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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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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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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粮连载

           序言

1949年10月22日,攻克南京国民党老巢后,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率领二野挺近大西南。1949年11月1日,二野进入大西南后筹备川黔战役。1949年11月21日,刘伯承、邓小平指示第5兵团及第10军加快行动,指出:“从战役全局着眼,你们之迂回极为重要。根据判断,敌人于南川、綦江掩护受阻后,或退守重庆,或向西退入泸州、宜宾、毕节、昭通至昆明地区,后者可能性最大。因此,除第17军留守贵州外,第16第18第10军3个军如先于敌到达叙永、筠连、盐津地区,即可完全断敌退滇后路,而各个歼之,你们应精确计算行程,争取主动。”又命右翼的第3兵团立即渡过乌江,进至南川地区,力争围歼宋希濂和罗广文兵团于长江南岸。

1949年11月30日,陪都重庆解放。

蒋介石仓皇逃到成都,想守住四川。12月1日,蒋介石在成都北较场中正搂召集刘文辉、邓锡侯、胡宗南训话,就“成都会战”鼓劲打气。三日后,蒋介石见成都“守”已不可能,就改为“毁”——残杀共产党人及爱国民主人士,安排宪兵炸毁成都,布置“应变”事宜,组织军、警、宪、特、社会渣滓上山为匪,继续与人民对抗。蒋介石召集西南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与军统保密局特务头子毛人凤训话,说:“我们撤离后,你们就命令杜长城着手实施毁城计划,要把成都给我一把火烧掉,不准把任何东西留给共产党,一点都不准留,就是烂摊子也不准留!”

12月9日,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在大渡河两岸将宋希濂主力全部歼灭,并活捉宋希濂。刘、邓即刻制定了“大迂回,大包围”、解放西南的战略方针。同一天,刘、邓首长向川黔滇康四省的国民党军政人员提出四项忠告:一、国民党军队应即停止抵抗,停止破坏,听候改编。凡停止抵抗,听候改编者,无论其属于中央系或地方系,均一视同仁,指定驻地,暂维原状,而后即依照人民解放军的方式实行改编,所有官兵,按级录用……二、国民党政府机关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工作人员,应即保护原有机关、学校财产、用具、档案,听候接收,无论其属高级、中级或下级职员,本军均采取宽大政策,分别录用或适当安置,其在接收中有功者,并给予适当奖励,破坏者受罚。三、国民党特务人员,应痛改前非,停止作恶。凡愿改过自新,不再作恶者,均可不咎既往,从宽处理。其过去作恶虽多,但愿改悔者,亦给以立功自赎之机会。其执迷不悟,继续作恶者,终将难逃人民之法网。四、乡保人员,应即在解放军指示下,维护地方秩序,为人民解放军办差事。有功者奖,有罪者罚。同时,刘、邓还向国民党军政人员指出,应立即回头,弃暗投明;并向我军部队指出,注意争取、瓦解敌军和乡保武装……

1949年12月12日,内江解放。

1949年12月16日,乐山解放。

1949年12月20日,简阳解放,二野留下第10军87团到地方参加建设和征粮工作。

1949年12月27日,刘伯承、邓小平率领二野的解放军,包围了西南历史名城成都,次日,驻守成都的西南最高指挥官胡宗南乘飞机逃离成都,拒绝起义的国军在突围中遭到解放军重创,未被歼灭的残兵败将汇合周边县市的国军逃到成都东部20公里外的龙泉山隐匿起来。刘邓大军解放成都后,与贺龙率领的四野的一部分汇合,两路大军继续向西推进,前去解放西康省和西藏地区……

为筹集西进大军所急需的战略物质——粮食和棉花,西南军政委员会命令留守简阳的二野第10军87团在这个人口和产粮大县组建新生政府,迅速恢复生产,筹集军粮和棉花。新政府很快成立了,县委书记、原87团政委杜子云在各区主要领导参加的干部会议上传达了在全县范围紧急征粮和剿匪这一中心任务。

位于四川盆地西部的简阳县建制始于汉武帝元鼎二年,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自北周始到明初,为简州郡所在地,管理阳安、平泉和金水三县,中华民国二年改州为县,1950年新中国在重庆成立西南军政委员会后,简阳县归川南行政公署管辖。简阳历来是成都的东大门,其西北境内的龙泉山脉更是进入成都的天然屏障,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从三国时期群雄纷争到近代军阀混战,谁想入主成都,在东路势必先夺取简阳,攻占龙泉山脉。

1920年9月,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熊克武联合四川督军刘存厚的靖川军驱逐滇黔军。滇军总兵力达63个营,以龙泉山为据点,负隅顽抗。川军集中81个营的兵力,分四路进攻滇军正面的简阳县龙泉驿区、后路的简阳县城、右路的简阳县柏合寺、侧面的金堂县淮州。9月9日,靖川军占领简阳县西北部龙泉山脉的山泉铺,丹景山的张飞营告急,战斗打得十分惨烈。17日川军炮轰简城滇军军部,迫使滇军退出简阳县城。随即,川军回师成都,转战简阳洛带镇,袭击滇军背部。19日滇军腹背受敌,由成都溃逃。

1923年2月13日,川军总司令刘成勋,明令讨伐邓锡侯、陈国栋,爆发了军阀混战。3月13日熊克武、赖心辉部在龙泉山攻克刘成勋部,收复成都。25日四川省主席杨森及北洋政府军于学忠部进攻简阳石盘铺,何金鳖部由养马河、周家场进攻洛带镇,范绍增部经过贾家场进攻柏合寺。26日和28日,杨军和北军与讨贼军赖心辉各部在石盘铺、茶店子展开激战,赖心辉部不敌,退至龙泉山山顶布防,熊克武派第二混成旅增援。29日,第二混成旅在第一路指挥官刘伯承的率领下,在养马河、周家场一带击溃何金鳖部,与龙泉山顶的赖心辉部会合,然后分兵两路,一路正面驻守茶店子、柳沟铺高地,一路抄袭杨森及北洋军背后,于29日全面击溃杨森和北洋军,讨贼军攻克简阳,赖心辉部驻防简阳,杨森及北洋军被迫撤退到资阳。

1924年2月初,讨贼军败走成都,熊克武、赖心辉率领残部退入简阳县境,一路由贾家场、草池堰退入简城,一路由三岔坝、镇金桥退入资阳,官兵沿途拉夫掠夺,扰民特甚。10、11日,反刘联军第21师田颂尧舜部从石桥镇张家湾进攻,赖心辉及黔军周西成部向资阳败退。1931年,四川军阀重开争夺地盘之战。刘文辉大兵压境,迫使熊克武手下的旅长、简阳守军兼知县李青廷撤离简阳,督军刘文辉的妾弟接替李青廷驻防简阳后,迅即增派鸦片烟捐100万元,鱼肉百姓……

古老而秀丽的天府雄州——简阳,物产丰茂,人口众多,地理特殊,为成都“东大门”,有“蜀都东来第一州”之称,自古就是多事之地;文化厚重,民风强悍,人杰地灵,仅简阳的三岔镇自20世纪初到四十年代,就有“五军九旅十八团”的称谓:川军军长、四川督军刘存厚,国民党四十五军军长、二十二集团军副司令陈书农,国民党四十四军军长、二十九集团军副司令廖震,国民党四十七军军长汪匣峰,国民党二十三军军长刘存沉,国民党新编四十四军代军长周青廷,师旅团长则更多,有三十多人,魏邦文、陈松如、汪可权、刘存名……

遥望三国,刘备大军的杀伐号角似乎还在耳边响彻;近看民国,军阀混战的硝烟还未散尽;如今,百废待兴的共和新政初立,溃逃于简阳龙泉山脉的十多万国民党残兵、警宪、特务和本地人数众多的土匪、袍哥、恶霸、地主,更让这片土地阴云密布,杀机四伏……

第1集:二野派兵留守地方筹建政权,区公所下派征粮队进村筹粮

1950年1月,隆冬,四川盆地西部。

一大早,三星区青龙观乡公所征粮队副队长兼指导员、年仅20岁的原二野西南服务团干部、调派简阳地方工作的汤振,便带领五个征粮队员谢成刚、赵老四和卫生员杨敏等人来到他蹲点的沱江东岸青龙观乡严家村。征粮队人员一般由解放军官兵、西南服务团学员、区乡公所干部和农会积极分子组成。严家村地理环境特殊,经济地位和战略位置突出,三星区公所郝伟区长很信任年轻干部汤振,希望汤振在征集军粮、搜缴鸦片、剿灭土匪等方面先行一步,做出成绩后,将在全区乃至全县推广模范村的工作经验。

严家村四面环山,如一个聚宝盆,盆底是一片近千亩的开阔地,村民房屋一间叠一间,以严氏宗族四合院祠堂为中心,层层环绕,有2000多村民,两条自然形成的古老小街,房屋东南面是水田,夏、秋季种水稻,春冬季种小麦,由北西东三面环绕小村的溪流自然灌溉,房屋北门是平坦的土地,栽种红薯、小麦、玉米,棉花等作物,小村土地肥沃,灌溉充足,年年丰收,历年为全县的产粮和产棉大村,地主势力雄厚,乡政府收入不菲,进村只有四面各一条道路,其中东面和北面贯穿着一条五、六米宽的碎石路,它是三国时期古蜀国修建的官家驿道,往北经过山垭口后连接上了龙泉山上的东大路。严家村雄踞四个通道的山口,易守难攻,是沱江东部成都地区的金堂县、德阳地区的中江县经过沱江渡口后,去沱江西部进入省城成都的必经之路,战略地位重要。千百年来,本村和附近村庄的挑夫为地主老财挑农产品上成都贩卖,也多走这条捷径。蜀国皇帝刘备曾派大蒋军张飞在此村扎营,让士兵到龙泉山上放牧养马,作为军马储备,马饥渴时就赶到严家村附近的沱江河饮水,因此,严家村声名在外,家喻户晓。但因为恶霸地主的长期盘剥、官府衙门的无尽课税、土匪舵爷的不时抢劫、宗族长老的代代欺压,严家村老百姓却十分贫穷困苦,他们思想落后守旧,封建意识根深蒂固,赌毒斗殴等不良习气成风,要想在这个村庄顺利开展征粮工作难上加难,所以,三星区委把这个棘手的工作交给了年轻气盛、不畏艰难又积极进取的汤振同志。

地处四川盆地西部的严家村虽然寒气袭人,但山清水秀,风光迤逦,汤振原是江苏省立师范学院的大学生,学生运动的骨干分子,当解放军大军攻占他的家乡无锡城后,他便投笔从戎报名参加了二野的西南干部服务团,随军来到了四川盆地。现在,目睹川南地区迷人的景色,汤振很兴奋,一路放歌《解放前的天,蓝蓝的天》,准备开展第一天的工作了。

村里的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在三岔路口的老槐树下迎接,怕征粮干部没有吃饭,他天不见亮就磨好家里仅有的白面粉,叫媳妇蔡欣芬做好馍馍装在口袋里,热情地递上,“汤队长,这么早就赶来啦,还没吃早饭吧?”汤振说,吃过了,因为要赶路,乡公所的炊事班昨晚就准备好了饭菜。严金富关切地说,走了那么远的山路,也饿了,吃两个馍馍填饱肚子吧,村里的工作难做,怕要熬到下午三、四点钟也弄不到饭吃。见农民积极分子人很热情,又说得在理,而且平时缺少粮食、严重营养不良的两个征粮队员见了馍馍就眼里发光,直咽饥饿的口水,汤振笑了,接过严金富手帕里包好的馍馍,一人甩了两个过去。

“好吃,好吃,比龙肉还好吃。”赵老四狼吞虎咽,半截馍馍堵塞在喉咙管里,半天回不过气来。谢成刚就一边小口咬馍馍,一边拍赵老四的后背,取笑道,“看你火烧火燎猴急的样子,怕是八辈子没有见过粮食了。”赵老四终于把馍馍咽下去了,整得满脸通红,“还好,没有被噎死。阎王不收饿死鬼,就叫我回来了。”

望着工作积极,虽然是掌握着粮食的征粮队员,却依旧吃不饱的两个手下,汤振有些愧疚,从各村收上的几万斤粮食都颗粒归仓全部存放在乡公所附近的关帝庙里了,谁也没有动一斤半两,依旧每天同缺衣少食的老百姓一样忍饥挨饿,却丝毫没有怨言地为新生政权做事。汤振感动地把自己手上剩下的馍馍给了赵老四。

“副队长,你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需要吃饱。”赵老四接过去馍馍,觉得不妥,又马上推了回来。“我过去在老家江苏无锡吃得好,胃口小。还是你吃吧。”汤振也饿,但照顾和关心从旧政权转变过来同志和下属,他有强烈的责任感。见小领导态度坚决,赵老四只好接过去了,分了一半给谢成刚,“你家里娃娃多,晚上忙完工作后回一趟老家,给娃娃带回去吧。”“这,这,好,好的。”谢成刚鼻子发酸,感激地收下了,像对待新生的婴儿一样,小心又珍重地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他家里有四个小孩,最小的不到5岁,已经帮大人干活了,开春以后,家人就没有吃过一顿真正的米饭了,而自己却在外面替新政府工作,顾不上家人的温饱,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谢成刚感到有愧。

见大家吃完后,“拿钱来。”汤振伸开双手,做了一个口粮费摊派的动作。

不等副队长发话,两人明白了,忙掏口袋里的钱包,因为征粮队员都明白党和政府的工作纪律,下乡征粮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了群众的口粮,要按照市场价付钱。可掏了半天,谢成刚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旧币——面额很大,却因为国统区最近两年物价疯涨,成万倍贬值后几乎买不了几粒米的金元券,这当然不够半个馍馍的价格。严金富说不收钱,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为共产党做事,汤振却不肯,要掏出工资替谢成刚付款,谢成刚感动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最后在汤振的强烈要求下,严金富收下了汤振代两人付的钱。心想,共产党的干部果然不一般,纪律严明,体恤下属,怪不得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被打垮了。

七个人朝村里走去,汤振好奇地打量着小村,只见四面环山的小村古老而美丽,像一个聚宝盆,农户们的房屋连片地横躺在山脚下,封闭的盆底有一条自西向东蜿蜒延伸的长垄埂。严金富介绍说,他听村里最高辈分的老保长白胡子严老太爷讲过,“我们村像一条龙,不过是一条懒龙,人称懒龙村,所以,我们严氏家族自明朝张献忠剿四川,从广东迁移到这里定居后,祖祖辈辈在龙背上年复一年‘背太阳过山’,虽然土地肥沃,出产丰富,但因为地主老财的盘剥,土匪舵爷的欺压,官僚政府的搜刮,村民一直忍饥挨饿,勒紧肚皮过着苦日子……”

“是啊,旧社会全中国的老百姓都一样,劳苦一年,却吃不饱穿不暖,遇到干旱天灾,还会卖儿卖女。”汤振因为年轻,没有经历过多少旧社会的苦难,但他在共产党宣传中的,早已经对农民的苦难了解透彻,这也是他投笔从戎的原因,“不过,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一切苦难就要永远过去了。”汤振的笑容,让大家感到今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汤振说,他要找群众多的地方从老百姓身上了解情况,现在是宣传政府的征粮政策,鼓动群众积极交粮和生产自救,自觉抵制栽种鸦片和吸食鸦片的初期阶段。“那我就去找保长吧,叫他组织群众到村里开一个大会。”严金富说完就要跑,汤振拦住了他,问把农民从地里叫过来开会,会不会影响农业生产? 听说要影响农民的耕作,他叫停了严金富,虚心地问,“怎样才不能影响耕作,又能开展动员工作呢?”“现在就去茶馆吧,那里的闲人多,而中午后就去老槐树下的乐土吧。那时大家吃完饭后,会聚集到那里吹牛。大家一吹牛,什么真话掏心话都吐露出来了,还怕弄不到你们共产党爱说的第一手调查材料?”乡村生活单调而枯燥,而茶馆却有无限的乐趣和刺激。

“好,就这么办。”汤振夸严金富头脑机灵,像一个做事的人。

严金富听到夸奖,因为自己的工作被政府认可了,心里喝了蜜一样甜,工作更卖力了,他风风火火带着几个人穿过竹林、淌过小河,来到村西头绰号为“天亮光”的老单身汉开的茶馆。“天亮光”之意就是茶客从夜里赌到天亮就输光钱的意思。

一路上,严金富讲起了严家村茶馆的历史。

严金富说,听家里的老爷子说,自清政府垮台后,民国兴起,村里的经济却没有多少起色,倒是懒龙村的茶馆遍地开花,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起来了。“这些茶馆其实就是赌馆,兼卖日用小商品。闲人们聚集在一起,直赌得天昏地暗,或身陷监牢,或家破人亡。”见汤振不懂,严金富介绍道,每到农闲时节,茶馆便天天爆满,茶客们争先恐后光顾茶馆这块“风水宝地”,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喝酒,小孩子则在一边看热闹、做游戏,即使是农忙抢收播种季节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闲人或者无业地痞就座,是茶馆的老顾客,俗称“老客”。茶馆里的“老客”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和青年男女,其中男人最多,女子较少,男人要么是懒人闲人、地痞流氓,要么就是收取保护费的打手、舵爷,而女人则多是水性扬花的大姑娘、新媳妇,或者是地主老爷家爱凑热闹的小姐、夫人和姨太太。

“村里的老百姓不是很穷吗?他们哪里有那么钱去赌博?那些地主土财的家人不是自认为身份高贵,不屑与低贱的老百姓为伍吗,他们也会混在一起聊天、赌博?”汤振不解。

“我们严家村原来是一个大姓人家,杂姓很少,最初是两个亲兄弟搬到这里来的,都是本宗本姓,这里穷人和富人,除了钱分得很清楚外,并没有山外那么多忌讳,无事时大家就凑在一起玩玩,穷困的老百姓在茶馆简陋的茅房打牌,有钱人就到里面的雅间赌钱,互不干扰,当然,地主老财家有红白喜事,也会邀请本家的穷亲戚去捧场……”严金富滔滔不绝。

“那他们怎么赌钱?赌资又来自何处?”汤振掏出自来水笔,将重点记下来。

绰号“活喇叭”的消息灵通人士严金富见状很得意,抽了一口叶子烟,快人快语地说,茶馆最普遍的赌博方法有六、七种,通常是中老年人玩老祖先遗传下来的“国粹”牌,俗名“尻尻”和“乱戳”两类,每次输嬴在旧币金元券二、三十万元左右,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十余天的收入;青年人多玩麻将牌,每次输嬴在几十上百万旧币不等,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的收入,还有玩“斗十四”牌的,方法各异,喜好赌博的村民常常赌得身无分文,子女没钱读私塾就留在家里帮大人干活,没钱农药就让地里的庄稼自生自灭,于是,收成差了,收入低了,生活更加困难,房屋倒了塌了,四壁漏风,自然,民风淳朴的严家村就免不了要出现偷鸡摸狗的事情,或者赌得家破人亡、负债累累后就直接到卧龙山参加彭光斗的土匪,烧杀抢劫无恶不作,或者,找本地的袍哥老大曾四爷加入青龙帮,靠替人打架收账,收取保护费,吃诈钱混日子……

原来如此啊,汤振心里一惊,看来事态严重,得好好调查一番,回去给区长郝伟报告。“长官,恭喜发财。”远远的,绰号傻儿的严天权一眼瞧见征粮队的干部汤振,忙拖着长长的破嗓门向他问候,他在乡长彭宏庆组织的征粮动员会上认识过汤振。因为傻儿不识字,也不会打牌,所以他总是端着一个茶水已经喝得发白的瓷碗,在麻将桌边闲得无聊地转悠,自然眼睛比其他人尖。“汤干部了,口袋里揣着笔杆子来记账了。天老板,快给汤干部倒茶哦——”傻儿朝里面的堂屋大喊。

“傻儿,你的脸怎么又挂彩了?”“活喇叭”严金富一眼看见傻儿红肿的血迹斑斑的黑脸,以为他准又是喝醉酒撞上墙了。严傻儿年轻时人很勤快,又爱助人,抢着帮人家抬杠、犁田、收禾,还自学会了一套杀猪的“绝活”,虽然常常是案板上被他捅了好几刀的肥猪一放手就带着血迹满院乱跑,但他还是厚着脸皮不请自到主动去帮人家杀猪,而且不肯收一分工钱,只要能讨到一大碗烧酒喝就行。平时在地主严三多家忙完耕作和杀猪的活后,傻儿就不由自主来到茶馆打发孤独的时间,与大家同乐。

绰号“天亮光”的茶老板严鑫鑫闻声,忙从开水房跑了出来,热情满面地迎过来给汤振倒茶,决不肯收他的茶钱,茶馆落座的乡民、甚至地痞流氓也争着要替汤振几人付旧币500元钱一碗的茶钱,连声问候“队长好,首长好。”因为汤振是三星区公所下派进村征粮和剿匪的驻村干部,财大势大的保长严天佑也恭敬和礼让三分的红人——大学毕业的父母官,一个封建王朝应该算得上“举人”的高贵身份,因此深受村民的敬仰和崇拜。而严家村的“下等人”严傻儿所受的待遇与汤振而言就有天壤之别了。“天亮光”茶老板总是给傻儿无情的白眼和诅咒,乡民给傻儿无限的嘲笑和愚弄,地痞流氓给傻儿无尽的拳头和伤疤。

汤振记得,上个月他刚来严家村开第一次群众大会,就看见以杀猪为生的老痞子严四斤因为半斤酒钱的纠纷把傻儿揍得半死。

“绊、绊倒的……”傻儿听到严金富的问话后满脸羞愧,躲开大家的眼睛,朝门边溜去。

汤振明白了,用眼睛暗示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不要再问下去了,问多了会伤傻儿的自尊,傻儿虽然身份卑微,也是征粮和建设工作中应该积极争取的对象,而且,像傻儿这样的赤贫农民,更是革命斗争需要团结和帮助的受苦群众。

“事情是这样搞出来的。”活喇叭严金富以为汤振不明白,就把他拉到一边,自告奋勇地讲起傻儿的花边新闻来。原来,几天前傻儿在茶馆角落的石桌上赊了半斤麻花馅饼喝酒,喝到半醉时竟然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到别人的牌桌边瞎指挥,虽然他一天书也没读过,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却喜欢充好汉替打麻将的人“出谋划策”,还不时接过角落里几个老头闲聊的话题大谈共产党和国民党作战的国家大事,自顾自地说得唾液飞溅。于是,村里出了名的地痞、绰号瘦猴子的严宝气嫌傻儿喷在他脸上的唾沫脏,吆喝他滚蛋。傻儿知趣地滚开了,但很快又阴错阳差摇迈到严宝气的背后,扭过头来自言自语大谈“淮海战役,国民党的飞机大炮在解放军的头顶上轰啊轰啊,最后还是被小诸葛亮刘伯承指挥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你这个倒霉鬼,老子才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这下,输了钱的严宝气火了,回身飞起一脚朝傻儿的腹部踢去,未等傻儿回过神来,又一个直拳砸在他的眼窝上。

“你,你敢打人,汤队长说过,打人是犯法的。”傻儿顿时被砸成了熊猫,却不服输地叫喊着冲上去还击,可因为刚才的酗酒,酒精已经麻痹了他清醒地意识,自然在半醉半醒的迷糊中,被猴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倦缩在墙角痛苦地嗷嗷豪叫……

众人深知严宝气人虽长得瘦小如猴,却凶狠蛮横,有敢提刀砍人的霸气,都不敢上前劝阻,如鸟兽散……

“你个猴子,没个人样也敢出手打人!”傻儿硬撑着站起来,要上前评理。“打你?傻东西,老子还砸死你呢!”严宝气突然将桌上的茶碗朝傻儿迎面狠狠摔去。“哎哟——”傻儿瘫倒在地,满脸开花,鲜血直流……

严傻儿在自家的破茅房昏睡了三天后,竟然像村口老槐树上的常青藤一样顽强地站了起来,又回到村东头天亮光的茶馆,他满脸的憨笑意味着他已经健忘了三天前的铁拳。于是,他依旧在茶馆赊上一碟花生米和着老白酒慢慢品味,依旧半斤烧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胡言乱语,大谈红军长征,大谈解放上海,大谈老蒋败退台湾等国家大事。这时,茶客们便因为有了傻儿而特别快乐……

听完严金富的趣谈,汤振却感到心情沉重,对傻儿充满了同情,但为了直接了解茶馆农民的情况,而不打扰大家,他没有走过去,他吩咐两个征粮队员去找保长严天佑谈话,商量征粮的事,自己却找了竹林外一个僻静地地方,悄悄躲起来观察茶馆。

只听得巫三娘的大媳妇,绰号叫小辣子的毛茵茵尖酸刻薄的老生常谈,又开始了她讲了多年的关于傻儿那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取笑傻儿被那个外省叫花女甩了,夜里只能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傻儿啊,这么多年来,你连女人的半个手指头都没有摸过,更不用说沾一点女人身上的腥味了,你他娘的算白活一世了,简直连圈里的公猪都不如,呸!你还说自己的祖上当过义和团的黄巾军,打过西洋来的红毛鬼子,真丢人啊——”已经退位下来,让儿子继位的老保长白胡子严老太爷嘲笑道。

“老太爷,你说我连猪都不如,你是冤枉我!听我娘讲我家祖上还出了一个在知府衙门里吃干饭的县太爷的参谋呢,我家祖先有一大箩筐银圆,我们这个破村子我想找谁睡觉谁就得跟我睡觉啊。老爷子,你说我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有摸过,哎呀,我只是不想跟那些丑女人睡觉啊——”傻儿受了委屈,自欺欺人地争辩道。

“瓜娃子,你就别吹牛了,你满身臭气连猪狗不如,也想跟女人睡觉?等下辈子重新投胎吧。哈哈哈——”猴子严宝气接过话头大笑,放下手中的麻将牌,他忘记了几天前和傻儿之间的仇恨。

“我、我,你猴子严宝气子真是门缝里瞧人,把我看扁了。上个月区公所还给了我们残疾人每人补助一个银元呢,老子现在有的是钱,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哼——就是我们村长得最乖的大美女李六妹我也看不上眼了。”傻儿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眯缝着小眼睛朝银元直喷酒气,一边听银元铮铮作响的声音,一边鄙视地瞄着穷酸的瘦猴子严宝气,满脸的得意忘形。

“啪——啪——”

突然,傻儿的黑脸被一双红色的火箭头皮鞋狠狠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狗傻儿,死傻儿,你敢侮辱你的姑奶奶,老娘打死你!”傻儿吹牛皮的大话中提到的李六妹正好在隔壁的茶房打牌,她闻言勃然大怒,跳了出来。这双皮鞋是李六妹当初在城里的大酒店做服务员时老板发的。皮鞋很硬,只两下,就把傻儿的黑脸打成了花脸。

几年前,这个村里的第一大美人到某省城的表叔家走亲戚,由在市政府做科室书记员的表叔推荐,在一家涉外国际大酒店做了几个月的服务员,接触了不少高贵的汪精卫伪政府随员、商人和日本鬼子、特务,收了不少的小费,于是,在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汪精卫的伪政府统治垮台后,大酒店的服务员被遣散回老家,在灯红酒绿的繁华大都市里看花了眼睛的李六妹回村后,她就发誓此生非富翁和官员不嫁,可内战中的巴蜀穷山沟除了几个土老财外,哪里有帅气又高贵的青年才俊的半点影子,于是,心高气敖的李六妹熬到三十出头还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心里早憋了一肚子闷气。今天连下等人傻儿也敢口出狂言,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怎能不让她蒙羞受辱而火冒三丈?她从隔壁冲进来,脱下皮鞋朝傻儿劈头盖脸一阵好打。

“你,你,一个女人也敢打我?”粘粘的鲜血顺着傻儿脸颊流到嘴角,血腥味让他的酒醒了大半,他回过神来,握紧了拳头,准备还击。

“姑奶奶打的就是你傻儿!你当着众人的面屙一泡尿照一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呸、呸、呸!驻我们村的大学生干部汤队长,英俊潇洒,看在他今后要回省城当大官的份上,即使他现在没有钱,我倒还可以考虑他做我父亲的乘龙快婿,可你下等人严傻儿是什么东西,猪狗不如的人渣!”李六妹美丽的苹果脸因为愤怒和羞愧而严重扭曲,一边咬牙切齿痛骂,一边舞动手中的皮鞋,朝傻儿的脑袋、脸膛、脖子发泄她压抑了很久的不满情绪。

在竹林里隐身的汤振,突然听到李六妹说起他够格做她家的女婿,他羞红了脸。她也太大胆了,敢当众说出这些尴尬事来。汤振想避头走开,免得好取乐的村民又转而拿他做笑料。

“汤干部,你朝哪里走嘛?人家大美女看上你哪,你怎么不去娶她回县城,挽住她的手腕压大马路呢?”快嘴的小辣子大笑,出茶馆的茅厕方便,见到了竹林里的征粮队干部汤振,忙过来拉他的手,“汤干部,既然人家大姑娘都主动说喜欢上你了,你去呀,去找她呀——”

“她跟我姐一样大的年龄,也跟我毫无关系,你们不要取笑。”汤振走得更快了。

“做姐姐的年龄怎么了?不是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吗?她大你10岁,不正好可以抱三个金砖回去垫床底吗?哈哈哈——”

“唉,书读多了,迂腐了吧,就懂不得男女之间的快活事了。今后要是你回城当了县长、市长,怎么管教你手下的老百姓呢?”躲在茶馆里面雅间打麻将的青龙帮副舵爷、村里的副保长,人称铁矮子的严文旺从窗口发现了汤振,也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他一向看不起这些只知道弄墨作诗的读书人,他只相信拳头才能解决一切。本来,他也是旧政府“投诚”过来的最基层的办事员,应该主动跟乡公所下来的干部打过招呼,谈谈工作的,因为他看不起乳臭未干的知识分子,也就懒得理睬汤振了。现在,他轻蔑地走出来,挖苦几句。

“无稽之谈!”汤振见是村里的副保长,又说出这样具有挑衅性的话语来,血往上冲。

“算了,别说人家汤干部了,他是大学生出身,哪像我们种地的粗人,什么脏话、私访房、下流话都敢说出口?”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见领导干部遇到了难缠的麻烦事,赶紧跑过来替汤振打圆场解围。

汤振怕再生出什么尴尬事来,成为村人嬉笑取乐的靶子,忙挤出人群,站在屋檐下做好随时走开的准备,如果不是为了急需调查到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革命工作需要,他才懒得与这些吊儿郎当的茶客们交往谈心呢。他本想过去劝架,但忍住了,想看过明白,了解老百姓是怎么化解这些群众纠纷的。

只见傻儿用双手抚住被打得满是疙瘩的脑袋,朝墙角躲去。

“姑奶奶打死你,免得你活在人世上白白消耗国家的救济款。新政权刚建立,还一穷二白呢,要是再把少得可怜的粮食挤出来照顾你,还不如拿去喂狗呢”李六妹一边追上打,一边叫骂。

“再打,老子真要揍你了!”傻儿终于被激怒了,回身高高扬起拳头。

“傻儿,你一个大男人咋会打小女人呢?你还要不要你的老脸哦,而且汤干部就在旁边,你怎么好意思当着乡公所领导干部的面,去动手打一个女人呢——”茶馆老板天亮光责备道。

“新社会不准打人骂人了。”众人附和茶老板,齐声谴责严傻儿。

“对,好、好、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傻儿闻言缩回扬在半空中的拳头,嘴里念念有词。他一边用手护着头脸,一边聪明地朝门口溜去……

“没有吃到羊肉倒惹出一身骚,哈、哈、哈——”人群大笑,欢快极了。刚才还是一片惊呼、混乱、紧张、恐怖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空气里充满轻松而快乐的味道。

“汤指导员,你吓着你了吧,你是文化人,又是乡公所的干部,你出面评评道理,傻儿好瓜哟,不仅当众羞辱我,还要吃我的欺头,是他没有道理活该挨打吧?大表弟,你说是不是?”李六妹过来拉汤振的衣袖,要汤振代表新政府表态。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她母亲也姓汤,她已经把汤振认做她的表弟了。

“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汤振避开了,他厌恶那些打斗的场面,要回村里找保长严天佑商量征粮的事情去了。

“你这个狗东西,傻子,看你把我的表弟都吓着了,你跟我站住,不然,姑奶奶去找我的舵把子表叔曾四爷来打死你!”大美女扬起小拳头,恨恨地冲到已经退避到门口做了“缩头乌龟”的严傻儿面前叫嚷道。

“够了,你过分了!”见李六妹依然不依不饶,要当着耍泼,汤振无法忍受了,“李大姐,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打人骂人,按照政府下发的新政策,是违法犯罪。”汤振拿出国法训斥道,一边去搀扶受伤的傻儿,可傻儿自尊极强的心却不肯接受政府干部的帮助,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膛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疤。

“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傻儿后退几步,佝偻着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茂密的竹林里……

“仅仅四天时间,就挨了五回白打。”王大娘来找打牌的儿子回家干活,见乡公所的解放军干部汤振也在场,叹息道,要向干部反映村里的情况。她是看着傻儿长大的,可怜无娘无爹的傻儿。

“是啊,民风糟糕透顶,看来该整顿了。得来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整风运动了。”汤振心头愤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四下扫视,只见麻将桌上赌技精湛、瘦猴般的茶馆霸王严宝气嘴里叼着劣质香烟,面色冷酷,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隔桌夹杂在吞云吐雾的男人堆里、自称懒龙村第一大美人李六妹的樱桃小嘴上涂满胭脂口红,冷冰冰的脸盘美丽“冻”人;几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老头手捧滚烫的茶碗,满脸堆笑,不时在麻将桌旁边点评一下其实并不懂的麻将招式……

“汤指导员,你打牌吗?我已经给你约好人了,他们都是村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哦。”茶馆老板天亮光恭恭敬敬奉上他特意擦了又擦的茶碗,沏上茶馆最好的青龙山茶。

“谢谢。我不是来打牌的,我是来开展工作的,失陪了。”汤振婉言谢绝。汤振一个刚大学毕业不久,还满身书生气,他对赌博深恶痛绝。他的眼前不时晃动着茶客们粗拙而破烂的麻布棉衣、脚上断了半截后跟的布拖鞋、凌乱参差的糟胡子、黝黑憨厚的大脸膛、敞开透风的毛茸茸胸脯,还有年轻女人鲜艳的口红、暧昧的眼神。最后,汤振的眼睛定格在茶馆角落里石头桌子边那几个正踮起脚尖模仿大人砌麻将牌的小孩身上,他们憨态可掬,正将大人们出牌的一招一式,甚至喜怒哀乐的表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少年儿童是祖国未来的希望,新中国百废待兴的建设栋梁。在这样环境浸染下的孩子,能成建设新中国的人才?养不教,父之过啊。”汤振愤愤地带着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离开了茶馆,“严家村民风如此之差,该上报县委县政府,该严加整顿了。”

汤振回到村里的保长办公室,见保长严天佑一直待在办公室喝茶养神,故意拖沓推诿两个征粮队员请求保长严天佑出面动员老百姓缴纳公粮的大事,他手下的几个自卫队员待在隔壁的会议室赌钱,闹哄哄的没有人管。汤振很生气,责备保长严天佑拿共产党的钱,却消极怠工,纵容手下赌博,违反党的政策,他心底更生气的是,他刚才在单身汉“天亮光”的茶馆看到了乌烟瘴气的聚众赌博,和百姓相互争吵斗殴的不良民风,这些都是在严天佑保长不作为管治下,违反党和新生政府禁令的不良行为。严天佑闻言后,认为汤振年轻气盛,目无尊者,他心里不满,而且,他心里早就恨透了共产党,不想真心替新政权办事,所以,他对汤振视而不见,不请坐,也不倒茶,完全就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汤振火了,拳头猛地砸在办公桌上,“你要是不想做事,就辞职吧,我会上报郝区长,找一个能干事,干得好事的保长来代替你,你放心回家养老吧。”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也敢教训我?你太放肆了。”村里的土霸王严天佑也恼了,站起来拍打桌子,他子承父业,家里良田超过两千亩,团丁上百人,背靠舵爷出身的顽固乡长陈金龙,远交卧龙山土匪头子、他的结拜兄弟彭光斗,有权有势,平时村民见了都唯唯诺诺如同土皇帝,哪里受过这等恶气?几个自卫队员听到吵闹声,忙赶了过来,见保长大人受欺侮了,哗啦啦拉开枪栓,故意尖叫呐喊,向解放军干部汤振示威。

征粮队员老谢见势不妙,忙朝副队长汤振递眼色,意思是对方人多势众,强龙难压地头蛇,别与他们一般见识去斗气。哪知汤振正直爽快,嫉恶如仇,毫无惧色,他目视严天佑,“怎么?你的手下要造反吗?有种就朝我开枪吧。”他掏出皮带上扣着的驳壳枪,递在严天佑手上,严天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还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解放军干部这么不怕死,万一擦去走火,是要出人命的。他倒手脚无措了,一来共产党已经夺取了政权,新生力量强大到不可摧毁,二来自己已经在区公所领导面前宣誓效忠新政府了,对共党和国军两面讨好,要是今天真拿这个小共党开刀了,他背后的力量可是整个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军啊……

“汤,汤队长,你,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想到这里,严天佑脸上服软了,“你是贵客,我哪敢对你动刀动抢的嘛。二狗子,还不给汤组长倒茶!”严天佑转过身去,故意狠狠踢了心腹自卫队员,他家的团丁二狗严腊月一脚,把气出在他身上。

“是,是——你们把抢放下,都给我滚!”严二狗故意高抬大手,做出要扇手下自卫队员耳光的架势,几个人赶紧倒提着步枪,灰溜溜走了。

这时,老谢松了一口气,又朝汤振示意,汤振明白了,醒悟过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工作方法太粗暴,险些酿成大错,他便顺势给严天佑台阶下,说严天佑识大局,在村里威望高,希望他配合乡公所的征粮工作。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严天佑一改刚才的傲慢和嚣张,装出对共产党干部服服帖帖的样子,询问进严家村征粮的副队长兼指导员汤振有何任务需要交代,他立刻照办,“汤指导员,要是我做得不好,你拿我的人头是问!”

“言重了。”汤振笑了,说共产党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是开明地主绅士的朋友,是建设和巩固新政权的重要力量。严天佑心里嘲笑汤振文化多了,人迂腐,嘴上大道理一片,打起仗来一定是狗熊一个,这种文化人的花架子,他见多了。

汤振说,他上午到村里的茶馆巡视过了,眼下严家村最重要的事是整顿游手好闲,赌博成风的不良习气,需要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等群众的思想问题理顺了,解决了,自然就信服新生政权,勤劳耕作,积极纳粮了。

“是,是,汤队长说得是。”严天佑回身叫身边的二狗带队去“天亮光”的茶馆,去把那些赌博的人抓来,狠狠罚款,皮鞭教育,如不解散,就地取缔。二狗迷惑不解,但见主子严天目露凶光,只好带兵走了。汤振忙追到门口,强调共产党的群众政策,叫自卫队注意工作方法,不打人,不骂人。

二狗带走了自卫队,严天佑陪汤振喝茶,汤振不敢懈怠,要翻看账本,查询村里人头数量和地主农民的财产记录情况,为后面的征粮决策做准备,哪知严天佑却抱出一本早已过失的破旧账本,那是30年前他父亲主政严家村时留下的老账本了,统计数据根本无用。汤振明白严天佑是故意刁难他,应付他,但无可奈何,说想到村里转转,谢绝了严天佑请他到家里喝酒吃饭的邀请,带着老谢两个征粮队员走了。

见汤副队长从办公室出来,远远躲着不敢见保长严天佑的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忙从竹林里闪了出来,他心里惧怕严天佑的报复,心里向着新生政权,但在严天佑的眼皮底下,仍然缩手缩脚,不敢大胆放手替共产党工作。

汤振到严金富家里吃饭,一边叨家常,了解民情,一边派老谢到茶馆看看,怕自卫队做出打骂老百姓,强行解散茶馆的粗暴行为,有损新生政权威望,毕竟这伙旧政权的人马,现在是替新政府做事,打着新政府的旗号。

其实,二狗前脚走,严天佑就借故上厕所,悄悄派出心腹阿三跟了过去,怕二狗真的打砸茶馆,打伤赌徒,因为天亮光的茶馆也是他家的一个财源,他是大股东,附近村庄的茶馆、烟馆、酒馆一直以来都由他和副保长严文旺负责抽税,收取保护费,他怕得罪地方势力,得罪本地的大舵爷李虎,就与舵爷出身的副保长严文旺为代表的利益各占一半,自他父亲严老太爷主政后的几十年来,地主和舵爷两派势力,居然相安无事,共同发财。茶馆老板和赌客们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自然要笼络他们,直到榨干他们的血汗为止。所以,因为汤指导员的出现,茶馆暂时停业半天,严天佑暗中教导赌徒们下午各自回家干活,违者罚款旧币10万,二狗到茶馆当众宣布保长严天佑的训令后,赌客们谁敢违抗,顿时如鸟兽散。当征粮队员老谢赶到茶馆时,老板已经关门歇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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