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沙漠白狐的头像

沙漠白狐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9/04
分享

美丽的癞蛤蟆

人们,习惯于对外表漂亮的动物赏心悦目,爱之,怜之;而对朴实、丑陋或者畸形的东西漠视、冷眼、甚至厌恶,却往往忽视了其内在美的存在。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安家多年了。

尽管所居城市离父母家的农村并不遥远,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回老家的次数逐渐减少,现在到了几乎忘记农村还有父母健在的地步。每次总说,工作忙,没有时间。老母亲一脸慈祥,“孩子,工作要紧,不要耽误正事。”于是,我更心安理得。

回农村老家,要经过一段崎岖山路和一片茂密竹林。每到夏天的雨季,回乡的路上,草丛里不时会冷不防冒出一只癞蛤蟆——疙瘩黑背、鄂鱼大嘴、圆溜小眼,样子丑得让人毛骨悚然。记得小时候到山外的镇中学读书,清晨的露水丛里,或黄昏后的山路上,常常会突然一脚踩在肥笨而懒散的癞蛤蟆背上。“哇——”我一声厉叫,惊出一身大汗,然后落荒而逃,从此,厌恶一身疙疙瘩瘩的癞蛤蟆。现在,成人了,懂事了,仍然不喜欢它。

可夏天,却是癞蛤蟆欢歌盛舞的节日。

炎热的夏季,特别是雨后的黄昏,老家农村的路边、草丛、池塘、土沟、洼地,一串接一串癞蛤蟆在雾气中散步,或者悠闲地跳着交谊舞。悄然处,展喉放歌——一曲曲粗犷而嘹亮的乐音在乡间的青烟袅袅中荡漾。可我听了,身上却起鸡皮疙瘩。如果是穿着青绿色外衣、娇柔美丽的青蛙在歌唱呢?那还会令人厌恶而烦躁吗?

也许丑陋愚笨的癞蛤蟆本就不能与美丽乖巧的青蛙相提并论。

哇咿——

哇咿——

田野山涧,听取蛤蟆声一片。

为什么要歇斯底里地鸣叫?难道是在向人类炫耀它们歌唱家的喉咙?或者,这些丑陋无比的生灵只有这样高声呐喊才能证明它们的存在,证明它们也是地球母亲的子民?过了炎热的夏天,它们的身影渐渐稀疏;到了寒冬,悄然无息。

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但除了生物学家,似乎没有人深思过,它们为什么要歌唱,它们为什么要消失。或许,让丑陋的家伙们从我们的眼球里永远消失才舒心呢?

后来,偶然翻阅生物书,才知道丑陋的癞蛤蟆冬天藏在地底下,它们躲起来是为了积蓄有限的体力,为了来年的生存活动和繁殖后代,可成千上万瘦弱的癞蛤蟆等不到明年春天的暖季就因为严寒和饥饿永远长眠在泥土中了……为了夏天一时的展喉喧嚣,却要忍耐漫长寒冬的生死考验。

我生出些同情来。

妻听说后眼圈也红了。

但生活在改革开放后衣食无忧的和平年代里,我们很快就将癞蛤蟆的不幸忘记了。或许现在城市优越的物质享受,已经使我们的人性和同情心变得迟钝和麻木……

“丑陋无比的癞蛤蟆身上有剧毒,正是它的毒液害死了一只只美丽可爱的小飞蛾和花蝴蝶。”小女儿听了自然课老师讲解后,回家说她恨死可恶的癞蛤蟆了。正巧,看见邻居的大男孩在手里把玩蝌蚪,小女儿知道那是癞蛤蟆的“婴儿”后,马上吓得哇哇大哭,似乎她看见了癞蛤蟆的狰狞面孔。

妻子因此责备邻家小男孩的粗鲁。

这样,我们全家都不喜欢它。

但很快,我对癞蛤蟆的感情起了陡然变化。

那天农村的老母亲来城里看孙女儿。

妻子“照顾”我衣衫粗陋的老母亲牙钝舌衰,特意在饭厅的角落设置一张小方桌,让我农村来的老母独自在墙角享受儿媳孝敬的一大碗清炖肘子。突然,妻不小心瞥见老母鼻涕长流,当着我的面骂道,“看你老妈那副癞蛤蟆的馋相,简直丢人现眼!”我闻言,怒,不由扬起巴掌。“你打!你打!看你小癞蛤蟆想把我怎样?”妻嘴不饶人。“你这个成天搽胭抹粉的城市小妖精!”我给了妻一个响亮的耳光。妻似乎莫大委屈,哭述:你妈人老眼花、鼻涕口水、一副麻脸皱得像鄂鱼皮,那穷酸相比癞蛤蟆还丑呢。

我大窘,侧目细看。

果然,我的老母满脸皱纹,被烈日、冰霜和尘土磨砺而泛起的黄褐斑、黑色斑历历在目,常年在红土地上的艰辛劳作让她曾经也细嫩过的肌肤被风霜雕刻得如枯松的朽皮,花白头发稀疏如墙角废弃的褪毛禅,还有那满门脱落的牙齿、干瘪凹陷的嘴巴……

顿时,我的鼻子发酸,是羞?还是愧?

我想起来了。

是母亲和父亲常年在贫瘠的红土地上刨食,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我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榨尽了父母原本羞涩而干瘪的钱袋,榨尽了父母原本干瘦而苍白的躯体和血汗。后来,妹妹出嫁了,弟弟外出打工。老父母却不肯丢弃视为命根的土地,两人在老家耕种着全家七口人的包产地,还要看管弟、妹的孩子,照顾年近九旬的祖父和祖母。人生最后的黄昏岁月中还在抛洒余光的父母,血汗和骨髓将尽,怎能不衰老如枯松似蛤蟆?我离开生我养我的红土地后,久居城市“吃皇粮”,竟然就渐渐忘记了我的祖宗和名姓?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未褪尽的红泥巴气息?忘记了老母亲如何一夜之间的苍老?忘记了在村口哇哇吼叫的癞蛤蟆?

自古,“狗不弃家穷,儿不嫌母丑啊。”

我冷漠的麻木的灵魂开始颤动……

当晚,我在网上详细查阅关于癞蛤蟆的知识。

癞蛤蟆,大名蟾蜍,属两栖动物,主要生活在池塘、沼泽、农田、宅旁和路边有水草的地方。它昼伏夜出,傍晚觅食,以昆虫、螨虫和鲜嫩的树叶为食物。春夏季产卵,在泥穴或水底冬眠。癞蛤蟆全身是宝,蟾酴干、蟾酥、蟾衣都是重要的中药材。蟾衣可治恶肿等疑难杂症,如白血病、乙肝、疔、疮、骨结核、乳房癌等;蟾酥名贵,有解毒消肿之功能;蟾肉可入餐桌,广东一道名菜叫老母鸡炖蟾蜍,四川有蟾蜍老火锅;死后,尸体入土,化做肥料。蟾蜍一年繁殖一次,4到7月是它的繁殖季节,每年在春季出蛰后种蛤蟆便频繁鸣叫并出现雌雄抱对交配……

原来如此。

我这才知道,癞蛤蟆一生好几个月在暗无光日的黑夜中度过,它在地底下默默等待是在积蓄力量,为了暖季能在它的舞台上表演——吞食害虫,繁衍子孙。它的鸣叫不是为了自以为是炫耀歌唱家的喉咙,也不是为自己的劳苦功高而蒙受人类的委屈鸣不平,而是为了求偶繁殖后代和引诱昆虫投入虎口。它一次产卵三、五千粒,多达上万粒,单个癞蛤蟆吃掉害虫的数量是青蛙的五、六倍。

原来,它比外表鲜艳华美的青蛙还要劳苦功高。

癞蛤蟆,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奉献的信念,传承生命的价值,虽然生命历程机械而简单,却蕴含了人生最伟大的哲理——为子孙为族群默默奉献直到生命却不图回报,被忽视被委屈,甚至被羞辱被打击却从不申诉,只将冤屈和眼泪埋在地底下……

我农村的老母亲不正如此吗?我的老乡亲不正如此吗?天底下最底层最弱势的老农民不正如此吗?

我的心灵突然因为醒悟而震撼了。

我决定回阔别多年的家乡看看。

同样,在一个夏日雨天的泥泞路上。黄昏,我带着妻小穿过村口茂密的竹林地,同样是蛤蟆声一片。我又看到了我的老父母,我的老乡亲——同样被烈日和风霜侵蚀的老脸皱纹深深,同样被生活的艰辛和劳作磨砺的脊梁驼下了。

看到亲切的癞蛤蟆,我想起了可敬可叹的老乡亲。

丑陋的癞蛤蟆,却把短暂的生命献给了大地。

我朴实的老村民,一生被人忽视、误解、甚至厌恶,却默默无闻,从不与世抗争;丑陋的癞蛤蟆,为了生存和繁衍后代,终日在田野里奔波,或者被埋在大地最底层而心甘情愿。

我低贱的老父母老乡亲——在红土地上劳作,像牛像马,默默耕耘,累弯了腰身,耗尽了青春,最后只剩下枯老的蛤蟆皮作为历史的见证。

看见草丛间忙碌的癞蛤蟆。

我想起红土地黄土地黑土地上最辛劳最下贱最底层的子民——城里人吃的白米,穿的艳服,住的高楼,无不是他们汗水升华后的结晶?从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到长江源头的青藏高原,从北大荒的黑土地到江南的鱼米之乡,高原、峡谷、溪流、田野,那一群群最弱势最平凡也最伟大的人们,他们贫穷、朴素、甚至衣着褴褛;他们苍老、衰弱、甚至残迹;他们朴实、憨厚、甚至丑陋,但却是最亲切最善良最美丽的人——他们的品质他们的灵魂他们的良心。

可我们常常是怎样对待我们的“衣食父母”的呢?

我想到了我,和那些自视身份高贵的城市人,以及我们那些已经有几分娇生惯养、好逸恶劳习气的下一代,物质条件好了,本该养尊处“忧”,本该知恩图报,可我们感恩的良心和人性似乎却渐渐麻木了,社会道德却渐渐滑坡了。

可我们常常忘记自己是谁。

忘记自己还有最慈爱的老母亲。

不是有成千上万进城打工、衣服粗俗甚至褴褛的农民吗?他们常常现身于建筑工地砌砖糊墙,或者沿路收荒摆摊、掏粪扫街、架桥筑路?可一些大腹便便的富翁老板却随意克扣、拖欠他们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将已经废弃的陈化米送给挥汗如雨的民工充饥;可一些衣着华丽的城市人却常常因为心情不好,或者一点口角就呵斥、嘲笑,甚至羞辱、打骂我们的农民兄弟;可一些自我标榜为人民公仆的“公仆”却骑在别人的头上,抵制、指责,甚至驱逐进城“抢了城市人饭碗”的所谓“泥腿子”;可一些曾经寒窗苦读最后有幸进城做了高贵的城市居民却不仁不孝、忘根典宗,冷眼漠视我们农村的乡亲、穷亲戚,甚至生我养我的老母亲……

尊老敬老,扶弱济贫,可一直是我们的传统美德和民族精神呢。

惭愧啊,惭愧!

现在,在老母亲宁静的乡间小院里。

我真想抓一只美丽的癞蛤蟆回城,放在盛满鲜花的阳台上,常常看看它浓缩了人生精华的色斑,去感悟生活的真谛;倾听它美丽动人的歌声,去憧憬幸福的未来。

女儿仰起幼稚而天真的脸盘,“爸爸,我们还来农村奶奶家看癞蛤蟆吗?”

“当然还来。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辈辈代代都来。”我肯定地回答,“人啊,最不能丢失的就是人性和良心。”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象父母一样衰老,我们的肌肤也会失去青春的光泽和圆润,脸上布满蛤蟆皮一样的皱纹。那时我们总不会说,为了不影响城市美丽的市容,我们也要像癞蛤蟆一样躲在地下“冬眠”?

默默奉献,却一直被漠视被误解的蛤蟆精神,让人感动,让人欣赏,让人赞叹。

癞蛤蟆,美丽的癞蛤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