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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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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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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棒槌贾公的裸恋岁月

1

春末夏初,盆地凉爽的天气迅速转热。

我在市委党校学习快一年了,每天放晚学后我就驱车往新城区的家中赶去。

我刚上任新城区的区长助理。新城区是沱江市所辖的经济开发新区,在全市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老区长王有松说我年轻有为,就推荐我到市委党校学习,作为区政府的后备干部培养。本周的课程除了马列主义和哲学外,主要是电脑管理的培训,我在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时摸过电脑,但这些年忙于仕途上的应酬,学过的东西早忘了。我想趁机抓紧时间学会电脑现代化办公。因为老区长暗示过我,等下一届区政府领导班子选举时,我将是他的最佳接班人。这次能当选为区长助理兼区委委员,很大程度上是他举贤任能的关照,所以,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让还很年轻的自己落伍。我本想呆在党校多学点电脑知识。可结婚七年,仍然胜似新婚的娇妻泼辣而蛮横,是家里的女霸王,更深的原因是她的父亲乃市政府的三朝元老,分管工业和财政的副市长,我自然把她当宝贝捧在手心里呵护,每天再忙再累也得从市里赶回五十里外的家去陪她。

当我驱车到北门加油站附近时,堵车了。我有些急,幸好交警已经赶来处理撞车事故,等车的时间不会很长。我就坐在车里看当天的《成都商报》。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我:“真羊儿,你在干啥?”

我探出头去,原来是我的高中同学贾天棒,他提着一口袋书本从前面的公交车里出来,似乎要步行赶往前面没有堵车的路口转车。我已是堂堂的区长助理——副处级干部了,他还叫我中学时代的绰号,我心里老大不愉快。读高中时,我农村的家以养羊为生,有一次父亲到镇中学给我送生活费来,顺便牵了两头发情的母羊到学校附近的良种场配种。于是,同学背后就取我姓氏郑的谐音,叫我真羊儿了,每当听到这一绰号,我就有一种被侮辱被歧视的感觉。师范毕业后,我先后调离了几所学校,从优秀班主任干到教导主任,又从教导主任晋升为德育副校长,然后,依靠岳父的关系调到区政府计财科任科长,别人早不知道或许不敢直呼我的绰号了,今天猛一听到这个已经健忘的绰号,心里特别刺耳的难受。

“你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做啥?”我压住心头的不快。

贾天棒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顿时,我的高级进口白衬衣上留下五根黑黑的指拇印。“唉,别提了。我是范进中举,怕要考到胡子花白了——”老同学连声叹气。他从省信息专科学校毕业后就分到我市草坪县的一个乡政府做事,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水利站站长,他已过了提科级干部的年龄,怕今生与仕途无缘了。市委号召全市所有四十岁以下的中青年干部本世纪第一个五年计划前文凭要达到本科。八年前我和他同时自考本科。通过找关系,走后门,我弄到了内部资料,上面的内容多是考题,而且我还托人请客送礼与监考老师疏通关系,在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照下,每次我都轻松过关,只两年就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当时我把内部资料悄悄复印了一份给他,谁知他竟然当众撕了。还说“考试作弊,有损国家干部形象,败坏社会风气!”我气坏了,骂他是迂腐无知的书呆子,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哪会自作多情去管他的闲事呢。考了八年,他至今只考及格九科,真比范进中举还难呢。

这一次,贾天棒又到市里参加自考。

“真羊儿,你的研究生快毕业了吧?”他与我相衬之下有些尴尬和自卑。我已经读了两年半的行政管理专业的研究生。现在读在职研究生,其实只管交钱,三年后文凭自然“买到”。我本不很在意,可现在涨工资、晋升都要看文凭,而不管它有多少水分了。为了前途,我必须适应社会的发展形势用高文凭“包装”自己。沉默了好一会。“你娃多大了?”贾天棒突然问起,“那次我见了你的现任老婆,很漂亮的,你娃真有桃花运……”那双多年没变的大镜片后的小扁豆眼睛里是一份真实的羡慕。“两岁半了,是个男孩。”说起我的妻儿,我很高兴。

12年前,我和一个叫敏的文静女孩结了婚,她和我同在农村中学教书,那时教师工资底,社会地位也低。一年后她诉说家庭经济的拮据,软硬兼施将我赶到省城打工,不然她就和我分居。为了心爱的敏,我背井离乡到省城一家科技报纸作了招聘记者,每周都在全国各地劳累奔波。有一天,我怀里揣着一大笔打工挣的血汗钱,带着对敏的无限思念连夜从省城赶回家乡时,本该属于我的床上却是老镇长大人和我的敏一丝不挂地睡在一起……

我痛苦得要发疯,然后和敏离了婚,一年后,我这个市作协会员充分发挥自己的写作优势,一连写了好几篇吹捧当地父母官的文章,没事就到镇政府宿舍楼和他们打麻将,唱卡拉0K,关系混得很热乎。托他们在市政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照顾,我从乡村中学调到经济发达的新城区实验中学任教。正好严副市长的小女虹在新城区国税局任局长办主任,她爱慕我的诗人气质和外表的英俊潇洒。我爱慕她的美丽高雅和大权在握的家庭背景,我俩一见钟情。但她的父亲严副市长见我是贫困山区农民的儿子,又是结过婚的“二锅头”便坚决反对我们恋爱。可我悄悄穷追猛缠,一口气写了999首爱情诗,我用诗歌扎成一朵朵艳丽又浪漫的鲜花奉献给她,很快,虚荣心很强的官宦家庭的千金小姐虹就成了我的第二任妻子。这回升任区长助理,我却没有沾老丈人的光,全靠自己的勤劳吃苦和在酒桌上喝酒拿命换来的。前妻敏是我的初恋,我最深爱的人。在我的内心深处,自从敏作了老政府官员的情妇后,我开始鄙视和憎恶一切当官的,可从那时起我也强烈地想往官场上爬……

“你结婚了吗?”我欢快地问。

“没,没有……”贾天棒脸上的热情一扫而光,难堪的羞愧爬满他的脸。

“怎么还没有啊?你硬是要相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啊?”

这时,我才仔细打量他:他竹竿般细瘦的身子骨,尖削的脸还是从前的猴像,没有多少血色,自从高二时见到起他的猴脸就一直营养不良,三角形眼睛又小又扁,在那幅极不相称的大眼镜片下显得格外的丑陋,因为人这么丑和瘦了,可偏偏配一副特大号的黑边眼镜,显得自己更丑更瘦,这也许是他打光棍的又一个原因吧。比我大一岁的贾天棒今年三十七岁了,已是而立之年,可他至今仍然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更不用说肌肤相亲了。听另一个老同学张德说过,在中学时代以校园情圣自居的贾天棒先后谈了几十个女友,或许,根本就不叫女友,因为别人与他相处最多不过半小时就吹了他,后来,连提亲的人也没有了,他早失去了相亲的自信,决定要宏扬先哲柏拉图的独身主义了。

我突然想到社会上流行的一个时髦名词“裸”:读函授或再职学位,只交钱却并不进校门上课而得到文凭的叫“裸学”;捐自己并不存在的财物给别人叫“裸捐”,网上不是早传言一个著名笑星到某县任副县长,裸捐自己虚无的名气以救济贫民,结果却闹得社会舆论沸沸扬扬吗?那么,我的老同学贾天棒苦苦的单相思,只开花却不结果的恋爱不就叫“裸恋”吗?

“抽烟。”我摸出托我办事的人夜里悄悄往我家送的美国键牌高级香烟递过去。

“还是抽我的吧。”贾天棒掏出三元钱一包的劣质红花牌香烟硬往我手里塞,然后他点燃香烟,一只接一只猛抽,仰天长叹。“唉,天不佑人啊……”

“情圣啊,你叹息什么呢?当年你可是追求女生的悍将哦。”我笑道,针对刚才他称呼我的绰号反将他一军,同时,更想帮助他摆脱困境。

贾天棒羞红了脸,恨不得马路裂开一个大洞,自己像一只落魄的过街老鼠窜头钻进去,然后,永远不再出来。可当年,老同学贾天棒却是闻名全校的最勇敢最具魄力的情痴和天才怪人啊……

2

贾天棒是我们班的怪才,人长得奇,名字也怪。

但生性和蔼乐观,善良风趣,我们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取笑过他,作弄过他。他名字的缘由,大慨是他的父亲希望他今后成为全家的顶梁柱吧——一根能将天支撑起来的大棒,故而叫贾天棒了。他是高二下学期才转到我们理科班的,开始大家并不注意他。在我们眼里,他是一个相貌丑陋,瘦得象排骨一样的叫花子。然而连考了两次试后,我们就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的总分排在年级第一名,特别是他的数、理、化尤其突出,在那次模拟考试中,他的数理化三科成绩排在全市3万多理科考生中的第一名。那时大学招生还没有并轨,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要每科考一个及格分数就能考取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可他的数学和物理竟然考了满分。

贾天棒简直就是奇怪的天才。

然而还有更怪的,相处不到两周,他竟然在班上自称为“嗜血情圣”。

我们全班都吓了一跳。他疯了?然而他没有疯,就像他在演算数学题一样,他的逻辑思维严密而清晰。他大谈“君子好逑,人之本性”,谈到女生,他就特别激动和得意忘形。晚自习后,他常常站在寝室外像饿狼一样仰天长啸:“我是嗜血情圣!我要女人!”90年代初,我们这些中学生都很保守、腼腆和正直,没有谁会为自己取一个败坏名声的绰号的。要是换了别人,一听到这如同流氓的绰号一定会羞死,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见人了。可贾天棒却自自羽为天下“第一大情圣”,还不时欢快地哼唱他自编自娱的情歌《我是流氓,我怕谁》,“哎呀呀,我是流氓,我怕谁;哎呀呀,我是流氓,我怕谁;哎呀呀……”

从此,全校都叫他嗜血情圣,他的真名,大家倒忘记了。很快,贾天棒真的“色”起来。我“有幸”和贾天棒同桌。在上数理化三科的课时,贾天棒就成了全班的“教师助理”。老师忙不过来时,同学就把不懂的难题拿来问他,搞得贾天棒常常累得喘不过气来,但他却不厌其烦地给同学讲解。要是这时有女生站在一边等候着求教他,他瞥见了,准会放下男同学的问题,殷勤地转向女生。

我很嫉妒他的才能和桃花运。我是班上的第七名,学校内定考重点大学的料。可我理科中的理科,就是数学、物理和化学的考试成绩比起贾天棒来却差一大截——优秀,但不是天才。于是,自从有了贾天棒做我的同桌后,再没有女生求我这个帅哥解题了。而丑八怪贾天棒却成了全班同学崇拜的偶像。不过贾天棒心地并不坏,而且我还有不懂的难题求他,于是,我俩渐渐就成了好朋友。学生时代我们都很穷,很少沾油荤,男生特别能吃,一顿能吃一斤多米饭或六、七个大馒头,而来自河东的贾天棒当属叫花子类别了。

晚自习后,班长李德宝提议说要喝酒。大家赞同。学生喝酒是被学校禁止的,既然班长提议,大家就不怕了。我们凑钱偷偷买了一瓶白酒、两斤猪头和一袋花生米做下酒菜。我们用木棒顶住寝室的门大吃大喝起来。贾天棒正好从教室回来了,见我们躲在寝室里悄悄喝酒就要退走。我把他拉进来。但他不肯吃白食,非要在外面买点东西来“入股”。我们拗不过他,他买回半袋麻花饼作下酒菜。大家围在一起学电影中的梁山英雄好汉畅饮起来。贾天棒不乘酒力,几杯酒下肚身子就摇摇晃晃的,但他不服输,仍喝……

“贾情圣,你够豪爽!”他敬我的酒后,我也回敬他。

嘭——贾天棒突然醉倒在地上。可他的嘴里仍不停的大叫:“我是情圣,我要女人,我要喝酒!”我们扶他上床。他却挣扎着跳下床,胸口拍得当当响:“我、我没醉,拿、拿酒来!”从此,人群堆里有了贾天棒,便有了无数快乐,随便我们怎样取笑他,作弄他,辱骂他,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菩萨面孔,活脱脱的现代版贾阿Q。

很快,贾天棒就对我班的女生发起猛烈攻势了。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我们背后的蒋美丽,别看她名字好听,可人又高又胖,脸上雀斑累累,男生背后都笑她“丑得罚款”。可贾天棒却爱得发疯,我们就乘机作弄他,有天,我们班的调皮大王赵小刚对我耳语,说要撮合蒋美丽和嗜血情圣的“婚事”。“0K。”我举双手赞成。紧张的高中生活太枯燥了,大家都渴望乐趣来刺激发僵的大脑。于是赵小刚模仿蒋美丽的笔迹写了一封情书,夹在贾天棒的笔记本里,贾天棒看见后欣喜不已,放午学的铃一响,就跑到学校围墙背后的约定地点等候,自然,等到午自习铃响也见不到蒋美丽。贾天棒满脸沮丧又愤怒地踏进教室,大声嚷道:“蒋美丽,我等你两个小时了,你为什么不来?你不守信!”“等我干什么?”“蒋美丽疑惑地抬起头,声音很温柔。“你约我,就见不到你的人影,戏耍我啊?”贾天棒满腹委屈,全然忘了这是课堂。“我约你?你神经病!”蒋美丽受了羞辱,勃然大怒,脸上的雀斑全体总动员,更丑了。“你不喜欢就算了。有人喜欢我!”“嗜血恶魔,恶心死了!”蒋美丽随手抓起一本书朝贾天棒砸去。“恶魔?我就是嗜血恶魔,我就是喜欢你!”贾天棒被打疼了,恨恨地盯住她。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我和赵大刚掩住嘴窃笑。

“贾天棒,放肆!”一向很有风度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也怒了,将两人请进了办公室教育,从此,蒋美丽恨死贾天棒了。但第二天,贾天棒又开始了对蒋美丽的穷追猛缠。蒋美丽被激怒了,每当她收到情书,就一把撕得粉碎,狠狠地丢进垃圾桶。这时贾天棒很伤心,尖嘴猴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仍不知疲倦的将情书写下去,他写了撕,撕了写,熬了一个月后,贾天棒绝望了。他求我这个同桌好友把他的最后一封情书传给蒋美丽,只求她看一眼就死也瞑目了。我不明白,贾天棒为什么会真的爱上那个外表丑陋愚笨又尖酸刻薄的女同学。也许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贾天棒的心理和生理都发育得早,处于青春期对异性的渴求中,他会对与他接触稍密的一切女孩都一见钟情痴痴地喜欢。我无意中在他用报纸包裹的政治书封面上见到写有我们班所有女生的名字,说每一位女生都是他的天使,他的梦中情人。

你猜,贾天棒的情书是怎么写的呢?他的情书是用诗歌写的,标题是《美丽的乌鸦——我的蒋西施》,诗歌如下:

美如冰雪的蒋美丽,

你是我梦中的西施。

我千百次地爱你,

我万万回地想你,

你是我梦中的公主,

我对你的爱就像包包白菜,

——裹了一层又一层;

我对你的爱就像老鼠爱大米,

——硬甲虫爱臭狗屎。

啊,我骄傲的黑乌鸦,

我想你千万遍,

我爱你万万年!

看完情书后我笑弯了腰,世上哪有把女孩比作又黑又丑的乌鸦的;哪有把恶心的虫子比作爱情的?也许这就是“怪才”怪的地方吧。我说破嘴皮,蒋美丽才答应看一眼情书。她一看,气得痛哭流涕,整个晚自习都在抹泪,我回头,只见深受单相思折磨的贾天棒,小眼睛更加深陷,脸皮又黄又瘦,像一个饱经生活磨难的“老头”。是蒋美丽可怜,还是贾天棒可怜?我倒弄不清了。

半个月后,追求失败的贾天棒安静了几天,但很快就爱上班上的另一个女生严敏——一个腰粗背圆、个子矮胖,被我们称为南瓜的女生。南瓜是他的同乡,应该门当户对了,这回贾天棒的举动温柔多了——情书、凝视、献殷勤,是他抛向南瓜的三只爱神之箭。可他的无尽柔情同样遭到了南瓜冷酷的拒绝和愤怒的羞辱,后来贾天棒又接二连三地追求了本班的其他女生,可所有女生都将臭名昭著的情圣拒之“爱神”的门外。

高考前夜,我突发高烧,一连三天我靠巨大的毅力坚持考完试,最后勉强进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而贾天棒对女同学的追求一直持续到高考前夕,他因为荒芜大量时间去背诵政治、英语和语文,这三科都只考了三、四十分,尽管他的数理化考了接近满分的高分,但最终他只进了一所信息专科学校,差点就要回到他那贫穷得连老婆都难讨上的小山村当农民了。

专科生,是天之骄子中最低水平的文化人。

贾天棒和我都是当初学校预备考重点大学的一流学生,却一下子被打入最低层文化人的行列。我们这些“三流”知识分子在社会上很受名牌大学高材生的歧视和白眼。可我不服输,我要出人头地,让社会承认我的才华,让那些白眼和冷漠远离我。我圆滑世故,追求名利,我成功了,而贾天棒仍然处于知识分子的最底层……

现在,想起贾天棒的遭遇,我很同情他,可能就是妄大的成功者对弱势的失败者的怜悯吧。“天棒,你继续呆在穷乡僻壤的乡政府是没有前途的,难道你真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我,我怎么说呢?”他有些窘。

“那你检讨过你交友失败的原因吗?”

“我人长的丑,你是知道的。”

“老同学,这个不是根本原因,关键是你的工作条件差,说白了就是缺钱,如果你在一个油水部门上班,或者当了官,或者成大老板了,还怕找不到女人?恐怕黄头发、高鼻梁的洋女人也不愁哟——现在这个社会,瞎子、瘸子、驼子、叫花子,只要有钱,美女天天跟着他追,要和他闪婚呢。”

贾天棒还想钻牛角尖:“我又不会甜言蜜语,谁肯嫁给我?”

“老同学,前面的马路疏通了,我不想再给你废话,一句话,你想不想调到新城区的局机关?”见他迟疑,我忙补充:“要是你进了城,又在油水衙门上班,就算你半百年龄的老头了,妙龄靓女还主动钻你的怀抱。”

贾天棒暧昧地笑了:“这,这,这如何是好……”他细如蚊子叫的声音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淹没了,前面的马路刚疏通,后面的车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我怕别人听见我出自一个党员干部之口有些不妥的话,就凑近他的耳朵:“我们是同窗苦读过的老同学,我就直言了,你要调进区、市政府或者局机关,没有这个——很难啊,一事无成。”我做了一个拿钱的手势,三年前,我还是区政府的科长时,我就在同学会上私下给贾天棒说过,要我的妻出面替他跑腿,打通各处人脉,把他调进我妻所在的国税局,那可是很多人提着钱也找不到门路进去的肥缺单位啊,可贾天棒不愿花钱送礼,还当着我们过去的同学和老师的面大骂社会就是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坏了风气,我给他递眼色,可他根本不听,还借着酒劲拍桌子骂官吏骂政府,弄得我狼狈不堪。

“这,好,好吧……那就麻烦虹嫂多费心了。”这一次,贾天棒没有拒绝。

“那我回去就跟你办调动,你的虹嫂正好说有一个姑娘……”我很高兴,把车靠在路边,前几天有一个在国土局上班、其貌不扬又年过30的剩女阿莉托妻给她介绍对象。我发觉她和贾天棒很相配。本来,我比贾天棒小,他应该称妻为弟妹才对,但人就这么怪,一旦身份、地位不对等起来,连称呼也就变了。我最初与敏结婚时,我是普通教师,他称敏为弟妹;与虹结婚后,我是科长,他就称虹为嫂子了,刚开始我还不习惯,多几次后就觉得当之无愧了。就想,你贾天棒不是完全不进油盐,骨子里也还是有点圆滑的成分,是可塑之才,是啊,一个人一旦沾上点世俗的气息,事就很好办了。所以,我一直认为,和尚和尼姑是最固执最不好变通的,因为他们完全脱离了人间的世俗红尘了嘛。

3

黄昏,贾天棒回到了草坪县十八弯乡政府。

入夜,贾天棒辗转难眠。

贾天棒想着白天与老同学郑实无意中的碰面,他既自卑又惊喜,卑的是自己与老同学加官晋爵的无限风光相比,他感到天大的落差,喜的是自己就要摇身一变进城吃皇粮了,幻想了千百遍的爱情就要降临了。想当初,自己是班上乃至全年级的第一名,是学校唯一可能考取顶尖高校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按照班主任在填报升学志愿时的说法,自己高智商的大脑天生就是为国家最高端的科研准备的,而他郑实仅仅是班上的前十名,考川大、科大这样二类重点大学的料,毕业后最多也就在学院里混一个副教授当当,或者,公司的部门经理,可最后两人都高考失败了,但郑实却扭转了人生的乾坤,成了区长助理,区长身边的红人,按照官场惯例,也许下一届他就是区长了,其实,老同学郑实因为是副市长兼市委常委的乘龙快婿,他的前途远不止区长、区委书记,而是副市长、市长甚至更高级别,可自己呢,同样的工龄,仅仅混到乡政府的小站长,连副科级也算不上,更可恨的是自己虽名为站长,可自从被乡长吴大贵打入冷宫后,权力被科员艾兵兵夺去了。他知道,乡政府这些基层单位,什么主任、站长,甚至副乡长、副书记,只要带一个副字,都是形同虚设的职务,顶过屁用,关键时刻甚至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乡长书记说了算,如果两人中有一人专权,或者谁的后台硬,就谁说了算。

十八湾乡政府是所谓的能人乡长吴大贵一手遮天,大事小事都由他拍板定夺。

贾天棒刚分到乡政府不久,因为是电脑专业人才,很被吴大贵器重,而且,第一次酒席上陪乡长、书记喝酒时,贾天棒醉死仍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气概折服了吴大贵的慧眼,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就想把贾天棒作为接班人培养,不然,他被书记赵汤凯拉拢过去,自己反而多了一个劲敌,见水利站站长位置空缺,吴大贵就把贾天棒破格提拔为站长,还说等财政所长小彭调县上后就顶替他的位置,谁都知道财政所长下一步往往就是副乡长。吴大贵很慷慨,还把乡政府剩下的那套70多平方米的空房让给了贾天棒住,几乎就属于贾天棒的私有财产了。贾天棒也真像当初班主任所说的是研究型脑袋,他在大学学的电脑知识跟农田水利完全就是两回事,可他脑子转得快,自费买回水利方面的书籍下苦工夫钻研,山区农村长大的他吃苦耐劳,大热天一个人跑到乡政府背后的马鞭河或是到山坡、沟谷考察水利建设,亲自实践,又不装大拿官腔,老百姓很喜欢他,吴大贵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很快就对贾天棒失望了。贾天棒举止古怪,甚至荒唐,总是牢骚满腹,骂官骂党,骂政府骂社会,经常与比赵书记还有权威的吴乡长唱反调。

吴大贵心里郁闷,封建社会的举子进仕后还对对主考官感恩戴德,可贾天棒呢?他往往抓住领导的一个失误就以偏概全,疾恶如仇,非要一根筋较劲到底,比刁民还刁。有次,因为赵老板开矿毁渠的事,两人发生争吵,吴大贵拍了桌子,可贾天棒脾气更大,却砸坏了会议室的板凳桌子。“他难道是对手的人,是赵汤凯在从中捣鬼?”可很快吴大贵就断定是贾天棒的个性作怪,他不属于乡政府的任何一派。根据自己混迹官场多年的经验,他认定贾天棒毫无前途,这样的人进政府部门,根本就是瞎了眼,不过,要撤他的职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可贾天棒呢,对一切都无所谓,依旧成天跑村串户,检查山体滑坡、泥石流、洪涝灾害,指导老百姓兴修水库、塘堰……

熬到天明,对老同学心存嫉妒又充满感激的贾天棒竟然做了一个爱情美梦。

第二天早晨,正缝乡政府每周的例行会议,如果没有紧急任务要安排,会议往往就会开成政治学习会,贾天棒还是像过去一样拖拖沓沓好半天,才会到达会议室。用他的话说,这些会议上的发言,都是千篇一律的大话、空话、假话,他懒得理睬,还说,浪费他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会议在乡政府的大会议室举行,由乡长吴大贵主持。全乡政府除炊事员老谢在忙活和贾天棒迟到外, 38人都早早到齐了。由于吴大贵刚作了《如何在乡政府落实社会主义发展观》长篇报告,正在一边喝茶,一边查看报纸,看哪些内容适合在会上宣读,反正会议时间是半天,不急嘛。于是,偌大的会议室静悄悄的。这时,贾天棒穿着拖鞋,敞着没有上完纽扣的衬衣来到会议室,见前门关着就朝后门走去,正巧,今天风大,党政办主任毛小丽将后门也关上了。后门边的副乡长马影忙打开了后门,贾天棒望了一眼后门,却朝前门走去,可前门紧闭着,贾天棒从玻璃窗口鄙视地瞄了瞄正在开会的吴乡长和赵书记一眼,突然抡起瘦如鹰爪的拳头朝木门打去,砰地一声闷响,厚实的木门居然将贾天棒砸出一大洞,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你,你疯了!”门边上的纪委书记老姚第一个跑出来,气得发抖,他是心痛公家的财产,他在乡政府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深厚的感情。

“我就是疯了。”贾天棒昂着头,目空一切,又自暴自弃的样子。

主持人吴大贵紧跟着跑出来,见到破损的门洞,他的肺都气砸了,他并不是心痛公家的财产,而是看见被糟蹋的门面,就仿佛看见了贾天棒对他权威的公然挑战:“贾天棒,你还把党和政府放在眼里吗?你心中还有没有党纪国法?”如果今天是赵书记主持会议,他会推波助澜,反将书记一军,看他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笑话,可偏偏是自己在主持会议,这不正表明贾天棒是冲着乡长他来的吗?

“尊敬的乡长大人,我明确告诉你吧,我心里一直热爱共产党,崇拜红军先烈啊,可我眼里就没有你这样的党的败类,政府的不作为者!”贾天棒冷嘲热讽,头昂得更高,那副宽大的眼镜差点掉在地上:“告诉你吧,我讨厌你,就是你们这些党员干部吃群众卡群众,上班时间看报纸,下班时间打麻将,是你们把干群关系搞坏的,你记住,你现在骑在人民的头上,总有一天群众会把你摔下马来。”

“贾站长,你越说越离谱了,鸡毛蒜皮小的事你就拿政治大帽子给领导带,你眼里没有我们这些父母官,可还有尊幼之分吧。”本来,为人厚道的书记赵汤凯早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要不是十八湾经济落后,位置偏僻,年富能强的干部都不愿意来这个乡当书记,他早离岗休息了,自己虽然是乡政府的一把手,可处处受到被县委李副书记器重的吴大贵牵制和排挤,乡长吴大贵才是乡政府事实上的党政“一把手”。可现在,眼看着贾天棒太不把乡政府的老前辈放在眼里了,赵汤凯很生气,少有地与吴大贵站在了同一条战壕上,把贾天棒请进自己的办公室批评教育。

赵汤凯倒了杯水,放在贾天棒的跟前,叫他坐下,埋怨道:“小贾,你今天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啊?吴乡长可是一直很看重你,提携你的。”

“赵书记,你有话就直说,我可没有时间跟你磨嘴皮。我还要赶到赵家村去看塘堰建得怎么样了,保得住水不?”贾天棒不肯坐下,把头昂在一边,态度僵硬而顽固,好象他才是书记,在质问犯错的下属。

“你不要急嘛,政府历来是政治建设挂帅,经济建设为中心,如果你思想上的问题不解决,行动上就没有明确的目标。”赵汤凯已经习惯被下属藐视了,一番大道理后,开始切题,“那你说说,后门已经给你打开了,可你为什么不从开着的后门进去,偏要从关着的前门进去?”

贾天棒振振有词:“门,生来是让人进出的。既然后门可以进去,前门怎能将我拒之其外!”

赵汤凯劝导:“小贾啊,可问题是当时前门已经关上,你又何必非要破门而入呢。”

“我没有走后门的习惯。中央的文件不是三令五申的强调,不能请客送礼走后门吗?既然前门已经关上,我弄个洞不就可以进去了吗?战国时期‘晏子使楚’还在城墙上破了一个洞进去呢。”贾天棒的辩论头头是道,一副死不认错的顽固面孔。

“你,你简直是农民作风!我看你几年的大学算是白……”赵汤凯忍无可忍,直想骂娘,可转眼一想,贾天棒年轻不懂事,或者,他婚姻上不顺畅,心里有牢骚,就责备起自己对年轻人关心不够,工作不细致了,这就是老书记多年的问政作风和党性原则。

可生性耿直的贾天棒哪里听出了书记话语中的关切之意,他针锋相对道:“我的大学白读了?可我看你这些年的书记也白当了,卧兔村山体滑坡厉害,可吴大贵还允许廖老板炸山开矿,这关系到山上两百多户村民生命安全的大事,你作过主吗?新新造纸厂污水排放明明不达标,上级环保部门检查来了,造纸厂才打开污水处理机器,难道你不知道吗?白家村的支书白光亮勾引人家老实人白文才的媳妇,明摆着通奸嘛,你那次解决村民的土地边界纠纷,在白家又亲眼撞见过他与那女人的丑事,可你还推荐他作为乡人大代表的候选人,你公正过吗?看你表面好好先生,可肚子里——”

还未等贾天棒说完,赵汤凯已经快气得吐血了,一拳擂在办公桌的玻璃挡板上,近似哭泣的咆哮:“够了!贾天棒,你这个疯子、神经病!”这是赵汤凯书记作为乡政府的主要领导后,20多年来发的最大一次火,骂完后,他背转身,老泪纵横……

这时,几个干部跑进书记办公室,将还想争辩什么的贾天棒拉开了,一直将他送回家才离开,然后,他们小声地嘀咕着走开了,今天的会议是无法再开下去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乡政府的宣传干事小阳记流水帐似的写下了今天的日记,其中关于贾天棒的肖像是这样描写的:水利站的站长贾天棒今天来得很晚,他同往常一样不修边幅,乱发一绺一绺地在锅盖头型的四周散开,像我们办公室扫地的拖把;他白衬衣的领口和绣边又脏又黑,像一道道水墨花纹镶嵌在上面;他的大脚健壮有力,半边歪的大头皮鞋张大着虎嘴,脚指拇穿破黑丝袜,冲出皮鞋洞正歇凉呢……

4

下午下班后,乡政府大院冷清了许多。

乡长吴大贵和张副书记、李副乡长、马副乡长、组织委员小毛,这几个在县城有商品房的主要领导以及最近刚交了县交通局的男友并搬过去同居的党政办工作人员小惠,一起搭乡政府配备给吴大贵办公用的小车走了。其他30多人除几个在本乡的街上买房住外,都住在乡政府的宿舍楼里,大家忙着洗衣作饭,这里不比城里,多是男人当家也当佣人,什么家务活都干,书记赵汤凯也是如此,他是十八湾乡土生土长的人,老婆原是本乡种庄稼的农妇,国家出台农转非政策后,他的老伴就转了户口,来到乡政府做了清洁工,几个女儿嫁的嫁,打工的打工,他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给儿女谋过任何利益,几年前乡镇企业还火红的时候,他是完全可以安排子女进厂矿或信用社的,可他就是党性强,为此他与老伴吵过多次架,但仍然坚持原则。

吃晚过饭后,赵汤凯开始反省自己,越想越觉得对小贾的言行很粗鲁,没有尽到一个党员干部的责任,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去看望贾天棒,给他赔礼道歉,顺便关心一下他的个人婚姻,也谈谈水利工作。

黄昏中的乡政府格外安静祥和。

“贾站长——”一连喊了几声,屋子里没有应声,赵汤凯只好轻轻推开半掩的门,“小贾,小贾,你在家吗?”屋子里没有开灯,朦胧的夜色罩住冷清的家,只见客厅里的贾天棒正躺在黑灯瞎火的太师椅上,敞开衣服露出干瘪的胸脯,一双大头皮鞋横放在麻将桌上,一动不动的仰头久久注视着天花板。偌大的房子因缺少家具而空荡荡的,惟有一床、一桌、四椅、八凳。桌上散乱地摆放着一副麻将牌,这是赌博的工具,也是娱乐的工具,可贾天棒既不好赌,也不自娱,他的麻将牌主要用来研究一些数学上的概率问题,这是他天才脑袋的特殊爱好,可他从来不向外人说破,自然,别人都以为他同大家一样庸俗和无聊。

赵汤凯:“小贾,你怎么啦?病了?”

久久地,贾天棒终于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是的,病了,神经病……”

赵汤凯见贾天棒不理睬他,就自己端了一张小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小贾,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说笑……我今天来看你,不代表党委政府,只代表我个,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给你说话啊,你要——”

贾天棒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要思考问题……”因为天色越来越暗,赵汤凯看不清楚贾天棒的脸色,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还是在思考,或者,在悲伤。赵汤凯只好打住话头,也不敢去开灯,怕激怒他。见贾天棒委靡不振,赵汤凯心里难受,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罪过……

这时,我的小轿车到了十八弯乡政府的大门口,我朝老同学贾天棒的宿舍楼走去。

昨天,我从市委党校赶回新城区的家里,向妻子说起了贾天棒的工作调动和婚姻的事,妻是一个热心肠,说,好啊,你的老同学跟国土局的阿莉正好是天生的一对,郎才女貌呀。我知道妻的话是嬉言,意思是恐龙女VS猴子男,同样的丑陋和大龄,非常般配,于是,妻直率又泼辣的性格有心事从来不过夜,半夜三更打电话把阿莉叫醒了,说给她介绍贾天棒处对象的事,阿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怀疑阿莉找妻介绍对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权力,或者是她老爸的地位,为今后的某种利益铺垫而拉近关系。管它呢,反正有城里的白领女人看中高龄剩男贾天棒就算万幸了。

下午党校放学后,我在街上碰到市政协的副主席杨高礼。

我们并没有深交过,况且两人年龄差距又大,谈不到一块去,可他非常热情,非要请客,我熬不过,就和他在红星大酒店喝了酒,喝迷糊后,他非要我陪他到顶楼的红玫瑰洗浴中心按摩一下,我当时就吓慌了,以为他是我岳父严副市长叫来考验我对虹的忠诚程度的,或者,是躲在我的背后的政敌在给我下套,忙推辞,可副主席热情得不得了,大谈他如何与我的恩人王区长的友谊,大谈省里某某主要领导是他的同学,我一看他猥琐的表情不像是奸细,也没有可能谁敢利用他,只是他好色的兴情驱使罢了,我放心了,虽然他和我工作的城市不同,而且,到我进市机关的时候他早退休了,但我怕因此得罪他,得罪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我知道要在仕途上步步高升,就不要得罪任何职务比你高的人,哪怕他与你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而且他说的他那个省城某某领导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的岳父从开始就鄙视我的出身,我的虹也经常拿我贫穷的农村老父母开刷,他们父女或教训或嬉笑,或责骂,说我就是再回高校进修一回博士,镀一层金身,也永远脱不了农民儿子挑粪的屎臭,那种有意无意中对我自尊的伤害,是我无言的心痛,我发誓要靠自己的智慧和汗水为仕途打出一片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卑躬屈膝地哀求老副市长的可怜,因为别人已经认为我的高升是吃女人的软饭换来的,是靠我的岳父才爬上去的,那种背后的指责和嘲笑让我感到这无疑是一种杀人不用刀子的羞辱……

我陪杨副主席去了。

副主席先选了一个不足18岁的看来是刚进城的农村小姑娘,看他满脸的淫笑,以及暗示洗浴中心老板这个美丽的小姑娘是否是处女时,我心里突然对这个是小姑娘三倍年龄的副主席感到恶心,想吐,但我脸上还是强装着谦卑的微笑。

我很快就被一个热情的、其实没有看清楚长相的小姐叫走了。

我和副主席一人要了一个包间,自然他看不见我在包间里做了些什么,我也看不见他的所作所为,如果你在包间里洁身自好,出来后仍有跟小姐寻欢做爱的嫌疑,同时,如果你与小姐有了肉体和钱的交易,也可以辩白自己守身如玉,底气十足。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年轻有为,仕途蒸蒸日上的副县级领导,怎么可能在这种低级庸俗的场合做这些平时就认为肮脏的交易呢,当然,我也知道这些上了星级的宾馆是不被警察查的,就是万一查了,我也是清白的,所以,我就心里坦然地跟小姐去了。

她说她叫阿娟,22岁,我就笑,没有说破她至少26岁的年龄,况且,我又不是来寻欢作在的,你自报年龄做什么?你们的招牌是洗浴中心,而不是色情中心吧。

阿娟见我笑,她就说我为人谦和,一点也不拿老板的派头。

我又笑,可不敢说自己在政府部门上班,不敢泄露自己国务院的身份。

阿娟也笑了,这时我才仔细看她,发觉她人不很漂亮,但脸庞是那种特别饱满的美,有点像中东女人的轮廓和丰满,让我刚看了一眼就有想吻她脸庞的冲动,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的微笑格外甜蜜和天真,这怎么可能是做婊子的?我又一次打量她,她还是那副恬静的表情,难道她也同我一样是农村出身,即使你变得如何如何的坏,身上总还是褪不掉山里人的善良和天性。

见我迟疑,小姐阿娟泡好药水,脱掉我的衣裤后,也把她的衣裤脱掉了,全身只挂着乳罩和三角裤,这是洗浴中心的服务着装,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先生,你是洗素的,还是荤的?”我明白荤的什么意思,可小姐的声音还是那样甜,完全没有性交易的亵渎意味。

“就素的吧,我忙,赶时间。”她不再哼声了,慢慢地给我搓背,然后,是脖子,腿脚,最后,转到我的身前,搽我的胸脯、小腹……

阿娟一路细细地搓下去,当她温柔又不乏有力的小手跳舞般地搓我的小腹和大腿间的周围时,我的那个东西竟然膨胀地翘起来,我心底热情澎湃的冲动,我真想一把捏住她俯下身子暴露在我眼前的那对硕大、白皙而又颤动的乳房。

“先生,放松点,不要紧张。”

“恩。”

后来,当阿娟再次搓我的背时,我感觉她的乳房像是在摩挲我的肌肤了,我再次热血冲动,简直就要翻身过去,一把楼住她,压在她丰满的身体上了,她不比我的虹漂亮,但她的微笑、声音的柔媚,比虹更美更具魅力,特别是她饱满的脸庞让我真想含住她的鼻子,含着她的嘴唇轻轻的咬,难道这就是婊子的魅力?

我说,我赶时间,你快点吧。当然,我不能说,我受不了了,其实,这种场合玩“荤”的就是多付几百元钱而已,我又不在乎那点钱养家,但我有道德底线,有对虹的家庭的责任感。

“好的,先生,我快点。”很快,我匆忙逃离了,本想在吧台等杨副主席,可他早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明白了,他果然不是来洗浴的,因为他年老肾虚,在年轻小姐的身上扑腾不了几下,就草草了事。

“小郑,你来了。年轻人就是不同哈,论持久战……”他笑得有些暧昧。

我也笑,这时要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能够跟他一起来,就说明我已经把他当前辈当朋友了,我去吧台付帐时,副主席已经替我买过单了,是“荤”单。看来,他真把我当自己人。“山区刚出来混的小女孩,这些初中都没毕业的姑娘,还没有开过苞,绿色环保,哼,很好,很好。”杨副主席颠着大肚子念叨不休。我更加羞愧,低头逃跑般快走。

“小郑,再见。”副主席握住我的手。

“好,好。”我不敢抬头,心里想,这个鬼地方永远不见。

走出红玫瑰洗浴中心后,我仍然感觉自己好象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马上回家面对虹的眼睛了,我就打电话回家,说我要到老同学贾天棒那里去,给他说阿莉的事,虹很高兴,说早去早回。阿莉的照片我一直放在公文包里,我就直接开车到十八湾乡来了……

郑区长,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刚到楼梯口,一个中年矮胖男人热情地叫住了我。

我却不认识。郑区长,你忘记我了,去年在你们区召开的市财经会议上,我们见过的。

哦,我的确不记得他是谁了,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热情地与他握手,也许,他对我也不太熟悉吧,他应该称呼我郑助理才对,不过,中国官场上的称呼就这样让人,特别是外国人搞不懂,称呼职务从不带上副字,比如,在市长会议上往往会同时出现五、六个市长了,叫外来办事的人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真市长的。可这个自我介绍说他是李副乡长的人真是热情过头,把我拉到办公室闲谈起来,他说今夜他值班,没有回县里的家,我就说他辛苦了。他有些怀疑地问,贾天棒真的是你的同学?我说,那还有假吗?他的问话很奇怪呢。他又说,你们的老同学也够苦的了。

我更奇怪了。

他就说,郑区长,难道你不了解你的同学?他的个性硬是特别啊——固执、邋遢、好色。原来,他是说贾天棒到乡政府上班后,不懂官场,也没钱送礼,站长的位置一坐下,屁股就十多年不挪窝,还说他们乡政府大姑娘的爱情纷纷“流失”,她们不是找当地厂矿企业的老板嫁人,就是找县城、市里的机关干部结婚。卑微而贫穷的贾天棒对这些纷纷高攀外嫁的女人又忌又恨,骂她们势利虚荣,却又无何奈何,他在结了婚的女人面前,总能滔滔不绝说得唾沫横飞,可在未婚姑娘面前刚一开口就羞红了脸,讷讷半天也吐不出几个字来,只好老鼠见猫似的逃走。

最后,李副乡长凑到我耳边,神秘地问,你那个同学是不是有神经病?

对不起,我忙,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快,急冲冲走出副乡长的办公室。“郑区长,请等等,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我推开贾天棒的家时,坐了一顿冷板凳的赵汤凯书记已经走了。

屋子里仍然黑灯瞎火的,贾天棒躺在他的太师椅上,犹如僵尸一般,我很生气,大吼一声,“我早就打电话说我要来,你还这样待我,瞧不起我吗?”贾天棒好象从梦中惊醒,见是我,连声道歉,说他不知道我真的会来,以为我这个大区长忙,说笑话呢。贾天棒还没有吃晚饭,乡镇街道的饭馆打烊早,关门了,他就敲开人家的门,弄了几个卤菜回来,我本不想喝酒了,怕增加他的自卑感,我就喝了他买回来的五元钱一瓶的高粱酒,而且,他一买就是几大瓶呢。

酒过三巡后,我谈起那个李副乡长,说,他们怎么那样说你的为人,你好歹也是省城大学毕业的,你也要为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长脸啊,我对自暴自弃的高中同桌很生气,开导他,希望他振作起来。贾天棒醉了,闻言后很愤怒,说,他们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乡政府的干部成天勾心斗角,虚情假意,自以为是。而书记、乡长更可恨!贾天棒不屑一顾。我更加生气,“就算你能,你知道,枪打出头鸟,你怎么还是高中时代那个德行?”我知道他恨透了那些当官的或想当官的。对人民的“公仆”经常当面挖苦,背后痛骂,现在,他又骂得唾沫飞溅,声泪俱下,可惟独从来没有骂过我这个老同学,看来很给我面子了。

他抚摩着我的肩膀,说,真羊儿,我们今天不说这些不快的事情,你能到这个穷地方,是看得起我,我心里感激啊,我们今天只管喝酒,不谈政治。一高兴,他又称呼起我的绰号来了。对,嗜血情圣,只管喝酒,我也笑了,望着墙壁上贴满“我是情圣我怕谁”标语,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想着你的初恋情人蒋美丽?

“亏你还是区长助理呢,怕你的乌纱帽也是买来的吧。”他有些挪揄的讽刺说,大作家王溯不也写了名著《我是流氓我怕谁》吗?

“哈哈,你给我谈文学,你可知道我是靠什么起家的?”我反问道,我们两人喝高兴了,早忘记了身份之间的差距,看他装傻,我就直言,“我这个出版过两部长篇小说和一本诗集的省作协会员,恐怕比你懂文学吧?”

“真羊儿,我知道,你的乌纱帽都是靠手中的笔杆子吹捧别人吹出来的?”

“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其他本事?”望着有点秃顶的老同学还是中学时代目空一切的自负相,我说我喝酒比他能,我喝两斤白酒还可以谈笑风生,就比你几杯猫尿下肚就发酒疯强吧,他点头,说是;我再说,当初你追求过的艾小茅对你冷冰冰的死人相,可她却向我多次献殷勤,还偷偷给我写过情书呢,我比你强吧,他说,那不算,因为她是他抛弃过的女生,但他马上又点头,说我比他强,破烂货也比没有的值钱啊;我又说,我画的水粉画比你画的四不象强吧,他点头,说我在师范专科学校选修的就是美术,当然比他强了。我得意地笑了。可他把小半瓶白酒一气喝光,说:“对对对,你比我强,可是,我的这些东西你看得懂吗?”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贾天棒的墙壁上有几副像是他心血来潮信手涂鸦作的抽象派画。

一幅画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旋涡——它象征着人生的险恶,还是爱情的艰难?他笑而不语。另一幅《滴血》的画面上血溅满天,似失恋的杜宇望鹃啼血?还是郁闷的心情如火烧烤?我弄不明白,因为他的抽象派画实在是太深奥太难懂了,或者它们根本就不代表任何意思。我伸起大拇指,“好,大英雄、大情痴,我服输了。”这时,贾天棒乐得小眼睛眯成了一条逢,猛灌几口老白干,突然,泪涕横流……

“你怎么啦?”

“我高兴啊。”

“高兴还哭?像娘娘腔——”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然后,我拿出阿莉的照片,说,她已经答应你了,不过要等你调进城事才好办。贾天棒眯起眼睛,把照片凑在昏暗的灯下,看了又看,说,好,好,才女。你怎么判定她是才女呢?我很奇怪,你面都没有见过啊。贾天棒笑了,大镜片后的小眼睛有些色,你看她,长得胖胖的,有福之人,鼻梁高挺,欧美基因嘛,这样的恐龙女不是才女,难道是美女吗?见我吃惊的样子,以为我误会他瞧不起她的长相,他马上又大赞,说阿莉,简直跟他就是天作之绝配,他很喜欢,并补充说,美女天生就是弱智,而老天也很公平,克扣了丑女的长相,却把智慧补偿给恐龙女了嘛。

“原来这样啊,那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我问。

这时,他的自卑又突然冒出来了,说她是城里人,怕她看不上他哦——“

我不正给你调动工作吗?”

“那我要调就调你们区政府。”

“你是知道的,现在国家机关搞精简压缩,我们区政府超编严重,就是区长、书记点头说了也不算,没有市委组织部通过,你也进不来,你怎么就不懂呢?那次你们乡政府搞机构改革,不是差点把你下岗吗?”我说的是实话,区委区政府这一级我这个助理好打通关节,可是,市委市政府这些上级部门,还轮不到我有说话的机会,我总不可能为了一个老同学就去送钱行贿,做违法犯罪,掉乌纱帽的事吧,而且,就是给他找局级机关的调动,也是由虹出面,我要维护我清正廉洁的好名声,我的目标远大着呢。

“如果不进你们区政府,我就不调动了!”贾天棒赌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不肯真心帮我。”“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就是给我十万元也通不到市里的那层关系,你真的进不了,而且你的资历也不够,文凭也不达标,你怎么反悔了呢,你前天可是答应过我进局机关的。”“可是,进局里又什么好,天天看别人的脸色,还不如不去。”

“就是你们的书记、乡长想进城里的局机关也不是很轻易的事,你还瞧不上?现在倒好,是我求你这个老太爷进城了,你不去拉倒,省得我费力又不讨好。”见我骂人了,贾天棒马上像做错事的小学生面对老师,耷拉着脑袋虚心接受教育,人就这么贱,你给他好,他心比天高,不买帐,你糟蹋他,他反而认错,求你了。

贾天棒不再说话了,把阿莉的照片看了又看,最后,捧在手心上,呼呼睡着了,我想回新城区的家,可自己也醉了,怕夜里开车出事,就打电话哀求妻,说喝了点酒,山区的公路状况又差,她很不高兴,训人说,量你在乡政府也找不了小姐过夜,下不为例。

于是,我和老同学贾天棒横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发觉衣服、鞋也没有脱,饭桌上一片狼藉,整个屋子就像一个狗窝,我和他就像两个讨饭的叫花子,当了一个晚上心情放松、自然快乐的叫花子,这样的感觉真好。这时,我才发觉自从与敏离婚后,成天忙于仕途上的应酬和打拼,忙于应付娇妻的耍横和柔情,我的身心的确有些累了。

我驱车赶到市委党校,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第一次迟到了,扣了三分操行分。

两天后,妻已经在为贾天棒的调动活动了,他突然打来电话,说他想不调工作了,说,他喜欢乡政府的青山绿水,妻骂娘,他熬不过了,招了,说他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门婚事,准备明天就去看人,他自信与姑娘的婚事会很成功,说媒人已经说好,女方的父母已答应年底结婚。“闪婚?这还差不多,”妻笑了,这回她倒显得很大度,反正,最初给贾天棒调动工作,其实就是冲着帮他缘梦成家去的,既然,他有女人了,我们还瞎操什么心呢。

5

下午,贾天棒因为亲事骑自行车回了一趟30里外的农村老家。

山脚下的村民世代以种田打鱼为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村边是一排排低矮而褚黄的土胚茅草屋错落无序地挤在一起,他家的老茅屋在风中更加破旧和寒碜。年老体弱的母亲躺在床上,病哎哎的,她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过去,一直在儿子耳边不停他唠叨,催他找个女人早点结婚,而老实巴交的父亲则坐在墙角一声不吭,嘴里的叶子烟不停的吧达吧达地响,贾天棒望着老父老母期待的目光,鼻子发酸……

“妈,这是三百块钱,你拿去看病。”贾天棒掏光所有的口袋。“棒娃,妈的病不要紧,你的钱留着讨媳妇用。”母亲睛里充满慈爱和泪水。“我这个月发奖金了,好几百块呢。”贾天棒笑着比划着,可心里却直想哭,他在扯谎,乡政府自从取消农业税和计划生育罚款后,一直只发工资。母亲感激地收下了,然后愉快地说起儿子的亲事。

媒人是母亲娘家的二姑婆,她们村有一个叫张雪莲的姑娘。此人已经二十又八,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了,她刚从深圳打工回来,想找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正巧二姑婆想到外侄甥贾天棒还没有结婚,于是就爬了二十多里山路到贾天棒的父母家提亲。还说那女子长得漂亮,又会收拾打扮,干活勤快,孝敬老人,最重要的是那姑娘的屁股很大,准会生儿娃子,是十乡八镇难找的好姑娘哟。母亲听了喜得合不上嘴,连声道谢,就跟儿子打电话,催他回村商量。看到姑娘的照片,贾天棒激动不已:“我千年等一回的桃花运来了。”他立刻将我托付给他的阿莉忘记了。真是见色忘义,情圣,名副其实。

黄昏,贾天棒赶回乡政府,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做了一回女人梦……

第二天,是相亲的日子。这天正是女子家附近桂花乡的逢场日,又是逢双号的吉利日子。乡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极了。一大早,贾天棒丢下一张请假条在吴乡长办公桌上就走了。

六月的天,酷热难熬。

贾天棒“全副武装”地骑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出发了。

昨晚他想了一夜如何包装自己,半夜里他爬起床试完了仅有的几件衣服,最后选中了那件特大号的蓝色西服和那双火箭式皮鞋。因为十年前贾天棒第一次穿上那件西服去上班,刚走进会议室,全场一片轰然。“贾站长好帅约,简直酷呆了。”年轻的女同事啧啧惊呼。不知是对不修边幅的贾天棒喝倒彩,还是那几个小女孩的心目中贾天棒真是帅哥呢。贾天棒喜得连嘴都合不拢,感动得直想哭。望着可爱的女同事,他连鞠了三个躬。那天贾天棒的生活过得特别精彩特别开心。因为过去每次与姑娘交往,眨眼工夫就被人吹了,“难道我长得不帅?对,人靠衣裳,树靠桩桩。”贾天棒知道自己相貌丑陋,但更怪罪于自己衣着太差,被女孩们当作乡下土老坎看扁了。于是,他特地从牙缝里节食六个月,花了2888元专门到省城摩尔商场买回这套高级西服,他一直视为珍品,非前去相亲或者政府有重大庆典活动才穿。

今天,贾天棒穿西服,打领带,套皮鞋,雄赳赳气昂昂赴约去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呀……”他一路上反反复复吼着《红高粱》主题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早晨还不算太热,贾天棒被包裹在厚大的西服里还勉强挺得过去。

十点钟,贾天棒急急忙忙赶到场口那个约好的“老地方”茶馆。小乡场建在一个山沟里,只有一条长长的狭窄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溜儿土木瓦房,古色古香。水泥路面,石板阶梯。据说,八十年代还在这条小街上拍摄过本土农民作家周克芹的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改编的电影呢。街道上,一个个衣着朴素,肩挑背扛的山民涌动着,高声叫卖筐里的土特产。

二姑婆早已在茶馆外不停的张望,见贾天棒赶到,忙把他拉到一边。

“那个大姑娘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呢?”贾天棒单刀直入。“小莲,贾站长来了。你过来看看嘛。”二姑婆扯开大嗓门喊起来,一边朝外侄甥递眼色。贾天棒顺着二姑婆的手指望去。几米开外的茶桌边坐了好几个人——中年男人、女人、两个年轻姑娘。

场面严肃,气氛紧张。

贾天棒一阵心慌,顿时,额头上大汗淋漓。大街上,人们穿着短袖衬衣还嫌热,男人们敞开肚皮透气,女人们不停摇扇。惟有贾天棒西装革履装束独特,好象世界突然间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天。几米开外,红衣女子大胆地打量着贾天棒,不停地来回审视,用眼睛从头到脚将瘦如排骨的贾天棒一一丈量。贾天棒赶紧侧过头,微微低着眉。但他的余光早已瞥见,眼前的女子长得很美丽,又有几分性感。他心里万分满意,可他越是满意,越不敢抬头正视女子的眼睛。于是,两人面色难堪地僵持了好一会。二姑婆当着她父母的面,按惯例先问男方:“我的贾外甥呀,你是见过世面的国家干部,有钱又有文化,你先说,你对雪莲满不满意?”

“满,满……”贾天棒连连点头,窘得语不成句,“我,我……满意……”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全身透凉,他的心惬意极了。“雪莲,那你说说呢,我外甥人长得好看,工资又高,你满意不?”红衣女子又打量一番,却突然翘着嘴走了。

二姑婆忙摇摇晃晃追上。大声嚷:“雪莲,你怎么不吭一声,总要表一下态嘛。”

“老太婆,你叫来的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大热天的还穿着厚厚的西服,满街哪有这种傻子呀!”红衣姑娘训斥媒人。“雪莲,人家好歹也是大学生出身,是个拿工资的国家干部哟。你骄傲啥子嘛?”见势不妙,女子的妈忙赶过去劝导。其他几人也跟上去劝。在这些一生窝在小山沟里的贫穷农民眼里,能“吃皇粮”拿国家工资就算是高人一等的富贵命了。

贾天棒站在茶铺前进退不得。他听见红衣女子刻薄的谈话,他的脸羞得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仍侧耳窃听,怕失去什么。

“你们那个亲戚长得又丑,又瓜,他是不是大学毕业的哟?我看他不是神经病就是老年痴呆呀。妈,别理睬他,我们走!”女子白了一眼媒婆,气冲冲地走了。她的几个家人拦也拦不住。

二姑婆仍不甘心地追进小巷里…….

贾天棒站在原地呆如木鸡。他的心被人侮辱后像刀绞一般难受,更多则是对红衣女子一见钟情却瞬间就被抛弃的痛苦。他像害了病一样脸色苍白……

“外甥,你别气了,她不愿意,过几天我再给你介绍其他女子。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她才是母的。”不知何时,二姑婆已回到贾天棒身边,见他发呆,老女人安慰他。“没啥。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满脸的胭脂粉,水性扬花的,像妓。”贾天棒突然仰天凄笑,“二姑婆,我们喝酒去,不醉不罢休!喝酒去!”“喝酒?”老女人是滴酒不沾的,那些从旧社会过来已经一大把年纪的贤惠勤俭的乡下女人要是像男人一样大口喝酒,会被认为是放荡、没有家教的坏女人。“他真的是傻子?”老女人怪怪的眼睛盯了贾天棒好半天。

当天下午,贾天棒顶着烈日骑车回到乡政府,一路上,他已经不知道烈日的烧烤,他的心难过极了。他脱掉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西服,一头倒在寝室的单身床上,长声叹息……

但出于自卑心理在作怪,贾天棒并没有将他相亲失败的消息告诉过我,相反,当我打电话问起这事时,他一个劲地“哦哦哦”地说行,还不停地感激我和虹曾经的关心呢,我和妻就祝福他,还开玩笑地说,他结婚那天一定不要忘记叫我们夫妻去喝喜酒,有大红包送给他哦,本来,妻已经给他落实了在国税局统计科的工作,只等她出面请客送礼就搞定了,而且,阿莉见我们不回话,还催问了好几次与贾站长的事呢。妻只好歉意地回复别人了。

一个月后,就在贾天棒绝望得快要忘记那个只在街头见了一面就悄悄爱上了的红衣女子时,二姑婆突然风风火火地赶到十八湾乡政府报喜,说红衣女子回心转意了。

原来二姑婆见外甥可怜,自己也想讨几个媒钱用用,就挖空心思替外甥的冒失打圆场,对红衣女子说,那天贾天棒感冒了,穿冬天的衣服是为了出虚汗驱毛病。人家大学都考得上,哪里是啥神经病嘛。二姑婆一张巧嘴又编造贾天棒工资加奖金每月好几千,又要提副乡长了,而且他家父母在农村承包鱼塘又开加工房,富得流油,媒婆只想把她骗到破处失身结婚后,女人就只好吞下这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了。正好雪莲自茶馆别了贾天棒后,先后看了七、八个小伙子,可竟没有一个相中的。不是因为小伙子没文化没钱,就是因为小伙子长得不帅不酷。雪莲自认为在穷山沟也算得上美人了,又在深圳那个国际大都会打工时看花了眼睛,发誓非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不嫁,至少也要找一个拿工资的国家干部,可左等右等不见富翁白马王子的到来,只好“好马也吃回头草”了……

见受了羞辱的表外甥有些犹豫,二姑婆就夸口道:“那雪莲姑娘好爱你哦。她说,她后悔死了,如果嫁给你,她会给你生一窝娃儿,好好侍侯你一辈子。你可不要翘国家干部的尾巴,看不起乡下妹子哈。要是你俩耍得好,这个月就可以结婚。”

“雪莲是爱我的?”贾天棒闻言大喜,激动得彻夜难眠,“我就要有老婆了。我就要结束王老五的悲惨生活了,哈哈——”夜里,贾天棒从床上爬起来,把张雪莲的照片亲了又亲。每想一遍雪莲丰满而妩媚的面庞,全身就涌过一道被爱得触电的波浪,心中一激灵,幸福顿时传遍全身,他感到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飘,他不自然地握住裤裆里那个硬硬的东西,喘着粗气,涨红的黑脸越来越汗碜。他松开手,抓住雪莲的照片又亲了一口,眼里已是热泪盈眶,他对雪莲心存感激。突然,贾天棒回头瞥见墙上大镜子中的自己,他的脸羞得通红,好象在众目睽睽下被剥得一丝不挂,他赶紧一头钻进被单,久久不敢稍微喘息……

第二天中午 ,贾天棒在乡政府大摆酒席宴请雪莲一家和媒婆。同事们挤在门口瞧,连连称赞女子长得水灵,夸贾站长艳福不浅,迟来的婚姻更加美丽动人。贾天棒听后,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嘴巴笑得发歪,好半天合不拢口。他连忙邀请同事进屋喝酒,要大醉方休,这一刻,贾天棒看每一个同事的嘴脸都很可爱,很顺眼。

太阳偏西。雪莲一家告辞了。贾天棒送了一程又一程。

这一晚,贾天棒陷入自编自导与雪莲姑娘的爱情故事中……

周末,贾天棒买了两瓶“千杯少”酒登门拜访未来的老丈人。他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也不知道上姑娘家的门要买什么东西。听人说“好事成双”,他就买了两瓶喜酒前去。未来的老丈人对这个戴眼镜的“女婿”很满意。请了众乡邻作陪,要盛情款待他的“女婿”,村里人没有文化,对这个“中了举”的国家干部又恭又敬。见了生人,特别是见雪莲紧挨着他坐在身边,贾天棒很拘谨,酒席上结结巴巴的无话可说。村人就以为不愧为文化人的贾站长很谦虚,也不多说话,只顾喝酒吃饭。

午饭后,天气异常炎热。

老两口到村头茶馆里喝茶去了,有意给一对年轻人留下甜蜜的小天地。

雪莲的妹妹雪丽正读高中,在堂屋做作业。里屋只剩下贾天棒和美女张雪莲。

女子坐在床沿上,贾天棒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低头摆弄衣服上的钮扣,久久不说话。他不知说什么好,一张脸憋得通红。但还是女子先开了口:“你每天上多少时间的班?”“八、八个小时……”贾天棒侧过头,望着墙上的年画。“上班好玩吗?我听说乡政府的工作很清闲,当官的成天只是喝茶看报,是这样的吗?”雪莲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茶,她想挨着他的身边坐下。“不、不清闲,说,说清闲,也,也清闲。”贾天棒忙避开女孩发热的香喷喷的身子,他惴惴不安,脸更红更尴尬,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女子没趣地只好坐回原位,脸上很是不快,审视的眼睛有些轻蔑地渺渺瘦削如柴的贾天棒。贾天棒闭着嘴,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动不动,像晋升前的候选人面对组织部官员的谈心。“你怎么啦?”“没,没有什么……”女孩越是主动,贾天棒越是拘谨、慌张,憋红了脸,不敢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雪莲不耐烦了,走到阳台上去吹风。

贾天棒见状,以为女子要休息了,忙如释重负地走出雪莲的闺房。

“贾哥好。”雪丽放下手中的笔。“你在做什么?”贾天棒探过头。“数学作业,有些题很难的。”雪丽很机灵的样子。贾天棒闻言来劲了,翻看女孩手中的书,然后关心地问她是否懂。两人很快从数学谈到物理,又从哲学谈到人生。特别是一谈到数学,贾天棒敏捷的思维和语言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逻辑严密,思路清晰,而且通俗易懂。两人越谈越投机。雪丽干脆放下手中的书与贾哥哥大谈特谈起来……

雪莲独自在里屋,见状很生气,故意在门口跺脚,想引起贾天棒的注意。可贾天棒似乎和她的妹妹雪丽谈兴正浓,全然没有了在女朋友雪莲面前的拘谨和羞涩。“瓜娃子!”雪莲气得脸色铁青,故意跑进屋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可这丝毫不影响两人天南海北的话题。贾天棒和雪丽谈了足足三个小时……

雪莲被凉在一边,自觉没趣,走出房间到隔壁邻居家去玩了。其实早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女朋友雪莲的贾天棒顿时怅然若失,心里空荡荡的。他一边敷衍着雪丽大谈港澳歌星的话题,一边不停地搜索雪莲的倩影……

太阳偏西,天气凉爽了许多。雪莲的父母回家,准备到包产地干活去了。

贾天棒只好告辞。雪丽奉父母之命去把姐姐找了回来。“小贾,你和雪莲谈得好吗?”老人关心地问。“好!好!很好!”贾天棒满脸发红,羞涩得像姑娘。老人又问女儿雪莲。雪莲却气鼓鼓地走开了。

贾天棒只好默默骑上自行车,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可他刚走,雪莲就在背后埋怨起家人来,“妈,这个贾天棒是疯子!是个怪物!他不跟我一起耍,却跟妹妹打得火热。”雪莲不满,“我不想跟他耍朋友了!”“贾天棒是国家干部,不要乱怀疑。”

一连几个周末,贾天棒都带上礼物到张家拜访。

他已经找媒婆与女方的父母商量好,准备 “十一”黄金周大假就和雪莲结婚。

见了雪莲,贾天棒仍窘得满脸通红,迂呐得久久无话可说,现在,他对女孩的爱已是与日俱增,脑海里都是雪莲的倩影。只是他心里越喜欢她,他就越怕跟她靠近,越怕一不小心弄出乱子让女孩生气。这反过来让他更加拘谨木呐。当初他追求班上的蒋美丽、南瓜、徐特英等13位女生时,他勇敢得像一匹野狼,一个斗士,不过那都是些没有确定恋爱关系的单相思。如今面对快要属于自己妻子的大姑娘,他却怯惧了,一个十足的懦夫!因此,在雪莲面前,他感到心理从未有过的压迫和脆弱,但在并非恋人的雪丽面前他又恢复了正常的人性。于是,每次到雪莲家,他都极力避开他暗暗爱着的雪莲而溜到雪丽的房间玩,以求紧张的心情得以暂时的解脱。于是,雪莲也搞糊涂了,越来越反感贾天棒。她心里暗问:难道这个丑八怪爱上的是我的妹妹?或者他真的是一个到处拈花惹草的情圣?老夫妻摇头了,这个知书识礼的贾天棒错配鸳鸯,荒唐呀。

半个月后,就在贾天棒借了两万元添置好家具,布置好新房,又请媒婆到女家下过聘礼,准备正式扯证结婚这天,准新娘张雪莲和她的父母闹翻了,女孩坚决不嫁贾天棒。她的父母气坏了,用木棒追着打。“贾天棒是个老实人,又有工作,你嫁给他后一辈子享清福。”“不!他是一个疯子,神经病,怪物!”雪莲誓死同父母斗争。闹到最后,她的父母屈服了。悔婚的消息传到十八湾乡政府,正在四处送结婚请帖的贾天棒犹如受了晴天霹雳,他愣住了,心里又酸又痛,他跑回家,彻夜站在冷冰冰的小屋里似一尊菩萨久久一动不动……

第二天,贾天棒大病一场,他躺在床上望着贴满“喜”字的新房,眼睛半天也不转动一下,定定的犹如僵尸一样,又半个月后,贾天棒大病初愈。每个周末,他都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在乡政府和雪莲家所在的公路上不停地往返,但他并没有骑到雪莲的家去,也不打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是一路反反复复唱着被他改编后的歌曲《青藏高原》:“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带走我无泪的失恋,难道还有无缘分的丧歌,还有那久久不能忘记的张雪莲,呀啦索……”

从日出到日落,一趟又一趟,贾天棒不知疲倦的骑下去,唱下去。

“是谁日夜望着蓝天,是谁渴望已久却最终的失恋,难道这世上永远就没有真爱,还是我不该爱上那久久不能忘怀的雪莲,呀啦索……”直到天黑,贾天棒才拖着发酸发痛的双腿、满身尘埃地回到他的屋子。他把自行车丢在乡政府的大门口,然后一头钻进房间蒙头大睡……

黎明,第一束阳光从窗缝里照进贾天棒阴暗的屋子,他又理智起来,恢复了活力和人性,饭也顾不上吃就骑上他的自行车下乡考察水利工作去了。

6

进入秋季,贾天棒就38岁的人了,我也从党校毕业回来了。

现在我在区长助理位置上已经站住脚跟,越来越受到王区长的赏识,在区政府的常务会上,他很多时候都把会议的主持工作交给了我,向外称他身体不好,要年轻人多承担工作为他分忧排难,其实,区委区政府几个头头都明白他在提前交权了,只不过,这个殊荣对我而言来得太快了,让其他几个副区长、副书记妒忌,我私下常常想,这个老区长怎么了?他是在拍我岳父的马屁吗?可又不像啊,到了他这个年龄的人,退居二线后最多在区人大或政协任一个副职,就算是市人大、市政协的副职,对廉洁、正派的老区长来说,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啊?或者,我在他眼里真的是千里马,比起其他几个副职的能力和人品要强得多,让我作为他的接班人,他放心,当然,我也就紧紧抓住机会,努力干好本职工作,也在随老区长出行时,在市里、省里的领导面前极力展示自己的才能,同时又在几个副职面前假装谦逊,我知道他们是我仕途上的敌人,同时,也是我前进的垫脚石,换句话说,有利用价值,又得罪不起,我现在翅膀还没有长硬,怎么敢抛开这些大鸟、老鸟独自飞呢?

阴错阳差,傍晚,我带到区政府开会的市委夏秘书长去喝酒应酬时,又去了一趟我和杨副主席去过的红星大酒店,陪他到红玫瑰洗沐中心放松时,又巧遇到了阿鹃,她是同样的温柔恬静、善解人意,她的脸庞还是那种清纯的具有中东人的饱满美,她是卖身求财的婊子,可她身上完全没有那些婊子身上的庸俗、低级、夸张的气味,而是大山里那种没有被污染过的自然清新美,好几次我都在天真想,干脆把这个当代杜十娘赎出去算了,毕竟,我这个作协会员的骨子里染上些浪漫又多情的气息,可结果呢,我又想到了我的身份,我未来的仕途,我连开玩笑向她提出这个建议的勇气都没有了,而且这次,我没有把持住,我在神情恍惚中用那双握笔杆子起家的手,冲动地握住了她白嫩欲滴的大乳房,她很顺从地钻进大木桶里,贴在我的怀里轻柔地跟我搓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洗沐中心女人用乳房摩挲顾客身上的垃圾的味道,我很冲动,完全是之前与虹哪怕在热恋期中也没有的冲动,我满怀感情地想含住她胸脯上红红的向上翘的乳头,可我最终没有,我同上次一样提前结束了沐浴,结帐后坐在会客室等我的客人夏秘书长,他在包间里洗了很久,他出来后看见我,表情有点吃惊,好象是想不到我竟然和小姐做了那种事,我是那样没品位,没事业心的庸人。我很紧张,可没有也不必解释什么。正如那天我与政协杨副主席的情况完全一样,我不也对他的人品感到恶心吗?

“下次,你来我们那个小地方视察,累了,我再陪你来。”走出洗浴中心的门口,我莫名其妙地说。我知道,我们新城区的城市建设与市里相比,酒店、宾馆、洗脚城,包括娱乐方式,都是拿不出手去招待贵客的,一般市省来的重要人物,我们都带到市里去应酬。

“郑助理,好啊。”秘书长脸上是暧昧的笑,但比杨副主席的表情坦然多了。

“完了。”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那种感觉偏偏来自秘书长脸上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是怕别人告密说我乱搞小姐,被虹大吵大闹一番,然后,被她休了?还是,在这个比我官两级的市委秘书长面前丢了脸,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仕途无望了?

“唉……“我后悔死了。后来,我又陪招商引资从沿海请来的贵客去了几次红玫瑰洗沐中心,每次都莫名其妙地主动叫阿鹃给我服务,但我更加小心谨慎,没有半点出格的言行。

半个月后,我到草坪县参加退耕还林成果展会议,想下午回家,顺路看望一下老同学贾天棒,问一下他什么时候和张雪莲结婚,我好准备一下给他主婚,我那天酒后答应过他,于是,我打电话问,你和张雪莲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

电话里,贾天棒有些惊诧,张,哪个张什么莲?

我不解,就是你的未婚妻张雪莲啊,是你的手机信号不好吗?“哦,哦,张雪莲啊,我,我们很好啊……”见我不满,贾天棒提高了声音,“我们好得很啦,就要,就要……”我笑了,“你娃还是那样腼腆哈,见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追求不到的呢,你又勇猛得像狼像豹。”见身边几个其他县市的参会者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和朋友在谈论小姐或者情人呢,我忙从过道上走开,我说,你结婚时需要什么东西,我就作为“礼物”送给你,他哦哦半天也说不清楚,只说,今天他很忙,叫我不要去十八湾乡了。

7

中午,深秋的天气不但没有凉爽,反而更加闷热,让人心里烦躁不安。

草坪县环保局汪副局长一行三人到十八湾乡检查工作。

乡政府隆重接待,汪副局长先在小会议听完吴乡长汇报后,已近中午,然后,在书记和乡长、相关部门人员的陪同下,坐上几辆公车进山里走了一遭,贾天棒没有理睬上级的来访,还是像平常一样早早下村检查农民的塘堰去了,刚到午饭时间,检查团准时回到了乡政府,一落脚,吴乡长就热情地带领考察团去了本乡最豪华的“一醉休”酒店,要隆重宴请上级领导,并作了活动安排:下午打麻将,晚上去县城唱卡拉OK泡小姐。宴席上,吴乡长和一个副书记、两个副乡长、一个党政办主任、一个林业站长、一个计生办主任、一个司法所所长作陪。书记赵汤凯说他闹胃病,没去,大家也不管他,反正,他又喝不了几口酒,遇上有领导下乡他就闹病,这也是他在书记位置上一干20年得不到提拔也没有被贬的原因。

宾主十一人在酒店里大吃大喝,划拳赌酒,不亦乐乎。

贾天棒从张家岩村回来了,同往常一样来到乡政府的机关食堂吃饭,他是懒于动手做饭的,到食堂随便吃点东西添饱肚子就行。这天,因为有上级领导前来检查工作,吴乡长特别强调凡是不下乡的就呆在办公室坐班,不得提前下班,他要机关人员装装样子给上级看,还说谁砸了乡政府的招牌,他就砸谁的饭碗,于是,大家就坚持到正午,因为无法做饭,到食堂就餐的人就特别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贾天棒坐在角落里独自酌上半斤白酒、一碟花生米畅饮。三杯酒下肚,贾天棒已是脸红脖子粗,飘飘欲仙。这时计生办的科员严文才打趣道:“看,贾站长喝得黑须红面像关公门神,帅呆了。就是我们乡政府的大美人范小雨,他也看不上眼了。”

正巧,乡长秘书范小雨到食堂打开水,闻言勃然大怒。

大家都知道贾天棒绰号嗜血情圣,又丑又酸,在她高傲的眼里,简直就是叫花子一样的人,而自己在省城财贸学校读书时就是全校有名的校花了。此刻别人把乞丐般的男人同她相提并论,她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她恨恨地骂道:“那个情圣?呸!他算什么东西,我看得起他?”贾天棒已喝得半醉,听到有女人在说他,忙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迈到范小雨跟前,醉眼朦胧:“你、你,是小范啊?你,你真的看上了我嗦?你咋、咋不早说呢”“呸!你屙泡屎照一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癞蛤瘼想吃天鹅肉?等下辈子吧。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呢。呸!呸!呸!”小范朝贾天棒的脸吐了几泡唾沫。“你——”贾天棒又羞又恼,扬起拳头。“打嘛!打啊!不打的是乌龟王八!“范小雨叉着腰挑衅道。

众同事忙赶过来劝。

“我、我是国家干部,好、好男不与女斗——”贾天棒慢慢放下拳头,悻悻地用衣袖擦掉脸上残留的唾液,退回去继续喝酒。范小雨提着水壶,狠狠踢了门槛一脚,走了。

偌大的食堂一时寂静无声,闷得发慌。

严文才耐不住寂寞,又打趣道:“贾站长啊,你见了大姑娘犹如老鼠见了猫,耳朵耙完了,真丢我们男人的脸啊。”食堂厨师老谢附和道:“是哟,都说你贾站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可是连一个小女人都怕得要命,要是你见了那些当大官的怕要钻进地洞躲起来了。”老谢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怕个鬼!就是县长市长来了,我也不怕!”贾天棒受了嘲讽,黑脸涨得通红。严文才就怂恿道:“吴乡长现在正在‘一醉休’大酒店陪当官的大吃大喝,你要是敢去造反,我们就说你是英雄豪杰,明年就选你当乡长、书记。”因为自己文凭低,始终得不到晋升,他心里憋气,惟恐天下不乱。“对啊,我们就佩服你大名鼎鼎的贾站长,也就证明你不是怕女人的耙耳朵。”众同事附和。“这些当官的成天大吃大喝,鱼肉百姓,贪污腐化,我这个贾包公早就看不惯了。奶奶的,我正想革他们的命呢!”贾天棒丢下饭碗,把胸脯拍得当当响,话未说完,已跨出门槛,直奔“一醉休”酒店。

众干部跟在后面吆喝。

很快,逢场天赶集的农民也来凑热闹,密密麻麻跟来一大片。

声势浩大,形式紧张。

贾天棒几步登上酒店的雅间。几瓶五粮液已经空了,吴乡长和领导正喝得大汗淋漓,气氛热烈。吴乡长突然见到贾天棒,大吃一惊,为他来搅了大家的酒兴而生气。但他忍着气招呼道:“贾站长,来,来喝一杯。”贾天棒跨上两步,大声道:“我贾某人生来命贱,从来没有喝过高档酒,让我也沾沾你的光吧,哈哈哈。”“这是谁?“汪副局长问,他已经喝得醉眼朦胧,以为贾天棒是乡政府请来陪酒的高手,就端起酒满满盛了一大杯。见吴乡长说此人是搞水利的,就调侃道:“水利,乃农业之根本,你精通水利建设,那酒量也是海量了。小伙子,你来迟了,当罚酒三杯。”

贾天棒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酒量!”副局长翘起大拇指夸道。砰——突然,贾天棒抓起酒瓶狠狠摔在地上,叫嚷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铛,铛,铛,我贾包公拿着铡刀来也——”“假包公?你好幽默哦,你喜欢看川剧,是票友?”半醉的汪副局长把“贾”字听成“假”字了,笑道问,以为对方是在表演川剧。“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包青天的狗头铡刀是用来宰杀贪官污吏的?”贾天棒做了一个铡刀宰人状,高唱,“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铛,铛,铛,我贾包公手执钢刀将你斩——”“贾天棒,你疯了!”吴乡长训斥道,上去拉他。“对,疯了!天下人都疯了!惟有你们这些腐败分子很清醒。”骂完,贾天棒飞起一脚将酒桌踢翻,“不除你们这些奸臣和贪官,我誓不罢兵!”

六年前,县上下拨98万资金,农民自筹52万在全乡修建了提灌站和塘堰,可不到两年,修建的水泥沟渠和塘堰就裂逢掉渣,到处渗水,成了干塘堰,农民敢怒不敢言。传说县政府、水利局领导、吴乡长等人都受了工程包工头的好处,豆腐渣工程最终不了了之,大家依旧做自己的官。

哗、哗、哗——酒杯碗筷摔了一地……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终于,吴乡长镇定下来,又羞又恼,“你真是个天棒锤子,你目无领导,扰乱政府办工,我要开除你!”“身为党员干部,不能以身作则,无德示能,继续呆在乡政府又有何用?”贾天棒仰天长叹,“可悲呀,臭老九的可悲呀……”说罢,贾天棒双眼横泪,似醉非醉,似笑似哭。

赶集的农民涌上酒店的雅间,挤不上的农民在楼下围了一圈又一圈,并不停地高声呼喊口号替贾天棒的“反腐倡廉”呐喊助威。这些山区农民平时痛恨父母官腐败,痛恨他们大吃大喝,尽管他们不知道楼上是些什么官,只要是吃喝官他们就要跟着前去讨伐。

吴乡长见势不妙,忙掩护着汪副局长一行从酒店后门逃走了。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铛,铛,铛,我贾包公拿着铡刀将你斩,要杀尽天下的污吏和贪官,铛,铛,铛,杀尽天下的污吏和贪官,——”贾天棒高唱凯歌从“一醉休”酒店走出来,众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得意扬扬的游街示众……

当天夜里,吴乡长召开了紧急行政会议。

领导层在吴乡长的提议下一致通过,罢免了贾天棒的站长职务,并将他调到本乡最偏僻的老鹰岩村任乡政府林业站属下的森林看护员……

贾天棒倒也豪爽,第二天就卷上铺盖,乐滋滋地到老鹰岩村委员会报到去了。

8

一个月后,我在市上开人大会,才从第21选区选出的人大代表、十八湾乡李副乡长口中隐约得知了贾天棒的遭遇,我想问题的本质没有这么简单吧,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老同学被贬,他又不肯直言,我也不好问了,我同情,可怜,甚至佩服贾天棒的作为,可我却不赞同他的言行,而且,我知道新城区和草坪县是两个行政关系并列的县区,我的职务与吴乡长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就是有,各人有各人的后台,我想帮老同学,事情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两天后,我特意赶到老鹰岩村。

在崂山中他蜗居的老木屋里,我们喝了些酒后,渐渐进入话题。

我不解地问:“是吴乡长得罪过你,你寻机报复他,让他出丑?”“我与他没有任何冤仇。我刚到乡政府那年,还是他把我提拔成站长的。”贾天棒神色坦然,“我就是看不惯当官的吃喝嫖赌,不为老百姓办实事。”“中国人多地广,当然腐败分子也就不少,你又何必争当出头鸟处处遭枪打呢?唉,老同学啊,最终还是你吃亏。你的仇人说不定还躲在背后笑你傻呢。”我不忍心看到老同学不谙世故,在这穷山沟受苦,就善意开导他。因为即使我想帮他调进城,如果他的直接领导不签字或者背后捣乱,到有关部门告状,事情同样办不成。

“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了。”贾天棒固执得如一头老黄牛。

“那张雪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听别人说了,但心中还是没有想明白,我和他是同桌寒窗之人,他怎么会骗我呢,要是他不撒谎,他现在已是新城区国税局的人了,已经和阿莉结婚了,可现在,见他仰头无语,泪珠闪烁,我只好打住话头。

下午,我告辞了。贾天棒把我送到山下的公路上,久久握住我的手,却无言,他和我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明显的隔阂——中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夜晚,我回到家,虹问,你那个老同学怎么样了。

我说,没有什么啊,他好好的呢。虹就挖苦道:“你就不要替他打圆场了,今天上午,你的同学张德到国税局办事,他把贾天棒的所作所为都揭了老底,他是他,你是你,你怎么觉得像自己也混得很窝囊羞于说出口呢?”虹像是捧我,也像是贬我,我心情不好,独自回房睡觉。虹很生气,以为我怠慢了她,就教训我,要不是当初看在我老实本分,又会写几句歪诗,她才不与我这个浑身上下冒着粪水臭气的土包子结婚呢,言外之意,很看不起我的出身,这触到了我内心的痛楚,我恨恨地愣了她一眼,于是,她更生气,骄横地骂道,要不是当初看见我可怜,她才不会求他父亲把我调进政府上班,以至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我怒了,一改多年的奴性,咆哮道:“你别把我们这些农民的后代看扁了,告诉你,我有今天的成绩,是我在酒桌上拿命工作上拿汗换来的。”

“没有我爸打招呼,你能进政府吗?”

“我当时已经是中学的副校长了,是平级调动,你不要动不动就把老头子抬出来压我!”

啪,虹突然甩了我一个耳光,“我的父亲你喊什么!”看在婴儿的份上,看在当初我苦苦追求她经历的磨难的份上,我忍受了,不过,这一晚,我在黑夜里抚摩火辣辣的脸颊,我突然想起温柔恬静,全身透着山里人的善良、质朴和豁达的阿娟,想起阿娟对我的点滴,我从比较中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官宦家庭的千金小姐还不如卖身求财的婊子……

可是,为了仕途上的大好前程,第二天我还得在虹面前装出一副服气的、谄媚的、知罪的笑脸,平时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的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服软,虹又恢复了女人对男人的娇媚和可爱,也许是她看在儿子的份上,或是,这个连饭也不会做的女人离开了男人,能活得下去吗?

丰裕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政府机关都在忙着写总结报告了,预备要好好庆祝一番,现在,很多企业,特别是中小城市的国有企业年终的日子不好过,一些没有创收的事业单位也不好过,但再穷也不能穷政府的父母官吧,而且如果你身居一官半职,如果你想动歪脑筋,年终收礼就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当然,我也在盘算怎样向我有价值的又一定交情的老领导、新领导送点礼物,表示一下即将来临的新年的祝福,所以,我看见整个机关都充满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可是,在这个万事大吉的日子里,老同学贾天棒又遭遇厄运了。

原来,贾天棒在老鹰岩村守护森林时,遇到两个蟊贼偷盗林木,贾天棒发现了,两人就求饶,还说吴乡长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叫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他们一马,这更激怒了贾天棒,他大骂乡长后,非要加倍罚款,两人不依,于是,村委会赶去调解,看是本村的吴大娃、二娃两弟兄偷盗,就决定放人,可贾天棒死活不答应,村长很生气,就带走了治保人员,不理这事了。贾天棒继续斗争到底,与两人打了起来,骨瘦如柴的贾天棒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还被村、乡干部评判为输理,贾天棒气得吐血,被送进了县医院……

“这个贾天棒,怎么搞的嘛——”妻抱怨,但还是陪同我去草坪县看望我的老同学。

从医院回来后,我想到贾天棒的窘境,一夜无眠。我很同情他,决心帮助他“脱离苦海”,把他调到新城区的某个局机关,这样他的婚姻就还有希望,这次我不敢给虹说。一个星期内,我跑了好几次路,专门到区、市主管调动的部门请客送礼,替他打通最难攻破的堡垒。区政府所在地凡是有油水的局机关,早已严重超编,市政府有文件规定只许出不准进。幸好,区社保局局长的千金当初就是托我的关系进的区政府机关,他们局超编不算严重,他同意进人,而且市人事局的几个头头看在我丈人严副市长的面子上,勉强同意放行,其实,彭局长就是我妻当年在财贸校的同学,是他买虹的帐。

本来,我是瞒着妻悄悄花了上万元私访钱请客吃饭,替老同学打点。尽管贾天棒上次调动的中途食言弄得妻很不高兴,但她听说后竟然没有怪我,相反,多愁善感的妻深深同情起贾天棒来,亲自跑到同学彭局长家求情,极力说贾天棒的好话,巩固战果。

可我兴冲冲赶到老鹰岩村报喜时,贾天棒却无动于衷,说老鹰岩村没有工厂,没有污染,是一块“绿色无公害”的养生宝地,城里人羡慕的世外桃源。他要呼吸大山里的新鲜空气,不想调动。我又气又急,费了好多口舌总算说服了他。

“朝中有人好办事。”只三天时间,我就和市人事局的彭局长勾兑好了。按照惯例,只要地方政府和局机关同意调进,市局只是例行公事接收档案,下发调令而已。

半个月后,我满心喜欢地等待贾天棒的调令时,妻从市里赶回来,冲我大发其火。

原来,贾天棒按我的吩咐到市人事局拿我已办妥的组织关系。他随身携带的是他平时爱抽的三元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天哪,他居然给主办调动的毛副局长发这种乡村农民也很少抽的劣质香烟。毛副局长感觉受了侮辱,心里不快,就没有接。一般人去拿早已办好的组织关系,至少也要买几条像大中华、三五牌这样稍微上点档次的香烟,这在社会上已是不成文的习惯,可贾天棒连这个最起码的礼节也不懂。更可恼的,毛副局长只是稍稍刁难一下他,让他久等一会。贾天棒就勃然大怒,痛骂人事局官僚主义作风,说怪不得我市贪污腐化之风盛行,正是他们这些当权的老朽作的孽。毛副局长气砸了,为官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被人“洗脑壳”。他当场撕毁了贾天棒的调令,叫门卫将贾天棒轰了出去。年轻的彭局长出面为贾天棒说情补救。可这个局机关的老臣倚老卖老决不买帐,还把年轻的局长抢白一番。于是,彭局长就数落虹,说她没长眼睛,竟然推荐了一个疯子……

受了委屈的妻回家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跟那个疯子混在一起,早晚也要疯的。”“我的事,你少管,我这次又没有找你去求人办事!”“如果彭局长不看我老爸的面子,不看我这个同学的面子,他会签字吗?你这个乡巴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这条农村出生的土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你这个城里长的西洋狗就光吃不拉屎啦?”我顶了一句,妻大怒,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忍受了几年的自尊崩溃了,回敬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我的暴风雨就来临了,她发疯般地掐我,踢我,咬我,受到肉体和精神双重摧残的我呆若木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没有流出来,我那在红土地里长大的坚韧性格让我像残废的父亲一样,在任何痛苦、磨难、挫折面前都不会淌下一滴眼泪,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虹发泄完后,我开着车离开了这个外人看起来富丽堂皇、幸福温情的家,我在灯火闪亮的大街上默默兜了一夜……

第二天,我不敢带着脖子上、脸膛上满是指甲留下的紫色伤痕溜进区政府让心怀不满的敌人或者公平的竞争者看笑话,我撒谎请病假后独自去了市区二十里外的鸡公山,这里不是旅游地,但平时前来赏景散心的人很多,我一边开车,一边骂道:“贾天棒呀,贾天棒,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活该在穷山沟窝囊一辈子。”我发誓与他绝交了。

太阳升到半山坡的时候,我弃车爬上了鸡公上的最高蜂,突然,我发觉前面的岩石上独自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竟然是阿娟。“你怎么来了?”我问。“我喜欢看山,我在城里想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到这里来看山。”“你不用上班吗?”我奇怪,话却说得委婉,一个在城里卖身的女孩,怎能放弃挣钱的时间,而来这个不长钱的地方,她恬静地笑了,露出洁白无暇的牙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钱,不是我拼命追求的,只要能吃上口饭就行,因为我的文化低,又被一个说爱我的男人骗到那个地方,为他挣钱,后来又被他甩了……”

我们两人望着远山沉默了很久,然后,谈了很久。

突然,她说,我是洗浴中心她见过的最和蔼最斯文,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动过她身体的男人,这些天她被男人用钱占有后,她就躲在被窝里哭,甚至想从洗浴中心21层高的楼顶上跳下去,这时她就拼命的想我,她说喜欢过我,把我幻想成她的恋人,只有这样,她才有生活下去的勇气。“这么快就喜欢上我了?”“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庞,我感觉她说的全是真的,我只给她说过我是文化馆的工人,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纠缠我。我的脸红了,愧疚:“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好,因为……因为我第二次被你用手搓小腹时,我也想占有你的身体……”“恩,我感觉出来了,可是,你毕竟没有……不说了,我知道你是城里的成功男人,我们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也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你也不会娶我这样身份的女人……”我一惊:“你知道我的职业啊?”“不,但我知道你不是工人,我也知道你的婚姻不幸……因为我喜欢你,你就是想娶我,我也不会玷污你的名声……”她转过身,哭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抱住了她,吻她脸庞上的眼泪。她像一只被人折断翅膀的小鸟,温柔、体贴地伏在我宽大的胸怀里,然后,又像一个大姐姐安慰被女人弄伤了的小弟弟,轻轻抚摩住我脖子上的伤口,吻它……

9

转眼,一年过去了。

春末夏初,全市政府机构人事大改革。

过去,改革了好几次,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回,动真格了。一时间,行政单位人心惶惶。我是区长助理,兼机关人事改革办副主任,当然不愁自己被精减下岗。但我同情弱者,竭力为机关每一个职工着想。我绞尽脑汁,力劝老干部提前退休,帮助那几个在地税、银行、电信等油水部门有关系的干部搞调动。还算庆幸,我们机关最后没有一个干部下岗。风闻其他兄弟单位部分干部待岗、下岗后,又哭又闹,鸡犬不宁……

突然有一天,我正在市里开会,听草坪县的一位副县长说贾天棒下岗后,疯了。别人多年来一直都骂他为疯子、神经病,从高中骂到现在。所以,我不相信,然而几天后,传闻就被证实了,贾天棒真的疯了……

那天,贾天棒被乡政府和县人事局联合宣布下岗。其实人事局只是例行公事发文而已。下岗人员名单是各单位头头内定好的。贾天棒虽然远在老鹰岩村做森林看护员,但他仍是乡政府机构改革副组长吴大贵手下的一个兵。是因为他有嗜血情圣这个绰号而声名狼籍,还是他得罪了领导,疏远了同事而八方不讨好?

天晓得……

贾天棒失业了,正在基层干部工资大涨,社会地位陡升的黄金时期。失业了,这意味着断了他谋生的生路,断了他给农村体弱多病的父母的接济,断了他躲在老鹰岩这个世外桃源隐居的希望。那天,所有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凭贾天棒桀骜不训的性格,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地砸乡政府的牌子,会拿刀跟吴大贵拼命,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相反,贾天棒默默地向乡政府和县人事局的领导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月后,十八弯乡狭小而拥挤的街道突然沸腾了。

天哪!一个高挑、瘦骨如柴的男子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裸行。他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呼,“打倒腐败分子!打倒吃喝嫖赌风!”人群轰动,从四面八方赶来围住他看稀奇。男人们大声嘲笑,起哄,像围观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样快活;女人们则躲在一边,掩面大骂裸行者是流氓、疯子。“读书无用,无用啊……”裸行者一路高呼。

派出所警员接到群众举报后匆匆赶到。

裸行者仍在大街上来回穿行,高声呐喊。

“唉呀,这个人不是原乡政府的贾站长吗?”派出所所长眼尖。他可是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哦。难道他疯了?派出所干警揣测、叹息。所长没有像平时抓贼一样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再用手铐铐走。他很有礼貌地恭请他进警车。疯子不理,仍振臂高呼前行。“打倒腐败分子!打倒吃喝嫖赌风!”“贾站长,赶紧将你的衣服穿起来,那样有伤风化啊。”

所长跟在疯子身后劝说。

疯子不理,呼喊口号累了,又昂头高歌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曲:“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他笑我,你笑我,身上的油啧多,南无阿米陀福……”所长终于不耐烦了,命令手下的干警将扰乱治安的“坏人”强行抱住,塞进警车。“别抓我,你们拿了国家工资就应该去抓那些真正的贪污犯、吃喝嫖赌的伪君子啊。”疯子大吼大叫,挣扎着要跳下警车。

可最终,贾天棒还是被警车强行拖走了。

警车绝尘而去扬起的烟雾里,飘来疯子高亢的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风萧萧兮,易水寒,杀不尽贪官我不复返,我不返——”

一周后,疯子被送到沱江市黄连树山上的精神病医院。

听到这个迟来的消息后,我立即赶到医院看望老同学贾天棒。院方传话,贾天棒坚决不愿见人,将我拒之门外。我不停地请求,表明了自己的区长助理身份。院长破例带我去见病人。

在疯人院清净的走廊外。

我听到一个熟悉而嘶哑声音在低声哼唱京剧《打杀渔家》。“父女打鱼在江下,家贫哪怕人笑咱!稳住蓬索父把网撒……”一曲唱罢,又唱一曲。“他本是江湖二豪侠,李俊、倪荣就是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下……”

“郑区长,他成天唱过没完没了,高歌什么《东方红,太阳升》,一会又是《纤夫的爱》、《等你一万年》的……你等不到他唱停的时候,你还是现在就进去看他吧。”院长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谢谢院长。”我走进洁白而简洁的单人病房。

我见到了老同学。

他的头发仍像过去一样凌乱,他的尖脸消瘦憔悴,眼窝深陷,大眼镜安安稳稳地放在眼窝上。他穿着医院配发的格子衣服,比过去的邋遢形象整洁多了。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精神病人的大吼大叫、踢打咬人。他的态度像一个文静的女人。“难道他没有疯?”我疑惑起来,细细打量他。“你走吧。我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他泠泠地坐在床沿上,眼睛有些忧郁,但仍透着满脑子的智慧和浑身的正气。“我知道,你没有疯……你又何苦呢?”我扶着他瘦削的肩膀。“我疯了,还是疯了好……”他望着天花板。“跟我走吧。我会给你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的。我毕竟还是区长助理,有这个能力。”“我不会走的。”“跟我走吧。你会有工作,有家庭的。”我苦口婆心。“你走!走啊!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不想任何人打扰我……”他的双眼有些潮湿,长叹一声:“或许天下都疯了,唯我独醒岂不心里更难受?”说完,他又长叹几声,扭头不再理我,只顾小声哼唱,“父女打鱼在江下,家贫哪怕人笑咱!稳住蓬索父把网撒……”

好半天,我默默退出疯人院。

贾天棒高亢的声音仍在我耳边唱着川剧:“当当当,当当——他本是江湖二豪侠,李俊、倪荣就是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下……”

走在黄连山弯弯的小道上,回望漫山遍野、正直挺拔的松树,我突然间感慨万千,我抱着粗皮斑斑的老树干,真想痛哭一场,就在这天晚上,我接到政协杨副主席的电话,他说阿娟死了。“怎么死的?”“跳楼。”“哦……”

一个月后,我坚决辞掉新城区区长助理的职务。

在市、区政府领导的惋惜和同事们疑惑不解的眼光中,我申请调到青藏高原上最偏僻的农村民族小学教书。因为那块文化贫瘠的土地才真正需要我这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农民的儿子。

“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们重新开始?”虹搂住我的脖子,泪流面面。“我们都没有错。如果有,就是我最初决定追你时我就错了。”“那你是一个感情骗子!”妻怒了,骂我是跟贾天棒相处过的人,被传染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了。不过,骗子她也爱,也想挽留,女人真叫人搞不懂。她说,如果我坚持去青藏高原,她就向法院起诉我这个疯子,与我离婚。

“离吧,贾天棒一生渴望女人的爱情,可他最终也没得到,他是单相思的‘裸恋’,而我呢,结婚了,却一直没有爱过你,我的婚姻是没有爱情如坟墓般痛苦的‘裸婚’,还是离了好,不耽误你的青春,你知道,女人老得快。”我苦笑。

离婚时间安排在周一的上午,我捧着离婚证书,我在法院门口像一座挺拔的大山屹立了很久很久,然后,默默望着阿娟跳楼的方向,含着永远不会掉下来的眼泪走了。

现在,在青藏高原西西里州偏僻而清静的学校里,巍峨的大山和蔚蓝的天空让我感到心灵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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