起那时母亲靠在床头的神情。
所以她总是羡慕妹妹,妹妹没有和她们一起共享过那段难熬的时光,所有龃龉和苦涩都被她一个人吞咽了下去。等到妹妹长大时,一切都早已经是井然有序的样子了,所以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我们女人……”那样理直气壮又冒着傻气的话来。陈禾从小注视着她,像在注视另一个慢慢成型的自己,她教妹妹学走路、学说话、学识字,带她去诊所换牙,帮她挑选合适的内衣……她义不容辞地为妹妹安排好这一切,看着妹妹在她的注视下鲜活地长大,和她争吵、和好、再争吵……
福德宫有痣,是脾气火爆的标志,注定要争吵。
吵得最凶的莫过于妹妹在她的房间发现验孕棒的那一次。妹妹拿着那根验孕棒冲出房间,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耻而涨得通红,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把它捧到了姐姐跟前,就像当初捧着那颗掉落的乳牙。直到现在她还会想起妹妹的乳牙,尖细得像小兽的牙齿。那是妹妹掉的第一颗牙,她哭着跑去捧给姐姐看,乳白色的尖牙上口水未干,湿漉漉的还带着奶味。陈禾找了根红绳小心翼翼地把它拴好,然后郑重其事地扔上房顶。
“你不应该解释一下吗?”妹妹冷冷地开口,牙齿打着颤。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是个成年人,我有自己的隐私。”她也冷冷回嘴,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直冲到脑门,“还有,我拜托你下次不要随便进我房间,也不要乱翻我的东西。”
妹妹用力把验孕棒扔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摔门离开。“嘭”地一声,世界安静如初。
她们冷战了足足一个月。一个月后的某个黄昏,陈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开门的时候手指不住地发抖,瞄准了半天也没能成功把钥匙插进锁眼。力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她只得打起精神按下门铃。
家里只有陈木一个人,开门后,她冷冷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姐姐,没有说话,转身去厨房泡了杯红糖水出来,重重地放在桌上。
“笨啊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红糖水能有什么营养?喝了只会长胖。”陈禾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她有气无力地开口取笑妹妹,却还是端起来慢慢喝了个精光。
陈木没有反驳她,她轻轻地靠在姐姐身上,身子一抽一抽,哭湿了姐姐左半边衣袖。
那个男的已经结婚了,陈禾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妹妹没有问,她也就没有说。那次之后,她按照母亲的意思一个接着一个相亲,一直相到了33岁,接力棒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妹妹手里。
“你不要学你姐姐。一个不称心就要和人家断掉,挑剔得要死。我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母亲时不时地告诫陈木,有时候陈木实在烦了,反驳一句,“我觉得姐姐现在也挺好的,多自由啊。”就立刻能收到更多的斥责。
“好什么啊?你看看现在谁还愿意给她介绍对象?简直是吃力不讨好。你要是再像你姐姐那样,三十多岁还不结婚,那我们家可真要被别人看笑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你,你要是工作体面一点,那大宝可选择的面就能更广一点。大宝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对象,全都要怪你没人脉、没本事。”等到母亲数落姐妹两个数落的差不多了,往往会意犹未尽地把矛头指向父亲。
“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太过惯着她呢?搞得她现在这副臭脾气。姐妹俩一个德性,哪个男人敢要啊?”父亲立刻毫不示弱地反驳。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吵了,天天吵架,不嫌烦啊?就是因为你们两个这样,我和姐姐才不结婚的。”……
争吵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面目狰狞,互相揭着对方的短和伤疤,直到精疲力竭,第二天再像无事发生一样其乐融融。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但她确定至少那些家里只有一个小孩的,或者子女早早结婚的家庭应该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因此恨过她,她不敢问。她们姐妹两个从小被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到了二十几岁却突然被分裂开,一个接着一个被推进婚姻市场。她先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被作为反面教材发给了妹妹。就好像两支股票,K线图上一眼望去,大片的荧光绿,投入的钱再多,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泡沫。好在其中一支比较争气,一路走来,虽然也经历了涨涨停停,但总算后来居上,努力向上攀登着,最终蹿了红,到底还是没有叫母亲失望。
四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不远处的天空上方,一片斗大的乌云缓缓地朝她们移动。
“走吧,马上要下雨了。”陈禾裹紧衬衫外套,朝不远处的俩人挥了挥手。
兴许是因为这次潦草的旅行而感到疲惫,回去的路上小夫妻俩提议让陈禾开车,好让他们在后座眯一会儿。陈禾稍加犹豫便答应了,“我还没开过宝马呢,让我也体验体验。”她笑眯眯地坐上驾驶座,调整座椅靠背。
妹妹一上车就学着陈禾之前的样子,脱下鞋盘腿靠在座椅上刷手机。她把刚才陈禾发在家庭群里的照片放大缩小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失望,在后座连连叹气。
“我拍得不好吗?”陈禾问她。
“烦死了,没一张能发朋友圈的。后面的这个铁栅栏真是碍事,搞得我和凯凯像在合演‘铁窗泪’一样。”她气呼呼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歪着头闭目养神。
后排的小夫妻俩很快就睡着了,陈禾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驾驶,生怕一个加速,盘腿坐着睡觉的妹妹会俯身撞到前面的座椅上。等红灯时,她对着车上的显示屏摸索了半天,想打开音乐电台解解闷。绿灯很快再次亮起,她只好放弃,继续一个人前行。那片乌云就在这时追上了他们,雨越下越大,斗大的雨珠砸在车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妹妹不一会儿就被吵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姐姐,“下雨了吗?”
“嗯。一下子就下大了。”陈禾答道,“放点儿歌听听吧,我刚刚找了老半天都没找着电台。”
妹妹从屁股底下艰难地摸索出手机,连上蓝牙,然后打开网易云,“还好我们走得及时,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她看了眼显示屏上的时间,正好停在了五点整。
“你们今天在家里吃饭的吧?”陈禾问她。
“嗯。今天一大早妈妈就打电话来了,说是爸爸买到了凯凯喜欢吃的鲳片鱼,叫我们晚上去吃。”陈木低头看了眼枕在她膝盖上睡得正香的新婚丈夫,伸手拨了拨垂在他眼角的碎发。
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自从妹妹结婚后,她们两人还没有单独出去吃过饭,更不用说像以前那样,在关了灯的房间说一整夜的话,或是互发几百条内容无聊的微信了。
主要还是妹妹在说,她向姐姐抱怨着自己新婚生活的种种不顺心——洗衣机排水管坏了,凯凯说了句明天找人来修就去睡了,害得她半夜十二点还得独自在阳台拧滴水的衣服;婆婆太过迷信,非要在他们新房的电视柜上摆一个巨大的水晶蟾蜍,她和凯凯每次夜里上厕所经过都要被吓一跳;还有凯凯那个同在上海的烦人表妹,每周都要打电话过来,缠着哥哥嫂子带她去改善伙食,全黄浦区的高级西餐厅都快被她吃遍了……她连珠炮似的说着,时不时警惕地低下头,看看新婚丈夫有没有被吵醒。陈禾起初认真听着,后来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她在这一长串小而碎,几乎全都可以用“夫妻之间嘛,总要互相包容”来打发过去的小事之中昏昏欲睡。
“给我递瓶水吧,有点渴了。”陈禾打断了妹妹,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陈木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把膝盖上的脑袋移到坐垫上,然后拧开包里的水递给姐姐。陈禾接过喝了几口,继续一丝不苟地望着前方,专心开车。雨渐渐小了,一下一下啪嗒下着。陈木呆呆地望了会儿窗外,突然开口问道:“姐姐,我能够顺利嫁出去,家里是不是都觉得轻松了很多?”
陈禾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妹妹,妹妹圆圆的眼睛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她对妹妹会问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时车里响起了王菲的《人间》,那是妹妹最喜欢的歌手,她空出右手将音量稍微调高。
“我上个月碰见沈健和他老婆了。”唱到“孤独尽头,不一定有惶恐”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道。
“谁?”妹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留长指甲那个,我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呀。”
“哦哦,他啊。”妹妹恍然大悟,“他现在怎么样啊?帅不帅?有没有中年发福?”
“是比以前胖了点儿。”她回忆道,“手上还抱了个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三岁左右吧,长得和他很像,白白嫩嫩的,还挺可爱的。”
“对了,他现在还留着长指甲吗?”妹妹问道。
“我还特意看了的。剪了,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比我还短呢。”陈禾有些自嘲地笑了,随即补充道,“可能是为了方便照顾小孩吧。”
妹妹没有接话,她想问问姐姐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丈夫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直起身子,晃动了几下睡得有些酸痛的脖颈,然后打开车窗透气。雨已经完全停了,粉紫色的天空下面附着着大片白色的云,看上去近在咫尺,好像就躲在不远处的白色建筑后面,只要站在楼顶上就能摸到它们。凉爽的风吹了进来,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香,他满是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缓缓地呼出,然后拿走妻子的手机,默默切了首欢快的歌。
五
他们到家的时候,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电饭锅冒出白色的热气,菜籽油混合着各种调料的香味不断从厨房散发出来,母亲穿着淡黄色围裙,站在灶台前切着辣椒和蒜片。现在就剩下那条鲳片鱼了,父亲用刀在它白而光洁的身体上划了几道整齐的口子,然后放上姜片和葱,再淋上料酒和豉油。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陈木牵着丈夫的手走进厨房。
“嗞啦”一声,鱼下锅了,溅起一阵油花,香味传了出来。“没什么要帮忙的,你们快去客厅坐着,看电视吹空调,厨房热得很。”父亲说。
陈木没有离开,她和凯凯两个人站在父亲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父亲手熟练地掂勺,像在欣赏一出失传已久的绝技。
“爸爸做的鱼可好吃了,又香又下饭,手艺堪比饭店里的大厨。不对,比饭店里的大厨烧的还要好吃呢。”陈木靠在丈夫肩上说道,“对吧妈妈?”
母亲把切好的佐料一并倒入锅里,然后开始收拾厨房,“你有空也多学学怎么做菜。和凯凯两个人不要老是在家点外卖吃,多不健康啊。”
“就是啊妈。我也是这么和木木说的。她偏不听,还老吃路边摊,点奶茶喝。”凯凯趁机告状,“爸妈你们可得帮我说说她。”父母顺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陈木,陈木捂着耳朵白了凯凯一眼,脸上却带着笑意。
餐厅和厨房被四扇透明的玻璃移门隔了开来,厨房的热气也因此被关在了里面。陈禾坐在餐桌旁刷手机,身后的空调呼呼吹着,餐厅里安静又凉爽。她看着移门后面被雾气和油烟笼罩着的四个模糊的人影,说话的声音、炒菜的声音、还有笑声时不时地从里面传出来,飘渺又遥远。
陈禾没有想到妹妹会和这一个相上乃至走到结婚。母亲把凯凯的微信推给妹妹的时候,妹妹还私下里和她吐槽过,“你看他的头像,是张大头自拍,还梳着个大油头,gaygay的,一看就很浮夸。”说这话没过一个月,妹妹就和凯凯确定了关系,四个月后,他们举行了订婚宴,又过了五个月,他们举办了婚礼。
这场准备了半年之久,她最亲爱的妹妹的婚礼,对她而言却像一场噩梦。
几个和她一样还没有结婚的小女孩,穿着显胖的淡粉色纱裙围坐在妹妹身旁,叽叽喳喳地夸赞着新娘金灿灿的秀禾、亮闪闪的婚鞋、卷而翘的睫毛,以及早上六点一直画到八点半的精致繁琐的妆容。妹妹就这样端庄矜持地坐在那里,带着含蓄的微笑接受赞美,偶尔抿上一小口咖啡,然后立即端起水杯漱口。
客厅坐满了早早赶来的亲戚,他们围成一圈坐在那里,一边吃着喜糖一边评价婚房的布置。时不时的有三姑六姨跑到陈禾面前,喜气洋洋地向她展示自己为了参加婚礼特意挑选的裙子,精心搭配的首饰,还有烫得蓬松微卷的头发。陈禾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用略显夸张的语调热情地回应她们——亲热地拢一拢对方的衣角,假惺惺地询问这么合身的裙子在哪里才能买到,说一些“再打扮可就要美过新娘子了”这样浮夸虚假的奉承话。
可是她的心里却始终充满疑惑,为什么人们对婚礼总是抱有如此强烈的参与感?——早早地精挑细选一身行头,隆重得像要参加电影节开幕;准备一些“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类的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努力地找准时机连同红包一道交给新娘;在迎宾区争着排队,让摄影师拍一张永远不会发给自己的和新郎新娘的合照(她甚至怀疑摄影师都懒得打开镜头盖)……
就连和主持人的互动也要卖出十二分力气——一边分食大而肥的蹄膀,一边还要留心抢夺时不时抛到台下来的小红包和丑娃娃;一有煽情的音乐响起,脸上就要适时摆出要哭不哭的陶醉表情。如果能留下感动的泪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了;给新郎新娘敬酒,给同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敬酒;喝醉,摇摇晃晃地走出会场,依依不舍地道别,排半个小时的队打滴滴和出租,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万幸的是,没有人多嘴问她或是问她的父母,二宝都结婚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什么时候结婚呀?尽管人们夸完新房布置,夸完新娘漂亮,再夸完新郎的家庭条件,夸无可夸,就开始夸妹妹命好,相亲相到这样好的对象时,总会有意无意朝她望一眼。这一眼里,同情的、怜悯的、关切的,还有对将一场悲剧看到底的期盼,应有尽有。她悉数收下,吞进肚里,然后面带微笑,客气周到地询问大家要不要喝水。
其实她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从前父母的轮番轰炸早就让她变得百毒不侵。有的只是疲惫。提前三天就被被母亲逼着回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没什么事要她去做,顶多买买花或者看看红喜字有没有贴歪,但她依旧得每天六点起床,然后随时待命,确保自己不是整场婚礼万无一失中的一失。
直到婚礼结束,她和父母站在门口送完客,从巨大的压力和疲惫中解脱,她才突然意识到,妹妹是真的嫁人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就在这个时候涌了上来,耳边突然响起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句经典台词,“从此这个家就剩我一个人了。”——黑白灰的画面,广而大的运镜下,她形单影只地站在舞台的阴影之中。煽情或是喜悦的音乐、洁白华丽的婚纱、五彩斑斓的灯光、长而唯美的花路 ……一切美而热闹的场景都是虚幻的又转瞬即逝的,只有被留在最后的孤独,真实又残忍。
她站在那里,眼睛酸涨,几乎要落泪,一抬头却发现穿着湖蓝色敬酒服的妹妹,呆呆地坐在一处早已空无一人的宾客席的椅子上,盯着满盘的残羹冷炙,脸上竟是同样落寞的神色。
她走过去在一旁坐了下来,挤出一个笑脸,问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凯凯呢?
“他去送他的那帮朋友了。”妹妹闷闷地回答。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送啊。都做人家儿媳妇了,怎么还是像小孩一样不懂礼数啊。”责备的话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妹妹破天荒地没有像以前那样气呼呼反驳,她嘴里嘟囔着“我穿了一天高跟鞋,腿都要断了。”然后解开了鞋子的搭扣,把两条腿搭在了姐姐的大腿上。
“姐姐,我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怎么就结婚了呢。”她看向陈禾,神情里带着天真。
陈禾感到有些好笑,“你都忙婚礼忙了大半年了。怎么,今天才反应过来?”
“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睡不着躺在一起聊天,我老喜欢和你讨论我以后如果嫁给裘德洛的话,婚礼要在哪里办,请哪些明星,还要准备哪些节目。你总是笑话我,想嫁给裘德洛想疯了。后来我不再迷裘德洛了,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象我的婚礼——在一个有大片草地的小岛上,铺着很多很多的百合花,我和我的未来丈夫坐着直升机从天而降,所有人手里都拿着粉色的气球,在我们交换戒指的那一刻一起松手,是不是很梦幻,很唯美?”
她揉着妹妹的小腿问她,是不是在难过自己的婚礼和其他人的婚礼一样放在了酒店里,没有小岛和鲜花,一点也不梦幻和唯美了。
“那倒不是,我早就长大了,再坚持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太矫情了。”陈木说完停顿了片刻,眼眶有些泛红,“我只是觉得,今天的婚礼就像我做的一场梦。我从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直期盼着这场梦,我反反复复做了又做,可是它真的实现的时候,却只有短短的一晚上。这个晚上过去,我就要脱下这身漂亮的礼服,变成一个普通人,变成凯凯的老婆,变成凯凯爸妈的儿媳妇,甚至变成一个妈妈。我以后都没有资格做这样的梦了,可是我却还没有准备好要醒过来。”
妹妹说这话的语气很认真,说出来话却含糊又抽象,可是陈禾却听懂了。对于妹妹而言,她只是一个失败的反面教材,妹妹一边为自己没有像姐姐那样,在父母的唉声叹气,亲戚朋友的指指点点中等待孤独终老的结局而暗自庆幸,一边又为自己就这样从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而感到忐忑。前面的路充满了未知和冒险,她却没办法给妹妹提供任何的建议和帮助,她甚至连“如果受委屈了,随时都可以回家”这样的话也没有资格对她说。毕竟她自己仅有的对于婚姻的经验,还只是妹妹刚出生时母亲无意间传授给她的。
宾客早已陆续离场,只剩下几个服务员穿梭在圆桌之间收拾残局。他们把汤汤水水一股脑倒进一个大容器里,利落地将盘子在小推车上堆叠好,抽走满是油腻的红色桌布,然后将舞台两旁的鲜花一盆一盆搬走……收拾好这一切后,大厅又恢复成之前空旷的样子,穿黑色马甲和半裙的领班食指下拨,按下墙壁上一长排的水晶吊灯开关。嘈杂的人声渐渐稀落,离她们越来越远,她们呆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看着头顶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原载《沙地》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