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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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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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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新途(外一篇)

生命新途(外一题)

巫正利

760年前,距离我出生地60余公里的重庆市合川钓鱼城,还是一座无名城塞。无论谈军事还是谈历史,人们都不会提起它。然而,1259年宋蒙钓鱼城之战,让这个无名城塞,成为中外战争史上一颗耀眼的星星。

合川古称合州,在距离合州城区约五公里的钓鱼山上,有驰名巴蜀的远古遗迹钓鱼台。13世纪,由于战争的需要,依山筑城,钓鱼山变成钓鱼城。钓鱼城“当嘉陵江、渠江、涪江之口,控扼三江,自古为巴渝要冲”。蒙古军大举进攻南宋,合川是一个水陆交通要道,这个地理优势也带来了它不容易防守的缺点。1243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索性将合州官衙迁至钓鱼城,坚守住钓鱼城,合州城便安然无恙。据史料记载,钓鱼城,分内城、外城。外城修筑在悬崖峭壁上,城墙由条石垒成。在今人看来,钓鱼城就是一座古城堡,它有山水之险,也有交通之便。城内有大片田地和四季不绝的丰沛水源,周围山麓也有很多可耕田地。具备上述地理条件,历史也才会在此发生1243年至1279年、坚持了36年之久的蒙宋攻防战争。

时逢立秋,我们一行人从嘉陵江边沿陡峭的石级拾级而上。耳边不时有轰隆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那是江面的货轮,匆匆而过。这货轮远去的身影和轰响的马达声,分明在提醒,你身在一个发达的工业时代。

钓鱼城的保护和维修工作做得很好。第一道城门“始关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城门、城墙,都是古战场遗址的组成部分。至于那赫然高大的“护国名山”牌坊、“独钓中原”牌坊,以及攀援而上过程中崖壁之上所见那些诗词赋章、浮雕碑刻,全都是后人的褒贬,个人以为,可看亦可不看,可细看亦可粗览,全凭你兴之所在。

踏进萋萋芳草中的古老城塞,我更愿意去捡拾那段遗落在岁月长河中的古老记忆,掀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日日夜夜。

目光穿透岁月的洪荒,回到13世纪中期。随着蒙古军南征北战的疯狂扩张,整个欧亚大陆,只剩下欧洲多瑙河以西一块、印度一块、南宋一块以及东边高丽一块,不在蒙古军事帝国的控制下。蒙古军没有就此停下。南宋由于朝廷腐败、官员无能,疆域被压缩在长江流域、南岭一带。南宋所能依靠的屏障,只有长江天险,如果蒙古军拿下长江,南宋灭亡就在眼前。1258年秋,骁勇善战、在西征欧洲的战场上屡立战功的蒙哥大汗,亲率大军南征。蒙哥计划亲率4万西路军,过散关,集结沿路驻扎和各地征调来的蒙古军不下十万兵力,沿嘉陵江一路向南,扫平四川后,沿长江东下,与东路军会师,再一路浮江东下,直取杭州,也就是当时南宋都城临安。蒙古人不从江淮平原直接东下取南宋都城,却要先打四川,这是融汇一点地理历史知识才能解的疑惑:四川盆地自古是富庶之地,偏安江南、苟延残喘的南宋,当时近一半的国库收入来自四川。要彻底消灭南宋,就须打掉它的经济来源,蒙古人的计划是很高明的。在蒙哥亲自南征之前的十几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苦心经营的“四川八柱”,也就是八大城防要塞构成的山城防御体系,让蒙古军队十几年没能拿下四川。但是蒙哥南征仅仅两个月,这些城防要塞,破的破,降的降,一下子崩溃。到1259年初,八大城防要塞,仅剩一座孤零零的钓鱼城。此城迅速陷入蒙古大军的包围。

1259年农历二月,蒙哥亲督诸军战于钓鱼城下。尽管蒙古军的攻城器械十分精良,但是,钓鱼城地势险峻,精良的攻城器械几乎不能发挥作用。钓鱼城守军在主将王坚以及副将张珏的协力指挥下,顽强抗击,击退了蒙古军一次又一次进攻。除了忠君报国的意念,一城军民,对蒙古军一旦遇到抵抗便终将屠城的恐惧,足以化作血战到底的决绝之心与坚定意志。直到五月,蒙古军屡次攻钓鱼城不下。蒙哥大汗率军入蜀以来,所经沿途各城防要塞,大多因南宋守军投降而轻易得手,还没碰上过一场真正的硬仗,心高气傲的蒙哥大汗发誓要攻破钓鱼城。

但是没过多久,蒙哥大汗战死在钓鱼城,蒙古军队停止了进攻,这是我们年幼时所听到的故事的结局。

如今从各种历史记录看,蒙哥之死有不同说法,但是蒙哥死于钓鱼城之战,却是没有争议的。蒙哥临终前,留下了“若克此城,当赭城剖赤,尽诛之”的遗诏。蒙哥驾崩之后,为争夺汗位,包括忽必烈在内的各路蒙军,纷纷回到草原,只留下少量蒙军驻守。因此,宋王朝又苟延了20年。西征的蒙古大军未能进入非洲,整个欧亚战局也得以缓和。蒙古西征的高潮至此终结。钓鱼城被西方史学家称为“上帝折鞭处”和“东方麦家城”。钓鱼城决战四年之后,守城主将王坚遭奸臣陷害,副将张珏继任,不仅守住了钓鱼城,在南宋已邻近末日的情况下,还逆势而上四面出击。

站在崖壁之下的我们,抬头就望见了“上帝之鞭折此城下”的题刻。继续往上行,就到了号称“全蜀关键”的钓鱼城八座城门中最宏伟的一道险关“护国门”。至此确信,前些时读到的文字资料并无虚言,这里的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险之地:护国门左倚悬崖绝壁,右临万丈深渊,其下是奔腾的嘉陵江。宋蒙双方就在这里经历了上百次惨烈的战斗。城墙边的大树桠枝伸展,繁密枝叶筛下斑驳的阳光落在城墙上,青苔苍翠。站在护国门内城墙之上凝望,铁马金戈的交战声似在耳畔回响。硝烟已逝,城墙、跑马道、校场、军营、兵工作坊,这些钓鱼城的遗迹,无不在默默地诉说着远年的传奇故事。

我们没有朝着指示牌上“皇宫遗址”的箭头指向走下去,末代皇帝只能选择跳海而无福去消受的“皇宫”遗迹,像刚刚破灭掉的美丽伤感的肥皂泡泡,不去看也罢。

始建于明清时期的“忠义祠”,是个引人驻足且生发万般感慨的地方。余玠、王坚、张珏等等有功之臣的长生牌位陈列在忠义祠正堂。钓鱼城的最后一任守将王立,其牌位在正堂左室,红烛斑驳中透着一丝苍凉。钓鱼城之战的尾声,是成年后有相当便利的相关史料可以查询才得知其详情的。自那时起,说起或想起钓鱼城,一丝心痛就会流遍全身。总觉得,如果历史是一种知疼痛的生物,它一定有一些枝枝节节是一触即疼的,钓鱼城那段历史的神经末梢,便是如此。

1271年,忽必烈做了皇帝,改国号大元。1276年1月,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被攻陷,宋帝被俘,太皇太后奉玉玺投降,同时向全国发布缴械投降的诏书。全国的抗蒙形势已急转直下,四川绝大部分土地均已改姓元,只剩重庆、泸州与钓鱼城互为犄角,在蒙军的强大攻势下苦苦支撑。就在这年,张珏升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王立接任合州安抚使,守卫钓鱼城的重任落到王立肩上。王立早年就跟随张珏参加抗蒙战争,在枪林剑雨中出生入死,是个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骁将。

由于地理封闭,加之战争时期信息不通,四川军民继续着抗蒙斗争,直至蒙古人宣布南宋皇帝投降的消息,他们仍没有放弃。1277年6月,泸州城破,守将王世昌血战殉赵,1278年12月,重庆陷落,张珏被俘自尽,整个四川,只剩钓鱼城的旗帜,还在嘉陵江边孤零零地飘着。当时的钓鱼城守军,已连续3年不能得到宋王朝的命令。年逢大旱,城中缺粮,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蒙军又发来最后通牒:若不投降,一旦破城,将屠尽城中10万居民!

在程朱理学盛行、“忠义精神”更是深入人心的南宋, 投降意味着什么,一员出生入死的武将,心中清楚得很。王立召集众人商议:“某等荷国厚恩,当以死报,其如数十万生灵何?”意思是说守城至底、战死沙场是我等军人的天职,可是城中10万百姓怎么办?难道也让他们陪我们赴死?从战争角度来讲,王立无异于是明智的;从人性的角度来谈,这位经历无数战火的钢铁战士,其心终究是肉长的。最终,王立选择了降元,而且明确开出条件,条件是不得屠城。这是冷兵器时代,投降方向胜利方提出的不多的条件之一。1279年,元帝忽必烈的胸怀,已经不再局限于简单报一家族之仇恨,他的目光远在安抚整个华夏。于是,忽必烈一纸诏书:鱼城既降,可赦其罪,诸军毋得擅便杀掠,宜与秋毫无犯。关键时刻,是奔跑于钓鱼城和元帝之间的元朝官员李德辉,手捧他辛勤斡旋而来的这一纸诏书,才将围攻钓鱼城的蒙古将士胸中报仇雪耻的熊熊烈焰,压制下来。就这样,钓鱼城对蒙古军关闭36年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钓鱼城成为元朝扩张过程中,唯一一座遭遇抵抗而未被屠城的军事要地。

钓鱼城的烽火熄灭了,对于降臣王立的争议却开始了。从“忠义祠”的变迁可以窥见一斑:明朝弘治年间,合州官府在钓鱼城为王坚和张珏建祠一座,称“王张祠”,后来又把余玠的牌位请入一并供奉,改称“忠义祠”。清乾隆二十年重修忠义祠时,再增进对建设八大城防有功的冉琎、冉璞兄弟。清乾隆三十一年,合州知州陈大文将“宁屈一己”而保全百姓的王立以及斡旋于钓鱼城和元帝之间、对钓鱼城百姓有“再造之恩”的熊耳夫人、李德辉的牌位请入忠义祠,此后133年,历任知州皆无异议;但至光绪七年(1881年),知州华国英再修忠义祠时,却认为王立当年系无耻的变节投敌,故将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三人牌位逐出祠去,并在厅堂楹柱撰联抒怀。但合州百姓认为,王立三人虽对宋廷无忠,却对百姓有义,于是另立“贤良祠”供奉三人牌位。1942年,一位现代文学名家登临钓鱼城,题诗对王立三人大加鞭笞挞伐。

生而为人,生而为官,是当对上愚忠,还是对民有慈?钓鱼城王立之选择,可看作是对此疑问最精准的回答。如果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时逢国难,为振奋全民族爱国和抗击日寇的意志,对王立“放弃抵抗”痛加鞭笞和挞伐,尚可理解;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认为他是奸贼,心中便禁不住堆起无限块垒。腐朽者不能长存,王朝的更迭是历史的自然演进。生死关头,放弃对一个腐败王权的愚忠和个人名节,选择让十万生灵拥有生命的尊严,何以言错?

古木苍翠中,蝉鸣不歇。同行的亲友很迁就地随我缓慢踟躇在青石板铺砌的跑马道上,言语甚微。一个大概八九岁、穿着简朴、脸蛋胖乎乎的小女孩,远远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后迎上来搭话。一交谈得知,她是这钓鱼山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她的外公外婆和他们的邻居一样,家在山的另一侧比较开阔的地带,他们在自个家里开有餐馆,这时光她是出来帮忙延揽客人的。

由小女孩带路,我们在山民简朴的房舍中有些慵懒地用完午餐,已是午后一点多。在屋檐下看天空,云朵忽散忽聚,午间云层活动比较频繁,因此阳光并不强烈,但不歇的蝉鸣和潮湿燥热的感觉,让从小在重庆地界生活了二十年有余的我,也感到些许的不适应。当年蒙哥大汗亲率蒙古军持久围攻钓鱼城,铁甲骑士们经受了这湿热气候怎样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

从山民家返回林间青苔斑驳的跑马道,林木的阴翳重新带来一丝凉爽,慵懒一扫光,被那些历史的旧时光牵扯着,就是不想径直就下山离它而去。正是午休时光,没有游客喧嚷的寂寂山林,更加神秘静美了。哪舍得弃了与这座山这座城更加亲近的时光?除了与我同行的亲友,没有其他游客的侵扰,我毫无章法路线地选取了钓鱼台、护国门、忠义祠再度踏访。宁静的心神中,我明明看到了高高的钓鱼台上,垂钓于嘉陵江的老神仙一脸拯救苍生的悲悯和慈怀;也看到了护国门城墙内外生死对峙的将士们脸上的坚毅和无奈。走到忠义祠,却停顿下来,不跨正堂,也不进左室,害怕去见哀哀烛火中王立的塑像。环顾四周,我深信这位不顾名节、惜疼百姓的血性男儿,此刻正以忧伤的眼神,凝望我这个久久盘桓在此不肯离开、神情如他一般忧伤的陌生客。继而我听到他小声念诵起后人钓鱼城怀古诗中的句子:“中原半壁独钓客,剑气千秋真俊卿。倘拒红颜斡旋力,生灵遗恨孰能平?”

探访钓鱼城的行程该结束了,步履沉重而疲惫,却并不因行程的劳累。

突然想起在来时路上,汽车渐渐驶近一个隧道口时,远远看见隧道口上方青翠的林木中竖着一块大型广告牌,上书“第三届钓鱼城国际学术会议”一行红色大字,自己还不失时机用手机拍了下来。点开手机看,主体和背景都清晰,放大看,会议标题大字下面还标示了时间地点,全都是中英文双语的。会议时间竟然就在半月前。网搜一下,有相关此会议的新闻报道。大会以“国际视野下的钓鱼城遗址历史与价值”为主题,国内外专家80余名参加了会议。

1989年首届钓鱼城国际学术讨论会,到2015年第二届钓鱼城国际学术会议,再到2018年的第三届会议,这些会议,是否还延续着对王立的评价两派观点明显对立,我一个远隔山水的外行,接触不到专家们,不得而知,也没在媒介上听人言说起。如果设法查阅到每届会议的文集,当然是能够寻到明确答案的——当然也可能让人更加迷惘。

那座湮灭在时光里的古城堡,在我疾驰的汽车身后,越来越远,它却亘在心里。内心一度是很想找机会去查阅那些文集看看答案的。但我又很快否定了自己,是害怕至今仍有叱骂王立为奸臣的声音,而自己又无力改变,还是觉得如今已不屑于去关注那骂声?我一时说不清楚。不过,我唯一能说得清的是,当年若换做是我,亦会如王立之所选!恰如脚下这片土地,李家来了姓唐,赵家得了姓宋,孛儿只斤氏取之姓元……都如走马灯一般,都是过客。只有土地上的人民,生生不息,世代繁衍。

耳边仿若响起后人凭吊怀古的诗句:

“万年山色青终在,千古江涛浪未平。功过是非谁与问,山川依旧载苍生。”

 

目睹一只黑母鸡的修行

 

去野外逛一逛,是我每趟离开故乡前的必修功课。

穿过竹林是一个堰塘,沿着堰塘坎继续往前走,是一条散落的头帕样的小路。沿着路继续往前走,便是一片荒草蔓菁的丘陵坡地。坡地的下面是一条小河,河坎边又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旁边,谁家种的芝麻,望去绿莹莹一片,招人喜爱。我点开手机,想拍下留作纪念。

这一片密植的芝麻一米来高,果实和白色小花搭着梯子一般次第向上。这样清新的小景,不留到相册里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在我上前的过程中,手中相机却禁不住移情别恋,我的目光,让竹丛下一只专心刨食的黑母鸡给吸引了。

历来的经验,从未见过单单的一只母鸡会跑出住家的院子,在近千米外之地觅食,即使是大公鸡领着的一群,也很少见跑到这片地来的。鸡这种家禽胆小,它们以主人家为圆心,活动半径基本固定。我们知道这只鸡的主人是谁。邻近四五户人家,就他们家养着一大群的鸡。按往常所见,这个时间段,他们家的鸡应该可以在院坝一角享用主人提供的食物,或者在离主人家院坝很近的果树下,悠闲地散步、消食。也不止一次看到两只或三只母鸡脱离开群体,结伴在堂弟家猪圈屋旁边的地里觅食。这是一只怎样特立独行的黑母鸡呢?

担心再靠近会吓跑它,我与同伴走到半途停下来,轻声议论它。

这只母鸡,一身纯黑的羽毛,不像通常所见母鸡的臃肿,也不是饿得精瘦那种。我们在它的右后方,它背对着我们,一会儿低头啄食,一会儿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与此同时,爪子有力地划拉地面。很有规律的一低头一抬头,似乎根本顾不上我们的存在。记忆中的鸡,只要看见有人向它靠近,就会机敏地将头歪个方向、身子一侧,两个爪子带着它的身躯迅速往旁边转移;要是你恶作剧去抓某一只,它们立马“咯咯咯咯”发出愤怒的抗议,并迅疾逃散开,甚或“噗噗噗噗”翅膀一扇,原地起飞,能飞多高飞多高,能扑腾多远扑腾多远,反正离你越远,它惶恐的心神才越容易安定下来。所谓“鸡飞狗跳”,正是这番景象。那时的鸡是有多害怕人类。眼前这只,真是特例。我继续向前,距它不足一米远、跨一步我就可以上前摸摸它一身纯黑的羽毛,或者捉住它了,我再次停下。不想以高高在上的武力赶它离开,也不想惊吓到它。

竹林地势较高,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在沟坎上,这中间是一条干枯的水沟。身旁的一湾梯田没了水稻的踪影,一坡梯土大多荒芜,我无从了解这条水沟已经有多少年月没派过用场。宽宽绰绰一条沟,已经不太能看出沟的形制,被腐叶枯草填塞了。这个沉积的腐败层,因为连续的日晒抽走了水份,不至于太重,鸡爪子一划,就被扒开一块来见了天日。这下面藏有多少美食等着这只幸运的黑母鸡,只有它自己心知。

我为这只鸡拍视频。这回我清楚看见,它抬起头时,右眼朝我们轮了一下。我以为接下来会像自己儿时所见那样,它至少会歪着头看我们一会儿,作出警觉的样子来,或者看我们一眼后,喉咙里警惕地发出两声低沉的“咯——”“咯——”声,既像表示怀疑,又像是在抗议,很快又自动宣布抗议无效,开始撤离,走几步,又心有不甘似地偏回头看看,眼睛眨巴眨巴,眼珠轮轮我们。

意想不到的是,它低下头去继续啄食,没有一点儿慌张的样子。只在抬头之际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我们。有时它左右爪子各扒拉一下交错堆叠旳腐叶,有时仅仅某一边爪子潇洒地扒拉一下。每次轻巧的一划,新扒拉开的竹叶基本上恰好掩盖住前一次露出来的地面。见它如此的专注执著,不由得想操心它都寻到了怎样的美食,享用起来滋味如何。

我们所处的位置,让我可以达成最初的心意:给芝麻地拍个群体照,给旁边最中意的两棵芝麻拍单株写真照。抬眼远望,小河两岸坡上坎下的竹林和各种树,已经繁茂到可以隔着河枝叶相触相挽了。一众风景收入相机,丝毫没有影响到一步之外专心觅食的黑母鸡。我忍不住又把手机对准了它,这回,为它拍两张照片吧。我拍我的,它吃它的,从我们发现它,一刻钟时间过去了,它没有像通常所见的母鸡那样,中途昂起头左瞅瞅右瞄瞄,然后闲闲地踱两步的同时,“咯咯咯”悠悠地鸣唱两声,算是中场休闲歇息,算是轻松娱乐。除了爪子划拉竹叶的轻微声响,它不发一声,不断重复着单调的刨食动作,仿佛永远都不会嫌烦,嫌累。

我突然想知道它如此淡定的原因。思考半天,只找到一条理由,那就是如今这农村散养的鸡,终其一生,除了生命结束时所受的伤害,大概已经遇不到捉弄它的淘气孩子,也遇不到那个名叫偷鸡贼的人来吓掉它们的魂儿。在它们眼中,人,大概是喂它们吃、供它们住、守护它们的神吧。只因这样,它们才对完全陌生的人也毫不防备、毫无惧怕的吧。

那一瞬间,在二十一世纪西部乡村背景下,我眼前所展现出的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友好相处、和谐共存的画幅,从另一个侧面看,恰恰是青壮年和孩子进城打工或求学、村庄已经成为为数不多的寂寥老人留守的村庄的写照,心底顿时涌起一股难以阻挡的苍凉,这种感觉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回过神来,发现这只黑母鸡在那条干涸废弃的沟里,一路矢志不移寻着食物,已经往前走出一长段距离。平时居于千山万水之外的我,无从知道,它是经常来这里,还是今天刚发现了这块美食基地。它没有同伴,是没来得及呼朋引伴,还是惬意于这样的孤独前行?只有它和它的同类知道;甚或它的同类也并不能知晓。

我以无限温柔之心,记挂一只在故乡大片荒芜土地上独自觅食的黑母鸡。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孤独。反正我看见了,它正以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在完成它作为一只鸡的日常修行。

(原发《沙地》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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