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于半空
施勇
从公厕回来,穿过街心花园时,江莉莉发现那棵蜡梅开花了。原本光秃秃的褐色树枝上不知何时缀上了琐琐碎碎的小黄点,使得空荡寡淡的小园子有了一抹亮色。她凑近了看,指甲般大小的花朵沿着枝条错落有序地排开。这些油黄的小精灵俯仰正斜朝向各异,将若隐若现的香味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树身。江莉莉深吸几口清冷的空气,整个人感觉轻快了许多。
容不得多停留。望见店门内人影晃动,她便快步出了园子。
果然,已经有客人等着了。一位是常客,住在本小区五十二号楼的冯主任。另一个居然是老江。江莉莉没答理老江,只管拎起围布招呼冯主任就坐。老江被晾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迟疑了一会儿,老江说:“给你包了几只馄饨,晚上自己煮一下......我走了。”说完跨出了店门。江莉莉只当没听见,继续手中的活,将电动推剪一下一下地推过冯主任银白的头顶。
“你爸呀?”冯主任的话从电动推剪的“嗡嗡”声中响起,“戴着口罩没认出来。”似乎有些懊悔没来得及跟老江打个招呼。江莉莉却听出了别的味道,言外之意像是怪她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无所谓,她可不想解释。解释了又能怎样呢?
江莉莉“嗯”了一声,将交谈画上了句号。
冯主任从街道办退休后,热衷于帮人撮合姻缘。他曾在靠着街心花园的这一排店铺的外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的广告纸:老干部免费婚姻介绍,下面列了一行电话号码。隔了不到两天,第一个电话就来了,问广告是不是他贴的?冯主任说:“是啊,是啊,免费婚介,有大学生、公务员、公司经理......”对方打断他的话:“请马上清理掉。”原来是物业公司打来的。
冯主任回头又跟江莉莉商量,说:“小江啊,成全一对,无量功德。良缘结成,尔昌尓炽。是大好事啊!”最终,他将那张大红广告纸贴进了江莉莉理发店玻璃移门的内侧。两扇玻璃门,一面写着“小江美发”,一面写着“免费婚介”。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行当,居然也给撮合到了一块儿。江莉莉倒无所谓,理发店嘛,热闹一点未尝不可。况且,这份广告或许还会给她引来几个额外的客人呢。
事情确乎是朝着她想像的方向发展的。客人们进来,总要问一问:小江,你这儿还要办婚介所呢?江莉莉笑了笑,解释说是冯主任,五十二号楼的。
哦哦,老干部,免费婚介。客人念着广告。哟,做好事么。
有几位真的跟冯主任联系了。那边闻风而动,登记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联系电话,再安排合适的对象,确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忙乎了一阵子。店里边也热闹,打听消息的、传递消息的、评头论足的,这些都不是当事人,却比当事人更当回事。一些意见在反馈给冯主任之前,往往在店里就先说开了。有些时候,客人们也会让江莉莉帮忙记一下电话号码或者给双方传个话什么的。
这一天傍晚,对面街心花园中广场舞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女人。江莉莉见一件米色风衣从门口飘进来。干净的侧露耳短发,浓厚的眼晕。中国红口罩遮去了大半个脸,身材瘦小,却单肩背一个大号的浅灰色皮包。此时,店内正有客人。江莉莉招呼:“还有两个,您先坐会儿。”女子没回话,歪着头环顾店内陈设。
江莉莉的这间门店三十多平米,被隔成两间。外间置一张理发椅、三人木沙发、简易的洗发盆,再加一个小柜子和上面的电视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物件,一面落地大镜子映照出空间的阔大和空旷。里间则狭小了许多,仅能放下一个灶台和一张小餐桌。
风衣女子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江莉莉见怪不怪。初次来的客人,自然会四周打量一番,衡量评估店的档次。只不过有的人做得含蓄,在闲聊或者玩手机、看电视的间隙,不经意间瞥上几眼。有的人则表现得刻意一些。在本城的理发店中,江莉莉的店属于简陋一类,她定位的顾客是中老年群体,在发型的要求上没有多少花样,当然收费也比一般的便宜,十块钱就能清清爽爽地剪个头。
这间店铺外间特别大里间特别小。当初刚租下时,顾晓健打算拆了中间的隔断重新改造。江莉莉嫌麻烦,想着只是做个小本生意,何必大动干戈,凑合着用吧。一晃十年过去了。无论是大的空旷,还是小的拥挤,江莉莉早已适应了。如今想来,这样的布局倒成了一种隐喻。生活的舞台不就是这样的吗?有时候大而无当,有时候却局促得只够装得下一个人的日常。
前面两位都剪完了。江莉莉抓紧时间扫去脚边的头发,拿毛巾拂了拂椅子,招呼风衣女子。见她正沉浸在微信视频中,又提醒:“美女,到你了。”对方才抬起头,看了看旁边刚跳完了广场舞热气腾腾的大妈,说不急,让人家先来。
送走大妈的时候,江莉莉瞥了一眼挂钟,八点四十分。此时店内只剩女子一个客人。江莉莉想,剪完这个头,差不多要回去了。女子站起来,却说她不是来剪头发的,然后指指玻璃移门问:“这个婚介是不是真的?”
江莉莉说:“贴在上面怎会是假的?”
她又问:“真是免费的?”
江莉莉笑了笑说:“这不是我做的,广告也是人家贴的。免不免费的,我倒不太清楚。”
女子说:“那你帮我问问有没有合适的男的。”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江莉莉。“这是我开的条件。”
江莉莉说:“你可以直接打广告上这个电话。”
女子说:“我不给陌生人随便打电话,手机号码让人知道了不好。明天我再来。”说完出了店门。
江莉莉翻开纸来看:四十岁左右未婚男青年,有固定职业,在城区有房,产权独立。
与冯主任通完电话,江莉莉想起老江拿来的馄饨。它们在里间的小餐桌上,用保鲜袋装着,二三十只的量,皮子不厚,隐约能看出里面的馅,绿色之中混着点点黄色。绿色应该是荠菜,黄色是鸡蛋。
其实,老江最拿手的不是馄饨,而是汤圆。江莉莉记得小时候,遇上下雨天,老江就在家里做汤圆。那些年,老江是乡里砖瓦厂制砖组的工人,下雨天没法做砖头,就歇工在家。
将赤豆煮熟了捣成糊,加入白糖,就是馅。皮是用糯米粉做的。他会先烧一锅开水,将糯米粉倒入其中,揉成面墩子。老江就站在灶台前,摘一块面团做一个汤圆,动作娴熟麻利。一会儿工夫,面墩子和碗里的馅见了底,换成了旁边竹筛子里几排乒乓球似的汤圆。
江莉莉听她妈说过,外公生前特别喜欢老江做的汤圆。有一次从外地做工回来,老江做好了汤圆送过去,一顿饭的时间就被他干掉了整整半筛子。她妈说起这件事时,显出忿忿不平的样子,说老江就是靠这手艺将她骗到手的。这令江莉莉疑惑,老江的手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后来,她渐渐觉察到,除了做汤圆,老江身上确实找不到其他值得称道的地方。
江莉莉对汤圆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老江在家做汤圆的那个场景。弥漫着米粉香味的灶屋,锅盖上蒸腾而起的水雾,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播音,以及门外迷濛的雨丝,被雨打磨光滑的晒场。这一切虽显得朦胧,却有一股非常真切的温暖感。长大以后,江莉莉还多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可是,有多久没见到老江做汤圆了?江莉莉的记忆中,最近的一次也早在四年前了。那年暮春,母亲的病日趋严重。从前一年查出这个病以来,母亲已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三次化疗,可还是阻止不了癌细胞的复制扩散。胃口越来越差,吃两口吐一口。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纸片。为了让她吃下去,江莉莉每天都要熬了粥送去医院。青菜粥、荠菜粥、南瓜粥、红薯粥,变着花样做。有一天,江莉莉跨进病房,却看见母亲捧着碗在吃一个汤圆。见到女儿,她像犯了错一般,带着愧疚的语气说:“你看我这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粥都喝不下,还想吃一口汤圆?”老江在一旁解释:“她想吃,我就做了几个。”
很奇怪,那天母亲居然一下子吃了两个汤圆,没吐出来。
在那个夏天即将来临的时节,母亲走了。后来就没见老江做过汤圆。
江莉莉改变主意,准备吃完了再回去。反正家里既没饭也没菜。她从灶台底下摸出打火机,将火苗凑近炉芯,拧开气阀,“蓬”的一声,老旧的炉灶立马生龙活虎起来。锅里的水不消一会儿就沸腾了。江莉莉忙拎起保鲜袋,将馄饨匀出一小半倒进去。
与汤圆相比,江莉莉更喜欢馄饨。尤其是这种荠菜馅的。荠菜特有的鲜香,加上馄饨皮轻微的韧劲,在牙齿和味蕾间萌生出一股清新而又干净利落的愉悦。将她带入清晨的田野,阳光出来,薄雾在快速散去。不像汤圆的扭捏与黏腻,令她的胃承受不起。
再一次揭开锅盖时,馄饨都已浮到了水面上,在气泡的带动下不停地翻滚,面皮变成了半透明,里面的绿色与黄色愈加鲜明。江莉莉将它们连同面汤一块儿盛进碗里。八个,浅浅的一碗。
咬了一口,江莉莉就吃出来,这馄饨不是老江包的。口味偏淡,荠菜和蛋结合紧致,倒像是陆秀芬的手艺。她对陆秀芬原本没什么意见。也不反对老江和陆秀芬走到一起。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婆婆,而且都已单身多年。两个老年人搭伙过日子,省缺儿女不少麻烦。况且都是自家人,也不会在生活开支和老人赡养的问题上产生任何纠纷。这样子本来是挺好的,可一件事的发生,令她与老江、陆秀芬、顾晓健之间处于尴尬的境地。
那种事其实毫无悬念,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四十五岁的她“有幸”成为这部世俗烂片的主角。她快意恩仇,干净利落地将出轨者扫地出门,然后全身而退。可真的全身而退了吗?
老江那儿,陆秀芬那儿,这关系如何处理?江莉莉想起来就头痛。
穿风衣的女子在三天后才出现。冯主任原本想跟她沟通一下,四十岁上下的单身男人倒是有一两个,只是这没结过婚的却难找。他觉得条件有些苛刻,看看能不能降低一点标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可等了两个晚上没等到。冯主任只好拜托江莉莉:以后见到她,帮我转告她,希望能商量商量。
女子来得有些晚,拉开玻璃门进来的时候,江莉莉正准备往锅里倒水。今晚还是吃馄饨。上次老江送来的还剩大半袋。江莉莉随口问:“吃过了吗?”
女子说:“还没有。”
“馄饨要吃吗?将就着填填肚子。”
女子点点头,在木沙发上坐下来,很疲惫的样子。
江莉莉将小餐桌挪到外间,盛了馄饨端出来。又拿出香油瓶和胡椒粉,问:“要不要?”女子往碗里滴了两滴香油,把口罩摘了下来。这是一副漂亮的脸,白晳而瘦削。看起来四十岁不到。只是眼里边罩着忧郁,忧郁之中还有一半倔强。
江莉莉给自己加了点胡椒粉,两个人也没啥话,各自埋头吃起来。饥饿和热馄饨的诱惑令所有想说不想说的话都退到了幕后。吃到中途,女子忽然泪流满面,抽了餐纸,一边吃一边抹眼泪。江莉莉想:这妹子怕是遇上难事了。便问:“怎么了?”
女子摇摇头,没说话。江莉莉不好多问,两个人各怀心事,默默地吃。女子先吃完,擦了擦嘴立起身说:“谢谢你,我先走了。”
江莉莉想起冯主任要她带的话,说:“冯主任那边想跟你当面沟通一下。”
“再说吧。”女子边往外走边说。
江莉莉循着女子的身影向外望去。此时,路灯下的街心花园空荡无人,香樟树单调的绿在暗夜里变成了一团黑影。灯光从密匝的碎叶中漏下来,照出石板地面的斑驳。一只猫从树下慢悠悠踱过,如一小团白色的雪。江莉莉想起,这个冬季还没下过雪。猫穿过运动步道,到那棵蜡梅树下时,仰头嗅了一嗅。然后钻进了一侧的冬青树丛。
那天过后,女子来得勤了,却都是在晚上。似乎算好了时间,要与江莉莉共进晚餐。通常,她会带些点心过来,有时是蛋糕,有时是面包。看江莉莉忙完手头的活,先塞给她一个,填填肚子。饭在锅里约着,再烧个汤就行。汤也简单,有啥做啥。西红柿蛋汤、雪菜豌豆汤,甚至就着开水放两片紫菜也行。两个人对面坐着,吃饭喝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女子说她叫李颖,开着一家花店,养着一只泰迪。那泰迪活泼可爱,跟她撒欢。还喜新厌旧,女儿一回来就不理她了,只黏着女儿,像个跟屁虫。提到女儿,李颖停下不说了,好像一路顺当行驶的车突然刹了下来。江莉莉没养过狗,楠楠在读高中时,有一阵子吵着要养条狗,江莉莉怕他分心,没同意。后来他上了大学,不在家了,也就没再提养狗的事。
两个人聊着,像小船顺着平缓的溪流随意地飘。溪流分出许多支流,她们也不管,放任船儿东西南北,只求飘流带来的惬意。不过也奇怪,看似随意的话题,却总能小心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暗礁。
可暗礁毕竟是存在着的,哪怕藏在水底的最深处,某个时刻它还会露出水面。那天吃饭的时候,李颖提出能否帮她照看一段时间小狗?她要陪女儿去看病。话头由此打开,她女儿患有自闭症,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说自话自己玩耍,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这种症状在四岁时被发现,夫妻俩为此找了不知多少家医院,但疗效甚微。老公受不了这种无望的生活,离开了她。李颖从此一个人带着孩子。平日送女儿去特殊学校读书,现在快放寒假了,李颖联系了外地一家自闭症康复专科医院,准备利用寒假这段时间陪女儿住院治疗。
看着泪眼婆娑的李颖,江莉莉的心情无比低落。单身女人带个孩子,还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这种艰辛她不敢想象。她明白了李颖为什么开出这样的征婚条件,她想要一个成熟男人来依靠,而且这个成熟的男人必须全身心地顾着她们娘俩。
两天后,李颖将小狗送了过来,外带了一圈围栏、一袋狗粮。她嘱咐江莉莉只须要定时定量添加狗粮,每天晚上带它去公园遛一圈,解决掉了大小便即可。小狗叫卡卡,长一身棕色短绒毛,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忽闪忽闪地望着江莉莉。江莉莉接过来,将它圈进理发店的里间。到了晚上,打烊回家时再随身带着。卡卡站在电动车踏板上,伸长了头,斜着身子迎风而立。毛绒绒的脖子靠在江莉莉小腿上,一股酥软微痒的奇异感觉从她的脚踝处流遍全身。一路上,江莉莉小心地骑着车,保持稳定的行驶速度,努力避免急刹。卡卡需要她的呵护,她得维护好这一份信任和温暖。
到家时,她将卡卡抱上了楼。李颖走时跟她说,晚上把它放在车库就行。江莉莉不忍心,想着小生命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跟人一样也需要陪伴,有了陪伴它才会快乐。晚上就把它的窝放在自己床边。
她拍了照片发给李颖,李颖说你会宠坏它的。
她想:宠就宠吧,如今还有什么可让她宠的呢?儿子吗?都长大了。上次来电话,说这个寒假不准备回来了,他要去实习。江莉莉猛然意识到儿子大了,该是展翅高飞的时候了。当然不需要当妈的宠,说不定宠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了,不需要她担心的。
老江吗?他由陆秀芬宠着。江莉莉恨恨地想。
转过头看到小家伙清澈的眼神,江莉莉的心又软了。她跟顾晓健离婚后,老江夹在中间肯定很难受,不知道有没有受他们娘俩的气?想到这儿,江莉莉隐隐隐有些担心。老江有段时间没来,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他的左小腿上有一段静脉曲张。那是当年在砖厂做砖头时落下的。粗大弯曲的血管像一条乌青的小蛇盘在小腿肚子上,很是骇人。江莉莉咨询过一位做医生的朋友,对方叮嘱要尽早手术,不然以后形成血栓就麻烦了。可老江不听,几十年都过来了,怕什么。前年冬天,那条腿肿起来,老江谁也不告诉,自个儿去药店配了几盒丹参片吃,一星期后居然消肿了,这让老江对回绝手术更加理直气壮。
江莉莉虽然不愿见顾晓健他们娘俩,可老江那儿一个多月没有消息,让她牵挂。心里再怎么别扭,也得去看一看。
陆秀芬的家在桃李新村,是当初实验小学分配的房改房,位于学校旧址旁边。说旧址,是因为实验小学已经搬去了南郊。原来的地方,听说要建一个商场,目前还没动工,就闲置着。旧校园有专人看守,每天清早和傍晚开放三两个小时,方便周边居民散步、锻炼。偶尔还会办个美食节、小商品展销会什么的。人气虽然没有以前办学时旺,却也不显冷清。当年,这儿是县城的中心。那年夏天,江莉莉跟着顾晓健第一次来他家,并留下来吃饭。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家什么都精致。西瓜切成小瓣,饭碗都是白瓷小碗,连未来婆婆的身材都是细巧精致的。这让她诚惶诚恐,生怕自己一个乡下姑娘,无法融入这个精致的家庭。
如今回望那些年,她与公婆之间相处融洽,从未红过脸。除了顾晓健对不起她,陆秀芬待她无任何瑕疵。
开门的是老江,系着围裙,两手湿漉漉的。见到女儿老江很高兴,顾不上擦手,就朝屋里喊:“快快,莉莉来了。”
“莉莉来啦?”陆秀芬迎出来,又忙着找拖鞋给江莉莉换上。
老江说:“今天别走了,在这儿吃饭吧。”顿了顿,又说:“就我们老两口。”江莉莉不置可否,老江便忙着准备菜料。打开冰箱看了看,说:“中午包馄饨吧,芹菜肉馅。芹菜现存的有,我去买点皮子和肉。”
老江出门前对陆秀芬说:“你陪陪莉莉,我马上回来。”
江莉莉见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只竹筛子,筛子里有一大堆豆子,黄的、红的、绿的、白的,颜色各异品种也不同。陆秀芬在一旁埋怨:“老江每天让我捡这些豆子,说要拿去卖的。你说能值多少钱呢?”江莉莉也诧异,老江从哪儿收来的这些豆子?花花绿绿的。莫不是乡下小屋前的那块地里种的?房子拆迁有一年多了,那儿还给种地?
陆秀芬又说,老江还限制她人身自由,不让她出门。
江莉莉感到惊骇,他们老两口之间发生了什么?老江怎么能这样对待她?面对陆秀芬,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顾晓健犯错,她对陆秀芬的态度自然会受影响。但如果老江以这种方式为她出气,那就过分了。
江莉莉觉得陆秀芬突然间老了许多,虽然一头银发在灰色头箍的约束下依然一丝不苟,但小学老师的那股精气神不见了。她哀怨的眼神让江莉莉无来由地感到内疚。
直到听了老江的解释,江莉莉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吃完了馄饨,老江要给电动车充电,便与江莉莉一起下楼。出了门,老江说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她得了老年痴呆,记不住很多东西,上次一个人上街迷路了,我现在不敢让她单独出门。医生说,这毛病看不好。只有通过训练她的注意力,延缓病情发展这一条路可走。
也就是说陆秀芬正逐渐失去她的记忆,或者说记忆抛弃了她。现时的生活连贯而流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会变得支离破碎。好在有一些细节和片断能被我们记住,使我们在每天醒来时,能迅速地定位自身和周遭的世界,适应正常的生活秩序。而在陆秀芬的记忆中,过往的碎片在消失,那些细节和片断离开了她,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记忆之河正在快速地干枯。
江莉莉默默地听。老江说,现在这种状况,我想还是陪她走下去吧,走到哪儿是哪儿。
江莉莉明白,虽然她与顾晓健、陆秀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老江是不可能丢下陆秀芬的。这个她能理解。老江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她也不是。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飞翔在灰白的原野之上,时而贴着宽阔平静的河面,时而越过高大香樟的树梢。轻盈而灵活。回头看到地上的人们在眺望她。她想再往上飞,飞入云层,飞出九霄,飞到人们望不到的地方。却发现怎么努力都是徒劳,脚踝上拴着一根细如蛛丝的线,在紧紧地拉着她,线的源头遥远而不可知。忽然,她的身边出现好几个与她一样飞翔的人,他们在风中摇晃,划动双臂,奋力保持平衡。暗灰的云层压下来,将他们笼罩。江莉莉隐约看到,他们忽又变成了一个个汤圆,在这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沸水中浮浮沉沉,无所依傍......
小城的人们大多遵从传统习俗,在年底前要剪去陈年旧发,以新的面貌迎接新年。于是,这几天大家扎堆去理发店。把剪发师傅忙得脚不沾地。江莉莉也不例外,有时忙得吃午饭的工夫都省了。
冯主任也来剪头发,说起为李颖征婚的事,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冯主任打起了退堂鼓,叹口气说:“顺其自然吧,姻缘、姻缘,也是要讲缘份的嘛。”
而江莉莉想的是:或许缺憾就是生活的常态,对李颖来说,留个希望总比一眼望穿好过吧。
直到腊月二十八,过了高峰期,客人才稀少了。江莉莉抽空去超市买了一包糯米粉和豆沙馅料。年三十晚前,她要去给母亲上坟,得做一碗汤圆供上。老江那边估计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做吧。
回来的时候,发觉天上飘起了雪。起初很细微,偶尔有一两点白色的飞屑在深色树丛的映衬下轻盈闪过。临近傍晚时,忽而大起来,漫天漫地纷纷扬扬,如早年打麦场上飞舞的秸秆碎屑,简直要迷坏路人的眼。街上行人少,雪积起来就快。路灯亮起时,理发店门外和街心花园的地坪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
江莉莉拿毛巾去擦玻璃移门。室内外温差大,玻璃上起了雾,里外看去都是一团模糊。毛巾抹过之后,顷刻间通透了许多。街心花园中那棵蜡梅树又一次映入江莉莉的眼帘。雪从暗蓝天空的深处落下,源源不断地覆盖蜡梅的枝干,包裹它的花朵。路灯的光芒放大了积雪的亮度,使得只有白色筋骨的蜡梅树在依旧茂密的香樟和冬青中间突兀出来。
“汪汪汪汪”卡卡突然在里间激动地叫起来。几乎同时,理发店门前出现一高一矮两个暗红色的人影。江莉莉拉开门,见是李颖和一个小女孩。两人都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李颖拖着一只旅行箱,江莉莉接过箱子,让她们进来。女孩看都不看江莉莉,自顾自地向里间冲去。江莉莉猜想,她一定是李颖的女儿。
卡卡扑进小女孩怀里,不停地摇尾巴,添她的脖子。
“我们从车站直接过来的,丹丹太想卡卡了。”李颖解释说。她往里跨了一步,“呀!花都要枯了。”
江莉莉才注意到电视柜上那瓶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萎了下来,两枝百合的花瓣凋了大半。
这花是李颖送来的,连同那只高高的六角形的玻璃花瓶。自从她俩交往以后,李颖定期捧花过来。当那些五彩缤纷热情奔放的花插入花瓶,被摆放在电视柜上后,理发店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没客人的时候,李颖还会教她插花,什么参差、层次、呼应、疏密。江莉莉感谢李颖,但这些插花的讲究,她总学不会。其实,她在内心里有些排斥这些复杂且华而不实的东西。
“不好看,不好看,得重新整理,换上几枝。”李颖一边整理花枝一边自言自语。
江莉莉没料到今天李颖会来,晚饭也没有准备。看到桌上的糯米粉,她有了主意。“先包汤圆,今天我们吃汤圆,吃饱了再整理。”她对李颖说,“丹丹喜欢汤圆吗?”
“喜欢的,正好我们提前过个团圆年。”李颖看起来很高兴。
江莉莉因陋就简,找来电饭锅的内胆装糯米粉。凭着记忆中老江做汤圆的样子,先烧一锅开水,将开水倒进糯米粉中揉面团。反复地加水加粉多次,面团的干湿度才算满意。桌面上铺好保鲜膜,两个人便坐下来做汤圆。
汤圆做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摘一小块面团,捏成乒乓球大小的“碗”,“碗”中填进一调羹馅料,然后将口封起来,搓圆就行了。江莉莉突然觉得老江的手艺也没那么高深,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手艺。但不知怎么的,她对老江的感觉和以前不同。她想,当初吸引母亲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几个汤圆。
李颖还在想着整理花瓶的事,说百合要扔掉,明天她拿两枝新的来。江莉莉指了指街心花园中那棵盖着白雪的蜡梅,说:“蜡梅可以吗?”
李颖循着江莉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歪着头想了想说:“也可以。”
江莉莉煮汤圆的时候,李颖带女儿去街心花园剪蜡梅。卡卡也跟着出去,在雪地里奔跳撒欢。很快,蜡梅剪了回来,两枝。枝条上、花朵上裹着一层晶莹的雪。
蜡梅插入花瓶的效果并不好,雪在慢慢融化,枝条和花瓣湿漉漉软塌塌。加上花都是小朵的,夹在康乃馨和玫瑰中间,显得很不合群。李颖不满意,要把蜡梅枝扔掉。江莉莉说:“放那儿吧,辛苦剪回来的,扔了可惜。”
李颖摇摇头,放回花瓶。
吃完了热气腾腾甜而又糯的汤圆,李颖带着女儿和小狗离开了。江莉莉洗了碗筷,将店里简单打扫了一下,也准备回去。
就在她锁上玻璃移门的那一刻,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小区上空炸响,照亮了整个街心花园,也将她的理发店里里外外照个透亮。店内陈旧的家具、斑驳发黄的墙面、灰暗的水泥地面,这些伴随多年的器物陈设在她面前闪现,又随着烟花熄灭隐入黑暗。
不过有一缕光竟然留了下来。江莉莉惊喜地发现,电视柜上花瓶中的两枝蜡梅依然亮着,散发出油亮温柔的光。枝头的小花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展开了,在黑夜中精神地绽放着,这一缕微光正是来自于它们,像小夜灯守护这一小片简陋的空间。江莉莉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后退两步,站在雪地中,打量门店的周边。十多年了,她对这间赖于生存的小屋是有感情的,可平日里只顾着生意,从没有认真对待过它。
她想,过了年得重新装修一下,做一个像样点的招牌,装一盏鲜亮的旋转灯。有时间的话,她还想学几样新潮的发型。
(原载《沙地》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