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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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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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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茶馆里的瘟疫

引子

南方某个盆地中部的龙泉山脚下有一个古老而又贫穷的懒龙村。

小山村四面环山,像一个聚宝盆。盆底有一条自西向东蜿蜒而延伸的长垄埂,听村里最高辈分的老村长白胡子严老太爷说,它像一条龙,不过是一条懒龙,所以,村民祖祖辈辈就在盆底的龙身上年复一年“背太阳过山”,可仍然只能勒紧肚皮过日子。村子也因而得名“懒龙村”。这几年,山外县政府周边的村庄借助成渝高速公路穿境而过的区位优势大力发展经济,已经过上富裕的生活,新农村建设搞得如火如荼, 可懒龙村仍然没有多少动静。

倒是懒龙村的茶馆遍地开花,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起来,据说,这些茶馆其实就是赌馆,兼卖日用小商品。闲人们常常聚集在一起,直赌得天昏地暗,身陷铁窗,或家破人亡。

每到农闲时节,茶馆便天天爆满,众多茶客争先恐后光顾这块“风水宝地”,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喝酒,小孩子则在一边看热闹、做游戏,即使是农忙抢收播种季节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闲人或者无业地痞就座,是茶馆的老顾客,俗称“老客”。

茶馆里的“老客”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和青年男女,其中男人最多,女子较少,多是水性扬花的大姑娘、新媳妇,平时也能见到还未毕业或者刚毕业的中小学生来凑热闹。

奇怪,茶馆几乎没有赌博的老妇人。

据小村消息灵通人士、绰号“活喇叭”的严幺叔介绍,茶馆最普遍的赌博方法有六、七种,通常是中老年人玩老祖先遗传下来的“国粹”牌,俗名“尻尻”和“乱戳”两类,输嬴在二、三十元左右,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十余天的收入;青年人多玩麻将牌,每次输嬴在几十上百元不等,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的收入,还有玩“马股”和“斗十四”牌的,方法各异,输嬴在百元左右。喜好赌博的村民常常赌得身无分文,子女没有书学费就辍学在家,没有钱买化肥农药就让地里的庄稼自生自灭,于是,收成差了,收入低了,生活更加困难,房屋倒了塌了,四壁漏风,自然,民风淳朴的懒龙村就免不了要出现偷鸡摸狗的事情……

1、茶馆各路赌客

十二年前,我在离村子数千公里的京城里的一所重点师范大学读书。我学的是中文系的教育专业,心想毕业后回家乡为落后的农村教育干一番事业。

漫长的暑假里,我回到懒龙村,除了帮家里干点农活外,我爱到村西头河边上的村民“俱乐部”——绰号“天亮光”的老单身汉开的茶馆坐坐。“天亮光”就是茶客从夜里赌到天亮就输光的意思。乡村生活单调而枯燥,而这里却有无限的乐趣和刺激。

我每次刚到茶馆落座,茶老板就会热情满面地迎过来给我倒茶,而且决不肯收我的茶钱,这里的乡民、甚至地痞流氓也争着要替我付五毛一碗的茶钱,并连声问候“大学生好”,因为我是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走出龙泉山的红土地进城读书的“举人”,一个未来的深受村民敬仰“教书先生”。

而“下等人”王傻儿就没有这些优待了,相反,茶馆老板总是给他无情的白眼和诅咒,乡民给他无限的嘲笑和愚弄,地痞流氓给他无尽的拳头和伤疤。

上个月,也就是我刚放暑假回村的那几天。

我们懒龙村以杀猪为生的老痞子严四伯就因为半斤酒钱的纠纷把傻儿揍得半死。

“大学生来了,口袋里揣着笔杆子来了。天老板,快给河娃子大学生倒茶哦——”王傻儿一眼瞧见我,拖着长长的破嗓门向我问候。因为他不识字,不会打牌,所以他总是端着一个茶水已经喝得发白的瓷碗,在麻将桌边闲得无聊地转悠。

“傻儿,你的脸怎么又挂彩了?”我一眼看见他红肿的血迹斑斑的黑脸,以为他准又是喝醉酒撞上墙了。王傻儿年轻时人很勤快,又爱助人,抢着帮人抬杠、犁田、收禾,还自学了一套杀猪的“绝活”,虽然常常是案板上被他捅了好几刀的肥猪一放手就带着血迹满院乱跑,但他还是厚着脸皮不请自到主动去帮人家杀猪,而且不肯收一分工钱,只要能讨到一大碗烧酒喝就行。记得小时侯他帮我家杀猪时,每次都是母亲再三叮嘱我把醉如烂泥的傻儿搀扶回他的破茅房。后来,土地包产下户了。没人管束的光棍王傻儿便懒惰起来,成天在村子里东逛西荡。遇到人家置办喜宴时,他决不肯再主动帮忙挑水洗菜,给主厨打下手,却仍然厚着脸皮讨酒喝,而且还是每喝必醉,出尽各种洋相……

“绊、绊倒的……”傻儿听到我的问话后,满脸羞愧,躲开我的眼睛,朝门边溜去。

“事情是这样搞出来的。”“活喇叭”严幺叔便自告奋勇地讲起傻儿的花边新闻来。

原来,几天前傻儿在茶馆角落的石桌上赊了半斤麻花馅饼喝酒,喝到半醉时他竟然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到别人的牌桌边瞎指挥,虽然他一天书也没读过,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却喜欢充好汉替打牌的人“出谋划策”,还不时接过角落里几个老头闲聊的话题大谈特谈中央的国家大事,自顾自地说得唾液飞溅。于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绰号瘦猴子的赵宝气嫌傻儿喷在他脸上的唾沫脏,吆喝他滚蛋。

傻儿知趣地滚开了,但很快又阴错阳差摇到赵宝气的背后,扭过头来自言自语大谈当年“美国鬼子打朝鲜,飞机大炮轰啊轰啊……”

这下,输了钱的赵宝气火了,回身就飞起一脚朝傻儿的腹部踢去,未等傻儿回过神来,又一个直拳砸在他的眼窝上。

傻儿顿时被砸成了熊猫,却也叫喊着冲上去还击,可多年酗酒,酒精已经快摧毁他原本矮壮而硬朗的身子,况且又处在半醉半醒的迷糊中,自然被猴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倦缩在墙角痛苦地嗷嗷豪叫……

众人深知赵宝气人虽长得瘦小如猴,却有在输了钱时敢拿刀砍人的霸气,不敢上前劝阻,如鸟兽散……

“你娃娃猴子,没人没样的还出手打人,打人就没有道理!”傻儿硬撑着站起来,要上前评理。

“狗日的傻东西,老子还砸死你呢!”蛮横的赵宝气突然将桌上的茶碗朝傻儿迎面狠狠摔去。

傻儿顿时瘫倒在地,满脸开花,鲜血直流……

在自家的破茅房昏睡了三天后,王傻儿竟然像村口老槐树上的常青藤一样顽强地站了起来,又回到村东头天亮光的茶馆,他满脸的憨笑告诉乡民他已经健忘了三天前的铁拳。于是,他依旧在茶馆赊上一碟花生米和着老白酒慢慢品味,依旧半斤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胡言乱语,大谈国家大事。

这时,茶客们因为有了傻儿而特别快乐。

巫三娘的大媳妇小辣子首先老生常谈,又开始了关于傻儿那个说了几十年还没有说完的话题,取笑傻儿被那个外省叫花女甩了,夜里只能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据说30年前的“文化大革命”的第7个年头,有一个从河南逃荒来的叫花女到我们村子里讨饭,村人就极力怂恿傻儿把叫花女拣回家过了一夜,然后,这一直就成了村人取笑傻儿的话柄……

“傻儿啊,这么多年来,你连女人的半个手指头都没有摸过,更不用说沾上一点女人身上的腥味了,你他娘的算白活一世了,简直连圈里的走猪都不如,呸!你还说自己的老汉打过美国鬼子,真丢人啊——”已经退位的老村长白胡子严老太爷嘲笑道。

“老太爷,你说我连猪都不如,你是冤枉我!听我娘讲我家祖上还出了一个在衙门里吃干饭的县太爷呢,我家祖先有好多好多的银圆,我们这个破村子里我想找谁睡觉谁就得跟我睡觉啊。老爷子,你说我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有摸过,哎呀,我只是不想跟女人睡觉啊——”傻儿似受了委屈,自欺欺人地争辩道。

“瓜娃子,你就别吹牛了,你满身臭气连老公猪都不如的人,也想跟女人睡觉?等下辈子重新投胎吧。哈哈哈——”猴子赵宝气接过话头大笑,放下手中的麻将牌,他忘记了几天前和傻儿之间的仇恨。

“我、我,你猴子赵宝气子真是门缝里瞧人,把我看扁了。上个月国家给了我们残疾人每人补助300元,老子现在有的是钱,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哼——就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大美人李六妹我也看不上眼了。”傻儿从怀里掏出一张油晃晃的百元红色大钞,眯缝着小眼睛朝钞票直喷酒气,得意忘形。

“啪——啪——”

突然,傻儿的老脸被一双红色的火箭头皮鞋狠狠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狗傻儿,死傻儿,你敢侮辱你的姑奶奶,老子打死你!”傻儿吹牛的大话中提到的李六妹正好在隔壁的茶房打牌,闻言勃然大怒。

十年前,这个村里的第一大美人到深圳打工,在那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里看花了眼睛,回村后就发誓此生非百万富翁不嫁,可穷山沟哪里有半点富翁的影子,于是,心高气敖的李六妹熬到三十出头还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心里早憋了一肚子闷气。今天连下等人傻儿也口出狂言,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怎能不让她蒙羞受辱而火冒三丈?她从隔壁冲进来,脱下脚上的皮鞋就朝傻儿劈头盖脸一阵好打。

“你,你,一个女人也敢打我?”粘粘的鲜血顺着傻儿脸颊流到嘴角,血腥味让他的酒醒了大半,他回过神来,握紧了拳头,准备还击。

“姑奶奶打的就是你傻儿!你当着众人的面屙一泡尿照一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不知天高地厚!呸、呸、呸!要是我的表弟河娃子大学生,英俊潇洒,看在他今后要留在城市当大官发横财的份上,即使他现在没有钱我倒还可以考虑他做我的白马王子,可你下等人王傻儿是什么东西,猪狗不如的人渣!”李六妹美丽的苹果脸因为愤怒和羞愧而严重扭曲,一边咬牙切齿痛骂,一边舞动手中的皮鞋,朝傻儿的脑袋、脸膛、脖子发泄她的情绪。

听到美女突然说起我够格做她的白马王子,我羞红了脸。她也太大胆了,敢当众说出这些尴尬事来。我想避开,免得村民又转而拿我做笑料。

“大学生,你朝哪里走?人家大美女看上你哪,你怎么不去挽住她的手腕压马路呢?”快嘴小辣子大笑,过来拉我的手,“你去呀,去追她呀——”

“她是我的远房表姐,你们不要取笑。”我走得更快了。

“表姐怎么了?可以亲上加亲呀——”

“唉,书读多了,迂腐了吧,就懂不得男女之间的快活事了。今后要是你当了老师,怎么去教你的学生呢?你教出来的学生怕终生也讨不到老婆了啊。”

“无稽之谈!”

“算了,别说河娃子大学生,他不像我们粗人什么脏话、私访房都敢说出口。”严幺说站出来替我打圆场。

我怕再生出什么尴尬事来,成为他们取笑的靶子,忙挤出人群外,站在屋檐下做好随时逃走的准备。

傻儿用双手抚住被打得满是疙瘩的脑袋,朝墙角躲去。

“姑奶奶打死你,免得你活在人世上白白消耗国家的救济款。”李六妹一边追上打,一边叫骂。

“再打,老子要揍你罗!”傻儿终于被激怒了,回身高高扬起拳头。

“傻儿,你一个大男人咋会打小女人呢?你还要不要你的老脸哦——”茶馆老板天亮光责备道。

众人附和茶老板,齐声谴责王傻儿。

“对啊,好、好、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傻儿马上缩回扬在半空中的拳头,嘴里念念有词。他一边用手护着头脸,一边聪明地朝门口溜去……

“没有吃到羊肉倒惹出一身骚臭,哈、哈、哈——”

人群大笑,欢快极了。刚才还是一片惊呼、混乱、紧张、恐怖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空气里充满轻松而快乐的味道。

“大学生表弟,吓着你了吧,你是文化人,你评评道理,傻儿好瓜哟,当众羞辱我,要吃我的欺头,是他没有道理活该挨打吧?”大美女过来拉我,要我表态。

“也许吧。”我却避开,厌恶那些打斗的场面,要回家看书去了。

“你狗东西傻儿,把我的表弟都吓着了,你跟我站住,老子找人打死你!”大美女扬起小拳头,恨恨地冲已经退避到门口的“缩头乌龟”王傻儿叫嚷道。

“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傻儿再退几步,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茂密的竹林里……

两天后。

把自己关在茅屋里躲了一阵子的王傻儿耐不住寂寞,又悄然出现在老单身汉天亮光的土茶馆里,他的脸上堆满了憨厚而乐观的笑容,只是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膛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疤。

“仅仅几天时间里,就挨了两次白打。”隔壁王大娘叹息道。她是看着傻儿长大的,可怜无娘无爹的傻儿。

我的心头很愤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四下扫视,只见麻将桌上赌技精湛、瘦猴般的茶馆霸王赵宝气嘴里叼着劣质香烟,面色冷酷,凶神恶煞谈;隔桌夹杂在男人堆里、自称懒龙村第一大美人李六妹樱桃小嘴涂满口红,冷冰冰的脸盘美丽“冻”人;惟有傻儿手捧滚烫的茶碗,满脸堆笑,不时在旁边点评一下其实并不懂的麻将招式……

“河大学生,你打牌吗?我已经给你约好了退休老工人、铁匠铺老板、汽车司机,你们几个有身份的人一起打牌——”茶馆老板恭恭敬敬奉上他特意擦了又擦的茶碗。

“谢谢。今天我家有点事,失陪了。”我婉言谢绝。我一个还没有工作的大学生,没有赌资,而且家教极严,一向对赌博深恶痛绝。我的眼前晃动老茶客们粗拙的化纤布衬衣、脚上断了半截的拖鞋、参次凌乱的胡子、黝黑憨厚的脸膛、敞开的毛茸茸的胸脯,还有年轻女人鲜艳的口红、飘逸的黄发。最后,我的眼睛定格在茶馆角落里的石头桌子边那几个正踮起脚尖模仿大人砌麻将牌的小孩,他们憨态可掬,正将大人们出牌的一招一式,甚至喜怒哀乐的表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唉,我长叹一声,朝茶馆外走去。

一个星期的午饭后,天气格外闷热。

我又来到村口的茶馆乘凉。

时间尚早,牌桌还没有铺开。茶客们正围在茶桌边天南海北瞎吹。见我到场后,几个不会打牌的太婆、小孩就叫嚷着要我给他们讲故事。我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平时喜欢舞文弄墨,现在成了茶馆清闲时免费的“说书人”。我给他们讲过很多动听的民间故事,深受大家的喜欢。

故事开讲前,吴婆婆跑回家里拿来她家的土特产,什么橙子、梨子、苹果的一下子削了好几个,摆在小凳子上恭候我,以便我说书时累了解渴。

我没有推辞。

我给大家讲一个《懒蛇村李傻儿的故事》,我的故事讲得娓娓动听,老人和小孩听得如痴醉……

故事讲完了,我站了起来。

众人拍掌叫好。

“大学生哥哥,你讲的那个李傻儿怎么有点像我们村的王傻儿呢?”一个小学生突然问道。

茶馆安静极了。

“难道李傻儿就是王傻儿?难道我们就是河娃子讲的故事中那些取笑、捉弄李傻儿、没有一点同情心的无聊人?”早年在县城里读过几年国学的赖文才老人严肃地沉吟道。

众茶客看看我,又瞄瞄屋角正哼着小曲儿独自喝闷酒的王傻儿,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满堂大笑,“李傻儿就王傻儿!哈、哈、哈……”

2、飞来百万横财

两年后。

师范大学毕业,因为当教师穷,我就抛弃了我所学的专业,怀着干一番大事业的满腔热血来到我国最改革最开放的沿海城市广州,历尽艰辛终于在城里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然后,结婚,生子。

转眼,进城几年了。

热闹喜气的年关,家乡的农村正忙着筹备庆祝新春。

我带着娇妻和两岁的女儿从羊城回到懒龙村。

团圆饭后。

我在母亲的带领下,一家三口来到“天亮光”老板的茶馆。茶馆比几年前又增添了两间红砖黑瓦的赌房,而且粉饰一新,因为是农历的春节,走亲访友的人多,茶馆里的人气格外浓烈,一张张牌桌前围满了打牌的、观战的茶客。

院坝里,灿烂的阳光下。

十多个人围拢在一起的那张特制的长方桌前更是热火潮天,情绪激昂的赌客不时发出刺耳的啧啧声,赞叹声,吆喝声,狂笑声。

那是前两年才从城市流行到懒龙村的一种最新赌博方法——俗名“抓鸡”,就是在扑克牌中抽出三张牌,按特定的游戏规则利用欺、诈、骗的心理战术,同时结合牌数大小决定输赢,它是各种赌博中输嬴最大最刺激的一种玩法。在天亮光老板的茶馆里,玩一次“抓鸡”,输嬴数十元,多则成百、上千元,要是哪天赌运不好,一次就可以输掉全家一两年的纯收入,自从“抓鸡”流行后,村里好赌的年轻人就冒用发展家庭养殖业的借口,到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借贷了成千、上万元的款子。旧帐未还,又添新款,终于被冻结了贷款的公民资格,借不到钱,男子就去偷,什么小菜、水果、鸡鹅、电缆、电线,水磅、店铺,凡是能卖钱的,都可能被盗,每到年关的腊月期间,是盗贼猖獗的日子,翻墙入室偷盗,甚至持刀抢劫。女人呢?难免就出现了卖身挣钱、伤风败俗的丑事……

只是我人在山外,不知村里淳朴的民风已经变味不少。

刚到茶馆,赌桌前的大美女李六妹眼尖,一眼望见了我,马上站起来,脸庞上那对可爱的酒窝儿笑得好甜好甜,她的手中还握住一把零碎的赌资,“河表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在城里忙着发大财了吧?”

“昨天回来的,你倒是牌桌上的大忙人哦?”我回答,有些调侃。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忙,不忙,我们这些闲人,没有正事干才到茶馆娱乐的,哪像表弟你在大城市成天忙着赚大钱啊。”

周围认识的人都朝我凑过身来问好,当初很多人都以为大学毕业后我要回到家乡的农村当一名清贫的公办教师,对我的身份既羡慕又有些失落的冷漠,但我留在城市里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陡然变化了,甚至对我农村的老母也格外敬重和照顾。

我一一打招呼回谢乡亲的问候。

“表弟哪,我的表弟媳妇好漂亮哟,肤色又那么好,真是城市里人会收拾打扮,她的名字怎么称呼呢?” 李六妹侧过身子问我,她拉住我妻子的手亲热得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妻子对李六妹的过分热情有些反感,扭过头望着一边。

“啊呀呀,这么乖的小公主呀,长得好像我的表弟哦,长大后一定是个像我一样的大美女哦。”她一眼看见我母亲怀里的小孩,惊诧得尖叫起来,连声夸奖,一边亲吻小孩稚嫩的脸蛋,“来、来、来,六姑姑给你糖吃。” 李六妹身上总是揣着高级香糖。

吃上了糖,小孩子就肯让李六妹抱了,她将我的女儿楼在温暖的怀里,喜爱得犹如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放弃了继续打牌,和我的妻子在一边闲谈,却完全不顾我妻冷淡的表情。

这时,我被茶馆老板天亮光热情地拉到茶馆最里端那间最整洁的包房落座,倒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后,叫我打牌。我说不会,早忘记了,老板也不勉强,似乎只要有贵客捧场,他就很满足了。

安顿好我后,茶老板和他雇请的小工到别处掺茶去了。

我马上就被同房胞哥大莽娃硬拉到他身边入坐,要陪在他身边看他打牌。盛情难却,我在他的长凳子上坐下来。

妻子在外面的院坝里晒太阳,又有热情好客的李六妹陪她聊天,自然不会冷落了她。我很放心地留在里面的茶房观战。

“河经理,抽烟,抽我的便宜钱。年后我到你的手下打工挣碗饭钱行不?”桌对面,猴子赵宝气一边摸牌,一边讨好地向我献殷勤。

“有机会也可以啊,不过我只是经理助理,说话还不算数。但我回城后可以帮你问问。”我知道我们的公司是一间上市的外资高科技公司,别说是猴子赵宝气这样连小学三年级都没有读满的半文盲,就是一般的本科生我们的人力资源部长、上了年纪的美国佬史密斯也看不上眼。

“谢谢河老弟河经理了,等我挣了钱后一定请你到纽约曼哈顿的五星级大酒店吃海鲜。”猴子的脑袋很灵活,嘴巴也甜。

“好啊。”我知道村人爱说客套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茶馆,赌声正酣,气氛热烈。

“猴子赵宝气在哪里?在哪里啊——”门口,一个声音高喊道。那是我们的李德礼村长,也就是大美女李六妹的爹爹,懒龙村自解放以来的第二任村长,一个朴实而憨厚的老实人。在村里虽然没有多少威信,但人憨厚,从不得罪任何人,所以也深受村人尊敬。

“穿制服的人来抓我了?遭了!” 猴子站起来,从门缝往外面瞧了一眼,赶紧丢下麻将牌,往老板的内室躲去,他因为打牌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对警察服饰上的铜纽扣特别敏感。

“猴子一定是借了信用社的钱没有还,法院的人被村长带上门帮人家收帐来了。”

“狗日的的瘦猴子,你躲什么嘛?”李村长呵斥住他。

“那个警察同志找我干什么?”猴子用手蒙脸,只露出两个骨碌转动的眼睛来。

“你家发大财了,还躲呢?真是穷疯了,穷傻了。”六十多岁的李村长已经跨进门来,拽住猴子的细胳膊。。

“我家发财了?村长大表叔,我过年连猪大肠都没有钱买了,还发财呢。你就不要揭我的伤疤了。”

“拿去,银行的汇票,你看看是不是真的?”李村长的表情很认真。

“啥子汇票?是给我的啊?” 猴子赵宝气惴惴不安,不敢伸手去把它接过来。

“一个姓张的华侨通过县民政局从美国给你的老汉寄过来的,二十万块。”

“二十万,那么多?怕要过年了,哄我穷开心的吧?” 猴子赵宝气一把从村长手中抢过单子,翻过来倒过去辨别真伪,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嘴里一个劲喃喃道,“假的吧,假的吧。”

茶客们闻声丢下赌牌,冲了进来,偌大的屋子差点被挤破了。但大家一笑了之,根本不信,满脸的鄙视。

猴子父子长期游手好闲,终日浸泡在天亮光的茶馆里赌钱,两间破旧的茅草房四壁透风,倒了半堵后墙的房顶已经摇摇欲坠。儿子赵宝气已经三十多岁,还从没有人给他提过亲事,人穷脊梁也软,常常被村人背后骂得狗血淋头,讥笑为同王傻儿一类的“下等胚子”。

“德礼村长平时憨厚寡言,倒也学‘活喇叭’吹起牛来了。”解放后第一任老村长白胡子严老太爷哈哈大笑。

“吹牛,吹死老牛——”村人跟着起哄,开心极了。

“是李村长寻猴子父子开心的,不然就是县里传错信了。” 读过几年高小的活喇叭严幺叔思维活跃,很有见地。

这时,一直在外面陪我母亲和妻子闲谈的大美女李六妹闻声尖叫起来,“老爹,你不要哄人开心哟,猴子瘦得皮包骨头,要是弄出心脏病来你可要负刑事责任的呀——”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面挤。

“其他人不信,你也该信你爹爹啊。我当了二十年的村长啥时候骗过人?”李村长对女儿的怀疑有些不满。

“猴子,快给我瞧瞧——” 身材娇弱的大美女李六妹突然爆发出一股顽强的力量,推开拥挤的人群,一下子冲到猴子跟前。

“不行,谁也不准看,要是把它看变了怎么办?” 猴子赵宝气把汇票紧紧护在怀里,好象宝贝一脱手就被别人抢走了。

人群大乱起来。

“闹什么啊?安静点!” 村长李德礼用手中的旧牛皮公文包把门板敲得塔塔地响。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李村长瞥见了我,突然有了主意,“你们都好傻哦,我们村的最高文化人就在身边,问问他不就知道了。河娃子,你看看真假吧。”

猴子赵宝气恍然大悟,将手中的汇票恭恭敬敬递给我,“河经理,你看看村长老人家是不是哄我开心的?”

我仔细地看了很久,又用手反复捏捏,汇票上工整地写着猴子父亲的大名“赵银贵”三个字。“真的。一点不假。还是美元呢——”我们公司平时就有不少国外来的汇票转帐,我在财务室看见过,无论从纸张、颜色、笔迹都看不出半点破绽。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寻猴子赵宝气开心的呢,记得小时候经常有村民一本正经编出故事来惹人发笑。

“你们看,还是读过大学的文化人水平高,一眼就看出我没有撒谎。河娃子,你回来了咋不向你表叔吱一声呢,哪天请你到我家喝酒,我要好好跟你喝个一醉方休,当初你考上举人老爷,是我把通知书从镇上给你送回来的……”

“表叔,我正要拜访你老人家呢,今后我的老家还需要你多照看呢。”

“是真的,老天有眼,我发财罗,哈哈——”猴子的嘴笑得合不拢了。

“表弟,你是见过外国票子,出过国的人,你说说,二十万美元有人民币一百万没有?” 李六妹心细,又很急切。

“你还自封为我们村的大美女呢?连这个都不懂,美国鬼子啥子东西都发达,钱也就更大种嗄,十万美元肯定就相当我们国家的票子五十万了。当初我老汉在朝鲜战场就是五个志愿军同志才打败一个美国帝国主义鬼子的,五比一哦。” 小村活喇叭严幺叔很自信。

“一美元按照上个月纽约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汇兑率来算等于人民币八点八四元。二十万美元差不多就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八十万。”我有眼有板地说。

“天哪,老祖宗显灵,老天爷可怜我——” 猴子赵宝气突然感动得泪水涟涟,朝西方埋葬有老先人的龙泉山方向连磕了二十多个响头。

村民暗暗眼红,又妒忌,“这是老天无眼,看错人了。”

“赵宝气先生,你过来替你的父亲签一下字。你身上带有私人印章没有?”站在门外老半天的邮递专员早憋了一肚子火。

“没、没有,我马上上街找人刻去。” 猴子赵宝气回过神来,朝县里来的邮递专员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签了字后用拇指按一个手印也行,真是黄泥巴腿子,什么都不懂。”邮递员抢白道。

签完字后,猴子赵宝气跳跃着跑走了,一边欢呼:“老天有眼,我发财了,老天开恩,我发财了。”

茶馆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地清楚。

“这不是真的,河经理,你说说那一定就是真的吗?要是他家有钱了,还不请街上的地痞流氓找我家的男人算帐?”小辣子的乞求声突然打破了令人静得心慌的沉默。

两年前,小辣子家的鸡被猴子偷走了,她的男人找上门去打了猴子几个耳光,猴子发誓等有钱了一定上街买通杀手宰了小辣子的全家。

“从汇票上来看应该是真的,不过现在的造假手段很高超,用高科技做案就可以以假乱真。”见村民疑惑,难懂,我就用通俗的语言解释道,“你们不是经常看见过百元红色大钞票吗?据说国外欧盟一家犯罪公司用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假币有时就是用验证钞机也分辨不出来……再有,街头的墙上不是到处都可以看见办假身份证、假文凭、假结婚证、假发票、假机票留下的电话号码吗……”

“对,猴子家的汇票肯定是假的!天上哪有掉馅饼的美事?要是那样我们还做包产地干啥,干脆天天去捡钱算了。”

“对呀,活喇叭说得有道理。”

“哈哈,我们就只等着看猴子大白日做春秋美梦去吧。”

茶馆又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

小辣子却发现猴子赵宝气真的去了县城。

“癞蛤蟆还真的想吃天鹅肉啊?”

下午,瘦猴子回村了,满脸的沮丧。

“猴子,你用汽车拉回百万票子了吗?” 白胡子严老太爷嘲笑道,他已经从猴子的脸色中看到了必然的结局。他厌恶现在的年轻不安分守己,总想一步登天发横财。

“我是到县城去了,也见到了当官的,可是汇款是寄给与我父亲同名同姓的人,邮政局的人现在已经搞清楚了,唉,可惜……”

“真的?”小辣子叫道,满心欢喜。

“真的啊?”村民倒疑惑起来,细细打量猴子的神情。他们知道赵宝气是全村脑袋瓜最灵巧的人,绰号瘦猴子,村民向来心眼多,又一次打量猴子的脸色后,突然改变了思想,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在猴子到茶馆打牌后,几个人就邀约一起到猴子的家中问过究竟。

猴子的老母亲是一个善良的瞎眼老人。

“老婶娘,你们家有没有一个姓张的亲戚在国外?” 严幺叔首先发问。

“外国就是说的美国,你过去在坝坝电影里看过的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美国鬼子的。”小辣子马上补充道。

老女人想了半天说,“娘家早年有一个兄弟,民国四五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可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大妹儿,你再想想。” 白胡子严老太爷以村长的口吻命令道,“你那年从张家沟嫁过来时,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那个抓了壮丁的兄弟,好象最后说是到了什么水湾……”

“水湾?那不就是台湾吗?”小辣子被吓得尖叫起来。

村民紧张起来,推测道:“那个姓张的兄弟在淮海战场上没有被共产党打死,跟着蒋介石逃到台湾,后来又移民到美国,做生意发了大财……”

“发财了,猴子家发大财了。我们都有钱罗——”傻儿王有权听了人们的议论,跳起来拍着巴掌。

“别人发财你穷欢什么?狗东西真是个傻子!” 白胡子严老太爷没好气地随手甩了傻儿一个耳光。

“我们村子发了大财,还要打人哪?”傻儿摸着发烫的脸颊悻悻地走开。

大美女李六妹跟在人们的身后一直不敢多说一句话,现在听到大家肯定的推测后,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激动起来。而大家却黯然伤心,因为他们深信不疑,猴子赵宝气家发横财了,是懒龙村的一个百万富翁。

大家在离任老村长严老太爷的带领下,赶到村口天亮光的茶馆,他们对猴子赵宝气先前鄙视、嘲讽的态度已经陡然转变,而是格外的恭敬和谦卑。

“傻儿,你去把赵宝气大侄儿给我请过来。” 白胡子严老太爷命令道。

很快,猴子赵宝气被傻儿拖到茶馆大门外。

“猴兄弟,请你把美元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是啥样子的,也叫我们开一下洋荤噢——”大家一起请求。

猴子惭愧地说,“没有的事,那不是我父亲的。别再缠着我,我要打牌去了。”说完,回身走掉。

村民愈信猴子已经一夜暴富了,心里骂道,”狗日的猴子机灵瘦骨头,他是装得像,吃得胖,怕我们向他借钱了。”

惟有大美女李六妹暗自欢喜,她特意又找到我的母亲家,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询问我,一美元到底可以兑换多少人民币,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她笑眯眯地哼着歌曲《爱你一万年》走了。身后,她甜美的歌声随风飘荡,“寒风吹起,心里淅沥,风雨吹开我爱的记忆……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李六妹因为天生美丽,父亲又是村里最高的“父母官”,曾经心高气傲地放出话来说,现在国家工人都要下岗,她连“吃皇粮”的城里人也看不上眼了,发誓非百万富翁不嫁。在她苦苦等到三十老几的时候,老天有眼,千年等一回的爱情终于姗姗来临了。

第二天傍晚。

趁着灰暗的夜色,村里的职业媒婆巫三娘就钻进了猴子赵宝气家的破草房,说是李六妹主动请她出面保媒的。赵宝气闻听后傻了眼,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猴子的瞎眼老娘忙推辞,“我们家现在都舀水不上锅了,哪有钱娶李村长家的大闺女?”

媒婆坚持说:“六妹现在是非你家猴娃不嫁,说只要见到到了美元就跟他结婚。”

送走媒婆后,猴子通宵失眠了,灵巧的脑袋瓜转得发麻发痛……

两天后。

猴子从县城回来,特意赶到村里人气最火暴的茶馆,他跳上天亮光的高脚板凳,得意扬扬地大声吼道,“各位父老兄弟、哥们姐妹,我开春就要修一座别墅了,还要捐款二十万给村里修学校,修敬老院,等会我就要亲自到李村长家里找他开证明批地皮。”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挥动手中那张定期存折。

严幺叔抢过来一看,存折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1700000元。他一边数数,一边念道:“个、十、百、千、万……”

“他真的是我们村的第一个百万富翁啊!”

“猴子兄弟,如今你有钱了,你真的要捐款修学校?”

“我瘦猴子过去虽然人穷,可哪里说过谎话?上头政府的红头文件里不是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吗?我们的那个伟人不是说,发展生产力才是硬道理吗?要是没有象样的学校,怎么去培养我们自己的人才,去发展我们西部农村的生产力?”猴子的干瘦胸脯拍得铛铛地响。

“猴子兄弟万岁!”村民齐声高呼,大家议定下一届的“两委”选举大会上一定要推选赵宝气当村长,带领大家脱贫奔小康。

很快,喜庆的消息从天亮光的茶馆传遍全村。

只半天时间,大美女李六妹就和猴子赵宝气以“超深圳速度”约定了婚事。

村人齐夸:“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真乃天作地合的姻缘。”

李六妹的大哥出面催促猴子家要先拿出一大笔钱来,要把婚事办得全村最热闹,最气派。

百万富翁猴子赵宝气却很谦虚,说要他学了党中央关于“三个代表”的文件精神,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新时代,新气象,”不搞铺张浪费,力行勤俭节约。

大美女翘着嘴,坚决不依从。

“你怎么还是过去的老眼光,你咋不学学河经理他们城里人旅游结婚呢?那样既新潮又风光,我们如今有钱了也该学别人浪漫一回哦?”他掏出百万存折要未婚妻李六妹保管好,“现在我俩是一家人了,我把全家的财产都交给你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还是我的猴哥哥有眼光,赶得上时代潮流,小妹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大美女笑烂了脸,当众百依百顺地躺在猴子赵宝气干瘪的怀里。

“注意点形象。”猴子假意去推大美女弹性十足的身子。

“猴哥,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体贴你哟,让他们妒忌死了——”大美女突然给了猴子一个热烈的响吻。

“丑死了。”村民扭开脸,却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猴子带上大美女到村里的大户人家串门借钱,说等进城旅游结婚回来,春节也就过完了,县城里的银行也上班了,他的短期百万元存折也就快到期了。只要取出了现款,他将加倍偿还给大家。

平时省吃俭用的村民这回倒很慷慨,最有名的铁公鸡严四伯也大方地“奉送”三千元血汗钱。

三天后。

新婚夫妇欢喜地怀揣着借来的一万九千元进省城度蜜月去了。

一个星期后。

新婚夫妇度完蜜月回村。

猴子赵宝气突然在半路上失踪了。

村民慌张不安,催促李六妹到县城取款还帐。

懒龙村一行人浩浩荡荡包了一辆拖拉机赶到县城的工商银行,小心地将百万存折递进了营业窗口。

很快,存折被摔了出来。

“城里人是啥服务态度嘛?我们农村人现在有的是钱,你别把人看扁了。”李六妹盛气凌人,准备骂人。

营业小姐没好气地训道,“你们穷昏了啊?大白天做什么美梦呀,那是一张十元钱的存折涂改而成了。”

村民愕然。

“老天哪——”

大美女李六妹当即昏死在地上……

一个后。

在省城吃光最后一笔诈骗得来的“百家钱”后,猴子赵宝气本想留在城里打工,躲过村民的讨债和责骂,可他身无一技之长,又好吃懒做,在城里做了一阵子捡垃圾吃的叫花子后还是硬着头皮回到懒龙村。

村人揪住猴子赵宝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杀猪匠严四伯差点用砍刀宰了她。猴子光棍一条,又四壁漏风,身无分文,村民万般无奈,只好出了一口怨气后,放走了猴子。

自此,大美女李六妹因为痛失贞操而恨死了猴子赵宝气,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3、茶馆生意兴隆

三年后的春节。

我携妻搀女,从千里之外的广东衣锦还乡省亲。

我已经被总公司提拔为市场推广部的经理,年薪四十万。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穿着土布衣服的农家穷孩子进城,我在南方最繁华的国际大都会羊城安定下来,买了房,买了车,不仅成了地道的城市人,而且还是连老羊城人也羡慕得眼红的“金领”一族。

这次我准备回乡卖掉祖传的老屋,然后接年迈的老母亲进城享受天伦之乐。

记得十年前,我刚离开懒龙村到羊城工作时,家乡穷得发慌;土地,绿得乏黄,整个村子是清一色低矮而破旧的茅草屋,村民屁股上那一块块粗糙的大补丁也格外鲜艳……

不过,我走过小桥时,惊喜地发现那一大片曾经灰黄的茅草房中间,冒出一座座红砖黑瓦的村式小楼房,它们很精神地挺立着,似乎在诉说家乡开始富裕起来的幸福生活。也许,那一碗稀饭,两节泡菜勒紧肚皮充饥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那一个叠一个补丁的灰色粗布衣服,洗得发白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也许,我难以极尽想象,但我知道家乡毕竟富起来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

进入村子,村民热情而憨厚的笑脸,没变;淳朴而亲切的乡音,没变;饱经风霜的瘪嘴,还是从前的健谈。

小村的确变了样,据路边碰见的严幺叔说,那是因为村里的青年男女到城里打工,挣了不少的钱回来修新房子,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和平时游手好闲喜欢打牌的中、青年人。

我很高兴,毕竟我的家乡现在吃得饱了,穿得暖了。

在母亲家吃过团圆饭后,小女儿阿佳扭着奶奶的手说要喝冰冻巧克力牛奶,可冬天的农村老家怎么会有呢?

“那你跟着爸爸到村里的小卖部看看有没有吧?奶奶出钱——”母亲很溺爱已经五岁的小孙女。

我本想反驳,不能什么都由着孩子的性子闹,养成小孩子娇生惯养的坏脾气,见母亲发话了,我只好点头。

“河娃子,早去早回,那些涂胭抹粉的女人坐过的热板凳你可千万不要坐呀。”母亲特意叮嘱道。

“遵命。老夫人。”我学着川剧里的小生的表演动作抱拳作揖,心里却暗笑母亲还是从前的封建迷信。

我搀扶着女儿阿佳的小手来到村口“天亮光”的茶馆。

近几年,小村原本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众多茶馆,因为年轻人纷纷到城市打工而先后倒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惟有“天亮光”的茶馆侥幸从强烈的竞争中存活下来,而且生意火暴。

老远就听见茶馆热闹的喧哗声。

茶馆已经是鸟枪换大炮,规模扩大了许多,新修了几间明亮宽敞的牌房,而且楼上还有几间雅座般的包房呢。屋子里摆了二十多张赌桌,上百茶客正围在赌桌前“决斗”。

“河娃,不,是河二经理回乡了,稀客,稀客。天老板,给我的侄儿河经理倒一碗上等的好茶,他的茶钱我包了——”在人群外闲溜的严金富幺叔一眼看见了我,拖长着嗓门朝茶老板高声喊道。

“哦,是二娘侄河、河经理啊?” 天亮光老板探出头来,他的称呼中也是从我的娘家算起,拐了好几拐跟我扯上点亲戚关系。“他的茶钱哪里要你穷鬼给呢?我怎么会收我二娘侄的茶钱呢,他肯来我的小茶馆喝茶,是看得起我,是我的福气。”茶老板对我的态度比三年前更殷勤更慷慨了。

“谢谢,不用倒茶了,我买点东西就走。”

“那能怠慢你,让你刚来就走呢?你来了我们全村人都跟着沾光,茶是一定要喝的,要喝的,只是我这里最好的茶就是两元钱一杯的龙山茶,要是不是过春节也没有卖的,不知道你们城里人看得起不?”老板卑恭而尴尬的表情。

“哪里啊,老表舅太客气了。”

“哦,这是你的女儿啊,只三年就长这么高了,是叫佳佳吧?” 严幺叔走过来,亲切地捏捏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蛋。

“是啊。”我看见严幺叔的脏手在我女儿白净的脸庞上留下五根灰色的指拇印。

“讨厌,你手好脏啊——走开点!”倒是女儿叫了起来,用小手推他。

严幺叔闻言有些尴尬,但还是很热情,“佳佳妹,叫我

严幺老爷——”当着众茶客的面,严幺叔满脸得意和亲切。

“你不是我的幺老爷,你是脏手坏蛋叔叔呀——”童言无忌。

“阿佳,你怎么不懂礼貌?”我批评道。

“Dade啊,你看嘛,这个人的衣服好脏,不讲卫生哟。”女儿用学校里学到的英语呼喊我。

“还顶嘴,讨打。”我扬起手,在儿女的小屁股上象征性地教训了两下。

“哇哇——”小女孩哭了,“Dade,你不讲道理,不是乖爸爸——”

“河侄儿,河经理,小孩子不懂事,你别骂她,别骂她哦——” 严幺叔尴尬地劝阻我,表情惴惴不安。

“哎呀——是我的阿佳妹儿在哭呀?”一个尖利而热情的细嗓门从另一个赌房走出来,老远就大声笑道,“别哭了,你六姑姑这里有糖。”是大美女李六妹,她热情地过来楼住我的女儿。她摸出几颗包装精致的高级巧克力糖,塞进阿佳胸衣上的小口袋,“甜吗?”

女儿含着糖点头,笑了:“甜,谢谢姑姑阿姨。”

“好乖巧的小公主呀——” 李六妹欢快地亲了一下女小孩可爱的脸蛋,“谁打你了,六姑姑给你撑腰?”

“他,爸爸。” 小女阿佳用手指我,却有些害怕。我的家教一向极严,完全是农村母亲当年的那一套:严格、苛求、认真,相信棍棒之下出人才,正因为苛刻的家教我才从贫穷而懒惰的农村考中懒龙里千百年来的第一个“举人”老爷,在城里第一个“升官”加爵,所以,一向藐视城里温柔的爱心教育,生怕它宠坏了孩子的品行。

“哈哈,原来是你爸啊。” 李六妹笑了,“河经理表弟,您什么时候回家的。听说,您在城里升高官发大财了。”

“哪里是什么高官哦,现在能在城里找到一个象样的工作,能讨碗饭吃就不错了。”我很谦虚。

“算了吧,二表弟,谁不知道你是外资公司的大经理,挣了不少钱,已经买了房,买了车——” 李六妹假意生气地白了我一眼,眼神却有些暧昧的矫情。

我笑了,“现在沿海城市里的经理老板比员工还多,两个人的小公司就有一个是董事长,另外一个就是总经理了。”我的话语有些调侃,却很真实。

“哎哟,你是怕我向你这个大经理借钱呀?”她真的生气了,“当初你考上大学那年,我还暗恋过你呢,要不是你比我小两岁,又是我的表亲,我那时还真的要主动追你呢,说不定现在我已经给你生了好几个娃娃了啊,哈哈——”

“这……”我的脸红了,在我封建、保守而世俗的小村里能当众说出这样肉麻的“私房话”来,真有些害臊和难为情,小时候她可是一个说话就羞涩得脸红的俊姑娘啊。

“河经理,你现在是有钱的大老板,你可以包养李家六美女为二奶啊。你看人家的嘴唇涂得好红,就像猴子的红屁股,她的腰杆好细,像河边的柳蛇腰,她的胸脯挺得好高,摸起来好安逸……” 严幺叔嬉戏地大笑,一边厚着脸皮去拉李六妹的细手腕。

“别说笑话,按辈分你可是我们几个的老辈子啊。”我忙打住话题,要走。进城只几年,已经很不习惯村里的粗话了。

“呸,不要脸的穷鬼,还想老牛偷吃嫩草啊。” 大美女李六妹的俊脸并不羞涩,倒是适应了别人的调笑或者讥讽似的。当初,傻儿一句醉酒后的戏言就遭到她的一顿毒打。

“河经理兄弟,快上去摸她呀,大美女的奶子可硬是大哦,比棉花还有弹性呢。”有人在赌桌边高叫道。

“想要你就自己来啃嘛,光是在旁边说得口水飞溅,在家里却是一个怕老婆的软鸡蛋,臭狗屎。哈哈——” 李六妹挺着高耸的胸脯回骂,似乎又像是在调情。

“是啊,你一口把她的大奶子咬掉,看她还敢不敢来茶馆出卖风骚?”猴子赵宝气丢下手中的麻将,恶狠狠地说道。我知道三年前他用做了手脚的假存款把李六妹清白的处女身子骗了,却又眼馋李六妹的美丽,而李六妹也恨死他了,两人成了冤家死对头,在一起时总唱反调,吵架拌嘴。

“越说越‘那个’了。”我摇头。他们怎么能当着那么多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说些放荡话,对小孩子的身心健康是不利的。“阿佳,我们回奶奶家吧。”

“爸爸,你还没有给我买冰冻巧克力牛奶呢?” 小女嘴里吃着李六妹给的甜糖,却没有忘记来的目的。

“这里只买瓶装酸奶,没有冰冻牛奶,我们回家啊。”我不耐烦了。

“天还早呢。走什么啊?” 茶老板天亮光过来拉住了我,“小妹妹,我们是农村里的小店子,没有听说过什么冰冻牛奶的,这瓶香精橙汁送个你,不要钱。”老板为了讨好我,向我的女儿献殷勤。

“不要,它难喝死的。” 小女的嘴翘得老高。

“天表舅,我走了,今后你到羊城来时,请到我的家里耍哦——”他又送茶,又送小女东西,我很感动,客套道。

“河经理,再坐坐嘛。想到你刚从城里回来了,我才没有继续打麻将了,要专门过来陪陪你这个‘吃皇粮’的官表弟,今后要是我到羊城打工,落难时还请你看在老乡的份上帮我一把呢。” 李六妹热情地拉住我的西服。

“傻妹儿,人家大城市的总经理,怎么看得起你老美女十多元做一次的廉价身体……”小辣子的话语永远尖酸刻薄。

“讨厌!” 李六妹回过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骚货!”

“你不要把病传染给人家城里人了!人家今后可是要当董事长,成了亿万富翁后还要回村里捐款修公路、修学校的啊……” 严幺叔替我愤愤不平,关心地说,好象我真的是他的亲侄儿一般。

“是啊,我瘦猴子睡过的破女人,哪个好男人还想要?而且你现在又有病,而且人家是出过国的大经理——”赵宝气趁机接过话头扇阴风点鬼火。

“你这个死猴子,乱嚼牙巴不得好死,死了也要入十八层地狱!” 李六妹气歪了嘴,一脚朝猴子踹去。

茶馆乱了,大家放下手中的赌牌,纷纷跑到院子里看热闹。

“婊子。你找死?”猴子扬起拳头。

“老子就是死后也要变鬼扼死你的全家!” 李六妹身材单薄,却毫不示弱,要拼命的样子。

几个男人过来劝,一起谴责猴子跟女人一般见识,没有出息

这更激怒了猴子赵宝气,“你以为你和老子离了婚,就可以在外面乱搞男人?”

“谁跟你结婚了,幸好当初没有跟你狗日的地痞流氓办结婚证,要不然你还不压迫姑奶奶一辈子?”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爱啊。”

“谁跟你是夫妻,你回家跟你们家的老母狗做夫妻吧,穷疯了的流氓,哪天你要被关进监狱,被警察枪毙的。”

“婊子,你诅咒我!”猴子恶狠狠冲过来。

“流氓,天打雷劈,姑奶奶掐死你!”李六妹张开尖利的红色长指甲,紧紧抓住对方的衣领口,要迎头痛掐。

两人眼看就到打起来了。

小村的世道真的变了?我暗想,忙站上去劝道:“算了,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兄弟姐妹,有话好说。”

“吭,要不是看在我二弟河经理的份上,老子非一拳揍死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臭女人不可!”猴子先住了手。

“人家是你的二弟呀,喊得那么亲热,你要不要狗脸哟?你们家就是跟我的表弟河经理按辈分排到祖宗一百八十代也攀不上半点亲啊……”红指甲似乎对方敢动手就要戳瞎他的眼珠。

“放开我的衣领。”猴子咆哮道。

李小妹悻悻地放下了,可能她也知道自己不是猴子的对手,好女不吃眼前亏,“既然我的表弟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经理也为你说情,我就饶了你,不然我先戳瞎你的眼睛,然后上街把我的哥们叫来一定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哼,死猴子,死地痞!”

“你还要骂?”猴子闻言怒火中烧,又要冲过去。

“抽烟,外国的好烟。”我拉住了猴子排骨一样的瘦小身材。

“外国的高档东西啊?”猴子接过我的烟,翻来覆去的看,又贪婪地嗅嗅,“好烟,好烟,还是你河兄弟终于让我开了一次洋荤哪——”

我又掏出烟来,朝周围的男子递过去。

他们接了我的烟,恭恭敬敬地道谢,然后,一阵狠吸。

人们陆续散去。

“六姑姑,进来继续打牌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的屋子喊道。

“表弟,我不陪你了,今后有时间再和你玩哈。” 李六妹笑笑,表情却有些不自然了。

“有空请到我母亲家里做客嘛。我们春节过后就回城了。”我客套道,我知道村人说做客、请吃饭之类的热情话,全不能当真,那只是问候的礼貌用语。

“好的,好的,河经理邀请我一定来,一定来。”大美女一边说,一边进屋打牌去了。

“侄儿经理,你真的要请李六妹到你家玩?” 严幺叔把凳子移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唾沫溅到我的脸上,他的表情神神秘秘的。

“有事吗?”我侧过头避开他的大嘴。他怎么连这种客套话也懂,就是和村里所有乡亲聚在一起叙旧也不算违法啊。

“大美女的身子可不如从前金贵了,现在落得一身病噢……”

“病,什么病?”我在茶老板专门重新为我端出来的新凳子上坐下,不要回绝乡亲真诚而憨厚的热情,我留下来。

很快,女儿阿佳被村里的小姐妹热情地带出去玩耍了。

“你真的不知道,不懂啊?” 严幺叔诧异道。

“怎么了?”

严幺叔朝里屋瞧瞧,见没有什么动静,就附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你知道我们这里的茶馆现在已经叫花茶馆了不?”

“茶馆还有颜色?”

“啥子颜色哦,花茶馆就是男人一边喝茶打牌,赢了钱还可以找花女人睡觉,物美价廉,不分老少,只要出二三十元就可以和女人睡觉,尽情享受一番喝花茶的滋味。”幺叔表情认真,态度调侃。

“花茶?茉莉花?”

“花茶,就是花姑娘的干活——”老顽童赵三爷在旁边听到一点风声,接过严幺叔的话题学着电影《铁道游击队》中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抓获中国妇女时的荒淫无耻相。

哈哈哈——

围观的几个老弱病残顿时开心地大笑起来。

“侄儿经理,你晓得现在的李六妹,李大小姐是是做什么生意的不?” 严幺叔再次低下头,脖子凑在我的脑袋边,小声说道。

我摇头,也没有丝毫的兴趣。

“她其实就是在茶馆里做卖人肉赚钱的花姑娘。”怕我不懂,又耐心解释道,“卖人肉古代叫妓女,省城里叫‘三陪’女人,你们广东城里叫桑拉桑塔什么房里的卖淫女人……”

“那是桑拿洗脚房!”我有些厌恶,扭过脸,以免他的唾沫因为口如悬河的海侃又溅在我的脸上,心里怪他怎么尽给我说这些脏话荒淫的黄色话语,但还是有些吃惊,“不会吧。它怎么可能呢?”我知道李六妹人美,也骄傲,自从那年进城打过工,增长了不少见识后更加清高,虽然有点看不起农村人,这也很正常啊,她可是发誓要嫁富翁白马王子的高傲姑娘啊。

“那是真的,李六妹现在干的是一本万利的人肉生意,是天亮光茶馆的摇钱树,花茶公主,要是离了她支撑门面,他的茶馆早垮了。现在你看到了吧,好多外村人来这里喝茶打牌都冲着她的大名来的。”

屋子里的男女赌徒只顾打牌,哪里顾得上听他的胡扯,而不打牌的闲人老妈、小孩,只是笑,不搭腔,也不反驳。

“你是我们村的老辈子,也是六妹表姐的长房,可不能随便乱说哦——”我更加厌恶,我知道我的村子尽管很贫穷,可民风淳朴,观念保守,村人有时可把名声和贞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想农村现在已经没有当初热闹的坝坝电影看,而电视频道里仅有省台的官方综合和经济频道两套节目,除了无穷无尽地插播广告就是老牛拉破车的电视连续剧,没有看头,还是茶馆里现场直播的生活短剧更精彩些。

“要是我说谎,天打雷劈!” 严幺叔似乎被我的冷漠激怒了,大声吼道为他辩解。他再也顾不上被别人以诽谤罪打骂的担忧。当初王傻儿的大黑脸可领教过李六妹火箭头皮鞋的厉害。

“是啊,金富哥说的全是真的,李六妹是天亮光老板茶馆里的‘鸡’,陪别人睡一次年轻人收二十元,老头收三十元……”张家婆婆的小媳妇凑过嘴来。

“你看嘛,茶馆里面那个高鼻子外村女人和村西头吴豆腐的女人都是‘鸡’,那几个男人就是她们几个的嫖客,有李家二娃、张家小狗、莽娃、黄泥鳅、赵老五,还有那几个在角落里打长牌、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干瘪老头……” 严幺叔一边朝角落的方向给我使眼色,一边小声说。

“难道没有人管啊?”我站起来,想走,四下看我的女儿阿佳在哪里玩,可没有看见人影。

“现在哪个有闲心来关这些鸟事?茶老板每年都是按时上交了工商税的,上面的派出所是不会来人的。街头那些OK厅可比这里高档得多,那里的女人做一次人肉生意要收一百元,他们也不会管,因为收了人家老板的税……”

“对,工商所的人每年只下来一次收钱。”

“村委会的人呢?民兵连的人呢?”我忧虑起来。

“现在谁还管这个?我还是党员呢,现在也不开党员会了,支部也不搞任何活动了,因为缺少经费,民兵连,村委治安室早就解散了。谁家有事,找镇上的派出所去,不打死人他们也决不会跑几十里山路到我这个山窝窝里来受苦的。”

“村委员会呢?她的爹不就是刚退下来的老村长吗?”

“他们看惯了,现在到处都是,哪里有时间管,也不敢管,经常打牌的都是些偷啊,抢啊,打架斗殴的乡村土地痞,那次收农税,猴子赵宝气就拿着菜刀把她爹、老李村长撵得跑了好几坐山才算捡回一条老命呢。”

“现在呢?”

“自从去年白胡子严老太爷的三儿子严文革当上村长后,他成天跑外面说要引什么资开工厂,可快两年了那里见半点资金进村啊。我看只要进村的公里修不好,就永远没老板来投资……”

“是啊,平时村委员会哪里见得到人影,他们还把村务公示栏搬到茶馆里来了呢,干部有收税、催公粮、修路、开会的时候,就到茶馆里找人签字。” 张家长女马桂花充满怨恨。

见我疑惑,严幺叔又把我带到茶馆左侧的外墙边。

果然,红色的砖墙被用油漆糊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板,上书“懒龙村村务公示栏”八个烫金大字,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写明去年懒龙村的税收、公积金和以工代劳明细帐。

“小村的管理形同虚设,处于无政府状态?”我突然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

然后,他又把我悄悄带到楼上的包间。

一间没有上锁的小屋,一架乱糟糟的单人床,一条叠好的被子,两双大小悬殊的拖鞋。

“这就是喝花茶的男人带上花姑娘到楼上作孽的地方?老板收两元钱的房租费……”

我没有说话,我慢慢下楼,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村子,贫穷,守旧,落后,俗话说穷则思变,去找路子发家致富本奔小康,可几个臭男人和丑女人却动起了歪脑筋,“唉,可鄙可悲……”

严幺叔跟在我的身后,像我的跟班,似乎因为身份骤然高贵起来后而露出满脸得意

“河经理,你哪里去了,我还准备给你添热茶呢?” 茶老板天亮光手里提着一个热腾腾的大炊壶。

“我带侄儿经理到处参观,参观,你看我还多抽了他几支外国高级烟呢。”严幺叔的小眼睛迷成一条缝,摇头摆尾。

“小佳——”我大声喊起来。

没有回音,不知道她跟村里的小伙伴哪里疯去了。

“你再多坐会啊。”机灵的严幺叔见我要走,拉住我。

“我要回母亲家了,我有事!”我态度坚决。

“我要问你,你当初好象是读的师范大学,对不?”

“是的。”我懒得回答,眼睛到处搜索女儿的身影,我有些烦恼,生气地喊道,“小佳,你在哪里——再不回来,我要走了。”

“你的文化是我们村里最高的,你干脆把天亮光的茶馆中的风流事写成一篇文章,一篇小说,把它们演成电视剧,看起来一定很过瘾的。”

“你以为我是记者、作家、编剧啊?”我没好气地回答。

“你写嘛,肯定有看头的,我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你看啊,那几个男人都得了爱情病,成天委兮兮的,除了打牌时还有点人样子,下了赌桌就像死人一样没有精神……”

我以为凭借一张能言善变的巧嘴,严幺叔可以当翻译家了,或者一个优秀的外交家,“你才可以去写电视剧了。”

“要不是当年我读高小时遇上文化大革命公社搞压缩,把我撵回村干活,我的文化比你低了一点,我早拿出笔写了拿去卖钱。”

“哈哈,你是乡村卧龙,高人啊——”我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赞扬。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的爱情病都是大美女传给他们的,幸好我一生喜欢喝酒,从不好色,哼,不然,我就惨了。”他把我叫到屋檐下无人的空院坝边角里,手指朝赌房里举着。

我隐约看见了牌桌上李六妹的身影,还有那个高鼻子外村女人,可没有看见她们有什么异样的病态,她们都沉浸在赌博刺激下的亢奋中,好象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

“爱情病,好怪的名字。”

“我听电视里说的,我们国家有好几十万人都得了这种病呢,它是从外国传进来的,好象说最初是从大猩猩身上传播出来的……”严幺叔是村里读过几年书的老知识分子,平时喜欢看电视,也看新闻,是村里出了名的活话筒、活喇叭,也是爱吹牛,爱拌嘴的老牛筋,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不可深信。

我恍然大悟,纠正道,“那是爱滋病。”

“对,爱、爱滋病。还是经理侄儿文化高,是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说一句顶我们农村人的一百句。”他的脸色有些尴尬,被揭开了吹牛这一伤疤的慌张。

我笑了。

报纸上曾经说那是一种有钱人得的高级病,可我成天呆在村子里足不出户的村民怎么会得呢?这个憨得可爱的严幺叔为了讨好我,牛吹得老高,也不怕牛吹破了时候白白挨别人的痛打?

严幺叔也跟着笑了,他笑得很勉强很憨厚很庸俗……

我再一望,我的笑容凝固了,我仔细朝里面的男人和女人望了足足五分钟,回身,像粗嗓门的村夫一样大声喊道,“阿佳,你在哪里?再不出来,老爸要打你的屁股了!”

“爸爸,我在这里——”小阿佳从茶馆背后沟坎上的林子里迅速钻出来,满脸的草屑和汗水。原来,她和村里的小伙伴躲在草丛里玩迷藏玩得正开心。

一群小伙伴跑了过来,请求我留下小阿佳。她们衣服肮脏,鼻涕横挂,身上同样挂满山草,样子憨厚极了。

“不行。”我不顾小孩子的请求,不顾女儿的依恋,生气地把她带走了。

身后的花茶馆,仍然热闹非凡,生意兴隆……

三天后,我和妻子带着女儿要回城了。

在送别的桥头,我忍不住委婉地问了母亲我最后的一个疑惑,“李六妹这几年出过远门吗?比如到城里去过,或者吸过毒,卖过血……”

“河娃子,你怎么了,眼睛怪怪的?”

“没有什么。”

“她进过城又怎么了嘛?李六妹前年是去过省城打工,好象是在什么酒吧坐台,后来认识了一个开厂的大老板,准备结婚时才发现那人有老婆有娃儿,一个老头怎么会没有娃儿,小李妹真傻呀——”

“哦。”

“最后说什么李六妹已经答应做别人的二房奶奶了,不知道做了啥孽得了怪病,就被人家撵出了家门……”

“妈,别说了……你回去吧。”我的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象小村就要爆发什么瘟疫似的。我的心里苦苦的,它可是我古老的美丽的养育了我祖祖辈辈的红土地啊。转念又笑自己发神经,无谓的敏感,淳朴、守旧、世俗的村子怎么会出那些怪事呢?

母亲终于停住了脚步。

我领着妻子和女儿走远了。

狭窄的山道上,我的脚步越走越远。当我们一家三口登上山垭口,我突然回头一望:村口的桥头上,母亲还傻楞楞地站在风中,朝着我远去的方向望着……

我的泪来了,忙回身加快了脚步。

“爸爸,奶奶还站在那里呢。我想奶奶,叫她跟我们一起去坐飞机啊——”这几天,阿佳被奶奶宠爱着,已经对奶奶有了深厚的感情。

“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卖掉老房子,叫你奶奶和我们进城生活的,可她舍不得她的包产地……”想到常年在土地上辛劳的老母亲,我泪眼朦胧。

“叫奶奶跟我们走,我要奶奶——”女儿撒娇。

“带上老人吧。”妻子发话了。

我忙回身折回村,母亲正在家门口的老疏树前做针线活,一边暗自抹泪,突然看见我,老母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待我说明情况,说阿佳想她,只是要母亲进城生活一段时候,她什么想回村就什么时候走。

母亲同意了,草草收拾好行装跟我们进城了。

整个懒龙村沸腾了。

我家闲置的老茅屋前,村民羡慕得心里发痒。

“河婶娘这回是真的进城做城市人了,好享福哦。”

“老人家在土地上累了一辈子,不冤枉养儿育女。哪像我们……”

“河娃子,生下来就是龙种!”

“是啊,人家的祖坟是葬端了的。”

“因为他家的老屋,风水绝好……”

4、瘟疫四下扩散

可一个月后。

母亲执拗地独自从千里之外的羊城回到穷山村。

母亲挨家逐户给乡邻送去我托她从城里带回来的好烟好酒,满脸的亲切和热情。村民小心谨慎地请老人上坐,然后,恭恭敬敬地陪站在一旁,久久无话……

第二天.

母亲到天亮光老板的茶馆买盐巴。

村民围住母亲追问。

“城市里的生活可过得安逸?”

依旧身着补丁衣服的老母和善着脸,“城里铁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带腥味,还是喝我们村里老古井的水香甜些。”

村民若有所思,“是河娃子嫌弃又脏又丑的老母亲,将她撵回乡?”又问,“那些高楼上的鸟笼子房住起来安逸吗?”

“踩在那个照得出人影子的地板上,心里就揪起揪起的,比我当年生河娃子还难受呢。”老母回答得很认真。

听后,村民哈哈大笑。

老母亲也笑……

母亲走后,我在羊城忙我的事业,可心里感到空荡荡的,母亲屁股下那块耀眼的大补丁总在我的眼前晃荡,还有春节里乡亲接过我的高档烟酒时颤抖的长满老茧的双手……

三个月后。

邻居王妈电话告急,老母亲病重……

我忙从羊城一路飞奔赶回村子。

万幸,母亲只是偶染伤寒,已经从病床上爬起来。

我终日呆在老屋里,照顾已经康复的母亲,其实是尽我的一点孝心。母亲说她的身体很硬朗,不用挂念,一个劲催我回城,别耽误了工作。

我不肯。

盛夏的天气,老屋里很闷热。

“你到茶馆里散散心吧,一个人呆在屋里会闷死你的。”老母要下包产地干活了,自从我进城当官后,她决不肯再让我做半点农活,怕没人陪我说话,她要我到村口的“农民俱乐部”去打发时间。

“好吧,你早点回家。”我把母亲送出门,朝村西走去。

刚到村西“天亮光”的茶馆,同样受到老板的特别优待。只短短几个月,茶水钱已经从五毛涨到一元。老板要免去了我的茶钱。

“天表舅,我已经打扰过你好多次了,茶馆是小本生意,赚的辛苦钱也不容易,茶钱是一定要给你的。”我掏出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不用找零了。”

“这、这怎么行,我哪能收你大经理的钱。”天亮光老板握紧拳头,却要推辞,面色迟迟疑疑的。

“收下吧。”我态度坚决。

“这、这,太多了。还是你拿回去吧。” 天亮光老板又将握紧的拳头,畏畏缩缩地向我伸过来。

“我今后还会来茶馆喝茶的,剩下的钱就记在帐上吧。”

“你能来茶馆,是我的面子,我的福气。” 天亮光老板收好钱,笑眯眯地走了。

“严二经理,稀客,稀客。”

“严二经理,请坐,请坐。”

在赌桌上的茶客,纷纷站起来,争着给我让座。

茶馆还是很热闹,但比春节时的火暴场面冷清了许多,七、八张方桌前围满了人。麻将声、纸牌声、吆喝声,谈笑声,声声入耳。与乡亲客套后,因为我不会打牌,他们的热情中似乎又显露出故意的冷漠,我和他们之间像突然间隔了一条无形的壁障。

我独自坐在一边,显得很孤独。

很快,已经五十岁上下的严幺叔凑过身来,天南海北地给我聊天。他还是硬朗的身材和一副和善的面容。

他的茶杯又高又大,里面两片树叶状的茶叶,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好茶,茶水几乎是白的。我有些好奇。

“河侄儿,河经理,还是你这个城里人有眼光,不像他们那些黄泥巴脚杆,你能一眼就看出我的茶杯是茶馆独一无二的稀罕宝贝。” 严幺叔的大黑脸笑眯眯的,“我这茶杯啊,是专门从省城买回来的,花了三百多元呢,但一分钱一分货,值啊;这茶叶,是我从老梁山打工带回来的上等茶叶,市场上都没有卖的,喝起来是有点像严瓜娃说的‘猫尿’,但高档茶的颜色都是越淡越醇香,越喝越有滋味。”

“怕是你自带的茶叶泡少了吧?”茶老板“天亮光”故意抢白道。自带茶叶,少收茶钱,老板似乎有些不满。

“天老板,你懂啥子哟。电视里说的苏丹红的颜色就浓了吧,那还不是都些有毒的歪货?你听说过城里的大超市卖的红心鸭蛋,那都是些加了工业染色剂的有害品啊,哈哈——” 严金富平时爱看电视,在村里算很有学问的人,见反驳倒对方,他自然很得意。

“还什么苏联红、炒肉丝呢?你龟儿子穷鬼别装阔了,连多给五毛钱的茶钱都出不起,硬是要天天自带茶叶,哼,喝你的白开水去吧——”

“你懂个球!如果我多泡上两片茶叶,浓烈的茶劲怕要害得我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严金富高昂着头,对茶老板的挖苦不屑一顾。

这时,我不由得仔细打量,只见严幺叔的高档茶杯却有点像羊城火车站前的地摊上那种随处可见的又高又大的“民工专用杯”,只卖两元钱一个。但我的这位长房幺叔是对生活很讲究的人,穿的是七、八成新的格子西装,脚上套的是很时尚的旧皮鞋,一条黑糊糊的红色领带格外鲜艳,在那些衣杉破旧而邋遢的赌徒里面算是很体面很高雅的人士了。我对严幺叔的尊敬又增加了几分,心想,他自然不是喝那种廉价茶杯的人了。

茶客们似乎并不理睬严金富,只顾打牌,说笑。

严幺叔不好打牌,在桌子边当参谋就当了大半天,一杯白茶也就喝了半天。

“天老板,给我倒二两白酒,四两花生米来。” 严金富扯开嗓门高叫,想是有些饿了。

“当真是人穷声音大噢,把老子的耳朵都震聋了。”猴子赵宝气在一边洗麻将牌,一边不满地挖苦道。

“你说我穷,老子又不曾借你半文钱!这些年我天天打牙祭,把我的嘴巴都吃腻了,哪里像你龟儿子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都只是赊了半斤猪大肠吃,好不容易娶了一个乖婆娘,人家只跟了你几天就跑了,你得了百万横财,也是他妈的虚假货色,还光天化日之下做你的百万富翁美梦到处招摇撞骗,呸!” 严金富恨恨道,他的灵牙利齿将对方挖苦得入木三分。

“啊呀,你在人家河二经理面前也敢装阔气,看严二经理、我的二兄弟笑话你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棒锤,你再到处吹牛装阔气,你下面的几颗门牙还会被人砸掉,到时你就是老婆婆的瘪嘴,一望无涯(牙)——”猴子赵宝气再回骂,同时话语中充满讨好我的意味。

据说几年前因为严金富吹牛与严四伯发生争吵,被对方用杀猪刀敲碎了嘴唇上面的几颗门牙。

严幺叔被人揭了心头的伤疤,顿时羞愧地哑口无言,埋头耍弄泥地上过路的蚂蚁。

我只是笑笑,不语,我知道乡下人生活单调枯燥,爱吵架拌嘴,为生活增添几分乐趣,其实双双并无多少恶意。

很快,两人的吵闹声停下来。

“老板哥,给我倒二两白酒、四两花生米来哦——” 严金富连叫了几遍,可茶老板仍然不理睬,装着没有听见。

我心里暗暗厌恶起茶老板来了,世上哪有这样板着脸孔做生意呢?有钱都不想赚,乡下人真是懒惯了,活该受穷。

幺叔的大嗓门又是几声叫喊。

茶老板不得不理了,但面色仍然是凶巴巴的,“你给现钱,才卖给你酒喝!”

“我有的是钱,到时还怕你没有那么多零钱找呢。” 严金富财大气粗的傲慢样子。他没有超生第三胎时,走村串户以炒爆花米为生,身上不缺钱花,他说过要将他的“幺叔牌”爆花米从懒龙村炒到省城,然后,坐飞机到美国炒爆花米。

酒端上来了。

严幺叔硬要拉上我跟他对饮,态度十分热情和诚恳。我感动地谢绝了。一个粗碗盛的白酒,要两个人轮流着喝,很不卫生,而且我更怕乡村茶馆卖工业乙醇勾兑的白酒。于是,幺叔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小石凳上,吃一颗花生米,品一口老烧酒,那痴迷的样子似乎正泡在酒精中享受无限的乐趣。

“幺哥,你一个喝没劲。”这时,傻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嗅到酒香冒了出来,他直楞楞地望着石头桌上的酒杯,嘴里谗得直掉唾沫。他曾经矮壮结实的身子却瘦骨嶙徇,大黑脸皱巴巴的,弓腰驼背,病艾艾的,没有一点生气。

“又想吃老子的白食,滚开点!” 严幺叔慌忙用手指罩住盘子。

“我不吃你的,我、我只是想尝一下花生米的味道。”傻儿嬉嬉地笑,厚着脸皮去抓花生米。

“狗日的手好脏,滚开点!” 严幺叔朝傻儿一脚踢去,“你的手沾过大美女的脏身子,要是把爱情病传染给老子,叫我咋个种田养家糊口,咋个将爆花米炒到美国去?滚开!”

傻儿全身无力,受此重创后,横躺在地上久久不能爬起来。

我过去搀扶傻儿,要把他拉起来。

“河二经理,你不要去沾染他的身子,怕他把病传染给你。”严幺叔赶紧阻拦我。

“怎么了?”我还是把傻儿扶了起来。“你生病了?不去医治?”

“没、没有的病,活喇叭乱、乱说的……”傻儿涨红了脸,被呛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然后,驼着后背迅速朝门口溜走。

“狗日的又拿着政府给的救济金去找大美女李六妹鬼混去了。这年头有钱就是老子,没钱就装孙子。”

哈哈哈,茶客们大笑起来。

“生病了,现在农村不是有新型医疗保险吗?现在的政府很了不起啊,不仅从今年开始免了农税,还投入大笔资金关心农民搞医保,扶持弱势群体……”

“政府可不保爱情病啊,不然,那些臭男人还不到处找李六妹乐翻天,哈哈——”小辣子迷着眼笑了。

“傻儿也会和大美女李六妹黏附在一起?”我糊涂了。

那年傻儿在茶馆被人抢白后,却虚荣地吹牛说摸过村里第一大美人李六妹的大奶子,纯洁靓丽的李六妹当众蒙受了不白之冤和羞辱,咬牙切齿脱下脚上的皮鞋将傻儿一阵痛打。

两人的距离就像当年李六妹骂的是“地上的癞蛤蟆和天上的白天鹅”,这样身份悬殊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扯在一起……

见我疑惑,严幺叔竟丢下喝酒,把我拉到墙角,悄声向我报告懒龙村的地下秘密。说傻儿去年领了政府给的残疾人救济金后和大美女好了几天,后来傻而强壮的身子就渐渐委靡起来……

“你们总是傻儿是下等人,又脏又丑,又穷又酸,人家怎么看得起他?”

“他傻儿的确丑得像蛤蟆精,可贱女人看得起他的钱,他身上的钱却并不臭不丑啊。”

“六妹漂亮时髦,再差劲也不会那么掉价,要在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傻子身上讨饭吃吧?”我知道严幺叔绰号活喇叭,平时喜欢吹牛。

“河经理,你这就不懂了,现在的大美女还那么值钱吗?自从她做了城里老板的二奶,又被人家的大老婆赶出家门后,早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娇贵身子了。”

“她不是发誓要嫁百万富翁吗?”

“呸!真正的百万富翁看得起一个乡下女子?电视里说的亿万富翁抛下家业娶一个农村姑娘,然后和家里闹翻,那全是骗人的鬼话!”

我只是笑,没有答话。

“那年李美女从城里落魄回村,刚到天亮光的茶馆做人肉生意时确实伙了一把,每次三、五十元,相貌一般的小伙子她还挑三拣四的呢?后来,很多年轻人到城里打工去了,茶馆的生意就冷清起来,大美女连老头也肯陪睡了,后来,大美女的身子跨了,人老珠黄了,只要谁给几元钱买一碗面条,她也肯陪你睡觉……”

“可傻儿不养猪不养鸡卖,天天守在茶馆玩,哪有闲钱?”我看到过村边傻儿种的庄稼,野草比稻禾高,简直就是一块种了庄稼的荒地。

“他是穷得常常饱一顿,饿一顿,可是镇政府每年年关都要给他这样的残疾人发放五百元救济金,听说款子还要上涨……傻儿拿到了钱,人再傻却也懂得找女人啊……”

懒龙村变了,民风变了,人性变了。

我心里发愫,隐隐作痛。

“难怪没有看见六表姐,她人呢?”

“自从传出什么爱情病后,天亮光的茶馆里谁还敢找她睡觉,她自然在这里混不下去了,要到外村的花茶馆里挣钱去了。二侄儿,你是我们村文化最高的知识分子,你是懂大道理的,你知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生存权,为了吃饭她大美女就是再病重再漂亮还是要先找钱吃饭吧?” 严幺叔说得唾沫横飞,得意扬扬。

“老天……”我心里痛苦起来。

我曾经美丽而纯洁的李家表姐,憨厚而乐观的傻儿小叔,我朴素善良的乡里乡亲……

我坐在墙边,望着茶客那一张张愚昧而浑厚,无聊而朴实的脸膛发愣……

严幺叔见我不再搭理他,很觉没趣,就退回到石桌边慢慢品酒,一边喜滋滋地小声哼唱起川剧《桃园结义》中的精彩片段,“我刘备本是中山靖王之后,卖草鞋浪迹天涯,铛铛铛铛;二弟关羽红脸美髯公,一生忠诚传佳话,铛铛铛;三弟张飞张冀德,粗中有细识奸佞,铛铛铛;桃园树下齐结义,我兄弟三人亮胸襟,开疆拓土享富贵,铛铛铛——”

我听到幺叔破嗓门哼唱的川剧更加憋闷,走出茶馆透气,可外面的太阳火辣辣的,我只好折转身回到茶馆。

我看了一会别人打牌,又回头看幺叔喝酒。

突然间,我瞥见他侧腰弯着身子,他的大脚丫在慢慢移动,一次,两次……

“你的脚怎么了?关节炎发了吗?”我关心地问。

幺叔的黑脸一红,“运、运动,运动,喝了酒,好趁着酒劲活动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不过,我很快又看见幺叔的脚在躲着大家悄悄挪动,我很奇怪,就故意把脸扭向一边暗暗侦察,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一颗花生米掉在了地上,幺叔要把它捡起来吃,又怕别人笑话,所以,只好假装做运动……

“他真的很穷?”我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

见我发觉了他的秘密,幺叔的脸红透了,喃喃道:“扔掉了,可惜,可惜——虽然现在农村改革开放多年,国家又不征收农税了,生活好了也不能忘本啊,想当初‘文化大革命’中忍饥挨饿的苦日子哟……”

勤俭节约,历来是村人的传统美德。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教育我们兄妹的。想到这里,我为自己对幺叔的误解感到愧疚。

很快,我的思绪被一阵嘈杂的喧哗声打断了。

几个穿戴体面的中年人走进茶馆,说是要找我们村里的杀猪匠严四伯,说他们准备在懒龙村村口的托马江边建一个屠宰场,专门为县城边上的经济开发区供应绿色环保型猪肉。

严金富见状,忙迎了上去,热情地又是握手,又是让座,看样子他们也是严幺叔的熟人。

可几个外乡人却没有喝茶打牌的意思,要走。

严幺叔急了,极力邀请他们坐下来喝他碗中的剩酒,一边朝茶老板大喊,“天老板,打两斤白酒来,分成四个大碗,再来一斤花生米,要快哦——”

“严幺哥,谢了,谢了。”几个外乡人一边抱拳作揖,一边往茶馆外面走。

“狗日的赵老三,你看不起我幺哥嗦?” 严金富慌忙抓住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外乡人,要把他拖回来喝了酒再走。

“真的有事,真的有事。”几个人走得更快了。

“这样嘛,天已经正午了,人也饿了,你们几个兄弟也不要走了,都请我到家里吃午饭去。”不等别人同意,幺叔就扯开大嗓门朝门外屋檐下正和小朋友藏猫猫的小幺儿大吼,“幺娃子,你快回家给你妈说,我中午有几个朋友来吃饭,叫她把笼里的几个大鸡公抓出来杀了,把灶头上的两个大腊肉也取下来煮起。快点回去——”小孩子是严金富超生的第三个娃儿,连生了两个女孩子后,他的心都凉透了,却发誓非要生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娃子不可,于是,爆花米也不炒了,带着老妻外出东躲西藏,终于,老天开眼,遂了心愿。

幺娃子挺伶俐,领了圣旨朝家里跑去。

几个外乡人还是要走,连声推辞说有急事要办。

可殷切十二分的严金富却不依不饶,上前紧紧挽住其中一人的细胳臂,“兄弟伙,饭都叫娃儿回家煮起了,吃了再走嘛!”

众乡邻大笑,帮腔道,“人家严金富严爆花老板那么有心请客,你们就留下来吃饭啊,又不会把他吃穷的。”

但几个外乡人还是走了。

严金富很失望地退回原位坐下,半碗酒已经喝完了。他将盘子里剩下的几粒花生米扫荡光后,醉醺醺地站起来,在身上四下摸摸,似乎要在包里翻出什么东西来。

“快点摸钱噢,自带茶叶收开水钱五毛,二两白酒、四两花生米,共二元七毛钱……”茶老板很不耐烦。

“天,天亮光大老板,对,对不起,我早上走得慌,把一百元的红人头大钞票放在床上忘记带了,这是一块八毛钱,剩下的九、九毛钱,记在我的帐上,我明天来还……”幺叔搜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后,突然恍然大悟,把几张小额零钞在手心里摆弄得整整齐齐的。

“龟儿子严金富,你又要吃我九毛钱的欺头嗦?老子现在概不赊帐,拿现钱来。”茶老板不理睬。

“你看,我早就说你穷鬼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下显露原形了吧。哈哈——”猴子赵宝气在里面的屋子里接过话来。

“确实忘记了带大票子,下午就叫我的娃儿给你送过来。”幺叔满脸讨好的媚笑,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要走。

“狗东西,看出门摔死你!”看实在收不到现钱,茶老板白了严金富几眼,继续给其他客人端茶送水。

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母亲家帮她做午饭了。我已经决定明天就离开村子回城了。

我起身向茶老板告辞,要走。

“是哪个的烟袋?”突然,一直在旁边围观打牌的蔡三婶娘喊道。

“肯定是严金富那穷鬼的,只有他抽这种廉价牌子的歪烟……”

我想金富幺叔是极节俭的人,丢了烟袋一定很着急的,就接过三婶娘手中的烟袋,要绕道给严金富送去。

只一会,我便到了严金富的家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在高声骂人,然后,拳打脚踢,“你狗日的傻婆娘,老子叫你杀鸡,你硬是把家里的小鸡崽也杀来煮起了!”

“是你喊幺娃子回来给我说杀鸡呀,不照办,你又要发酒疯打人得嘛——”女人哭诉。

“你好傻啊,家里哪有啥子大鸡公,那是我故意当着村人的面说给他们听的。我晓得街上那几个熟人不会留下来吃午饭的,你这个傻婆娘哦,唉,我可怜的小鸡崽哦——”

“穷鬼严金富”,我想起了村人背后的叫骂。

我站在他家门口徘徊,不知道该马上进去还是折身悄悄退走……

5、村风民风人发疯

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两年过去了。

女儿阿佳读了幼稚园的大班后,现在已经提前读到小学二年级了。可她在学校里懒惰调皮,在家娇生惯养,成绩一塌糊涂,让我很生气也很焦虑。我怪孩子被她年轻的母亲溺爱坏了,要给孩子换一个艰苦的环境培养她。

农村,是培养孩子朴实、坚强、吃苦、勇敢性格的最好地方。继续呆在城市舒适的环境里,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暑假,我亲自把女儿阿佳送回老家农村锻炼。因为我主管的部门业绩突出,公司老总特意批准我一个月的带薪休假。

回懒龙村的第一天,我就把祖上的老屋廉价卖给了隔壁的王妈,要彻底断掉母亲留恋村子的念头,等女儿的暑假一过完,我就将母亲接进城。因为工作太忙,我已经没有时间回乡探望年迈的母亲了。让年老多病的母亲独自呆在乡下,让我很不放心,也让我在村民的眼里很不孝顺。

杂草丛生的田埂边,我带着女儿阿佳散步,一边教她认识田间的各种生物。

远远的,又见到那个疯姑娘,破破烂烂的衣裳,凌乱的长发,佝偻的后背。我忙侧过头,想避开。

“哦,是河娃子表弟啊——” 疯姑娘叫住了我,“阿佳妹儿,你都长这么大了?像我小时侯一样漂亮、聪明哟——

我只好停下了。

这时,疯姑娘似乎来了精神,直起佝偻的驼背,快步冲我跑过来,“阿佳妹儿,你要不要巧克力糖,六姑姑去茶馆给你买——”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那张褶皱的“老”脸上,满是灰尘;干枯的手背,全是污泥;稀疏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

“不要,不要,叫花子的手好脏啊——”小孩狠狠地掐疯姑娘的手,不让疯姑娘摸她的小脸蛋。

“阿佳妹儿,你不认识我了?” 疯姑娘楞住了,先是嬉嬉地大笑,然后,是轻轻地抽泣。

我凝视着。

见我不理睬,疯姑娘哭完后,用脏手刨了刨“老”脸,又叫道,“阿佳妹儿,你到底要不要糖哦?”

我忙替女儿高声打断:“她不要,不要!”然后,逃一般地拖起女儿溜走了。这时,只听得身后疯姑娘哈哈连天的笑声,好恐怖。

两年前,李六妹疯了,逢人就问,“你要不要吃巧克力糖,很甜的,我给你吃给——”村人听了,都嘲笑她,然后,躲瘟神一样走开。那年夏天母亲病重,我带上女儿回村探望母亲,有一天傍晚正好带着女儿在村口散步,不知道她疯了的事,就同过去一样半认真地说“要啊。”我只当她在开玩笑。从前她可是一个丰润而开朗、美丽而友善的姑娘。很快,她的手上拿着两颗巧克力糖从她的家里出来了,笑笑:“阿佳妹儿,给你。”不等我教小女儿道一声谢谢,她已经跑开了。

阿佳拿着巧克力糖,征得我的同意后,甜甜地大吃起来。

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感动。

可别人对我说,大美女已经疯了。

我不相信,在我的记忆中,那张美丽而白净的脸庞,见人总是甜甜地一笑,况且她穿着干净而时髦的连衣裙,脑后还挽着她常有的漂亮的“冲天炮”玫瑰型发辫,怎么会是疯子呢?可是,很快,我相信了。那天,在天亮光老板茶馆的屋檐下,无聊的茶客当着她的面嘲笑她,作弄她,调戏她,而她却总是嬉嬉地傻笑。……几天后,我带着女儿回城市上班去了,她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当我又一个春节回到家乡时,她已经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人了,还是从前友善的笑脸、美丽的形象……

可今天我回到村子,吃惊不已:仅仅时隔两年,她老了许多,全不像一个还不满四十岁的老姑娘。

我问母亲,“李六妹有父亲健在,有四个兄弟,为什么他们不医治一下她的疯病呢?”

母亲的脸色黯然起来:“唉,还说医她呢?不打她就好了……”

“她的父兄会打她?”

于是母亲谈起那个疯姑娘,说她的四个兄弟都说,姐姐都“老”了,身上又有怪病,就是医治好了也活不了多少年,白花了冤枉钱。她的父亲、退了位的老李村长也总是蹲在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久久不哼一声,于是,没有人管的疯姑娘成天疯疯癫癫的满村乱跑。她那还未结婚的小弟弟李银贵见了,就把她拖回家,朝老姐一顿暴踢,大骂道:“老子踢死你这个老姑娘,你每天吃了闲饭不干活,还到处丢人现眼,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我今后要是讨不到媳妇,第一个就先宰了你这不争气的老东西!”这时,疯姑娘就大喊大叫,“痛,痛哟,痛——”很快,疯姑娘的叫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全身瑟瑟发抖,一声不哼地倦缩在猪圈里与带崽的老母猪挤在一起……

“她的父亲也不管管那些儿子的恶习,他可是当过我们村里的老村长,是模范共产党员啊?”

“唉,儿子长大了,翅膀也硬了,背后又有媳妇撑腰,你不骂他们,他们还凶得很呢,谁敢教训半句?况且是他那个女儿自己不争气……”母亲的眼圈红了。

我忙打住话头。

一天天。

疯姑娘还是满村乱跑。

每次迎面撞见我,还是那句话,“河娃子,你要不要巧克力糖,很甜的,我回去给你拿来,你给你的女儿阿佳妹儿带回去吧——”只是声音衰老了些。

“她怎么还能清楚地记得我的小名?还能记得我有一个叫阿佳的女儿?”我怀疑她不是真的疯子。是她在家里受到了虐待而故意装疯卖傻,或者……我试着跟她说话。

这时村民就用一种诧异而不屑的口吻取笑,“噢,都是大城市里的经理大人了,还跟这种又脏又臭、不知廉耻的‘下等’女人说话……”

“无聊之极!缺乏人性!”我不满地抢白道。

村人被我噎得满脸通红,但很快就团结起来开始反击我。我知道他们原以为我在城市里当了官,他们也会跟着沾光,他们也托付过我将他们的子女带进城帮忙找工作,可是,由于我们的公司是搞高科技的外资企业,没有几个老乡在我们的公司能干到一个月就被主管赶走了。他们也以为我会像那些发了财的大老板回乡捐款修学校修公路,可他们不知道我买房还是贷款买的按揭房,每月两万多元的工资除了日常生活开支外所剩无几,每天还不得不为养家糊口而拼命工作。所以,他们对为富不仁的“河举人老爷”很失望,肚子里渐渐就憋上了一股怨气。

“河娃子,你不要以为多喝了几天墨水就不尊重我们这些老辈子了,孔老二那么高的文化,还不是提倡尊老爱幼?”白胡子严老太爷开始直呼我的小名。

“是啊,你现在是城市里的举人老爷了,是我们村最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要是叫村里的小学生看见也学着你的样子去做,这世道不就乱套了?” 严幺叔因为没有买到我家的老房子,也不再恭维我。

“幺老爷,你不懂呀,人家河大经理是想叫疯姑娘帮他保媒找像她大美人一样漂亮的二房奶奶呢。现在城里当官的哪个没有几个情妇、几个二奶三奶的?”与我从小定过娃娃亲,却被我上中学那年辞退了,如今已为人妻人母的小敏妹也跟着别人起哄。”

“那么,一定也是疯奶奶了。哈哈——”

村人笑弯了腰,笑出了泪。

我的脸红透了,在村人巨大的舆论面前低头了,从此怕再回到我的家乡懒龙村,怕见再到疯姑娘李六妹,怕再听到她的脚步声,怕再听到她对女儿阿佳说那句慷慨的甜言蜜语。

我暗暗发誓,等我这次把母亲接进城后,我决不会再塌进懒龙村半步。

炎热的盛夏。

每当远远的瞧见她,我便像小偷一样悄悄“夹着尾巴“逃走,最后,我不得不先把女儿阿佳丢在农村的母亲家里,自己找借口说城里的工作忙先回城市了。但每天在电话里仍然给母亲保持联系,询问女儿的学习情况,成长情况,还有疯姑娘的近来的生活。

听说:

一天天,疯姑娘的衣裳更破了。

一天天,疯姑娘的脸更脏了,

一天天,疯姑娘背更驼了。

一天天,疯姑娘还是满村乱跑,只是腿脚明显缓慢了。

终于,有一天,疯姑娘从村子里失踪了。

人们还是从前那样过,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佳的暑假一过完,母亲就被我接进羊城和我一起生活,但与村子的联系却没有间断,母亲很留恋她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子,不时将她积攒下的零花钱偷偷寄回老家接济穷邻居,不时将电话打到娘家的侄媳妇家,询问村里的情况。

一年后。

娘家的侄媳妇在新年的问候电话里同我的母亲聊天。

她说懒龙村最近因为又有了新的话题而热闹起来。先是说傻儿的茅草房垮塌了,病入膏肓的傻子已经搬进村后山间的岩石缝隙里蟹居;然后是严幺叔到村边的河里炸鱼卖钱养几个超生的孩子,不料,炸药提前引爆夺走了他的双眼;赵家的儿子小雄刚满十岁,因为没有钱读书而停学回家,现在已经能帮母亲推豆腐磨面了。

“疯姑娘呢?”母亲最后问到最牵挂的人。

“她……”电话那头哽咽了。

“怎么了?”

“她走了……”

原来,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疯姑娘李六妹在年关时被赵家沟的两个小伙子用木板抬回来了。听说,这次她的几个兄弟没有一个骂她打她,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动她一下,因为他们已经确信老姑娘永远不会再乱跑了,不会再令村人厌恶而丢他们的脸面了。那时,疯姑娘已经奄奄一息,被她的亲生兄弟像干柴块一样堆放在屋檐下的柴垛里……

第二天。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庄重地宣布疯姑娘走完了她“漫长”而冷清的人生之路……

村人屏住呼吸凝听,叹息了几声。

村里几个信佛的常年吃素的老女人眼圈红了。

两天后。

疯姑娘被一张旧草席裹出了门。

出殡这天,没有几个村民送行,场面冷冷清清的。记得九年前疯姑娘的母亲死时,全村的人都赶去送葬,嚎哭悲泪的队伍排了好几里路长,只是那时疯姑娘的父亲李德礼还是村里最大的官——一个受全村人尊重和敬畏的在任村长。不过现在,九泉之下的疯姑娘李六妹也该安息了,因为安葬前的告别时刻,她的几个兄弟、嫂子和侄儿,一个个哭得悲痛欲绝。

几天后。

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自从通过电话,从母亲娘家侄媳妇的口中知道村子的景况后,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夜里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醒。遥望窗外繁星闪烁的夜空,我的大脑一刻也无法停止痛苦而严肃的思索:

上帝啊,是什么恶魔使出的诱惑让我秀丽而古老的千年村子在一夜之间枯萎了?

是爆发了若严幺叔吹嘘的“爱情病”那些传播疾病,还是萦绕小村千年的好赌风气彻底污染了懒龙村的龙脉,腐蚀了年轻一代的心灵,还是保守、落后,愚昧的习俗禁锢了村民的思想和活力?

花茶馆隐藏的爱情病,是瘟疫?村民游手好闲的劣根性,是瘟疫?好赌、吹牛、传宗接代的风气,是瘟疫?贫困、愚昧、无知,是瘟疫?

如果,真是这样呢?

那么医治肉体疾病和贫困生活的良药?医治愚昧无知、懒惰好赌这些精神疾病的良药呢?

科学?文化?

那么传授文化的使者呢?

我突然想到了我自己,我当初是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是国家培养的灵魂工程师,可我却忘记了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生我养我的红土地的儿子?忘记了自己的根,自己的祖先,血管里流淌的鲜血?

为了独自享受优裕的物质生活,我拼命往大城市里钻,放弃了做一名乡村教师的责任,做了城市的俘虏。家乡茶馆流行的各种瘟疫,乡亲号哭的痛楚中不正有我的一份罪孽吗?

“老天哪,我是一个愧对家乡的罪人——”望着千里之外家乡的方向,我突然抚住镜子中、我内疚的眼睛一阵痛哭……

“回家乡吗?”捐出我在城市多年用血汗打拼的所得——我的房产、汽车、家具和知识,为家乡修一所专为愚昧无知的青年、中老年文盲补习文化的学校?

“你这个疯子,我要和你离婚!”听到我的设想,美丽而高贵的妻子气歪了脸,失去了城市淑女的优雅姿势,突然抽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并恶狠狠的咆哮道,“我要把你这个乡巴佬的崽儿送进疯人院,或者滚回你老家做一个邋遢窝囊的黄泥巴穷鬼吧。”

是的,也许我真的疯了。可我的家乡我的母亲病了,我这个大山的儿子,喝村里老古井的水长大的儿子怎么有脸呆在异乡的城市做一个不孝的逆子。

“疯子!神经病!”妻抱住我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苦苦哀求我为了小家庭的幸福为了孩子的未来留下来。

“我会回城的,等懒龙村的病痛痊愈那天。”我如家乡同村民一样朴实而善良的脸膛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笑容。

两天后,我收拾好行李,最后一次爬上公寓27层的楼顶,满含感情地朝着家乡的方向朗诵唐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别了,我那繁华而喧哗的城市。

回家吧,我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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