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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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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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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婆婆

身材矮小,弯腰驼背,耳聋眼花,行走蹒跚,这就是我的大婆婆。

我爷爷兄弟八个,咸、戣、戬、戭、戡、戢、識、㦷(因二爷爷戣过继大太爷相为嗣子,爷爷称呼有了变动),爷爷中他排行第四,我们却称作三爷,可惜他您死得太早,我无缘见他一面。爷爷一辈我只见过双数,也就是二爷爷戬、四爷爷戡、六爷爷識,婆婆们我也只见过四位,大婆婆、三婆婆、五婆婆、幺婆婆。三婆婆就是我的婆婆,她去祖坟园时我大约两三岁,我几乎没有她的印象。由此,我特羡慕别人喊爷爷喊婆婆,也就格外亲近大婆婆。

大婆婆的丈夫咸去世很早,据说大婆婆只有二十来岁,她拉扯着儿子劻长大成人。不想四十多岁时再遭不幸,黑发人送黑发人悲剧上演,他的儿子因故不幸去世,我可怜的大婆婆啊,从此只能跟随孙辈活命。

大婆婆有两个孙子,都是我们家的邻居,天井边的房屋一分为三,老大住在天井西北,老幺住在天井西南,天井另一边就是我们家。

古有云: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大婆婆年轻守寡、中年丧子、老来无依,肯定苦不堪言。大婆婆嫁到老屋,本想养儿防老,老有所靠,偏偏丈夫早逝,夫死从子吧,儿子又死了,以至于老来无依无靠,跟随孙辈苦度风烛残年,无疑给后人添加了额外负担。况且,孙辈兄弟俩皆是家大口阔,老大两女三男五个孩子,老幺高高矮矮五大金刚,日子都过得拮据窘迫。大婆婆年老体弱,终日喃喃自语,就是个自摸神,既不能出坡挣工分,也不能烧火做饭吃,顶多白一块花一块刮刮土豆,或在晒席边栽着瞌睡照看鸡子,等到吃饭时倒多出一张嘴来。

多一张嘴不是说话那么简单。在那个生活困苦的年代,吃饭是最恼火的一件事。大婆婆是人肯定要吃饭,只得按月轮流去孙辈家吃,好在大婆婆不刁嘴,她也没有资格刁嘴,一日三餐随着孙子家,大家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大家吃什么她不一定吃什么,晚饭后才回到她自己的家。

名义上是她自己的“家”,其实就是一张架子床,安放在北厢房旮旯胡梯下。北厢房归属在大孙子名下,过去曾是大婆婆的卧房,后来增丁添口住不下,卧房劈中间砌了隔墙,大婆婆的卧房变成小间。再后来,大婆婆的儿子死了,两个孙子分户立灶,住房愈发紧张逼仄,大婆婆卧房就变成一张床,这张床还得移至胡梯下,就在那儿落地生根了。

这张床是大婆婆的嫁妆,是张样式讲究的架子床,三围六柱上有“承尘”,顶盖四围装有楣板,床屏浮雕有梅兰竹菊。这张床,从抬进老屋那天起,就没离开过这间卧房,前后睡过好几代人。不瞒您说,我也在这张床上睡过,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床前是宽宽的踏板,踏板边放张三屉桌,刷着红红的油漆,桌上卧一口木箱,也是红红的颜色,箱子旁搁个青花瓷坛,光影婆娑中有些神秘,我很想知道坛子里装的啥,大婆婆就踮着小脚揭盖儿,抓一把包谷泡儿塞给我,里面还夹杂几根苕梗儿。大婆婆老早就没了牙,没牙还特想吃包谷泡儿,就拿菜刀把当做石杵,抓把包谷泡儿放碗里,一颗一颗慢慢擂碎,擂个半碗后当饭吃。

都晓得毛主席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但他没说在哪儿吃饭,因此大婆婆有时吃饭没着落。大婆婆按月轮流到孙辈家吃饭,倘若月小自然没有异议,轮到月大就有些麻烦,两家为多出这一天较劲,谁也不愿多供养这一天。倘若是到了这一天,可怜的大婆婆投靠无门,只好坐在天井里发呆。每到这个时刻,我母亲就悄悄打开隔门,偷偷把大婆婆扶进来,让她坐在灶门口看火,饭熟了舀一碗挑些菜端给她吃。大婆婆在我们家吃饭,尤其是两不管的这一天,他的孙辈们也不会高兴,都认为鄙了他们面子,好像大婆婆得饿一天才行,还故意说些风凉话,比如佯装喊大婆婆吃饭,借机东扯西拉说我们听。其实,他们知道大婆婆在我们家,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一幢天圆地方的天井屋,只有我们三家开有隔门,大婆婆又能到哪里去呢?

大婆婆没有地方伸脚,不像儿女双全的人,儿子不孝但女儿心慈,她只有儿子儿子又死了,她没有女儿就无处闪身,只能赖在两个孙子家。孙子家都是媳妇当家,媳妇一当家格外厉害,说话好似吵架,吵架犹如打雷,大婆婆躲在我们家吃饭,任由孙媳妇们说风凉话,大婆婆本来有点耳背,即或听见了也不做声。我小时候有点热情过头,指着天井说她们骂您哩,母亲伸手一嘴巴说我无聊,大婆婆听见了却说没听见,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见。

天井柱头上挂着个木盒子,四四方方蒙着一块红布,木盒子里面是个广播喇叭,外面罩着一张蜘蛛网,一只胖蜘蛛整天泡在网上,每天早晚收听归州城的声音。喇叭装在四方木盒子里,声音忽大忽小忽有忽无,惊得那只蜘蛛不停挪动,隔着厢房板壁和花格窗,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恭听,广播内容就是下饭的菜。

每次广播喇叭一响,大婆婆就磨到天井来了,我知道她耳背听不清,但她一直守在柱头跟前,也不知道她听清没有,反正有时见她咧着瘪嘴笑。广播总有结束的时候,播放一段音乐后没声了,那只蜘蛛赶快回到网上,大婆婆就指着喇叭问我:他们回去了吗?喔,那他们几时又来?她说的他们是指播音的人,她认为他们就在木盒子里。

农村日辰过得快,一晃就到了傍晚,鸡子叽叽咕咕上笼,猪在圈里饿得直哼,讨厌的夜蚊子嗡嗡乱飞,这一切我们都没放心上,因为柱头上的喇叭又响了。喇叭一响我就喊大婆婆,用手指一指柱头:大婆婆,他们又回来啦!

我参加工作时年龄尚小,年龄小也得孝敬长辈,回家休假就帮母亲做家务,可我最不愿做的是推磨,磨盘一转我就头晕,母亲常常讽刺我说:大婆婆八十几哒怎么不晕?我说那您让大婆婆推呗!就端盆子找刮子刮土豆,坐着刮土豆头不晕。正刮着天井隔门开了,大婆婆慢腾腾磨进来,一对小脚缓缓闪闪,母亲正在旁边推磨,我说大婆婆推磨来啦!母亲横了我一眼,把大婆婆牵过来,找个矮板凳让她坐下,又找来刮子让她帮忙。

这时的大婆婆已近痴呆,土豆刮一半就扔进盆里,我想说您莫帮倒忙唦,母亲却朝我使眼色,意思是就让她这样,白皮花皮一样蒸饭吃。刮完土豆她就坐到灶门口,习惯性拿着火钳夹火,其实灶洞里火星子都没有。母亲叹着气说,大婆婆已经黄昏啦!就去冲一杯糖茶,糖茶里刮点化猪油,让我端给大婆婆喝。大婆婆对我笑一笑,捧碗的手颤抖不止,咕咚咕咚喝完糖水,砸吧砸吧着瘪嘴,说,这南瓜汤真是甜!

我在区上工作两年后,奉命调进了归州城,归州城要比区上大,城门洞里冬暖夏凉,前街后街行人怏怏,逛街时常常踩人鞋跟,但进城后回家不方便了,又不是几里路的问题,只能工休假才能回家,即便回家还隔山离水,非要乘车渡船不可,况且我又是单身汉,休假总要让着半边户,因此隔上几个月回家很正常。开始一两年中,我回家总会见到大婆婆,我一进门她就悄悄过来,拉着我看来看去,一脸的慈祥褶子。看罢,仍旧坐到灶门口看火,嘴里唠唠叨叨说着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呢?等到饭菜熟了,母亲就给她舀饭拣菜,让她坐在灶门口吃,她吃得狼吞虎咽,萎缩的下颌蠕动不停,母亲就说您慢慢吃唦,又给她舀一勺墩墩肉,她只顾往嘴里刨饭,瘪瘪的嘴不得空闲,她的耳朵完全聋了,嘴巴挨着她耳朵说话也不灵。我对着她耳朵喊:大婆婆您还好唦?她似乎听见了,啊的一声回答:我还没吃中饭!

中国教训越南那年那月,轮到我工休回家。走进老屋,里外一片静谧,天井光影婆娑,黄狗站在门槛外望嘴,花猫卧在灶台上假寐……我觉得好像缺点啥,却没想起到底缺点啥。抽筷子吃饭时,我如梦初醒,一把拉开隔门,大婆婆呢?母亲长叹一声,大婆婆走啦!

大婆婆走啦?到哪里去啦?大婆婆无疾而终,已经去了祖坟园。

我从后门钻出去,站在培坎上眺望,祖坟园依旧一片旷野,学大寨那年平了坟墓,变作了层层梯田,座座墓碑无影无踪,大婆婆安葬在祖坟园,墓穴上土堆都没一座。

清明时节,我在那道培坎上焚香烧纸,垫着纸跪下来三拜九叩,道:大婆婆,二婆婆、三婆婆,爷爷婆婆们、八辈祖宗们,我给您们送钱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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