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土豪劣绅阳奉阴违阻扰征粮,地痞流氓胡作非为欺侮傻儿
老谢回来后报告汤振,说茶馆遵守新政府的政策,已经自动关门整顿了。
汤振很高兴,心里佩服保长严天佑雷厉风行的办事能力和深孚众望的宗族威信,同时,也深深不安,预感到在严天佑的强权统治和淫威下,严家村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午后,除了一些勤劳惯了的老农丢下碗筷就到田地间耕作去了,更多的人已经习惯于饭后到村中心地段老街边上的百年老槐树下歇歇气,聊聊天,寻找乐趣。
怕自己在场老百姓不敢说出真话,为了不惊动大家,汤振叫两个征粮队员谢成刚和赵老四去树下与老百姓谈心,叫严金富也像往日一样,到百姓中间去跟他们打成一片,而他则悄悄地远远站在茂密的竹林里观看,想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他们对新政府、对共产党、对征粮纳税,以及对旧政权、对地主乡绅的看法和态度。
只见老槐树下,村民围了一圈又一圈,因为今天下午不敢到茶馆打牌,闲散的人都转悠到这里聊天来了。人群中却没有保长严天佑和自卫队的身影,他们做什么去了?汤振心里问,但没有很在意,他的心思全集中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上。当然,汤振想不到,人群中却混入了驻简阳军统分站站长许金花手下的得力干将柴洪和土匪头子彭光斗手下的两个土匪赵多铎和李省东,他们三人为着各自的主子来村里搜集情报来了。见人群边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带枪的解放军官兵,赵多铎和李省东吓得不轻,他们摸不准村里到底来了多少解放军,怕被解放军包围而瓮中捉鳖,他们悄悄溜走了。
眼细的汤振发觉人群边有人中途溜走,看那副打扮和脸相就觉得来者不善,很可能是土匪或者特务,忙朝谢成刚和赵老四递了一个眼神,他们三人握住腰间的长枪短枪,不露声色地跟在后面追了过去……
老槐树旁边的土胚瓦房里,大麻子严根和他的女人唐桂花正在家里的作坊内卤豆腐,多余的豆腐汤被热情大方的豆腐西施唐桂花免费提供给大家喝,所以,唐桂花的人缘极好。唐桂花今年刚满30岁,因为她在三姐妹中排行老大,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亲切的称她阿姐,后来,她的真名倒渐渐忘记了。
人群叽叽喳喳,各说各的,折腾了好半天后,村里被公认最聪明最精干的“猴子”、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严宝气高声呵斥住了喧闹的人群,他抢先发言了,他站起来走向傻儿,故意打趣:“傻儿,你今年多大了?”
“差点三、三十多吧。”傻儿低头想了半天,满脸的认真。
“傻儿,你老光棍一个人夜里抱着枕头睡冷不冷?你还想不想那个女叫花做你婆娘?”严宝气假装满脸严肃,“你真的不想啦?”
“你、你们取笑我……”傻儿羞红了脸,低着头从热闹的人群中悄悄溜到外围的边角上,只顾看地上忙碌的蚂蚁搬家……
“傻儿,你真是耙耳朵呀。你和那个女叫化子睡在一个屋子里,竟然连女人的腥味都没有尝过?你怕是个裤裆里没有长家伙的太监哟——”阿比叔帮腔道。
“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只知道欺负老实人,再乱说我不给你们添豆腐汤了。”唐桂花出作坊给大家添豆奶汤,见状把手中的铁瓢扬了扬,厌恶又有趣地笑笑。
男人们赶紧闭住了嘴巴,冲唐桂花讨好地憨笑。
“傻儿,你喝了豆腐汤就去你老板严三多家干活嘛,多点时间干活,就多挣点老板的工钱,免得你待在这里又让他们嚼牙巴取笑你。”唐桂花特意走到傻儿的角落,往他碗里多添了一瓢。
傻儿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喝碗里热烙的豆腐汤,他羞涩地盯着地上的泥巴看……
不过,年轻时的傻儿还真有一段不大不小的浪漫史呢。
7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女叫花子,河南人,说是家乡被日本小鬼子占领了,鬼子到处烧杀抢劫,无恶不作,黄河又溃堤发大水,水荒,灾荒,饥荒,死了不少人,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无心管,也无力管,活下来的老百姓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逃命跑出来,到远离战争的西南地区讨饭吃来了。女叫花子满脸污浊,衣服破破烂烂的。村人围住她像欣赏大猩猩一样看稀奇,还指手划脚笑过不停。吵闹到半下午,女叫花已饿得头昏眼花了。这时住村口的王阿婆见她可怜,就喊傻儿把女叫花拣回家做婆娘。傻儿大喜,刚走近几步,见了叫花子却突然害怕起来,再不敢靠近。村人极力怂恿他。傻儿终于羞红着脸把叫女花拉回了家。叫花子狼吞虎咽吃完傻儿煮的一大碗面条后,抓起破草帽就走。傻儿顿时傻了眼。
“傻儿,快把她拉住。别让到手的婆娘飞了。”村人大呼小叫。
傻儿慌了,就跑过去死死扭住叫花子的细手不放。女叫花急得哭起来。傻儿也涨得满脸通红,丑态百出。这时,保长严天佑出面百般劝阻让叫花子留下来,答应等秋后收了粮食就让她走。女叫花勉强留下了。
傻儿乐得脸都笑烂了。夜里,以猴子严宝气为首的村人悄悄躲在傻儿家的破窗口外偷看。只见每天吃过晚饭后,女叫花都抵死门板早早熄灯睡觉。傻儿望望那道厚厚的门板,只好咽一口唾沫,悻悻地退回到隔壁的柴房和衣而睡,夜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又几个月后,度过春荒的叫花女执意要回家乡耕作去了。
傻儿顿时像了泄气的皮球,他低着头默默地将叫花女送到村口。女叫花朝傻儿深深鞠了三个躬,“大哥,你是一个好人,要是有来生,我一定会报答你,做你的媳妇的。”女叫花含着泪走了。
那一晚,傻儿独自在送别的桥头整整站了一夜……
“喝完了豆奶汤又添呀——”唐桂花的铁瓢轻轻敲击装豆腐汤的木桶,柔媚动人的鹊语把村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
汉子们赤着胳臂高高举起手中的空碗,“阿姐,再来一碗。”
“好勒——”女人动作麻利。
“还是我们的桂花姐人长得乖,又体贴人,豆腐汤美得我的肠子安逸死了,不过,桂花姐又白又大的奶子流出的奶水,一定比豆腐汤更甜更好喝哟——”猴子严宝气讨好又下流地笑。
“狗娘养的瘦猴子,你吃了我的白食还取笑我,要遭天打雷劈的!”唐桂花似乎生气了,但那张美丽面庞上的一对浅浅酒窝儿仍掩不住甜甜的微笑。见村人准备拿她做笑料,她忙麻利地收拾起空碗和装豆腐汤的木桶,急冲冲走向旁边的豆腐房,那双硕大的奶子顶得薄薄的棉衣一耸一耸的。唐桂花十三年前从附近龙泉山脉大山里的桂花乡嫁下来。后来,被村里地主恶霸保长严天佑逼债逼租,日子过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了娘家父亲做豆腐的手艺,就请老父亲下山传艺,在家里开起了豆腐房。她夜里煮豆腐,白天磨豆腐,丈夫大麻子就挑起豆腐担子沿村叫卖。煮豆腐剩下的汤很有营养,她舍不得倒掉,就放上花椒和白糖熬成味美色嫩的豆腐汤免费给村民喝,既壮阳又解渴。
很快,唐桂花轻盈的身子就闪进了豆腐房。
汉子们自讨没趣地缩回头,只好闭住嘴巴呆在老槐树下的空坝上。
原本热闹的人群沉闷起来。
傻儿已经恢复了自信,不知不觉又窜进了人群中央。
太阳略略偏西,春日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
唐桂花在豆腐房里磨起了豆腐,吱嘎吱嘎的磨盘转动声在午后让人心烦,即使刚喝下的豆腐汤也压不住热辣辣的火气。汉子们干脆脱掉短袄垫在发烫的屁股上,女人们则双手不停地做着纳鞋底、打补丁的针线活儿。正在这沉闷枯燥的时候,一只老公鸡追逐着一只小母鸡从吐露新荷的池塘边赶过来,老公鸡咬住小母鸡的背毛爬上去,欲行非礼。小母鸡不肯,拼命挣扎,鸡毛扯了一地……
汉子们的眼睛直瞄瞄,乐了。
还是猴子严宝气眼快脑子快,“你们看,那只老公鸡要嫖小母鸡了,就像石桥镇河边街红玫瑰窑子里的小妹接待嫖客一样啊。”
“怪不得你严宝气猴子鬼精灵,光骨头,你天天都想些不正经的事身上怎么会长肉嘛。”女人们嘲笑他,一向尖酸刻薄、不怕事的小辣子更是指着严宝气的脊梁骂道。
傻儿闻言也乐了。
见人群安静下来后,傻儿四下环顾欢乐的人群后壮着胆子发话,“宝气兄弟,都说你是全村脑壳最好使的精灵怪,那你说说那些鸡们会不会说话呢?”
“咋个不会说话嘛,不然那些母鸡怎么知道公鸡的意思呢。你龟儿子真正傻得屙牛粪!”严宝气的鼻子哼了哼,对“下等人”傻儿从来不屑一顾。
人群的气氛活跃起来。
傻儿缩回头,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感到万分羞愧。
“瓜娃子,我告诉你,俗话说人有人言,马有马语,就是那公蚊子和母蚊子谈恋爱,也要先嗡嗡嗡地对唱情歌啊。”严宝气扬起骄傲的头,“公蚊子嫖母蚊子时,他就说亲爱的母蚊子小姐,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臭虫子爱狗屎。”
人群大笑,乐翻了天。
“哦,我懂了,公鸡和母鸡成亲前也要先打个招呼,问母鸡愿不愿意,对吧?”傻儿精神百倍,一边嘴里学着公鸡“咯咯”叫唤的样子,一边手舞足蹈模仿公鸡追击母鸡的飞奔状。
“这个狗东西的老光棍演起戏来,还有盐有味呢。”小女人们乐开了花,笑得弯腰背驼直掉眼泪。
傻儿听后更加得意,猛吸一口剩下的半截叶子烟,像三年才打了一个饱牙祭。他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如果母鸡不愿意和公鸡谈恋爱,她又该说啥子话来反对呢?”
“这……”严宝气一时语塞,饶头抓耳哑口无言。
“都说你严宝气是全村最精灵的猴子,原来却是同样是一个傻儿嗦。”人们嘲笑起来。
“狗崽子傻儿,现在大家都在保长天佑哥的带领下搞征粮,缴鸦片,抓土匪,你却在这里尽提些过时的猪狗不如的鬼话来为难我,居心何在!”猴子严宝气恼了,咒骂让他当众出了洋相的驼背傻儿。
“新政府都成立几个月了,严保长那些当官的人都不去搞征粮,却天天躲在办公室喝茶赌钱,我们还去建啥子新中国嘛?我去老板三多叔家干完活后,新政府又不请我去帮忙,我没事干耍得无聊,我不问你又问哪个嘛?全村人都说你是精灵怪,你就该知道天有好高地有好厚哟。”傻儿不服气,满脸严肃认真。
“狗东西,还要狡辩过关!”这让严宝气更加气恼,他走过来用脏手摸摸傻儿的驼背,无不嘲讽地说,“你傻儿要把公鸡和母鸡谈恋爱的话问得清清楚楚的,你是不是也想到我们青龙乡街口的窑子里找小妹成亲?是不是又想借那些不正经女人的肚皮传宗接代?”
人群闻言一惊,热闹喜庆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异样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傻儿。
傻儿的心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他脸色煞白,像死了一般,头上冷汗直冒,眼眶盈泪,他的厚嘴唇颤抖不止,“你、你、你,狗娘养的严宝气,你冤枉我,我……我跟你拼了!”傻儿耸耸肩膀,满脸很受伤的样子。
“老子要是怕你老驼背就见人钻九九八十一个裤裆!”说是迟,那是快,话刚说完,严宝气早已抢先一个直拳朝傻儿的胸膛打过来。
傻儿躲闪不及,被一拳打翻在地。傻儿近40岁的人了,自从两年前传出他把一年做雇工辛苦挣来的工钱,全部拿到老乡政府大院门口不远的窑子里找女人成亲,却被窑子里、舵把子出身的老板误认为傻儿是在砸他的场子闹事,叫打手把傻儿差点打得半死的尴尬事后,傻儿羞愧地不敢出门见人,好一段时间躲在家里以酒度日,强烈的劣质酒精摧跨了他原本矮壮结实的身子。
砰、砰——“老子打死你这头蠢猪!”身强力壮的严宝气又是几拳朝傻儿当面打来。
只几个回合,傻儿就被打得脸青皮肿成了熊猫。
男人们惊呼,女人们尖叫,惟恐躲闪不及时挨了白打。
“你、你、你真的要下毒手打死我?”傻儿这时才明白过来,不甘示弱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严宝气猛扑过去。
“本大爷就打你这个老单身汉!打死你这个老驼背!”严宝气打红了眼,拳砸脚踢,越打越猛。
“哎哟——哎哟——”
傻儿一边痛苦地嗷嗷叫唤,一边步步后退。
众人好不容易靠过来要拉开两人,无奈斗士各不相让,又扭打在一起。
“别打了!”闻声从豆腐房赶出来的桂花姐疾步跨过来,上前抓住严宝气的膀子往后拖,“你连一个残废人都不放过,你也太狠心了。”唐桂花真的生气了。
“关你屁事!”成天闷声不响的大麻子瘸着腿撵出门,训斥他的婆娘唐桂花,“跟老子回磨豆腐去。”
可唐桂花没理丈夫,仍然死死拖住严宝气的胳膊不放,不让他继续对傻儿大打出手。
村民乘机赶过来扭住占了上风的严宝气。严宝气只好松手了,以胜利者的高姿态回到自己的座位边。
傻儿却突然冲上去,要从背后偷袭揍他的敌人。
严宝气听到背后有异动的风声,跳了起来,重新捏紧了拳头,同时,他把别在裤腰上的短刀掏了出来,就要朝傻儿的胸口刺去。“要出人命了。”汤振追赶特务嫌疑人回来,远远的见状不妙,大声呵斥,“住手!”因为打闹的场面很嘈杂,没有人听到汤振的怒吼,而严宝气打红了眼,更是完全没有听到汤振的叫喊。严宝气冲上前,抬起手腕就朝傻儿刺去。
“傻儿,快躲开!”唐桂花拉住了严宝气地手腕,同时,命令似地劝阻道,“傻儿,回去,快点回家去待着。”
“我,我不,就不——”傻儿乖乖地住了手,但却没有回家,他垂头不语,任便脸颊上的鲜血顺着他的眼角、嘴角往下淌。
“严宝气兄弟,你别给一个傻里傻气的残废人一般见识。走,走,我们还是去听保长大人训话,下午汤指导员要到院坝里开征粮大会,看解放军同志讲些啥嘛,如果与我们无关,我们就去茶馆打麻将——”几个男人连拉带劝拖住了严宝气。
严宝气却蛮不讲理,虽然收下了剔骨刀子,却继续上前挑衅,抓住傻儿的脑袋,又朝树干上猛揍,直撞得傻儿满脸是血,眼冒金星。
“老子打死你!打死你这条蠢猪!”严宝气发了狠,连连出手。
“住手!还有没有王法?”突然,一双大手紧紧扼住严宝气的手腕。严宝气痛得哇哇大叫,“谁敢阻拦老子,谁就去见阎王!”他伸手又去掏裤腰上的刀子,要刺向这个胆敢出手救傻儿的人,给他一个下马威。
“来啊,看谁先去阎王殿报到吧。”一只冰冷的铁东西抵在严宝气的左侧脸膛。严宝气斜起眼睛往上瞧,看清楚那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而拿抢对着他的人,就是进村征粮的解放军服务团的干部汤振。汤振和两个征粮队员刚才去追踪那两个可疑分子,可到了村里的小胡同里,两个嫌疑人闪身就不见了,汤振和队员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好折身返回来。老远,汤振就看见村里的地痞流氓严宝气在耍横杀人,而被打得血迹斑斑的的人就是村里最底层的严傻儿。汤振顿时热血沸腾,怒火上冲,他掏出手枪,真想一枪毙了这个正在行凶的地痞流氓。
“长官,饶,饶命,”严宝气心里发慌,腿脚打颤,差点瘫倒在地,他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汤,汤队长,你,你是共产党的长官,可不能随,随便开枪啊——”
“原来宝气兄是熊包一个啊?”村人窃笑。
“是啊,平时瘦猴子对傻儿可凶狠了,拳打脚踢的,也有今天啊。”小辣子嘲讽道。
老百姓议论纷纷,舒了一口气,他们听到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地痞求饶服软哀求的破嗓门,所有人都笑了,而躲在人群中的另外两个来自沱江河西的土匪奸细怕在群众中待久了,被人告密出卖,让征粮队员发现,就趁乱悄悄溜走了,而被“川康反共救国军”总司令部直接命令潜伏在严家村这个兵家必争之地,搜集情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的军统特务周鑫却大胆地留了下来,他要看共产党的干部如何做老百姓的工作,如何怂恿群众积极缴纳公粮。因为他接到了他的直线联系人,军统驻简阳分站的头子许金花的指示,要他想方设法打进共党征粮队内部,窃取机密情报。而严家村正好是连接三星区和禾丰区,联系沱江河东和河西两地,有县政府设置的最大粮仓的交通和战略要地,这里的地主恶霸势力雄厚,反动政权、封建势力、宗族势力的影响根深蒂固,而群众基础又差,村民多胆小怕事,敌特容易混入老百姓的队伍开展策反和游说工作,并较好地藏匿和伪装身份,现在,周鑫在旧政权的保长严天佑的秘密庇护下,亲自进村收集情报和反侦察来了。
村里的女人们见解放军年轻干部唬住了严宝气,怕擦枪走火伤及自己,大家纷纷如鸟兽散去。而胆大的男人们则围过来观看,希望解放军干部教训教训严宝气,替他们出一口恶气。汤振见大家围拢过来,倒冷静下来了,他迅速收回手枪,客气地把严宝气请到一边开导起来,和颜悦色地教育他,严宝气连连点头,拍着胸口保证,他要悔过自新,说新社会,新气象,他今后再也不会骂人打人了。
“傻儿,你歇会气就回去吧。”唐桂花返回豆腐坊拿来热毛巾,帮傻儿清洗伤口,待擦掉脸膛和脖子上的斑斑血迹后,又弄了一点大麻子在家里自制的草药给傻儿敷上,然后,将傻儿扶回她家的豆腐房坐下。
大麻子一直默默地冷冷地跟在他的婆娘唐桂花身后,他满脸怒气斜视着自己的女人,小声嘀咕道,“傻儿做了得罪别人的事,活该挨打!你又不是他家里头的啥子女人,帮他的忙干啥嘛?”
唐桂花不理丈夫的不满,蹲在地上只顾用湿毛巾搽拭傻儿脸上的血迹。
傻儿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委屈又辛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久久不肯掉下来……
“哼,哼——”大麻子在一边不停地念叨,恶狠狠的眼睛不时瞄瞄他的女人,又看看垂头丧气的傻儿,阴阳怪气的诅咒,“快点磨豆腐了,你,你又不是傻儿的婆娘,手往外拐去帮他……”
一直默默无语的唐桂花终于生气了,她狠狠白了丈夫一眼,赌气道,“我就是他的婆娘,就是他的——”
“婊子!”大麻子的耳光狠狠扇了过来。大麻子已经忍无可忍了。原来有传言说婆娘唐桂花先后与村里一些好色之徒,诸如保长严天佑以及资本家严三多通奸,他早已憋了一肚子被侮辱的窝囊气。如今见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跟傻儿这样的下等人也狼狈为奸,这叫他妒火中烧。大麻子满脸雀斑又是瘸腿,混到三十岁才讨到婆娘,自然心里把唐桂花爱如心肝宝贝。他沉默寡言又特别自卑,时时提防自己的女人飞走。
唐桂花抬头望着丈夫,她的眼睛湿淋淋的。
唐桂花从小生活在龙泉山间的桂花乡,因为那里盛产一种名贵的金桂而远近闻名,桂花八月盛开,香飘十里,所以,当地的女孩子很多人都叫桂花。桂花是父母和女孩子眼中吉祥、圣洁的象征,而解放前桂花乡的女孩子并没有因为名字而走运,唐桂花同当地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命运十分悲惨,她18岁时被逼迫下嫁到青龙观乡的严家村家。原来,她的娘家住在贫瘠而干旱的麻雀山半山坡上,因为庄稼收成极差,出租土地给老百姓的东家、恶霸地主刘惠安的剥削又重,苦干一年,仍然缺粮少穿的,大多数日子都是野菜树皮充饥,老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威严而刻板的老父亲唐盖匠便作主将女儿许配给山下30里外严家村的大麻子,说沱江边不远的严家村有土有田,水源又好,到了那里就不愁吃上白米饭了。唐桂花性格软弱,又孝顺父母,尽管初次见面后就极端厌恶又老又丑的大麻子,但结婚那晚大麻子强行占有了她白嫩嫩的处女身子后,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便彻底认命了。每天起早摸黑苦干农活,希望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待一对双胞胎儿子出生后,家里入不敷出,公公就到临村租佃了大地主张虎的五亩薄地,但因为干旱颗粒无收,而张虎又逼债逼得紧,公公就去张虎家理论,希望减租减税,却被恶霸地主张虎冤枉为农民闹事抗税而活活给打死了。从此,大麻子家里的收人更差了,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唐桂花就把祖传的做豆腐的手艺拿了出来,怂恿丈夫开起来了豆腐坊,每天更加拼命干活,苦日子稍微好转起来了……
现在,唐桂花瞄了一眼凶巴巴的丈夫,固执地回过头来。她轻轻拍了一下傻儿的肩膀,傻儿没动,也没有回头。她像大姐姐一样关心在外面挨了打的弟妹,“回家吧,别生气了,你是斗不过村里那些恶人的。”
傻儿还是坐在那里没动,望着被柴火熏黑的墙壁,久久地像一尊菩萨一动不动。
唐桂花沉默片刻,望望门外的天色,又望望闷坐在门槛上赌气的丈夫,叹口气,“傻儿,你回家歇着吧,你要想开些,别生闷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哇,我死去的娘啊——”突然,傻儿抱头痛哭,平时从不在别人面前掉泪的傻儿泪如泉涌……
大麻子见状,也禁不住摇摇头,远远地走开了。
唐桂花的眼睛红红的,她陪着傻儿伤心流泪。
“哇,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傻儿哭得鼻涕横流,伤心欲碎……
“傻儿和唐桂花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取笑傻儿,傻儿看起来并不傻啊?”汤振望着豆腐坊里哭泣的傻儿,他不便直接去劝慰傻儿,怕伤了傻儿的自尊,但也很不解,他想详细了解社会最底层的受苦人傻儿,于是,绰号活喇叭的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便把汤振带到阿姐的豆腐坊。
汤振早在三星区公所就听文工团的副团长、原87团排长蔡天水说过阿姐的舞跳得好,山歌也唱得好,蔡天水下调到青龙观乡任副乡长,兼乡文工分团团长后,准备动员唐桂花参加乡文工分团的秧歌队,为征粮、剿匪和土改做宣传。出发前,蔡团长拜托汤振到了严家村,顺便帮他做一下唐桂花的思想工作,汤振爽快地答应了,进村后就开始留心这件事了。
人称阿姐的唐桂花见村里的积极分子严金富带着解放军干部到家里拜访,忙丢下手里磨豆腐的活,跑过来热情地接待了汤干部,端茶送水,照顾得很周到。而汤振看见阿姐要忙着做手中的活,等她卤好一大锅豆腐后,她的丈夫大麻子好趁热挑到外面的村子去卖,就没有打扰唐桂花和大麻子干活,自己和活喇叭严金富在隔壁的储料房帮阿姐挑选做豆腐的原料——本地产的大青豆。心直口快的活喇叭严金富闲的无聊,便小声说起了傻儿和阿姐那复杂又简单的关系,以及两人间看似暧昧的故事……
两年前,还是在大麻子豆腐房旁的老槐树下,村人围在一起喝豆腐汤,快活地谈天说地。突然间人群像砸了锅。几个老女人围住瘦猴子严宝气在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严宝气快活地眉飞色舞。于是,一个“流言”传出来了——听临村的贵哥说,昨天下午天他从县卖山羊回来,路过青龙观场镇的街口时,听人说有一个驼背傻子刚才到窑子里找女人借肚皮生小孩传宗接代,不料被店老板搜光了身上的钱,还被老板毒打了一顿,最后拖着血迹斑斑的断腿爬走了……
“那一定是我们村里的傻儿。”严宝气说。
“一个连钱都认不清的傻儿到那种地方作啥?”村人疑惑。
“找婊子成亲啊。你们这些瓜娃子!”猴子严宝气对愚昧的村人不屑一顾。
“为啥要成亲?”
“还不是想传宗接代……”
人们似乎还记得几年前,村里最高辈份的老保长、现任保长严天佑的爹、白胡子大老爷曾经痛骂傻儿是断子绝孙的“孤人”,死了到阴曹地府要受“上刀山、下油锅,最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没有读过书的傻儿信以为真,这一直成了他的心病。于是就有了他去青龙观街上找窑子女人的肚皮传宗接代的传说?不过,大家都知道严宝气平时吹牛是吹惯了的。
难道是严宝气故意找茬取笑傻儿?
见大家似乎不信的表情,严宝气把胸脯拍得当当响,“骗你们我不得好死!”
“作孽的瓜娃子!伤风败俗呀!”人群中,挖苦声、叫骂声不绝于口。咬牙切齿的女人们恨不得将“伤风败俗罪”的傻儿将绑起来沉到村口不远的沱江里。“流言”传出的第二天,傻儿夜里不知是自己还是被人砍断了罪孽深重的左手,然后一个人呆在阴冷潮湿的茅草屋里默默等死……
黄昏,上门送豆腐的唐桂花发觉了傻儿,她请来外村的赤脚医生赛华佗用龙泉山上的草药医好了他的断手。傻儿总算捡回一条命来。傻儿被医治好伤后,却从此残废了左手。
这以后,傻儿感激唐桂花,把她视为他的姐妹,他梦中的母亲……
现在,断手又驼背的傻儿却交上了好运。
村里开屠宰房和水磨坊的大老板严三多雇他杀猪。严三多脑子灵活,狡猾多端,十多年前靠杀老母猪,雇用挑夫经过古驿道从严家村弄到省城去卖,以次充好,赚了大把的银子,他在乡间买了300亩土地,也收购了村里的破产地主严朝兴的水磨加工坊,办起了糖厂。几个月前严家村解放了,严三多又是第一个响应新政府发展经济的号召,拿出一大笔钱扩大了屠宰场,购买了柴油机作为水磨坊的动力,办起了面粉厂和肉联厂。区长郝伟带领区公所的干部专门巡视了严三多的现代化农业加工厂后,夸严三多是新中国经济建设的带头人,说他是全区、乃至全县第一个敢吃螃蟹的新式农民,并号召全区的开明乡绅向他学习,还特意转发了县政府给予的特殊贡献奖金和奖章,准备推荐严三多做三星区的商会会长,和县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呢。严三多见解放军西征后留在地方工作的共产党官员既仁义,又讲信用,创业之心大受鼓舞,逢人就说共产党好,新政权的政策好,说共产党的颜色虽然是红色,但政策仍然是以发展经济为主,让大家都有钱赚。有乡绅劝严三多少管闲事,怕共产党过河拆桥,今后把富人的财产共产了。严三多说,不用怕,哪个朝代都要发展经济,都要穿衣吃饭,共产党讲信誉,政策不会说变就变,不然,他们的小米加步枪怎么会打败实力强大、有飞机大炮做后盾的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呢?一些反动乡绅听了严三多的话后,心里很不舒服,私下和公开场合都与严三多划清了界限,平时各赚各的钱,少有往来。
傻儿自从做了为严三多家杀猪坊兼农田耕作的长工后,干活特别卖命,不怕脏不怕累,如今左手断了,背也驼了,却仍然抵得上一个膘壮男子干活,而且老板雇佣傻儿干活,傻儿是从来不计较工钱多少的,傻儿只要每天有酒喝就行。严三多老板常常把卖不完剩下的臭猪大肠恩赐给傻儿冲抵工钱,傻儿满心喜欢,从屠宰房下班回家后,用辣子炒了就着猪大肠兑老白酒慢慢地喝,乐得像神仙一般。
一天天,傻儿哼着情歌,腰间别着叶子烟从唐桂花的豆腐房外快乐地走过;
一天天,傻儿从严三多老板那里得到了少得可怜的工钱,但除了买酒外就到青龙观场镇上买一些女人用的发夹、别针、花巾之类的东西回来。他要送给他的恩人唐桂花,他认为她戴上它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傻儿第一次送唐桂花礼物是在那间低矮的豆腐房里。大麻子一大早就挑着豆腐担子出门了。傻儿从严老板的屠宰场收工后同往常一样到唐桂花的豆腐房帮忙,干活歇气的间隙,傻儿拿出他藏在心窝边的礼物。那是一个包裹了七层的色彩鲜艳的发夹。唐桂花要拒绝,但看见傻儿尴尬的、很受伤的样子,她的心软了。她把红色的发夹别在长发上,问,“好看吗?”
傻儿笑得很憨,“你就像川戏《白蛇传》里演的神仙姐姐一样漂亮。”傻儿的话很直率,很真诚,没有半点讨好或亵渎女人的味道。唐桂花闻言却鼻子发酸……
自从去年传出唐桂花与村里的大老板严三多勾搭成奸的谣言后,村人开始在背后中伤她,鄙视她,把他当着淫妇、婊子,唯有仍然喜欢喝她的豆腐汤。村里怀有坏心的男人因为她嫁给了大麻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嫉恨大麻子,他们用下流的言语挑逗唐桂花,甚至假装有意无意地对她动手动脚,却常常遭到了唐桂花严厉的训斥,于是,坏男人因为吃不到鱼的腥味而嫉恨她美丽动人的外貌,嫉恨她硕大而富有弹性的奶子。小心眼的女人呢,则因为总是被自家的男人拿来同唐桂花相比,虽然心里与唐桂花并没有什么仇恨,但却总免不了要与唐桂花为敌,要百般嫉妒她的美貌,是啊,看看自己的胸脯不是臃肿得像发了水的胀茄子,就是扁平得像村背后晾晒稻谷的大园坝。而唐桂花的胸脯如两座自然挺拔的山峰,尽管生了一对双胞胎儿,硕大的奶子仍然在薄棉衣下一颤一颤的弹性十足,圆圆的细腰苗条又丰满,全身透着龙泉山里的女性特有的妩媚诱人和青春活力——这一切让村里的女人羡慕又嫉妒。
于是她们常常要莫名其妙地要与她为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人开始疏远她,厌恶她,咒骂她,惟独傻儿始终把她当成心目中的圣女、天仙、他最亲的人。
唐桂花也一次次接受了傻儿根本不值钱的小礼物,然后,把自家磨制的豆腐免费让傻儿带回家吃。也许在唐桂花眼里,傻儿已经不是一个断手驼背的丑八怪,而是全村最善良最憨厚最潇洒的男人,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充满激情和渴望、会唱情歌的善良男人。
傻儿一次次送女人小礼物,但他从不碰她的身子,和她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也从不用村里那些坏男人一样充满肉欲的眼光去挑逗她。傻儿的情歌总是那样直白暴露,那样火热执著,那样真诚纯正,似乎对任何女人都适用。每当唐桂花接受了他的礼物,他的脸上就会荡漾出满足而幸福的憨笑。
每天,傻儿像磁铁一样,只要杀猪坊稍有空闲他就会来到大麻子的豆腐房帮忙。即使大麻子回家碰见了他,傻儿也不惊慌,仍然毫不在意地帮下去,时间长了,醋意浓烈的大麻子也就习惯了,其实,大麻子在村人面前很自卑的心理却在傻儿身上占了上风,自认为比傻儿相貌堂堂多了,干活的本事和智商也强多了,于是,大麻子就少了几分妒忌和不安,有时因为傻儿的到来,大麻子反而多了几分少有的自信和得意,而且傻儿主动来豆腐坊帮工,是从来不要工钱的,自己倒捡了一个大便宜,有了几分地主家才有的雇短工干活的高贵和满足感。每遇农忙季节,屠宰房暂时停工,抢种或抢收庄稼。傻儿无事可干,便在干完自己租佃的两亩土地后,到唐桂花夫妻租佃的十亩水田里干活。两家租佃的土地只隔着一条田埂,只要一看见唐桂花的身影出现,傻儿的情歌就吼得特别响亮。
“——对面山上的桂花妹哟,我心中燃烧的火不熄哦,我要烧毁你家的甘蔗林,我要在你的胸脯上犁田耙土哟;我心中的桂花妹哦,我要亲你千百遍啊,我要想你万万年,哎哎哟——”
唐桂花笑了,白净的脸上滋润着因为爱情似乎才有的幸福的红潮。
傻儿远远的瞄见后,吼得更来劲了,嗓音更加嘶哑而粗犷醉人:
“——对面的桂花妹啊,桂花妹,你是一根软绵绵的常青藤哟,缠在我的身上永不分哟。桂花妹啊,桂花妹,你的奶子大又长,我躲在下面好歇凉哟,桂花妹啊,桂花妹,你的头发黑又亮,我要把它拿来补衣裳哟——”
“唉,这个傻儿……”唐桂花听了,叹息一声,无言地摇摇头,脸上却始终是永远不消失的甜甜的微笑。傻儿瞥见后,全身更来劲了,黑黑的大嘴里有永远吐不完的热辣辣、赤裸裸的情歌……
讲到这里,活喇叭严金富叹了口气,说傻儿五岁那年,他的娘到地主家缴纳田税,结果却被地主张虎家的家丁张老三糟蹋了,第二天傻儿的娘跳沱江死了,丈夫严大同气不过,跑到张虎家评理,又被张虎叫人打断胸腔的肋骨和大腿赶了出来,严大同用手爬回村后,因为无钱医治,落得半身瘫痪,不两年,也病死了。傻儿从此成了孤儿,后来,傻儿跟着祖父是亲兄弟的胞兄、人称“二傻子”的严天庭过活,因为绰号为灯笼婆的大嫂子容不下傻儿,傻儿就搬了出来,睡岩洞,吃野菜,喝泉水,拣垃圾,做短工,慢慢就长大了。
“对,这种赤贫无田、受过苦难的农民,就是我们最应该要帮助和最早争取的对象,他们是我们革命力量的基础。”汤振对傻儿充满了同情,语重心长地告诫农民积极分子严金富,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只有依靠他们,我们的征粮和禁毒工作,我们的经济建设和革命事业才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