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玫
我的父亲有六个孩子,四女两男,我排行老五,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在重男轻女思想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农村,我却是父亲心中最美的梦。
“穷沙头,破大章,娶不起媳妇是流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传的童谣,就足以证明当年的沙头村是怎样的经济状况,我就出生在冀中平原沙河流域这个满眼都是盐碱地的名叫沙头的小村庄。
因为生活极度困难,在我出生前,我的父母就已与人约好,把我送给城里一个无儿女的人家。我出生后第三天,收养人到我家要抱走孩子时,我的父亲便说什么也不肯送人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守信用。
当天晚上,父亲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白胡子老人,向父亲要账,说父亲欠他三两香油的钱,父亲说从来没有赊过账;那老人说,不给就算了,于是顺手一指,在父亲面前出现了一座庙,庙尖上立着一只黑鸽子,老人说:“送给你吧。”于是那黑鸽子扑啦啦飞到父亲怀里来,父亲惊醒了。
我出生后第十二天,得了一种怪病:病发作时身体僵硬,两眼发直,小嘴紧闭,不能吃奶。父亲方圆百里求医问药,很多人——包括医生——都劝父亲放弃治疗,大家说即使治疗得不发作了,目前来看也得落下一个傻病根儿。
一个月后,我的父亲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讨来一个偏方,医生告诉他:这是治疗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处方和药量,四十多天的婴儿吃了这副药,极有可能被药拿死,如果孩子能侥幸死里逃生,那么孩子这个病也就彻底根除了。
这时我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了,再这样持续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于是父亲选择了和上天赌一把,带回了中药面儿,喂给我吃了。
喝完药不久,我便晕死过去,脉搏渐渐微弱。按当地的风俗,孩子是不能死在炕上或母亲怀里的,自己不会穿衣服的孩子,断气时也不能穿着衣服,否则到另一个世界也没人照料。于是,在春寒料峭的北方三月,母亲泪眼婆娑地把我身上穿着的小肚兜也脱了去,用一个小被子裹上我,把我放在屋内冰冷的地上。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母无奈地望着我,舍不得抱出去埋掉。这时,两个女邻居来我家串门,她们两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对谁家生了女娃儿格外关注。她们把我抱起来仔细看,惊喜地发现我又奇迹般地有了呼吸。于是,她们把我递给我母亲,用手拨开我的嘴唇,帮我母亲喂奶给我吃。自此,我得以重生,那种奇怪的病也就再没犯过。
父亲看过戏曲河北梆子《岳母刺字》,那里边有个情节:岳飞本是如来佛祖肩膀上的金翅鸟,因犯错误被罚下界。这个故事情节极大地激发了父亲丰富的想象力,于是他就把我出生三天时他做的那个白胡子老人讨香油钱的梦推演得有几分传奇色彩:
“岳飞是佛祖肩膀上的金翅鸟转世,你是庙尖上的小鸽子投胎”,父亲把他推演的梦反复讲给我听,“岳飞出生的时候发了大水,岳母把他放在木盆里”父亲津津乐道。
“那为什么发大水呢?”懂事后,我好奇地问他。
“金翅鸟在游玩的时候,看见一个王八精在练兵,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神鸟啄瞎了王八精的眼睛,被佛祖处罚下界,所以神鸟投胎转世成岳飞时,王八精想用水淹死他。”父亲见我问,更来了精神头儿。
“那王八精呢,它不算犯错吗?”我有点儿愤愤不平。
“王八精当然也算犯错了,它也被贬下界,投胎成秦桧。因为它在仙界被神鸟啄瞎了眼,所以到人间后不分是非,叛国投敌,陷害忠良,成了有名的大奸臣。”父亲很肯定地说。
“那我为什么被贬下界呢?”儿时的我信以为真。
“你是庙尖上的小鸽子,可能是偷吃了供桌上的香油,所以,白胡子老人向我索要香油钱,让你一出生就得一场大病。那老人肯定是个神仙”。父亲推测道。
“你好好努力的话,将来肯定能像岳飞一样有出息。”
我是父亲六个孩子中唯一有传奇故事的,理所当然成为了他的掌上明珠。我很为自己有这样的故事而骄傲自豪,心中也暗暗发誓,长大后像岳飞那样成为国家的栋梁。
我的父亲七岁失怙,没上过一天学,但他的精神生活却非常充实。无论白天活计多苦多累,晚上时只要本村或邻村有唱戏演电影的,他都去看,而且无论他去哪儿,他都会身背或肩扛地把我带上。《文姬归汉》《花木兰》《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樊梨花》《忠烈千秋》等数不清的剧目剧种我都是在他的背上、肩上看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终于有能力买到了一个收音机,父亲对此爱不释手,即使到地里做活,他也会把收音机放在筐里背到地头,休息时就听戏曲和评书连播。尤其是刘兰芳老师主讲的《岳飞传》,只要是一开讲,他就会全身心投入:如果他是在做活,他便会停下活计;如果他是在走路,他便会坐在路旁。他听了一遍又一遍,仔细品《岳飞传》的每个细节,回家后,他就会不厌其详、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父亲把他推演的梦境变为现实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
在农村改革开放初期,刚刚挣脱旧体制桎梏的村民,开始在各行各业大显神通,都想尽快脱贫致富,和我同龄的青年,纷纷选择辍学,去做买卖挣钱,不少人劝我生活困窘的父亲,不要再供我读书了,说女孩子读书也成不了大器,而我的父亲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培养女中豪杰的信念。
一九八三年,我写的文章陆续见诸报端,一时轰动乡里;一九八五年,我参加《中国教育报》征文荣获一等奖。当我把三十元奖金和鲜红鲜亮的奖证交给父亲时,父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骄傲自满吃大亏”,父亲淡淡地说,接着他又开始给我讲我已耳熟能详的关云长走麦城。显然,父亲的梦是更远更美的梦。
父亲没读过书,不能像岳飞母亲那样在孩子背上刺字,但他的言传身教,早已把“精忠报国”这样的大字刺进孩子的心里。虽然,我现在还只是一名平凡的乡村女教师,不曾有轰轰烈烈的生活和事业,离巾帼英雄的梦想更是山高路远,但我依然为父亲心中那最美的梦而努力奋斗着。一个人不一定能使自己伟大,但一定可以使自己崇高!
我是父亲心中最美的梦,学生是我心中最美的梦……龙的传人同时也是梦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