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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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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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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读书的旅人》

读书的旅人

江徐


1.冰瓜雪藕和橄榄

    酷热夏日,冷饮不吃,空调少吹。茶,喝朋友寄来的普洱槐花茶,以热制热。书,翻哪一本好呢?目光拂过书架上几排书脊,想到板桥先生,想起他与友人通信中聊及的山居岁月。彼时,先生在镇江焦山,天天对着岚影水光,泉流鸟鸣,时有松风竹雨。此种仙境,真叫人忘却人生苦短,光阴流长,只觉得读书有进。

夏日早起时,赤脚,披衣,凭窗读书。关于读书,他在信中写道:“展卷读杜少陵《秋兴》诗,字字寻味,句句咀嚼,如啖冰瓜雪藕,心肺生凉,一日之中,暑氛任何毒烈,不能侵我半点也。”此份清凉意,想必一则是因为山居之乐,二则因为杜诗之沉郁。

由这冰瓜雪藕,我想到大观园中香菱跟林黛玉学诗,这个出身和眉眼皆与黛玉相似的丫鬟,对于诗歌颇有悟性,能说出自己的心得。“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她觉得这一白一青,念在嘴里,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你不妨想象下那股清甘滋味。这么美妙的比方,倒亏她想得出来。读书,读诗,若能像香菱姑娘、板桥先生那样,逐字逐句地咀嚼,入心入肺地玩味,那自然是一件意犹未尽的风雅趣事。

无独有偶,看到作家王开岭在一篇散文里说,他有个习惯,心情低落时,会翻开水墨画欣赏一番,再像孩童一样大声朗诵古诗,张志和的《渔歌子》、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在他心中,这两首古诗就像葡萄酒和巧克力。读一读,品一品,闷郁的心很快感到甜味和暖意。

这便是语言的魅力,汉字的魅力,古诗的魅力。心绪烦躁不安或者心灵干枯的时候,读两首喜欢的诗,慢慢安静、沉淀下来。很快,你就会感到自己的心润了起来。有时读着读着,我会暗自为自己投胎成为懂得方块字的中国人感到庆幸。如若不能识得方块字,如何揖取唐诗宋词的清芬?又将错过怎样一种清欢?

夏日读《闲情偶寄》,鲜亮简洁的词汇犹如海贝,散落于每一页,处处在在,读之,品之,嚼之,拾取一枚,又遇一枚。耽于文字之美,虽属末技,却委实偏爱由此滋生出来的那点意趣。种植部写到酴醾花,李笠翁说,每忆及“开到酴醾花事了”一句,情兴为之索然。读到这一句,心中不觉一凛。因为只要想到书海浩渺如烟,而人生百年只如沧海一粟,来不及读尽世上好书,也不知道自己会错过哪些来不及读的好书,就不禁怅然若失。不止读书,婆娑世间,种种切切,都逃不过这一句——开到酴醾花事了。继续往下想,就属于宗教与信仰的事了。

在音乐平台,看到一位叫故时旅人的朋友分享:去菜场买菜,遇到之前教病理学的老师,当时一群女生嫌他口无遮拦,显得俗气。但那天,他没有像别人那样问工作月薪或者婚嫁与否,他问的第一句是:还爱看书吗?答:爱。又问:还在写作吗?答:在。问完,答完,他拎着菜走了,心满意足的样子。

旅人感慨:认得他十年,方知其名士风采。

这个小故事之所以触动到我,是因为问者的出世之心、答者的坚守以及两人刚刚好的遇见。明月常有,松柏常见,能在明月与松柏下一起散步的同道闲人却是可遇不可求。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见所遇,熙熙攘攘追逐名利者众,匆匆忙忙欣赏清风明月者寡。木心先生曾经给几位青年艺术家讲了五年的文学课,最后一课,他向众人提了点建议:“至少,每天要看书。”他自己烧菜、吃饭、洗澡,都会看书。“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这是他的经验。在这个短平快的时代,还会有多少人,每天看书,真心诚意地不为所获地看书?

一位文友自称喜欢读书,却记不住读过的书,除了心中寄托。这份寄托,他说发现于一则关于《本草纲目》的故事。有一伙胡人掘了古墓,在尸骨腹部发现一个东西,鸡蛋大小,像石头,又像玉,切开来,展现眼前的竟是山水亭台,亭台中间有一位栩栩如生的女子。李时珍由此感慨,狗有狗宝,牛有牛黄,对于人而言,牛黄狗宝是不可多得的药材,但对身怀这些药材的动物来说,却是受罪的病痛。

他就觉得,李时珍这种感慨,既是对药理的整体理解,也是医者的悲悯之心。后来读《遥远的救世主》,他从女主舍身得道那一段,再次发现了读书时可遇不可求的灵光。总而言之,真正用心,用真心写出来的文字,是有灵性的,因为其中蕴含作者的精神寄托。

这份读书的寄托,我一时无法共鸣,但灵光的闪现一说带给我思索。


2.读书的旅人

黄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叫碧山村,白墙黑瓦,小巷深幽。村里有一爿旧书店,叫碧山书局,旧书很多。有一个老人,每天忙完农活后去那里看书,去之前,他会将手洗干净,换上洁净的西装,走到固定的书架上取出没读完的那本,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南方古镇,木色陈旧,店里的灯光也显得暗黄,老人背后正好有一块天鹅绒的红色幕布。那个画面,老人那份心无旁骛看书的样子,真是让人感动。这是文友分享的旅途中所见,她遗憾未能将此画面拍下来,却深深印在脑海,牢记细节。

书局,旧书,看书的老人,让我第一念想起台湾诗人周梦蝶。这位化城再来人,一生颠沛流离,选择以水为师,卖书疗饥,写诗果腹。他在台北武昌街摆书摊,几十年如一日,身着长衫,神色孤清,身旁唯一的书架似乎是红尘之中另一种形式的菩提树。他的一生,世人的一生,何尝不像他诗集《孤独国》首页的那提纲挈领的句子:“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一位清癯的老人,守着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放各类诗集,这成为台北街头一道独具气韵的风景线。

每次出门旅行,除了看看山,看看水,也会留意陌生人在路上的状态,尤其是那些萍水相逢的正在阅读的人们。

有一年冬天,南方倒是温暖如春,广州火车站附近有一条路,紫荆花盛开在枝头,红艳整条街巷。经过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自带塑料矮凳,坐在银行门外的角落,在看书。身前身后摆放着两只很大的编织袋,他的穿着也不甚体面。我想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扰。面前人来人往与他无关,树上花开花飞也与他无关,书卷与行囊之间,他有自己的奔波与宁静。

有一年初夏,在虎丘风景区,我看到有意思的一幕:剑池前,随着导游的讲解,一群中国游客纷纷低头引颈望向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深潭。而在十米开外,两位外国游客——看起来像父女,并肩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父亲翻看手机,女儿在看书,貌似是一部小说,紧锁的眉头透露她被书中人物命运的起伏所牵惹。最感动我的是,当妈妈和妹妹从不远处的虎丘邮局走出,准备喊父女俩归队时,父亲打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指指身旁沉浸于书中世界的女孩——她手上的书快要看完啦,已经接近尾声啦。

有一年秋天,傍晚了,南京的梧桐树叶一片两片漫不经心地落着。我走在南师大校园里,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台阶上看书,小小的人儿,厚厚的书。书摊在膝盖上,脚跟踮起。她身后一臂之遥的地方有一樽雕塑,飞扬的姿势,上面刻着三个字:奔之歌。

路上那些阅读的人们,让我一次次想起林语堂先生一句话:“读书没有合宜的时间和地点,一个人有读书的心境时,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读书,如果他知道读书的乐趣,他无论在学校内或学校外,都会读书,无论世界有没有学校,也都会读书,他甚至在最优良的学校里也可以读书。”真正喜欢读书的人,才能领略各种书籍带来的不同趣味。那些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是风景中的风景,亦是风景的灵魂。

书,是篝火,是雨伞,是多情的故人,是隐形的白鹤,是照见己心的镜子,是让人独处的房间,是可以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有时,打开一本书,就像进入一个静谧而略带危险气息的漫漫长夜。当你尝试着理解书中人物,实际上始终是在理解自己和人生。所谓阅读,即非阅读,是名阅读。阅读可以是陪伴,可以是安静的复原,可以是偶然的邂逅,是坠入情网,是不必出门的旅行,是在文字与思想中破冰而行,挚鲸碧海,是一个人的门泊东吴万里船。

邀二三佳友,一起游山玩水,属于赏心乐事。读书,更多时候像踏入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哪怕踽踽独行,深有深的乐趣,浅有浅的意兴。最快乐的一刻,大概是穿越丛林后的豁然开朗。

世界奔涌如热浪,当我们掀开书页,便成为静静的河流。


3.隐的鹤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小镇姑娘特丽莎喜欢抱着书在街上走。

书是她反抗围困着她的粗俗世界的唯一武器。借助书,她可以暂时从现实逃进虚幻,摆脱没有快乐可言的世俗生活。

有一天,她遇见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男人,也是因为有书作为媒介。当时,她在酒吧当服务生,发现对方桌上摊着一本书。随后一系列的偶然将他俩牵引到一起。当她带着《安娜·卡列尼娜》去找他时,偶然的命运之鸟从此栖息在她的肩头。

有一天夜里,难以入眠,索性看书,村上春树的小说《眠》。渐渐的,我意识到一件奇妙甚至可以说诡谲的事:失眠的我在读《眠》,《眠》中失眠的女人在读《安娜·卡列尼娜》,而火车上的安娜,靠着车窗,面前同样打开一本书。阅读这个动作,让生活变得多维,也让我怀疑世界与本身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每次出行,我喜欢塞一本书包里,未必会看,大概率还是会将时光用来看窗外的风景,但是随身带一本书,就像阴天出门带一把伞。在陌生的人群中,身边有一本喜欢的书,那份踏实的感觉,仿佛拥有一片随时可以逃遁并潜入其中的海域。

前年冬天去广州,带了元好问诗选。那天,在书店最低一层架子上与它邂逅,旁边是我同样喜欢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诗集。翻一本书,听一首曲,都需要与之契合的心境,或者说是机缘。元好问诗选买回后,摆上书架,也就抛在了脑后。偶有一次,百无聊赖中将它抽出,粗粗翻了几页。诗词是古典主义的日记,是极简的散文,是抽象派的游记。读古人诗集,相当于在读他(她)的旅行随笔,或者说人生自传。这位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扬名的词人,这个生活在宋金交叠乱世里的旅人,常常走在路上,路过乡村,游览山川,遇到风,遇上雨,有时听陌路人分享一则关于大雁的凄婉故事。路上那些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他都用精粹多情的语言记取下来。那些诗词,像普洱茶,在岁月长河里陈化生香。带上一本同样走在路上的元好问,仿佛与一位心境契合的同道者相伴同行。

在路上,车窗外的风景是一部淡化情节、没有台词的影片,可以一路看下去。直到天黑,我才取出包里的书。为挣得一个前程,少年元好问从故乡忻州出发,走过楚云湘雨,走过竹篱茅舍人家,偶尔遇到讲故事的猎人。他也看过千重暮景,万里层云,还有寺楼钟断。我的目光泥足于字里行间,跟不上另一个时空哒哒的马蹄声。

倦意来袭时,将书盖在脸上,一股新书的气息扑面而来。想起学生时代,开学第一天,新书发下来时才有的气息——清新的,清香的,清凉的,从八岁第一天上学,到十八岁离开校园,每一次开学那天领到新书,都会被这样一股气息氤氲着,感动着。在物非人非的岁月彼岸,在轻微颠簸的火车上铺,再次与这久违的气息偶然相逢,有点想哭。

到了酒店,打开床头灯,钦下灯下的“阅读模式”,才发现元好问诗选不在包里——落在火车上了!我把一本还没细读,散发着清凉气息的书,落在了火车上!就这样与之蹉跎而过,取不回来了。心里一个声音安慰:可以从网上重新购买一本,一模一样的。另一声音立马反驳:那也不是原来那本,改变不了将这本书丢失在火车上的事实呀。因为自己的粗心,我对这本诗选,甚至对元好问感到抱歉。这一刻,我意识到,一本书,可以不仅仅是书,它可以是我们一段旅途中但愿莫失莫忘却会一不小心就走散的伙伴。

改变不了与这位小伙伴走散的事实,我想通过凝神回想细节来挽回些什么。在火车上,入睡前,我把书从脸上拿开,随手扔在床里侧。凌晨从梦中惊醒,起来时,我忘了它还在被褥底下,下车时也忘了翻开被褥检查。能够回想起诗选第一首中两句,因为雨,因为秋天的气息,因为当时多读了几遍,也因为诗文提供的那份意境。这飘浮于记忆之海上的吉光片羽,让我对书的愧疚心理似乎消弱了些。于是心里逐字确认,用很慢的速度默默念诵出来:“山川带淳朴,鸡犬见升平。雨烂沙仍软,秋偏气自新。”还有一句:“宇宙一丘土,城郭又千年。一襟风,一片月,酒尊前。”

它将被什么人捡拾到呢?更大的可能,是被乘务员连同其它垃圾一并收拾掉,装进麻袋,回垃圾回收站,进行新一轮投胎轮回吧?丢失一本心仪的书,难免沮丧,又立马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早晚都会失去的。到最后,有什么东西不会丢掉呢?意识到这一点,我略有释然,又似乎更加悲观。人生如旅,到最后,有什么东西不会丢失掉呢?比书还要心仪的事物,通通都会丢掉,也不得不丢掉,当我们走下生活这趟火车的时候。

鹤是能飞的书,书是能隐的鹤。那些与我们失散的书,还有那些书里书外的时间,不知展翅飞去了哪儿。

(原载《沙地》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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