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说听到“甲子乙丑海中金……”,即便看见类似“甲、乙、丙、丁”字眼,我也会产生连锁反应,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我的瞎子幺爹来。
瞎子幺爹并非我的亲幺爹,他是我的堂弟海的幺爹,我的幺爹解放前夕被抓兵死在三斗坪,我的大爹同时被抓走至今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可能死于战乱,有人说他肯定去了台湾,亲人下落一直是我父亲的心病。
住在归州城的那些岁月里,我没有忘记父亲的心病,看见别人有亲人从台湾回来,心底下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涎着脸去别人家拜访打听,企望获取我大爹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
2009年夏天,我有幸飞过海峡去台湾观光。到了太鲁阁峡谷,我逐一拜谒了纪念碑上的“老兵”,若有我们家族姓氏更是仔细辨认,但我没有看见大爹的名字,兴许他一到台湾就改了大名,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渡过海峡;去了“宜昌街”,我脑海里泛起各种念头,期盼这条宜昌籍老兵聚集的街上出现惊喜,甚至连见到大爹家人的说辞都打了腹稿。可叹天不逢时,可惜事与愿违,我在宜昌街走了两个回合,拜问了至少有十户街坊,没能收获我大爹的丝毫音信,回来后我跪在父亲坟前诉说,自恨没有实现父亲遗愿的能力。
有人无需寻亲,他们亲朋满座,阖家同享天伦,海、俊、祥就是如此。海、俊、祥是我的堂兄弟,他们都有“幺爹”,就是我没有,也不是没有,而是“没有了”。没有了幺爹我就找替身,拿瞎子幺爹当作了替身。为此我还问过一次海,海说可以借给我喊一喊。后来我想,“喊幺爹”还有“借”的吗?四爷常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那我拿什么还给海呢?于是我去问四爷,四爷拍桌子骂人,说你还什么还?中阳坪就一个瞎子!
喊“瞎子”是对盲人不尊重,但那时我还不知道“盲人”这个词,以为喊“瞎子”就像是喊队长、喊老师一样。
我喊不喊他都是瞎子,这一点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瞎子幺爹,要怪就要怪国民党,是国民党导致他失明,国民党怕担责,早逃去了台湾。
原来,我的瞎子幺爹并非天生失明,按照四爷给我们的说法,他是“瞎玩”搞瞎的。
怎么是“瞎玩”搞瞎的呢?原来还有一段故事。
我们住在中阳坪,依山傍水,风光迤逦。水就是九畹溪,汩汩流淌着;山是屋后一座山,那是一座绝壁,“万丈悬崖”名副其实,我们称作“老岩”(岩,方言读挨ái)。陆游有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老岩不是“疑无路”,而是压根就没有路,九畹溪通往建东(今三峡坝区茅坪)路走干溪沟。干溪沟绝壁耸立,丛林莽莽,藏着一条毛狗子路,数十里杳无人烟,洪水季节“此路不通”。路途荒僻阴险不说,猕猴常在山顶掀石头,还有歹人伺机劫道,干溪沟就是一条绝路。
我的老祖宗慈悲为怀,下定决心另辟蹊径,出资出粮出人出力,耗时两个春秋,在老岩绝壁上凿出一条栈道。栈道险峻,曲似盘蛇,直若天梯,从此就有了以陡峭闻名的“梯儿岩”。
梯儿岩通道凿成后,方便了四方八面的行人,也便利了国民党军队溃败。那个年月,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们自三斗坪弃船,成群结队西窜逃命,少不得路走梯儿岩。一路上,抓兵拉夫、滋扰乡民,沿途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常有人在路边丛林里捡拾迫击炮弹、手榴弹和子弹,我的瞎子幺爹就拾得一盒步枪子弹。
那时他还小,正值“七八嫌”,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他坐在天井里,扭掉弹头,空出火药,拿个钉子钻子弹屁股,想穿个眼儿做杆铜烟袋。
子弹屁股就是老虎屁股,莫说使钉子钻,摸一下都不行。果不其然,轰的一声炸响,老虎咬了摸它屁股的人,“七八嫌”就成了瞎子幺爹。
我的瞎子幺爹如果眼不瞎,也是中阳坪的美男子,身材壮硕,皮肤白皙,方方正正一张脸,四爷说他是个墩子小伙儿。等我们出世看见他时,他已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对于人而言,失去双眼仅次于失去生命,看不见天和地,世间重陷混沌,盘古又不能再生。为了生存,我的瞎子幺爹在混沌中摸索,寻觅重生之门,拜师去学算命,不知何故没能学成,只学回一支《甲子歌》,唱着步入茫茫人生。不知何故,他走路不使拐棍,拿脚左右摸索着行走,摸一下走一步,听到来人早早驻足,凭感观和来人搭话;没人时他一边走一边唱: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
算命是盲人的求生手段,尤其在偏僻闭塞的乡村,可惜我的瞎子幺爹没有学会,只能靠卖劳力求生存。卖劳力也不是去出坡挣工分,顶多就是帮谁家推推磨,或者替谁家挑挑水,偶尔还帮谁家背娃娃。也不知“谁家”是怎么想的,推磨好说,推拉磨拐子即可,只需要耐力和耐心,不存在危险和后果;可挑水尤其是背娃娃呢?就不怕他连人带桶跌进水井,或是大人娃娃一起摔到坎下?这些个“谁家”小气哩,白占瞎子幺爹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过这样也好,瞎子幺爹总算有所作为,自此东家来西家往,做些看不见摸得着的事情。那时还是生产队体制,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出坡劳动才能记工分,做家务没听说有酬劳,所以瞎子幺爹没酬劳,唯一和“酬劳”沾边的,就是在谁家吃顿饭。
吃顿饭今天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在当年堪称一件大事,连毛爷爷都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因而许多人家宁愿自己苦累,也不愿多抽双筷子给瞎子幺爹。
再说,但凡劳动力每月要订工日,订了工日就必须按时出坡,达不到工日就会扣工分,工分关系到年终分配,因此谁都不愿耽搁挣工分。当然也有例外情况,倘若哪户人家事多人少,这头那头就只能顾一头,总不能为了做家务不出坡,也不能只出坡不做家务,家家户户都过得好辛苦。你想,白天出坡劳动疲惫至极,放工回家还要熬夜做家务,譬如:挑水、磨面等,一天两天可以支撑,时间长了身心俱疲,由此瞎子幺爹就来了。
瞎子幺爹来我们家比较多,因为我父亲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即或沾地落屋不是生病就是有事,除非是锅烧热了没面下锅,否则磨拐子他摸都不会摸。我母亲更是个大忙人,屋里坡里皆是“一把手”,苦乐都归她一个人,常常忙到深更半夜,一屋子人进入了梦乡,磨屋的石磨仍在吱呀。
我们本来兄弟三个,按说推磨大有人在,可大哥很小去学篾匠,刚出师又穿上军装,他没摸过磨拐子。二哥是个书呆子,一直在外面读书,除非寒暑假回来,磨拐子不认识他。剩下就只有我了,磨盘上的磨拐子——扯不脱,我就是个磨拐子。
我的童年繁杂琐碎,除了上学念书,还放着一群羊,喂养两头猪,少不了扯猪草砍羊草,还要挑水、刮洋芋等,家庭作业总在学校做。好在那副石磨沉重,我使出吃奶力气都推不动,不然我每天还得推磨。放学回家,急忙吃饭,除开推磨,我什么都干,什么都干过,因为我喜欢戴高帽子,我妈一句好话或煎个荷包蛋,足以让我忙得团团转,好似天井里旋转的得螺。
为什么要“除开推磨”?前面好像说过,我拉不动磨盘;其次估计我也有晕病,理应和幺婆婆一样, 额头上捆一道帕子,每天吃一勺蜂糖蜜羊油。不过说来也怪,有晕病的我却不晕高,走屋梁、蹦跳石、过独木桥疾步如飞;那我晕水吗?也不晕水,我是九畹溪的浪里白条;我单单就晕磨,一看见磨盘转动就晕,更别说亲手推磨和喂磨。对此,我妈满口回绝,说我打歪歪主意,就拿大婆婆来比,说大婆婆八十好几哒,她您推磨啷个不晕呢?我赶快狡辩,说等我八十好几哒再推磨,我保证那时不晕。她就说我一脑壳的话,举起扒磨的竹条儿就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一步飞过门槛,门槛外就是天井,天井四周都有门。
我妈拿我没办法,只好亲力亲为,稍有空闲石磨就响,推一转用扒磨的竹条儿扒一下,推过几转又去忙别的,或是甑脚水烧干了,或是猪拱开圈门跑了。她一走磨盘就歇下来,磨盘上永远堆着包谷,忙坏了花园里那些鸡。如此折腾,怨声载道,就引起了我父亲的重视。我父亲是个胸有成竹的人,常常做些举动,令人诡异所思。果不其然,他把我喊进厢房,派我去请瞎子幺爹。
瞎子幺爹来了,鸡群赶紧逃走,磨拐子摇了摇。瞎子幺爹膀大腰圆,一对白膀子孔武有力,磨盘吓得呼啦啦转,我一望头晕得更厉害。我赶紧跑到天井里,展开绳鞭抽打得螺,但很快我妈就喊我了,她要我去给瞎子幺爹喂磨。她给我戴上一顶高帽子:川今儿真是乖,中饭奖个荷包蛋!
喂磨就是往磨眼里填粮食,转一圈两圈喂一小把包谷。这可是个技术活,喂多喂少都不行,喂多了磨出来是糁子,喂少了磨盘轰隆隆空转;喂快喂慢也不行,不然磨拐子撞过来,洒了包谷不说还要伤手,喂磨的人必须眼疾手快,或者说出手恰到好处。
我算得上眼疾手快,天井里捡石子比女孩强,溪河里抓鱼总满载而归,但我也有我的缺陷,那就是一见磨盘转动脑壳就晕,严格讲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喂磨。当着我妈和瞎子幺爹的面,我郑重说出这一结论,可我妈不认这一套,她始终认为我在装,她的策略是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奖罚双举。奖,顶多是给我煎个荷包蛋;罚呢?就是挥舞那根扒磨的竹条儿。
荷包蛋里放有糖,甜!扒磨的竹条儿抽打,疼!我深知孰轻孰重,无需彼此权衡,只能骑着门槛磨蹭,分辨说瞎子幺爹不晓得自己推自己喂吗?他给俊推磨就是自己喂的哩。我妈不由分说,随着门扇哗啦声响,她从灶屋里奔出来,左手持着锅铲子,锅铲子不是扒磨的竹条儿,她肯定不想除脱我;她扬起右手巴掌呵斥道:幺爹的眼睛看得见磨眼眼吗?这时我才想起瞎子幺爹的眼睛,扭头望望瞎子幺爹,又看了看那磨眼,磨眼的确有点小,磨眼大他也看不见。
看不见磨眼就只能推一转,停下来摸索着喂一次磨眼,如此轮回而已,谈不上磨面的速度,一筛子包谷磨一天算正常。可是,我想,慢点磨就慢点磨呗,慢点磨总比不磨强,锅里烧热了有面下锅,又照顾了我的脑壳,我的脑壳也是人脑壳。想到这里更加磨蹭,干脆合身伏在门槛上,我痛恨那根扒磨的竹条儿,我宁愿不吃荷包蛋。于是我开始找借口,说脑壳晕不管用,就说肚子有点疼,肯定是得了绞肠痧,说罢伏在门槛上哎哟。哎哟半天没人理我,改说羊子要牵上山,我先牵羊回来再喂磨。我妈一眼就识破我的诡计,迅疾操起那根扒磨的竹条儿,空中一挥呼呼作响,我不得不走过去喂磨,我就是皮鞭下的奴才。
奴才也会投机取巧,磨盘在吱呀声中转动,我也开始转动脑筋,或是故意喂多,或是故意喂少,反正没了规律。我想拱瞎子幺爹的火,让他生气后拂袖而去,我好名正言顺开溜。可是,我的瞎子幺爹不上当,他的脾气好得没有脾气,怎么拱他都不起火,还朝我嘻嘻地笑,夸我是个乖娃子,长大肯定当军官。与此同时,他有意让磨盘转慢点,留足时间让我喂磨。
我妈听到磨声不正常,怀疑我在变相罢工,走到磨屋门口张望,一只手反背在身后,假装拿着扒磨的竹条儿。我也一眼识破她的诡计,她只会唬哄吓诈我,我深知扒磨的竹条儿厉害,我的腿下意识往回缩,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迅速调整状态,一圈一圈地喂磨。
瞎子幺爹看不见世界,但他能够看穿我的内心,他知道我玩的鬼把戏。为了调和我的情绪,他开始教我唱《甲子歌》。他身段非常灵活,两脚有规律挪动,两手推拉磨拐子,吱呀一圈、吱呀一圈,几几拍?1/4拍?2/4拍?1=C?大概就是这个节奏,他哟呵哟呵唱起来: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已巳木成林,庚午辛未路旁土,壬申癸酉剑锋金,甲戌乙亥山头火……
不知不觉中,一筛子包谷磨完了,我脑壳居然没晕,我妈赶紧去煎鸡蛋。
吃饭时请瞎子幺爹上桌,他像右派分子一样低着头,手里筷子握得低低的,像我握着毛笔写字,一戳一戳往嘴里赶饭。他看不见桌上的菜,但他嗅角十分灵敏,他的鼻子就是眼睛。正吃着他突然来一句,说给我舀瓢懒豆腐,或说给我挑点洋芋丝,以至于我怀疑他眼睛没瞎。为了检验我的判断,我拿手在他脸前一晃,他脑壳明显往后一躲,说川你在做什子啊?我不知道手动有风。
我吃了两个荷包蛋,我妈自认为激励有效,又端来一满筛子包谷,让我下午继续喂磨。天啦!我伸出食指举向空中,很想把荷包蛋抠出来。就在这时,厢房门响了,幺婆婆挪着小脚来了,她要我妈过去帮她剪鞋样。幺婆婆是老屋的长辈,长辈的事绝对是大事,大事面前没话可讲,我妈扯下围腰走了,幺婆婆帮我解了围,幺婆婆真是个好婆婆。
解围纾困的机会来了,我先是减缓速度,次是隔两转喂一下,磨盘空响时瞎子幺爹就会停,给我留足喂磨时间,于是我得寸进尺,到后来干脆不喂,往后一退靠在板壁上,拿眼观察他的反应。磨眼里没有东西,磨盘轰隆隆空转,他不得不停下来,原地怔了一怔,说:川你在栽瞌睡吗?我没有栽瞌睡,靠着板壁栽不成。他丢开了磨拐子,两手左左右右摸过来,从磨架子摸到磨盘,摸到磨眼,摸到磨手子,摸到磨腿上的筛子,几粒包谷被他带飞,砸在板壁上嚓嚓响,又摸到我坐的凳子,再往左右摸了两步,还差一步就是板壁,摸到板壁我就是壁蛇子,壁蛇子大气都不敢出。好在他不再往前摸,而是原地愣怔一会儿,又偏着头听听动静,然后转身摸回原处。
他说川一脑壳的鬼板眼,说罢摸索着端起筛子,把它挪到另一边的磨腿上,然后摸到磨拐子,推一转停下喂磨,喂一下磨眼又推,磨盘响响停停一下午。
我玩水玩到太阳落山,突然想起自己擅离职守,想到我妈晚上要算账,屁股和腿杆一阵发紧。心里盘算,要想躲过惩罚,只能将功补过,赶紧上山牵回羊子,羊子一进圈赶紧扫地,扫完地又去挑水,半桶、半桶挑满了水缸,挑满水又找盆子刮洋芋,刮完洋芋就听见喊吃饭,我有点惊慌失措,一起身直接摔过门槛。
那天晚上,我妈并没有算账,也没去拿扒磨的竹条儿,还给我煎了两个荷包蛋,我想该不是等我上床再算账吧?心有余悸,战战兢兢,躺在床上睡不着,侧着耳朵听动静,听见磨屋里吱呀、吱呀响,慢慢我就睡着了。
好多年后,我休假回家碰见瞎子幺爹,他一说就说起我当年的糗事,还说那天是他帮我打了掩护,不然我的屁股早被打成两瓣。他一边说一边笑,拄着拐棍走远,点点戳戳,踽踽而行,伸展的腰背驼了,壮硕的身体瘦了,只剩下一张白皮,“墩子小伙儿”老了。
老了就推不动石磨,背娃娃也没人放心,挑水害怕跌坏水桶,他又不能干别的事情,再也没人请他去“吃饭”,他成了一个连闲饭都吃不上的老头。再往后活得越发艰辛,开始离不开拐棍,慢慢连行走也难了,直至卧床不起。他是哪年哪月走的,至今没人告诉我。
山水依旧,岁月无情,时光就像磨盘转动一样,吱呀一转好多年就过去了,满眼韶华一茬接一茬,中阳坪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譬如,自来水直接上缸,水桶束之高阁;娃娃有婴儿车、三轮车,推着骑着出门耍,出门就是水泥路,少有人背着娃娃做事;粮食自有机器粉碎,石磨只用来磨懒豆腐,磨拐子赖在板壁上,渐渐成了摆设,或挪到墙旮旯,让鸡当栖息地;或被景区买走,供城里人观赏。过往的痕迹渐少渐无,瞎子幺爹当年的行当几乎消失殆尽,仅剩下记忆中的些许时光。
时光经不起几晃,一晃就到了今天,2022年 3月3日,农历二月初一,壬寅年壬寅月乙卯日,我耳边响起了瞎子幺爹的《甲子歌》: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