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华
曾几何时,世界文化、现代文化等主流文化的“近在咫尺”,为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与传播带来新的机遇的同时,它强劲的同质化“风暴”也在强势冲刷和挤压着少数民族文化的肌体,让它变得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模糊,让它自身的思想解体,信仰缺失,弊端显现,弊病一身,从而肢解、动摇、弱化甚至消弭着少数民族文化的根基。本来,“世界文化是由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文化共同构成的,文化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动力”,结果在世界一体化的“浪潮”和文化同质化“洪流”的席卷和吞噬之下,许多地域性、民族性特别是弱势文化受到空前的冲击甚至是覆没。沙辉先生创作于十多年前的“祖先情结”系列诗歌,至今读来依然总会不自觉与其产生情感共振,很受触动与启发。
“我时常梦见我的灵魂孤单无依,蹲在角落偷偷哭泣。”为什么“我”的灵魂孤单无依?为什么偷偷哭泣?人都有孤独、焦虑、空虚、烦躁、不安的时刻,但沙辉在这里所指的是,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现代文化等主流文化严重走向同质化的冲击与影响下给个体带来的情感困境,一种情感无依靠、精神无寄托、心里无信仰的盲目的生活状态给个体精神所带来的困境。读沙辉的诗,有共鸣,我自己也时常感觉因为信仰的缺失而像一株悬浮在半空中的树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失去精神的强有力依托、失去精神的自我生长的土壤,时常感到思想轻浮,身体摇摇晃晃。而在阅读沙辉的“祖先情结”诗作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寻得了摆脱行走和站立不稳之际的“拐杖”的同时,情感引起深深地共鸣。
有共鸣,就是有共情。曾子(曾参,孔子弟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作为一个受过儒家思想浸染的“文化”人、写诗的人,沙辉的“自省”精神显而易见,他的诗说,“是我背弃了祖先吗?”“请祖先入驻我的心房”“拓荒的祖先离我不远”“我曾经活于天堂之下地狱之上的祖先就是神明”,然后他说:“请来一次手术,把祖先的古朴思想,植入我现代化的躯体”。在这里,“现代化的躯体”,可不是指生活在了现代化社会的值得引以为豪的躯体,而是具有了一种讽刺化的意味,指涉的是那些只有“躯体”没有“头脑”和灵魂、只有生活没有思想和信仰、只有物质没有精神和操守的“躯体”。沙辉所强烈抵触的,是信仰缺失、灵魂丢失的物质化和纯粹物质化的社会生活;他的“祖先情结”写作,是对浮躁的、物质的、功利的和“只顾向前不知回头看”的丢弃精神与文化的传统之行径的抵制。“那一夜,我梦见祖魂了,我梦见他在城市里游荡/缥缈无依。”这里的“祖魂”即传统,文化上的传统、精神上的传统,这是永远不能缺失的。因为“我曾经活于天堂之下地狱之上的祖先就是我的神明”,什么是神明?神明即神灵也,天地万物的创造者。祖先就是神明,曾经活于天堂之下地狱之上(即就在人间生存、筚路蓝缕)的祖先,曾经活生生的活着、创造着的祖先,就是我们如今的神明。把祖先作为自己内心中的神明、作为心中的神明来崇拜,这就是一种信仰。沙辉从骨子里认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在一代又一代的祖先的创造和付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抹去这一代又一代的祖先,抹去他们一世又一世的付出与贡献,则我们今天的一切、我们所有的“现代化”都会无从谈起,我们就会一夜之间倒回到“蛮荒”时代。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诗人其实也是一种“先驱式”的人物,诗人是天生敏感、敏锐的,正因为他们的敏感、敏锐,他们总是走在一般人的前面,是我们中的“先行者”,他们总是敏锐地看到了什么、发见了什么。十多年前,诗人沙辉就对信仰缺失化和文化倾同于同质和物质化深感隐忧,这不得不说也是诗人的一种敏感和敏锐所至。所幸的是,今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正在沿着沙辉和我们每一个人所期待的方向阔步前进,“文化振兴”的理念深入人心并且举足轻重。无底线的娱乐化、庸俗化以及负面影响极其明显的明星效应等等得到大刀阔斧的治理……
让我们再回来认真品读沙辉的诗歌作品。仔细品读沙辉的“祖先情结”诗歌系列,我们能够深切感受到,诗中的“我”即是“我们”,是一个群体,对于这样一个群体的描写,其实就是对一个时代里的群体精神进行画像。他的“祖先情结”系列诗歌,不但以“自己”为例,具体地指出了“我们”的精神困境,也指出了其中的原因,同时对症下药开出了属于自我的思考与需求破解之法的“方子”,他给出的最直接的“秘方”,就是学习祖先,常怀一颗纯朴之心,不忘来路、不辱“历史和生命赋予的”使命。这个意思,用今天的一个话来说,可能大家更觉得清楚明白一些,这就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仁慈的先祖/请重新安排一次我们冥冥中的重逢,以让我丢弃上千年文明给我编制的襁褓,再一次吸吮/你充满钙质的乳汁。我要借你古朴的思想/植入我现代的躯体;我要请你纯洁的灵魂/再次入驻我臃肿而行将腐朽的肉体……”无所信必将精神空洞,无所约束必须将天良丧失。沙辉由内而外地重建内心秩序,虔诚崇拜祖先,不断自我修补缺失的信仰,并在一个经济急速发展、精神文化相对滞后的时代提出并践行“祖先情结”写作,这不仅是他的“文化传承”之思想所使然,也是他受其作为少数民族族裔身份下的强烈感受和诗人的“良知”及责任感所指引。他找到了“病因”,并不断“开方”,试图把祖先的古朴思想植入现代化的躯体,以解救“臃肿而行将腐朽的肉体”,让“自己”的灵魂更加纯洁、身体更加轻松前行。
“我爱这片星空是因为它也是我祖辈的星空/如果你愿意探寻那个秘密,就会发现那星空收藏着祖先们的生存时空图景/那是一幅宝藏图……把祖先精神以及千万年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当作一种最朴素、最普遍、最基本的信仰,虔诚地崇拜。沙辉是个实践者,他把祖先和传统文化、传统精神作为自己的虔诚信仰,让祖先住进了自己心中,与之安然相处,从中寻找、从中领悟、从中获益,传承祖先意志及传统文化、传统精神,从中汲取智慧和营养、动力,并努力从信仰缺失的困境中突围。
“在父子连名的链条上/我名字的手臂/将有一天会挽起父亲名字的手臂,并且躬身探望我身前的先人们……万年之后/我的子孙将望见/我是那链条上的一个响亮的名字/是天空中永恒地依偎祖先/光照万世的一颗星……”捶挂在祖先脖子上的链条不仅连接着“我”,也会连接至子孙后代。他曾经说,“前面是望见不了起始之处的祖先前辈,后面是望见不了尾的子孙后代”。这是何其宽广的视野、何其深邃的探望!这就是灵魂深处和生命之终极归宿的追问!“对于人而言,弥留之际的最大精神抚慰必定是对于回归来处、同祖先的团聚。”很多人经常向自己发问,我从哪里来,为何而来,去向何处。对于这个问题,可以说,沙辉深思熟虑,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因此他才不再那么迷茫,而是在坚定着自己的坚定,行走着自己的行走。沙辉通过自我的思索、自我的突围,在发自肺腑地崇拜祖先这样的精神构建中,通过不断地将“思考-诗写-思考”的模式变为路径,致力于把“祖先崇拜”精神升华成坚定的信仰,垒实自我的道德、精神、情感的秩序,从而达到“不惑”的精神和生存境界。他的举动也感化着、抚慰甚至是“扶正”着那些信仰缺失、缺乏自我的文化自信而倍感盲目地、飘摇地活着的人。这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