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张春风
1
“哗啦”一声,葛慧弯下腰,轻车熟路地拉上了卷帘门,夕阳斜照,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更长。
女人,也得有自己的营生——这是葛慧的座右铭。所以,就算五十开外,她也在小城开了一家干洗店。三年来,洗干净的衣服一字排开,可以挂满这条长长的商业街。
冬雪融化,春暖花开。
年过完了,生意照例忙碌起来,羽绒服、羽绒裤、貂皮大衣……小城里的人不缺钱,因此,葛慧也不缺生意。店里人来人往,柜台上,微信和支付宝的提示音也不时地响起。
“老板娘,这件皮大衣帮我干洗一下!”柜台前,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子,小眼眯眯,嘴角留着八字胡。
是熟客,做外贸生意的陆老板。
“放着吧,您半个月后过来拿!”葛慧接过皮大衣,开好收条,笑眯眯地递了上去。
陆老板看了看墙上的价格表,拿起手机,微信扫了80元,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操作间挂满了各式物件,一律按照时间的先后排列。于是,皮大衣理所当然地挂在了最后。
2
干洗完陆老板的皮大衣,已经是十天后的下午了。拿起单子,葛慧麻利地拨通了上面的手机号。
很快,葛慧发现了问题:“咦,怎么少一个号码?”
数来数去,陆老板留的手机号都只有10位数。葛慧没读过高中,没学过排列组合,但她明白,这个电话没法打了。“先放着吧!过几天,他自己会过来拿的!”之后,葛慧就去忙别的事了。
日子过得飞快,又一个月过去了,干洗店仿佛夜幕下的公交末班车,物件只出不进,真正到了淡季。
不经意间,葛慧发现,店里就剩那件皮大衣了——是陆老板的皮大衣,洗得黑亮黑亮的,都能照出人影来。
于是,葛慧又拿起了那张单子。去年,这件皮大衣也送来干洗过,但是,不可能从手机通话记录中调出来。更何况,今年,葛慧刚换一台新款手机,因不会操作,所有信息清零。
3
葛慧决定去碰碰运气,免得皮大衣粘上蜘蛛网。陆老板曾说,住在孩儿巷,楼下还有一家惠民超市……
街上行人如织,葛慧抱着皮大衣,打了一辆滴滴快车,很快,导航精准地带她到了惠民超市。
巷子口,有位大爷在屋檐下侍弄一盆绿植,叶子有些发蔫。大爷行动有些不利索,颤颤巍巍的。
“大哥,认识做外贸生意的陆老板家么?就住孩儿巷里头的。”
大爷侧着耳朵,凑了上来:“哪……哪个陆……陆老板?”没想到,大爷说话也不利索。
葛慧皱了皱眉,耐着性子,换了一套更形象的说辞:“戴一副眼镜,小眼眯眯,嘴角留八字胡的陆老板!”
最后一句,大爷听清楚了,他摸了摸自己稀松的几根花白胡,朝后指了指:“我认识,住二……二单元205……”
没等大爷说完,葛慧一头扎了进去。
这是一个开放式小区,多层没电梯。葛慧走到205门口,摁响了门铃。“叮咚……”
屋里没人,葛慧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刚走几个台阶,迎面遇上一个人。
“大姐,你找谁呀?”
葛慧低头一看,是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穿着一身黑,眉宇间有些妩媚。女人听明来意,脸上流露出了诧异:“太不巧了!前些天,陆老板被公司派去国外了,要待挺长时间呢!”
末了,不忘自我介绍:“我……我住他对门,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好邻居!”
葛慧有些失落,看来,陆老板忙得忘记皮大衣了。“好吧,皮大衣我先收着,等以后再说!”
女人看了看皮大衣,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是呢!那就麻烦您先收着。”
4
陆老板的皮大衣从元宵节挂到了清明,又从清明挂到了端午。葛慧每次看见它,就觉得窗外还是冬天,顿时,浑身打个激灵,连身上的碎花裙都格格不入起来。
再次来到孩儿巷,和上次一样,葛慧又遇见那个大爷。当时,他正拿着洒水壶,往那盆绿植里浇水,叶子似乎并不领情,有几片已经泛黄,就像窗台上晾晒的干瘪的生姜。
大爷一见葛慧,便主动搭讪:“又……又找陆老板呢,他……”
葛慧没时间搭理,敷衍地应了一声,抱着皮大衣径直朝里走。上楼摁了几次门铃,仍旧没人应。
葛慧皱了皱眉,比上次多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又没了耐性,转身下了楼梯。“大姐,又是你呀?”
又是上次那个女人,还穿一身黑,厚厚的脂粉下勉强挤出一张笑脸,有点半真半假。
“陆老板还没回来吧?”说出这句的时候,葛慧已经没报指望。她甚至觉得,眼前的女人像一只乌鸦,每次遇见,自己准没什么好。
“哎呀,是没回来呢!”女人腰肢一扭,摘下了墨镜,“上个月,陆老板发我微信,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是住对门么?偶尔帮忙照看一下的。”
葛慧皱了皱眉:“可……可是皮大衣……”
女人微微一笑:“急什么呢?皮大衣先放你那边好了,又不会丢的!”
葛慧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怕丢,只……只不过,皮大衣的口袋里有……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女人愣了愣:“什么东西?”很快,女人意识到自己多嘴,讪讪地笑了,“当然,你没必要告诉我。”
葛慧支支吾吾,将皮大衣抱得更紧了:“这……这是秘密,当然不能告诉你的!下回,记得跟陆老板说一声!”走出几步后,葛慧又回头说了一遍,“记住,一定要说的!”
5
葛慧没骗人,那东西,是她无意间在皮大衣的口袋里翻到的,当时,她就呆住了。葛慧不爱嚼舌头,尤其是客户的隐私,更要藏得严严实实,这是做生意的门道。
三天后的早晨,薄雾在朝阳下刚刚散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干洗店的门口。
“怎么是你?”葛慧呆了一下。是那只黑乌鸦,今天,破天荒换了一身蓝,葛慧觉得,整个天空也亮了起来。
女人赔着笑脸:“大姐,我怕你急,当晚就给陆老板发了微信。让你来回跑了好几趟,陆老板很不好意思呢。他说,让我先把皮大衣拿走,省得你一直记在心上!”
女人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朝里看,立马眼睛一亮:“是不是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皮大衣?”
葛慧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他:“陆老板有没有说,皮大衣的口袋里究竟是啥东西?”
女人摇摇头,目光仍停留在皮大衣上面:“可能时间太久,他也不记得了。那个,你……你赶紧给我吧!”说完,就要往里闯。
葛慧立马拦住了她,语气坚决:“那可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有语音留言记录么?”
女人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是语音通话的,没有留言。”
葛慧两手一摊:“所以呀!不能把皮大衣给你,我要对顾客负责。再说了,你俩非亲非故的……”
女人有些愠怒,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是一片好心!哎呀,你要是不肯,那就算了!”
临走前,女人将皮大衣看了又看,似乎心有不甘。葛慧立马将衣架朝里挪了挪,仿佛女人的目光能把皮大衣盗走。
6
女人再次光临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的午后了。这一次,女人穿了一身红,说不出来的喜庆。
“大姐,请你吃喜糖!”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喜袋递了上来,目光有些羞怯。
葛慧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番,狐疑地问:“这……这是谁的喜糖呀?”
女人低下了头:“是……是我和陆老板的,前两天,刚办的婚礼。大姐,让你笑话了!”
之后,女人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了一张婚纱照。照片上,陆老板西装革履,翘着小胡子,笑得眼睛都没了。
看完婚纱照,葛慧摇了摇头:“不对呀!陆老板结过婚。他还说,是老婆叮嘱他干洗皮大衣的呢?”
女人的脸红到了耳根:“大姐,事到如今,我……我就都说了吧!”
原来,两人是二婚。之前,他们都过得不幸福——女人的老公是赌鬼,陆老板的老婆是拜金女。
因为住得近,两人同病相怜。陆老板出国后,两人偶尔联系,渐渐地,竟互生好感,难舍难分。前两天,陆老板终于回国,各自离了婚,又重新组织了新的家庭。
女人说完,又低下了头:“这件事,说出来总不大光彩的,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突然,女人抬起了头:“现在,我们正大光明在一起了。今天他有事,让我拿着婚纱照当凭证,难道,你还不相信么?”
葛慧不动声色:“我当然相信你,毕竟,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不过呢……”
女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什么?”
“不过,我……我还是不能把皮大衣给你。别问为什么,哪天让陆老板亲自过来拿吧!”
“什么?你……你也太死脑筋了吧?”女人恼羞成怒,声音尖利得像烧开水的电壶:“只不过是一件皮大衣,你老攥着干嘛?算了,我不要了,就让它烂在这里吧!”
7
从此,女人销声匿迹,陆老板也没再出现。那件孤零零的皮大衣,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让葛慧更加牵肠挂肚。
“不对,这事儿有点蹊跷!”葛慧忍不住又去了一趟孩儿巷,这一次,没带皮大衣。
看见葛慧,巷子口的大爷一声也不吭。他坐在屋檐下,盯着那个只剩泥土的空花盆发呆。想来,绿植已经死了。
上楼后,葛慧谁也没碰到。两扇刷着蓝漆的大门面对面,仿佛两张没有表情的脸。这一次,葛慧做好了准备,趁四周没人,她掏出一封信,麻利地塞进了205的门缝。
葛慧的辛苦没白费。第二天清早,陆老板果然出现在干洗店门口,摘下眼镜,不停地擦汗。
葛慧一抬头,不禁长舒一口气:“陆老板,你可来啦!”
陆老板又戴上了眼镜,语速极快:“老板,你怎么写信说皮大衣丢了呢?”
葛慧狡黠地笑了:“骗你呢!”说罢,从衣架上取下了皮大衣,叮嘱道:“给,东西在兜里呢!”
陆老板不明所以:“啥东西呀?”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冲了上来——是陆老板的二婚老婆。女人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了皮大衣,一边掏口袋,一边气急败坏地说:“我倒要看一看,你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喂,你……你怎么……哎呀……”葛慧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倒是陆老板,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嘴里还念叨着:“真是好笑!我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随便翻好了!”
很快,女人找到一张泛黄的信纸。急急地打开,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女人勃然大怒:“好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相好?你……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将信纸摔在陆老板的脸上。
陆老板忍住疼痛,弯腰捡了起来,展开一看,顿时一脸无辜:“冤……冤枉呐!我早就忘了,皮大衣里还藏着一封情书,这……这都是20年前的事情了,谁记得呀?”
8
没错!那天,葛慧看见的,就是初恋女友写给陆老板的一封情书。字里行间,情意绵绵。初恋女友许下承诺,倘若,20年后彼此都过得不好,那就一起再续前缘……
发现那封信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期限已经不远了。葛慧怕误事,这才第二次登门造访。谁知,女人说,不知道陆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之后,女人来代拿皮大衣,葛慧不想别人发现秘密,就没给。
半个月后,女人再次带着婚纱照过来。本来,葛慧想给她了,转念一想,又怕情书被发现,破坏两人的感情,结果又没给。
……
此时,女人哭得梨花带雨,手上却没闲着,尖尖的指甲连抓带挠。陆老板左右躲闪,狼狈不堪。哭喊声吸引了街上的行人,他们一起驻足观看,不停地指指点点。
葛慧不希望别人在干洗店门口看笑话,连带自己也成了笑话,她赶紧上前劝架:“行啦!你俩又不是原配,计较那么多干嘛?过好现在的小日子,那才重要嘛!”
陆老板瞬间停止挣扎,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谁不是原配?”
女人蔫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陆老板理直气壮,立马占了上风:“好啊,你……你竟然嫁过人?现在,还反咬我一口?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说清楚,要不然跟你没完!”说完,双手叉腰,虎视眈眈。
女人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是这样的,听我解释嘛……”
9
两人当然是原配。
那天,女人听葛慧说,皮大衣里装着什么,她立马就猜,男人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起码,是想瞒着自己的。这,是女人的直觉。于是,她卯足了劲,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头一回,她以对门邻居的身份去拿,葛慧没给。
第二回,她带着婚纱照去拿,葛慧还是没给。葛慧越吊胃口,她就越抓狂。这婚纱照,还是女人哄着男人去补拍的,借口是弥补缺憾,重温浪漫,花了不少钱呢。
之后,女人开始疑神疑鬼,男人走到哪就跟到哪,简直草木皆兵。
昨天,葛慧将信塞进门缝,刚巧,女人先回家。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陆老板,您的皮大衣丢了,请亲自来干洗店协商赔偿事宜……”女人按兵不动,把信放在原地,假装睡午觉。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拆开信封看了看,又瞅了瞅卧室里的女人,急急地下了楼。女人将一切看在眼里,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所以,男人前脚进干洗店,她后脚就来了。
这下,葛慧傻眼了:“什……什么?你们既然是夫妻,干吗编出那么多的谎话来?干吗不把皮大衣拿走?你们是在逗我玩么?”
夫妻俩面面相觑,脸同时红了。
“大姐,是我俩不对,事情是这样的……”女人说。
“唉,说出来丢人……” 男人说。
顿时,两人忘了吵架,又一唱一和起来。
10
之前,两口子买过几件皮衣,当年,是穿得挺风光的。谁知,第二年想再穿时,皮衣上总是有霉斑。霉斑长在皮衣上,也长在了两口子的心上,心疼得不得了。
后来,两人偶然发现一个漏洞——葛慧的干洗店没有取货期限。他们就想,把皮大衣寄存在店里,等来年冬天,再过去拿。倘若,到时皮大衣出什么问题,就可以索赔。
这个办法,简直是天衣无缝。
此时,女人面露愧色,没了先前的泼辣:“其实,你前两次来孩儿巷,我男人都在家。在猫眼里,他一看是你,赶紧发短信让我解围。我就在楼下的惠民超市上班,这事连巷子口的大爷也知道呀……”
想起那个侍弄绿植的大爷,葛慧暗暗后悔:倘若自己停下脚步,耐心地听他讲完话,也许,什么麻烦都没了。
葛慧气得直哆嗦,用手点指:“你……你俩倒是省心了,害我隔三差五把皮大衣拿出来保养。要是每个顾客都这样,我还开不开干洗店呀?赶紧走,以后,再也不做你们的生意……”
女人自知理亏,抱着皮大衣,拉了拉男人:“快走,还不嫌丢人呐?”
谁知,男人一下子甩开她的手,怒目而视:“我不想回家!”
女人不明白:“为什么?”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戚戚然:“你不觉得,我每天过得很可怜么?在家里,我一点权利也没有,工资卡,银行卡全部交给你。你倒好,每天防我像防贼一样,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掩嘴偷笑。
女人脸上挂不住了,突然暴跳如雷:“呸!我还没问你初恋女友的事呢!都20年了,你还像宝贝一样藏着情书,是不是真想再续前缘?怪不得,横竖看我不顺眼。你要是觉得委屈,咱俩就离婚!”
男人捏了捏手上的情书,嘿嘿一笑:“离就离,谁怕谁呀?马上,20年前约定的日期就要到了……”
(原载《沙地》2022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