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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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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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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

 

老柱头家住朱家冲,朱家冲毗邻红土河,红土河流往归州城。

老柱头是他外号,他本名叫朱家富。朱姓祖上带贵,可那是老辈子的事,轮到他只剩下穷困,起名“富”也无济于事,朱家终归难于致富。此外,时运跌宕起伏,刚刚翻身做主人,两个老的相继去世,妻子怀孕临产时,又值闰年闰月。这是个饿饭的年月,朱家冲干旱缺雨,田地荒芜歉收,家家衣食困乏,老柱头更是愁上加愁,妻子生下小柱头后就卧床不起,医生说得了产后风寒症,从此成了朱家的药罐子。三口之家三张嘴,两间半祖传老屋,凭靠老柱头独自支撑,都期盼小柱头快点长大。

小柱头没有辜负期盼,闰年歉荒与他无干,只管蹭蹭的往上长,长得也不能再快了,十五岁时就和老柱头一般高,还继承了老柱头基因,长得虎头虎脑,生就虎背熊腰,墙边一站就是根柱头。

小柱头大名朱从明,听起来是“朱聪明”,朱聪明读书不聪明,小学跟班走老掉队,三年级留一级,四年级又留级,五年级终于不再留级,所学还给了老师,课本塞进了灶洞,整天和上冲的二莽子混在一起。二莽子与小柱头相比并不逊色,按照歪嘴的说法,也是个读书不开窍的角色,但二莽子自我感觉好,一直为读书没留级而骄傲,因为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辍学后就当羊儿撒放,整天牛水狗荡,只差无恶不作,大白天里说梦话,说要成立红巾军,重振朱家威风,打出朱家冲,占领红土河,进军归州城……

二莽子不务正业,言行里流里流气,老柱头早就看不惯,看见儿子和二莽子裹一起,心里的怨气不打一处来,可那是别人家的相公,你朱从明是何方神圣?只能指着小柱头训斥,你看看歪嘴家的猪儿,门门百分还会画画,难怪你读书不开窍,你跟着个二流子混,这辈子还有出息吗?咹?书都读牛屁眼里去哒?哎哟喂,我真是脑壳疼!

言语不和棍棒加身,举着竹竿满世界撵,扬言撵到了打断狗腿,意在胁迫儿子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小柱头算是浪子?浪子一溜烟跑了,跑出老远不回头,老柱头就在后边撵,撵到山崖边不撵了,两个人都驻足喘气。

浪子无路可逃,怒声威胁老子道:你再撵!你再撵我就去参加红巾军,你再撵我就去造反当朱元璋!

老柱头以为儿子要说,“你再撵,我就从山崖边跳下去”,没听到这句话他很开心,拍打着屁股向后撤退。

老柱头知道朱元璋,朱元璋是明朝开国皇帝,是朱襄氏的后裔,也是朱姓氏族的骄傲,放过牛也参加过红巾军,朱家冲的人无不感到骄傲,这些话是听猪儿讲给他的,猪儿大名叫做朱尔,朱家冲习惯喊小名、叫诨名,大名反而没人叫,猪儿读书开窍有出息,可朱从明你是谁?你就是个小王八蛋,吃饭不抽筷子,放碗不用洗碗,读书只晓得留级,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学点好不行吗?还要去参加红巾军,还要去造反当朱元璋,大天白日说梦话吧?

说梦话?他还梦游哩。果不其然,小柱头整天不离二莽子左右,活脱脱就是他的跟屁虫,一丢碗就往外跑,从上冲跑到下冲,又从下冲跑到上冲,说练习红巾军冲锋,想着花样消遣无聊。

两个人比赛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扔得准,砸破仓库屋上的亮瓦,洞穿园田里的南瓜,又拿马跛子的蜂桶当靶子,轰走了一桶正酿蜜的蜜蜂。

扔完石头爬上水田坎,挨个放光了水田的水。放罢水又去爬树,爬完木子树爬桐子树,可怜那些树呀,折枝、分丫、伤皮,伊思兮往古,亦多兮遭殃

再打赌去稻场掀石磙,掀得石磙骨碌碌乱碾,比老水牛拉动还快,索性将石磙立起来当木马,二莽子骑上石磙硌了鸡鸡,一发怒把石磙掀到了坎下……

呵斥、教训、抽打,无济于事,我行我素,二莽子走火入魔,小柱头顶礼膜拜,老柱头束手无策。生产队长多次上门,还在稻场里召开现场会,当着朱家冲的老老少少,公布种种破坏和损失,斥责老柱头缺乏家教,养不教父之过,当场罚扣老柱头工分,老柱头弄得灰头土脸、暗血涌动,会散了半天他心中的怒火还没散。

怒火中烧也没用,又不能烧水煮米,回到家里还得忙活,老柱头心不在焉,干了甑脚水糊了饭,药罐子躺在床上起不来,长吁短叹儿子不争气,两口子一起怄气时,该死的小柱头才进门。看他一身脏兮兮样子,老柱头无比心烦,药罐子更是心焦,两张嘴一起搁到小柱头身上,炒包谷泡儿一般训斥不停。

小柱头非常“自觉”,端起碗就舀饭吃,嘟囔说啷个蒸糊啦?老柱头气不打一处来,锅铲一敲锅沿说,朱从明啦朱从明,近视眼一直夸你聪明,我看你和猪一样“聪明”,有书不读有活不干,整天和二莽子混一起,你晓得二莽子是什么人?我真是脑壳疼!

小柱头端着碗往嘴里刨饭,一直乜着耳朵不吭声,问急了一扭头答道:二莽子什么人?哼!

还“哼”,老柱头顿时光火,骂一声小王八蛋,气得锅铲往灶台一扔,锅铲打飞一只碗,碗在灶台上转圈,转了两圈三圈,日的转下了地,咣的一声碎了。

碗碎了心也碎了,老柱头心疼那只碗,走过去捡那碗碴子,一伸手指头划破个口子,黑血一下子冒出来,越发是怒火升腾,站起身不由分说,顺手提起椅子就朝小柱头砸过去。

小柱头一闪身躲过,椅子脚砸了他的脚,疼得他抱着腿直跳。儿子延续了老子基因,脾气也像点燃的爆竹,咣的摔了手里的碗,一转身从后面抱住老柱头,一发力老柱头双脚就离了地,老柱头不是薛仁贵,即或是也使不上力,两根柱头就在一起纠缠。

老柱头已经疯了,指头伤口往外冒血,心灵深处也在冒血。他小瞧了儿子,手脚用不上,只能破口大骂,朱从明,小王八蛋,儿子打老子,无法无天!

小柱头力大无穷,老柱头脚不沾地,儿子戏谑老子。说,儿子没打老子,儿子抱着老子。

你这不是打?这都见血啦,反了天啦,敢打老子?放手!放开手!你放开手,看老子不除脱你,不除脱你我跟你姓!

你除脱呀?你除脱我算了,反正你天天在除脱,早迟也要除脱我,我不要你除脱,今天我自己除脱!

父子大战愈演愈烈,药罐子在床上挣扎哭喊,呼一声老柱头住口,喊一声小柱头松手,她的世界一片混沌。

老柱头不住口,破口大骂八辈祖宗,差一点连朱元璋也骂了,倘若辱骂皇上,犯十恶之六,大不敬,杀无赦;小柱头不松手,也松不得手,只顾抱着老柱头转圈,转到他发晕为止,转了七圈八圈,估计差不多晕了,猛然往地上一掼,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哼,还想除脱我,蒋光头厉害不?蒋光头死哒!轰的冲出大门,消失在夜幕中。

 

 

小柱头跑了。

黑灯瞎火,夜深人静,他能跑哪去呢?

这一夜,红土河起风了,吹过美人垭,吹过老爷岭,在上冲汇集,然后再刮往下冲,屋后的竹园呼呼作响。

这一夜,老柱头双眉紧蹙,药罐子不停埋怨,两口子彻夜未眠。

这一夜,大门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直吱呀到天亮。

清早的朱家冲,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声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饭熟了,饭菜上桌,没见小柱头回来。小柱头一向恋家,吃饭从无缺席。此前,不管三山五岳跑多远,一天三顿饭从不掉号,或早或迟总回来吃饭。今天有点怪哉,饭熟了变冷了,热一热又冷了,仍不见他的身影,老柱头只好把饭温在锅里,吃了也白吃,饿死你活该!他表面很自信,自信来自侥幸,认定风波自会平息,儿子迟早肯定回家,因为除了朱家冲,红土河乃至归州城,举目无亲,投靠无门。

刚刚吃过早饭,队长哨子吹得山响,陆陆续续有人出工,老柱头安置好药罐子,取下背筐、别好柴刀,急忙出坡砍渣子。

朱家冲黄泥巴土质,换个准确说法,属于第四纪形成的陆相黄色粉砂质土状堆积物,不像白云山、马家槽有煤炭,也不像美人垭、老爷岭有柴烧,朱家冲就是一个“冲”,用歪嘴话说一穷二白,一无煤炭二缺柴火,只产包谷黄豆红苕,烧火做饭煮猪食,冬天烤火炕腊肉,喂羊喂牛烧火粪,离不开柴火渣草。因此,朱家冲的男人必备三大件,背筐、打杵、柴刀,砍柴割草成常态,不是在砍就是在背,蚕食速度惊人,山麓连绵的朱家冲,本来郁郁葱葱,这些年下来,好似在刮光头,加上刀砍火种,一眨眼光秃一片。

砍渣子在上冲岭上,岭上过去有个土地庙,演绎过“狼来了”的故事,站在庙前展望,一条大路从岭下经过,居高临下可见行人。

老柱头一边砍渣子,一边左顾右盼,他心里惦着小柱头,企盼路上出现儿子的身影。

一个上午过去,大路让他失望。

中午收工回家,仍不见儿子动静,门口那双鞋没换,桌上那壶水没少,锅里那碗饭没动,只有药罐子在床上唠唠叨叨。

下午仍旧出坡砍渣子,老柱头有点心不在焉,一刀下去砍伤左脚趾,差一点就成了残疾,黑血日的飙了老高,队长见状大声呵斥,老柱头你的魂掉啦?

老柱头的魂真的掉了,转眼就是收工吃晚饭时辰,鸡群叽叽咕咕上笼,圈里的猪哼得山响。也就一转眼功夫,夜色雾一般弥漫开来,朱家冲很快遁入夜幕,依旧不见小柱头身影,只有药罐子嘤嘤的哭声。

这一下,老柱头的心悬起了,他本以为儿子赌气出门,指不定在外头消消气就回来,可一夜又加一天没露身影,暗自料定绝非好事。

晚间,他在老屋周围悄悄寻找,又去上冲、下冲寻找,开始还不好意思和别人讲,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嘛,找急了也就顾不上脸面了,挨家挨户询问,问看没看见小柱头。

回下冲路上遇到歪嘴,老柱头想起他是领导,就说书记要给我做主哩。歪嘴说做哪门子主?药罐子死了再找一个?老柱头说哪跟哪儿呀?是小柱头他跑了,也就吵了他两句,真是脑壳疼!

歪嘴拿拇指按着鼻翼擤鼻涕,瓮声瓮气地说,小狗卵子能去哪?又和二莽子鬼混呗!

老柱头一听有道理,车身就去二莽子家,二莽子是不是组建了红巾军?小柱头不是说要参加红巾军吗?

掀开那扇虚掩的门扇,二莽子正在屋里洗脚,一听惊得踩翻了盆,洗脚水流满一地,赤着脚站起来,啊?狗日的老柱头,你又打小柱头啦?

老柱头顿时无语,左脚趾伤口疼起来,脑壳也跟着疼起来。

夜深,老柱头怏怏回到家里,不插门栓,不熄灯火,陪着药罐子坐等一夜,心底装满了懊悔,自责不该辱骂逞强,祈祷小柱头快点回家。

熬过一夜到亮,依旧杳无音信。

早起,细雨霏霏,岭上起雾,老柱头变成了傻子,什么事儿都不做,什么事儿都懒得做,坐在门口一个劲发呆,老水牛饿得哞哞叫唤,猪拱倒圈门四处觅食,这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一门心思只想儿子。

冒雨出门,逢人就问,见路就走,问遍了所见人,走遍了朱家冲,大路、小路,阴坡、山岭,垭口、水沟,就连美人垭的凹槽、老爷岭的岩洞都去探了个究竟,只差掘地三尺,且是一路呼喊,逢人诉说,暗自咒骂,说干了嗓子,挖空了心思,沥尽了心血,走瘸了双腿,依旧不见儿子一根毛。一连数日,四处寻觅,一无所获,小柱头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

老柱头近乎于绝望,心灰意冷回到家里,现状令他悲痛欲绝,药罐子滚在地上哭泣,责怪老柱头心狠手辣,咒骂小柱头忤逆不孝,扬言不吃不喝不服药,以死相逼索要儿子。

老柱头束手无策,好说好劝把药罐子弄上床,又给她擦身子换衣裳,说你这副样子儿子咋进门?没进门你就睡在地上?没进门你就不吃不喝?你渴死了饿死了病死了,小柱头没了妈啷个办?劝得自己声泪俱下。又说,我真是脑壳疼,你不活我也不活了,就让小柱头变孤儿算哒!

“孤儿”两字刺穿了当妈的心,药罐子的哭诉戛然而止,她似乎刚开始“懂事”,反过来劝说老柱头,你啷个也胡思乱想呢?小柱头他离得开我们吗?

老柱头端着盆去倒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雨点一般落在盆里,他的心痛如刀绞。朱家富呀朱家富,朱姓本来祖上带贵,轮到自己却只剩穷困,穷困不说还尽出事,一个药罐子赖在床上,生不如死,死期不远;一个败家子逃出家门,不知下落,生死不明,就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又觉得正在岭上砍渣子,脚下就是百丈深渊,脚一溜就会万事了结,朱家冲从此就少一个穷人,可瘫痪的药罐子谁伺候?不知踪迹的小柱头谁去寻找呢?想到这里,老柱头心乱如麻,连盆带水泼到坎下,拿手指着老爷岭道:狗日的小柱头,你到底在哪里呀?!

 

 

一转眼过去五个年头,时光移到了1980年,小柱头依旧音信全无,老柱头头发染满了白霜,药罐子身上生出了褥疮。

朱家发生了变故,朱家冲也发生了变故,世间更是发生了好多变故,国家不设国家主席,国家伟人前搭后去世,“四类分子”全部摘了帽,归州城里恢复了高考,红土河有人穿上喇叭裤,大莽子当上了民兵连长,歪嘴儿子招工进了归州城等等。

巴尔扎克说,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和欢乐组成的。老柱头的人生,有变故更有痛苦,偏偏就没有欢乐。小柱头一直没有下落,找遍了旮旮旯旯,依旧不见人毛,老柱头陷入了绝望,绝望中残存一丝侥幸,侥幸小柱头活在人世,期冀小柱头突然现身,可小柱头依旧杳无音信。在朱家冲乃至红土河,都晓得小柱头贩桃子(意为出走)跑了,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好,有的说恐是跳进红土河的潭里淹死了,有的说可能躲进美人垭的岩洞当了野人,有的说怕是逃进归州城做了叫花子……老柱头听了心如刀绞,想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受尽顿挫波折,妻子病卧不起,儿子生死未卜,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枉做了人夫,枉为了人父,枉活在人世。

腊月初八,冬阳暖暖,朱家冲有了过年的气息。

时至中午,老柱头去上冲岭上背柴火,回转路过大莽子家门口时,大莽子正骑在门槛上刨饭,看见老柱头背着柴火过来,有意拿筷子敲碗大声喊:老柱头,你给我站住!

大莽子已经当上民兵连长,也算朱家冲数二数三人物,他誓言要当上大队书记,说老让歪嘴当书记不像话,抹牌也要讲究轮流坐庄嘛。有人多事立马告诉了歪嘴,歪嘴气得鼻子嘴巴一起歪,说他连党员都不是当个卵子?书记说这话大莽子没听见,倘若听见了可能不得脱糊,他当上民兵连长的第二天,就安排二莽子到小卖部背货,民兵连长果然说话算话,估计下一步要替掉周跛子,独掌小卖部进货经销之权。他还换了一杆真的步枪,枪头拴着一截红绸子,背在肩上别提有多神气,说话口气也比过去硬朗,动不动喊别人“你给我站住”。

老柱头不喜欢大莽子,也不喜欢二莽子,莽里莽气的两兄弟,没有一个好东西。听到大莽子命令,偏偏就不“站住”,头都懒得回,大声回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空扯淡!

大莽子咣的敲下碗,没空?那就算哒,看来你是不想知道小柱头的消息,我昨天才从归州城回来,我可是晓得小柱头的下落哟!

这些年来,老柱头听不得“小柱头”三个字,一听就有条件反射,一听就浑身筛糠,当即驻足问道:你说小柱头?真是脑壳疼,他死在天边海外哩,莫拿我当下饭菜!

大莽子哈哈一笑,起身站到门槛外,说,送我一背柴火,我就告诉你。

老柱头一杵打住,大莽子不像在日白,好,送你一背柴火,你说话落实?

大莽子说,落实,你晓不晓得我的大舅子谭大嘴?

老柱头说,不晓得,你的大舅子嘴有好大?

大莽子说,嘴不大官儿大,比歪嘴官儿不得小。

老柱头说,比歪嘴不得小?那他当什么官儿?

大莽子说,说出来不是嚇你,他在漳河煤矿当巷长,紧挨着就要当副矿长哩。

老柱头说,嗨,嚇得我脑壳疼,什么张河李河,张河煤矿在哪个牛屁眼里?再说,你大舅子当不当副矿长,和我有狗屁相干!

大莽子说,是没有狗屁相干?可你晓不晓得,小柱头在他手下挖煤哩。

 

 

老柱头一瞬间懵了,背篓下的打杵一晃,险些一个仰翻叉。换做任何一个人,甭管他城府多深,无论他心肠多硬,亲生儿子下落不明,五年间心急如焚,猛然听到儿子消息,肯定会发懵,肯定会打晃,肯定一个仰翻叉。

老柱头抢上前一个劲追问,问得大莽子八个不耐烦,筷子敲碗指着天发誓,老柱头这才住火,既然小柱头有了下落,就意味着儿子好好的,没有被红土河冲走,也没有钻进美人垭岩洞当野人,更没有沦为归州城的叫花子,老柱头顿时心潮澎湃,浑身的细胞跟着膨胀,一连说了好多声谢谢,当场一歪背筐倒下柴火送了人情,又许诺过几天杀年猪再送根前蹄。

大莽子没想到自己是金口玉言,竟以为从归州城带回了财气,两张嘴唇皮一张一合,一捆柴火到手一根猪蹄子在望,赶忙说恭敬不如从命,杀猪时那前蹄下大点儿呀!

老柱头转身就走,卸去了柴火浑身轻松,不卸柴火也是浑身轻松,因为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了,日思夜想的小柱头终于有了下落。一瞬间,天地变得无限美好,朱家冲的山顿时潜荟葱茏,红土河的水立马流光溢彩。

老柱头提着打杵一溜小跑回家,平时绕过的稻场边那条芋头沟,想都没有想一步直接飞越过去,惊得沟边啄虫的花母鸡咯咯大叫,还没进屋连声呼喊小柱头他妈、小柱头他妈,闯进门背篓没卸打杵没丢,径直奔到床边告知天大的好消息。

药罐子一听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再哭起来。五年来她从没有笑过一次,五年来她哭干了眼睛水,日夜煎熬命悬游丝,差一点熬得油尽灯灭,终于熬来了儿子的消息。

这一时刻,欣喜、激动、高兴,高兴、激动、欣喜,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老柱头焕发出年轻人的癫狂,药罐子绽放着美少妇的柔媚。

五年啦,整整五年啦,离家整整五年啦,小柱头离家整整五年啦!五年里,都过的什么日辰?毛主席死了,周总理死了,朱老总也死了,许许多多的人都死了,本以为小柱头也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吧,只当河里死了条鱼,可是苍天却开了眼,幸得毛主席保佑,朱家的亲儿子还活着,朱家富的朱从明还活着,老柱头的小柱头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就在漳河煤矿工作,就在谭大嘴手下挖煤。

人生往往如此,大喜大悲,峰谷跌宕。老柱头终于由悲转喜,喜不自禁,恨不得爬到岭上喊几嗓子,让朱家冲老老少少分享喜悦,让朱家冲草草木木知悉实情,暗自盘算如何去漳河煤矿找儿子,可瞅一眼因激动而辗转床头的妻子,发热的脑壳又开始急剧降温,只得赶紧打消出门这个念头。药罐子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说话居然结巴起来,脸色变得少妇一般娇羞,她用那种嗔怪的口气说,小柱头没事就好,小柱头没事就好,他就是个野百姓,他就是个白日鬼,他就是个棒老二,他不就在漳河煤矿挖煤吗?五年了信都不把一个。哎,老话说得好,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他不念及我们,可我们念及他呀?他不把个信,我们把个信给他呀?小柱头他爹,赶快请近视眼写信去?!

一丢下碗筷,老柱头就去湾里找近视眼。临出门犹豫着带点什么,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两手,想切一刀腊肉有点舍不得,板壁上只剩下半块腊肉,今天切一刀明儿片一块,送了情就管不到杀年猪那天。回身瞥见鸡窝里有两个蛋,这是花母鸡两天的劳作,捡在手里滑滑溜溜,想一想又有点舍不得,两个蛋多少要卖点钱的,但一想这是有求于人,又是为了儿子的事,一忍心揣上鸡蛋就走。

近视眼盯着两个鸡蛋看,一对眼珠瞪得像水牛眼睛,说话居然变得语无伦次。

近视眼是朱家冲的土秀才,他在红土河读完中学,只因体检心脏杂音大,错过归州城的师范,回到朱家冲当了民办教师,多少也算是出人头地,为此还给歪嘴打了五斤酒。朱家冲小学并不大,两男一女三个老师,一公办老师两民办老师,除了近视眼其他都有来头。教学两年本来相安无事,突然间就出了突发事件,公办男老师把民办女老师办了,近视眼因为近视盯着门缝看,捉奸捉双时反被别人给捉了,有来头的老师就去找“来头”,“来头”自然要发号施令,歪嘴只好开除了近视眼,近视眼从此回家修地球。

朱家冲或许跟别处一样,行奸的人虽有人憎恨,捉奸的人却无人同情。近视眼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应了大莽子一句话,癞脑壳买梳子——多余。既然多余,而且多事,多管闲事,事不关己,理应离开。离开学校,有人戏言:投笔从戎呀?投笔从戎是说扔掉笔去当兵,近视眼却是扔掉笔去修地球,一夜之间称呼就改了,学生娃子直呼“近视眼”,两年的“朱老师”白喊了。

近视眼心里虽说愤愤然,但他忍着没有去找歪嘴,歪嘴虽是大队书记,书记也有书记的难处,他也没胆子得罪上级,也没必要得罪上级,上级在红土河发号施令,斥责近视眼枉为人师,既然如此理当清退,歪嘴在朱家冲必须执行,只好拿近视眼开刀问斩。况且,近视眼又不是他的亲朋,也不欠近视眼什么人情,除了周跛子卖的五斤散酒,酒里掺没掺水只有鬼晓得。

要怪只怪那对狗男女,太拿他不当回事了,以为他近视看不清楚,光天化日之下,竟在教室里厮混,婶可忍叔不可忍。再说,粉笔灰有啥好吃的?修地球就修地球呗,又不是没人修地球,祖宗八代都修地球,朱家冲、红土河、归州城,地球上无数人都在修地球,从没有人干涉修地球,反正日妈大一个地球,谁愿意修都可以加盟。回到湾里,逛了上冲,又去下冲,无人搭理,近视眼自觉没趣。原来修地球的人皆有怨气,人一旦有了怨气,相互间就不愿搭理,近视眼只好夹着尾巴,出坡时先取了眼镜,宁愿把人认作一棵树,由此少些奚落和笑话,劳作时也不招惹谁,闷头干自己的活儿,歇息独自找棵树坐着。日长夜短,时光如梭,收工回屋,孑然一身,百无聊赖,心无挂牵,只剩落寞,就给同学写信,可寄出去不见回应。朱家冲没人相信他,红土河也没人相信他,归州城就更不用说了,没有谁瞧得起近视眼,更别说有人向他示好,想起这些就倍感窝囊,自恨白读了圣贤书。因此,当他接过老柱头手里的鸡蛋,说是请他代笔写家书时,一瞬间他顿悟惟有读书高,说话间难掩兴奋之色,当即找出信封信笺,替老柱头修书一封。

那封信半文半白,写满了两张信纸,又套了个牛皮信封。老柱头读过私塾,认些字但不会写字。他捧着那封信,看着“朱从明”三个字,犹如怀里抱着儿子,疼爱之情油然而生。近视眼乐于助人,送客送到大路边,告知老柱头如何寄信,要亲自去或是请人去,红土河邮电局在后岭,这又不是寄挂号信,去供销社寄近便些。供销社有个拐角柜台,柜台有一头紧挨窗户,窗户边上立着邮箱,柜台里有邮票代卖。又说这是家书平信,买张八分邮花即可,要贴在信封框框上,信要塞进邮箱口口里,邮递员会开箱取信,带回红土河发往归州城。过个三五天,也许六七天,顶多十天半个月,那封信就会寄到漳河煤矿。

 

 

老柱头很满足,拿信贴在胸口,车身回老屋。刚拐上稻场,黄狗冲出门狂吠,原来大路上走来了二莽子。

二莽子是个背脚子,一身短褂短裤,颈上搭条毛巾,手里薅住打杵,背着一口酒缸,缸盖红布缠裹,一角红布头迎风飘扬。

老柱头认得这口缸,圆肚子紧口陶缸,还是他从红土河背回来的,装了整整一百斤白酒,离缸口还空余一拃,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荡,一路上咕咕咚咚作响。过红土河靠岸边歇息,周跛子说检查检查质量,打开缸盖酒气熏天,取出铁皮酒提子,一看是半斤提子,又换成二两提子,提出满满一提子,歪着脑壳张开嘴,吱的一声喝了,哈口气说酒是真的;又提一提子让老柱头检查,老柱头没讲客气吱的喝了,哈口气也说酒是真的,地地道道酒后出真言。太阳在红土河里闪耀,白酒在肚子里晃荡,两人你一提子我一提子,一直喝得酩酊大醉,河边撒尿鱼儿都醉了。

两个人醉倒在河边,太阳偏西酒劲才过去,酒缸里自然少了白酒,老柱头收拾背筐,问周跛子啷个办?周跛子眼一瞪:啷个办?凉拌!说着起身去河边洗提子,提子没洗却提来了水,提来水哗的倒进酒缸,转身又去河边提水,也不记得提了好多回合,反正填补酒缸后还有多余,酒里掺水或是水里掺酒,老柱头从此知晓这个秘密。

周跛子的秘密已不是秘密,大莽子知道二莽子也知道,传到歪嘴耳里骂了周跛子,后来大莽子挤掉周跛子,就是借用了酒缸的秘密,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老柱头想,喝酒的背着酒缸过河,纯粹是肉包子砸狗?正思忖着,就听二莽子喊:老柱头,狗日的耳聋哒?管不管你的狗呀?

老柱头赶忙喝退黄狗,对二莽子明知故问,你这是进酒去呀?扬扬手里那封信,又说,你晓不晓得?朱从明有信哒!

二莽子打了个愣怔,朱从明?朱从明是哪个狗日的?

老柱头骂了句脏话,真是脑壳疼,朱从明是我儿子呀?

二莽子一跺打杵,哦,狗日的小柱头呀?你就说小柱头不成吗?什么猪聪明狗聪明,把我都搞黄昏哒。啷个嘛?狗日的回来啦?

二莽子你骂谁?真是脑壳疼,回来有什么好?朱家冲穷得舔灰,他在漳河煤矿当工人,就在你哥哥的大舅子手下,当工人你晓不晓得?工人老大哥一员,比小卖部背货强吧?这不,我给他寄封信去,让他回来一趟,药罐子想儿子……

二莽子一拖打杵拔腿就走,狗日的药罐子想儿子与我屁相干?

老柱头赶忙拦住,嗨,相干、相干,才过几年就忘记了?小柱头是不是你红巾军一伙的?你俩好得只差穿一条裤子,他像撵母狗子一样跟着你,如今帮他一个小忙不成吗?

二莽子终于停住脚,江湖义气占了上风,我能帮狗日的什么忙?

老柱头说,能帮忙、能帮忙,帮他的忙就是帮我的忙,帮我的忙也是帮你的忙,你不是去红土河进酒吗?就帮我在供销社寄封信。

二莽子一杵打住,接过了那封信。

老柱头说去找钱,赶紧进屋翻箱倒柜,抽屉里有个手绢包,手绢里面包着钱,一张红天安门、两张拖拉机,还有一枚国徽,这可是活鲜鲜的钱啦,都是从鸡屁股抠出来的,平时哪里舍得用?他拾起那枚硬币,崭崭新新、银光闪亮,看看国徽,看看麦穗,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下,想来想去终是舍不得,那张红天安门不能动,两张拖拉机同样动不得,就到偏厦屋里去捡鸡蛋。家里养有五只母鸡,四只不生蛋光抱窝,只有花母鸡负责生蛋,攒下的两个蛋已送给近视眼。走到鸡窝边一看,花母鸡正从窝里站起来,咯咯哒,咯咯哒,一边叫一边跳出鸡窝,向老柱头炫耀功劳。老柱头默认其功劳,一伸手把蛋捡起来揣着,花母鸡见老柱头捡走蛋,靸着翅膀扑过来啄人,一直把他撵到稻场边。

老柱头递过那颗热乎乎的蛋,说可惜鸡窝里只有一个蛋,八分钱邮票还差三分钱,兄弟你先帮我垫一下,明天我补你一颗红皮蛋。

二莽子接过蛋没吭声,鬼知道他脑壳里想什么,那封信塞进内衣口袋里,手揣着蛋背着酒缸就走。

信一离手老柱头就后悔了。他不是不放心,而是很不放心,很不放心那封信,很不放心那颗蛋,说到底很不放心二莽子。他跺了两下脚,很想要回那封信,跟在二莽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唠叨,那颗蛋要揣好哟,那封信千万莫丢了,就买张八分钱邮花,邮花要贴在框框里,信要塞进邮箱里,邮箱上有个口口……

二莽子之所以叫莽子,是因为办事马虎举止莽撞,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不能做的事他偏做。他揣着老柱头的那封信,背着空酒缸前往红土河,老柱头的话就是耳旁风。涉水过河时,一手持着打杵,一手握着鸡蛋,双手不空,脚一滑,手一张,鸡蛋日的落水,眨眼不见踪影。丢了鸡蛋就不是垫付三分钱的问题,而是要垫付八分钱才能买邮票,对二莽子而言,八分钱算个卵子!

到了红土河供销社,二莽子先在门旮旯靠下酒缸,涎着脸向柜台里的吴算盘打招呼。

吴算盘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关系熟络的人都喊他吴主任,看面相也就三十来岁,皮色倒是白干白净,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但待人没有好脸色。没有好脸色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缺乏爱情滋润,缺乏爱情滋润是因为还是单身汉,还是单身汉是因为一直身处红土河。

红土河贫穷闭塞,有山有水也有人,却没有心仪所属的对象,深层原因是高不成低不就,他看上的人家不同意,人家看上的他又不同意。次要因素是屈居红土河,倘若能调回到归州城,或是真的当上红土河供销社主任,单身汉问题肯定就好解决,可调回归州城谈何容易?再说,归州城里只有一个老娘,整天在水井沟帮人洗衣裳,没有半点儿熟人关系,因此调不调得成是个难题。他想在红土河当主任,至少在眼前是痴心妄想,因为主任位子让别人占着,占位子的还是一个只挂名不做事的人,动辄和人武部长一起上山打麂子,余下的时辰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啥。

既然无法调回归州城,当主任也是痴心妄想,日子就过得索然无味,唯一消遣就是打算盘,上班打、下班打,什么“打百子”、“九盘清”、“小九九”、“大九九”,还有“九九归一”、“三遍还原”、“凤凰展翅”、“金蝉脱壳”等等,加减乘除,开方运算,滚瓜烂熟,手法轻盈,红土河人就封他一个外号,大人小孩见了皆称“吴算盘”。

吴算盘噼里啪啦正在打算盘,二莽子打招呼他嗯了一声作答,扬手指指柜台靠墙那头,说你把酒缸抱到那哈儿,说罢依旧噼里啪啦打他的算盘。

柜台“那哈儿”是个墙旮旯,蹲着一个硕大的酒缸,装不了一千斤也能装八百,大缸旁边还有几个“兄弟”,闷着缸口不见声响,酒缸边的墙上钉块木条,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酒提子。

二莽子在柜台边靠好背筐,环手把酒缸抱下来,腰身一弯一挺间,那封信从衣袋里溜出来,日的一下飘落到柜台边,柜台底下有道指宽的缝,二莽子抱着酒缸挪步时,鞋尖一碰那封信就钻进了柜台下那道缝。

二莽子装好酒过好秤,走出柜台取背筐,这才想起老柱头的事,伸手在衣袋里一摸,煮熟的鸭子飞了。狗日的!那封信呢?真是活见鬼。他嘟囔道,衣袋里没有,背筐里有没有?背筐倒过来磕一磕,磕落一层黄土。又脱掉外衣抖一抖,抖落几颗炒黄豆,就是不见那封信。回想从朱家冲一路走来,下撮箕沟打过一杵,过红土河靠过一次背筐,那封信好像都在衣袋里,过河时那颗鸡蛋掉进河里,上岸后还摸了一把衣袋,那封信鼓棱棱待在身上;涉过红土河就上坡,一路既没打杵也没歇息,难道那封信长翅膀飞啦?

二莽子开始犯难了,没有了那封信,老柱头的事就黄了,有鸡蛋也好垫三分钱也罢,即或买张八分邮花管屁用?拿什么塞进那邮箱里呢?他望了望窗口的绿邮箱,邮箱愣在那里纹丝不动。

酒缸还在柜台里,红布缸盖没盖严,酒香弥漫满屋。

吴算盘记罢账开好单,回头见二莽子发愣,说,哎、哎?你在那哈儿发什么愣怔?耸那哈儿当柱头呀?酒缸盖子也不盖好?还有,我给你说哈啊,叫周跛子那哈儿快些回款,带这次进了三缸酒哩。喂,还在发愣怔?我给你说哈啊,莫学周跛子哟,缸那哈儿的酒不能喝,过河时酒缸那哈儿不得掺水!

二莽子没有搭话,吴算盘说啥他没听,他在想如何向老柱头交待。说寄了?说丢了?狗日的!就像老柱头说的,他也开始脑壳疼。

脑壳疼也要想,先打马虎眼说寄了,买了八分钱邮花,塞在邮箱口口里,三分钱肯定不能要,让他欠三分钱人情……

周跛子有句口头禅,宁信朱家冲的鬼,莫信二莽子的嘴,可见二莽子的嘴敞,嘴敞的人说话不落实。老柱头毕竟不是周跛子,说实话周跛子都不信,老柱头更怕不信,不信就不信,如果说漏嘴就断了退路,断了退路就直接说:那封信丢啦!到底丢到哪哈儿啦?丢到红土河里了,不信你去问红土河,红土河肯定说漂走了,到底漂到哪哈儿啦?漂到归州城去了,不信你去问归州城。问来问去那封信就黄了,黄了你再说就是马后炮,你说啷个办就啷个办,你把亲儿子都搞丢了,那封信搞丢了算个卵子!

回朱家冲路上,二莽子有些气短,酒缸咕咚作响,两条腿直打颤,涉水过渡红土河,也没心思舀酒喝,酒缸头一回忘了掺水,给周跛子留足了余地。上岸绕到下冲走,宁愿多走两里路,走着、走着走出了稀奇。

俗话说冤家路窄,不想就碰到了冤家,想躲偏就躲不脱,一拐弯就与老柱头一个顶头碰。

老柱头大声说,二莽子,寄了吗?那封信,你的三分钱还在鸡屁眼哩,明早蛋一出鸡屁眼就拿给你。

二莽子不敢打杵,连声说寄了、寄了,一侧身绕过老柱头,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老柱头原地愣怔好久。

第二天上午,花母鸡咯咯哒一叫,屙了一颗红皮蛋,老柱头赶忙捡了,花母鸡又把他撵出大门,一出大门就坐在石阶上,坐等着二莽子路过。

二莽子终于来了,背筐上码着一捆棕皮,一见老柱头脚底就抹了油。

老柱头喊:哎,二莽子,你的蛋!还你的蛋!寄那封信的蛋,差你三分钱哩,真是脑壳疼。

二莽子头也不回:狗日的好大一点儿事,算哒,算哒!

那哪能算哒,一分钱还买颗糖果哩,去周跛子那哈儿打酒,差一分钱莫想走脱。

走不脱也算哒。二莽子健步如飞,背筐上的棕皮也在飞。

那好,我记着,差你三分钱啊!老柱头高声喊叫,目送二莽子飞驰而去,一眨眼从大路上消失了。

下冲的风拂面而来,皂角树上飞起一只老鸦,哇的一声冲向天际,眨眼就没了影子。老柱头骂声老鸦,望着天老爷搓手,天上有朵云在飘移,像二莽子那张脸,他觉得错怪了二莽子,二莽子不是奸小事的人。

按照近视眼说法,过个三五天,也许六七天,顶多十天半月,那封信就会寄到漳河煤矿,也就是说小柱头收到了家书,音信杳然的小柱头也就会回信。老柱头掰着指头算,腊月初九寄的那封信,到底哪天才有回信呢?问题的问题就是,那封信到底寄出没有?是不是贴了八分邮花?是不是塞进了那个邮箱?是不是塞进邮箱那个口口?老柱头急了,再急也要忍,忍了几天,寝食难安,老喊脑壳疼;又忍了几天,六神无主,脑壳更加疼;忍到第六天,婶可忍叔不可忍,忍得心血郁结,满心都是不放心。

不放心就去问二莽子。走到二莽子家,大莽子不在家,二莽子也不在家,两扇门虚掩着,喊了几遍没人应。走去小卖部询问,周跛子八个不耐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又不是二莽子他爹,他只管称盐打油。

其实,二莽子就躲在家里,他正在灶房里吃饭,听见老柱头的声音,顺胡梯爬上了楼,惹不起躲得起,那封信不见了,他的颜面也不见了。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腊月腊,阖家忙活团圆;正月正,新春拜年贺喜,也不好上门过问,别打扰别人过年。

正月煞尾那一天,仍没见小柱头回信,老柱头就沉不住气了,一大早敲响了大莽子家门。

大莽子三十六个不耐烦,端着步枪打开大门,打开门见是老柱头,又一看没带猪蹄子,就呵斥是不是吃了母猪肉?老柱头说正月正天天沾荤,又说有事要见二莽子一面,还说当面要还二莽子的钱。

大莽子满脸威风没处耍,回身把步枪挂在板壁上,大声呵斥二莽子滚出来。

二莽子七十二个不耐烦,慢腾腾走到卧房门口,伸着懒腰打个哈欠,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狗日的还要睡回笼觉。

老柱头耐着性子说,今天我来还你三分钱,也要你二莽子一句话,那封信到底寄了没有?啊,我真是脑壳疼!

二莽子轰一声关上卧房门,在里面高喊寄了、寄了、寄了!狗日的不信就去红土河问那个邮箱。

 

 

老柱头脑壳真的疼起来,说没寄嘛二莽子咬口寄了,说寄了嘛二莽子兴许没寄,到底寄没寄讨不到一句实话,只能去红土河问那个邮箱。

药罐子一听说算了,再去请近视眼写封信呗,老柱头一撇嘴凭什么?写封信两个蛋,寄封信两个蛋,花母鸡屁眼屙肿了,合共又有几个蛋?不行,我就去看看那邮箱,如果它底上有个洞洞呢?有个洞洞不是不止漏吗?万一漏掉在旮旯里呢?那封信不就白寄啦?药罐子拿他没办法,问鸡窝里还有没有蛋,煤油灯快没油了,你不说盐罐子也空了吗?

红土河是条河,也是个公社名,外地人容易搞混,但朱家冲人分得清。按照狗娃子的说法,说上红土河那是去公社,说下红土河那是去河边。狗娃子是朱铜匠的儿子,论辈分是老柱头侄子,就住在下冲的撮箕沟。朱铜匠在白沙驿打铜炊壶,回转时尾随一女子,外号喊做白娘子,一手腌菜饭惹人喜爱,公社领导来朱家冲,都喜欢吃她的腌菜饭,喜欢腌菜饭也喜欢狗娃子,就把狗娃子带到公社当了炊事员,白娘子隔三差五就去公社做腌菜。

老柱头一早来到红土河,本想先找狗娃子问问,又怕狗娃子忙得没空,自己就径直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是幢砖瓦房,进大门就是拐角柜台,柜台里立一排货架,格子里货品稀疏。柜台是座木柜台,陈旧泛黄满身裂缝,一头紧挨着窗户,窗户边果然立着一个邮箱,绿昂昂的颜色,上面用黄油漆写着“人民邮电”,下面写着“信箱”两个大字。老柱头走近身仔细端详,邮箱蛮规矩,方方正正,不声不响。拿手拍一拍,拍得咣咣响,不见下面有漏洞,只见上面有道口口,那就是塞信的口口,写给小柱头的那封信肯定是从这个口口塞进去的。老柱头伸根指头探一探,口口很光溜,正好容下一根指头,细看口口下方有扇小门,门上嵌着暗锁,屈指敲一敲,咣咣作响。

吴算盘坐在那里打算盘,九九归一正要结尾,听见老柱头敲邮箱,顿时一脸的不耐烦。

吴算盘拍下桌子,喂,你敲敲敲,敲那哈儿么子意思?

老柱头赶快住手,说,没么子意思?我只是想看看,寄信是塞这个口口吗?

吴算盘说,你又不寄信管它塞哪个口口?

老柱头说,我啷个就不寄信?我给我儿子寄信哩,他叫朱从明,在漳河煤矿上班。

吴算盘说,什么张河煤矿李河煤矿,你寄不寄信有我屁相干?哎,你寄信在我这哈儿买邮花了吗?邮花是粘在框框那哈儿吗?莫学刚才那个伙计哟,问我邮花贴哪哈儿,我说就贴那哈儿,过后我一看,贴在柱头那哈儿,一个懂天神!

老柱头说,你说谁懂天神?我真是脑壳疼,我又没把邮花贴柱头那哈,我的信是二莽子寄的,去年腊月初九寄的信,他把邮花贴在柱头那哈吗?

吴算盘一翻白眼说,跟你这哈说不清白。

老柱头说,啷个说不清白?我还真要你说清白哩,我的信到底寄出没得呀?

吴算盘一下恼了,算盘往里一推,忽的站起来说,寄没寄出有我屁相干?你这哈儿搞清白点儿,我是售货员,不是邮递员,要问你问邮递员去!

老柱头就火了,脑壳疼起来,说,我肯定要去问!邮递员躲着哪哈?叫他给老子出来!

吴算盘火气更大,这哈儿是供销社,红土河供销社,只负责卖货,不负责找人,你要找人去公社那哈儿找!

去就去,公社又不吃人?!老柱头车身就走。

公社就在转头,是个四合大院,石门石柱石台阶,从前住着一位大地主。

老柱头一进公社大门,突然就想起了狗娃子,找邮递员还不如先找狗娃子,遂扯起嗓子吆喝,狗娃子、狗娃子……

一位干部走出来呵斥,你喊么子喊?谁是狗娃子?谁是狗娃子?你到底要找谁呀?这里是红土河公社,大呼小叫的像什么话!

老柱头也觉得不妥,公社里都是领导,领导还喊小名么?仔细想想狗娃子大名,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小声问训他的干部,喔,真是脑壳疼,我声音大些,在家搞习惯了,我找的狗娃子,就是给您们弄饭的烧火佬。

烧火佬?干部被他逗笑了,说这里是公社,公社有食堂,食堂做饭的叫炊事员。

对,炊事员、炊事员,狗娃子是炊事员!

不对,没听说过你喊的狗娃子,公社炊事员名叫朱自全哩。

对呀?就是朱自全呀?真是脑壳疼,老柱头猛然想起这就是狗娃的大名,满心埋怨平时喊小名喊顺了嘴,说起大名来真记不得几个哩。

其实,狗娃子也听见了老柱头的喊声。食堂就在大院右侧偏厦里,午饭刚开饭不久,餐桌上还有人在吃饭,他正等着收桌子洗碗,当众唤他小名不好应声。

老柱头改口喊“朱自全”,觉得有点拗口不自然,拗口也得喊答应,就喊着往前走了两步,狗娃子终于应了声,搓着围腰走出来,朝那干部致歉说,对不起郑书记,他是我的富叔子,郑书记就笑了,说你小名狗娃子?边说边笑进了屋。狗娃子就把老柱头带进食堂,先问老柱头吃过饭没?又问来公社有什么来由,再说事情真有些凑巧,小马子正在桌上吃饭哩。

小马子就是红土河邮电局的邮递员,比狗娃子大个两岁三岁,特喜欢狗娃子的腌菜饭,支局食堂没有公社食堂生活好,隔三差五来公社找狗娃子打牙祭。这一天也算他有口福,供销社主任和人武部长出去狩猎,在红土河山崖上打了只麂子,扛回来剥下皮钉在墙上,四只麂子胯放锅里煮熟,拆去骨头切成丝丝,掺些青广椒一烩,进餐人员一人一碗。小马子算是有口福,来公社投递时正好撞上,狗娃子就把自己那份分给他。因此,老柱头见到小马子时,他正背朝门坐着刨饭哩,只见他穿一身褪色的绿制服,身旁板凳上放着一个绿邮包。

狗娃子拍拍他的肩说,小马子,我富叔子有事问你哩。

小马子车过身,手里横举着筷子,嘴里含着麂子肉,口齿不清地说,啥子事?

老柱头话赶话说,信的事唦,我寄给儿子的信,去年腊月初九寄的信,二莽子帮我寄的信,塞进邮箱口口的信,啷个到现在还没回信?

小马子说,邮箱口口?您说的是我们邮电局的邮箱还是哪里的邮箱?您是寄到哪里的信,收信人叫啥子,说给我想想看。

老柱头说,就是供销社那个邮箱口口,我是朱家冲的朱家富,狗娃子喊我叔子哩,信是寄给我儿子的信,我儿子名叫朱从明。

小马子叹口气,说没有印象哩,要是挂号信就好,平信还真不好查。您看啦,供销社的邮箱我一天开一次,少则几封多则几十封,这么厚一沓,哪封信是您寄的呢?

老柱头就急了,我认得那封信,信是近视眼帮忙写的,蓝墨水写的,“朱从明”三个字好认,信壳是土泥巴色,拿洋芋粘的口口……

小马子也急了,我说富、富叔子,您为啥子不到我们邮电局寄呢?又多走几步路?从卫生院屋后巷子走,那里有条近路直接过去。再说,您说那封信塞在供销社邮箱里,是您亲自塞进邮箱的吗?如果是的话我就敢保证,只要您的信塞进了邮箱,我开箱时都要一五一十数数,数字还要填在投递排单上,如果忘记贴邮票就会退给吴算盘,信封上有寄信人姓名就带信去领,找不到寄信人就把信夹在货架上哩。再者我给您说啊,狗娃子晓得我的德行,只要是我经手的信,绝对不会丢失遗漏,邮递员也有职业道德,我送了五年十个月加九天信,从没有丢过信报哩。再说,我投递每天都有记录,不信您看看这个夹子,这是今天的投递排单,沿途开取邮箱信件都有记录,一封不少带回邮电局分拣封发。

老柱头果真去看他的本子,排单上记载着信件数量,看不出他的那封信,就去翻动板凳上的绿邮包。

绿邮包有些旧,洗得泛白,沾有泥点,邮包边沿和背带磨得丝丝缕缕。

老柱头不放心了,你这个破包包漏不漏啊?万一我的信漏掉了啷个办?你给我说句直巴话,我那封信到底寄出没有?该不是放在包包里漏了吧?你要给我说个点点出来!

点点?还坨坨哩。小马子不耐心了。说:您家看仔细点儿,这是个破包包吗?这个邮包我挎了五年多了,旧是旧了点但没有破,更不可能有信漏掉!再一个,邮箱每天那么多平信,有谁记得您那封信?再说您晓得吗?一封信从塞进邮箱,到送给收信人,中间要经过好多人的手?谁能记住那封信到底寄没寄?即或我们邮电局的老营业员,他在红土河可是干了二十三年哒,怕是也没有这个记性!

话越说越生,双方唾沫乱飞,狗娃子赶忙过来劝阻,先把老柱头按坐在桌边,倒一碗水放到他面前,回身想去劝小马子,小马子一提绿邮包走了,嘴里嘟嘟囔囔,出门一个趔趄,邮包落在地上。老柱头扭头看见,大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那个破包包,信还不漏掉?

老柱头起身就追,狗娃子赶紧拦住。他知道老柱头脾气犟,比下冲的老水牛还要犟。

狗娃子劝说老柱头,您说一天那么多信,信壳写得五花八门,您那封信又不是挂号信,也不是您亲自寄的信,小马子一天开取那么多的信,他啷个记得清您说的那封信?换了我也没这个记性。咦,小马子不是说过吗?即或他们邮电局的老营业员也没这个记性哩。

老柱头气不打一处来,他没这个记性?没这个记性你当邮递员?当了邮递员就得有这个记性!真是气得我脑壳疼,还什么老营业员,老营业员干啥的?是不是和吴算盘一样呀?负责拿货、收钱、打算盘?

他说的是邮电局的老营业员,负责卖邮票、收信件、寄包裹啥的,小马子带回去的信,就交给他处理,点数字呀,打邮戳呀,捆成把呀,然后装在一个白色帆布口袋里,交给班车带到归州城。

老柱头眼睛一瞪,你是说那封信,就是邮电局那个老营业员经手的?那他应该记得寄出没寄出吧?那好,我得去邮电局问问他!

去邮电局问他?狗娃子有些惊讶,平时温和友善的老柱头,遇事居然这么犟,还和小马子一样犟。说话做事拐不过弯来,巷子里赶猪——直去直来。

说走就走,长脚就是走路的,出门往右转上大路,走出一段又往回走,走进卫生院屋后那条巷子。

 

 

红土河邮电局是幢砖瓦楼房,三开间两层楼,屋后竖着高大的H形电杆,电线蜘蛛网一般密集,从东西两个方向扑过来,汇集成一条粗粗的“辫子”,一头钻进砖瓦楼房里。楼房坐南朝北,敞开两扇大门,门前紧邻公路,一摞石阶错落而至。进大门劈面一座木质柜台,柜台上立着一个绿铁皮子邮箱。

柜台里有个穿绿制服的营业员,身材高挑,长相秀气,梳着七分头,嘴上没胡子,看不出“老”。他弯着腰正忙碌,左手按着一沓信,右手握着个木杵,打得那些信啪啪响。

老柱头见状吃了一惊,他看见过打人、打架,听说过打枪、打炮,没见过“打信”。写给小柱头的信在里面吗?这像锤子砸钉子一样,还不把这些信打坏啦?

老柱头急得脑壳疼,急忙伸手拍打柜台,大声喊道,喂,我说你这个老伙计,轻点、轻一点,莫把我的信打坏哒!

老伙计的手在空中悬停,拿眼瞟了老柱头一眼,脸上表情有些怪异,旋即撇了撇嘴角,也懒得搭理老柱头,手握木杵应声落下,接着打那沓信。

老柱头再拍打柜台,加大了嗓门,几乎是在喊,你这个老伙计,打不得,打不得呀,莫把我的信打坏哒!

老伙计这回不笑了,一脸严肃地回答:哪个是你的老伙计?把你什么信打坏哒?

寄给我儿子的信啊?去年腊月初九寄的信,他叫朱从明,在漳河煤矿上班哩。

老伙计将桌上的信一划拉,哪封信是你寄给儿子的信?还打信?这叫打日戳,信到了我这里,就得盖销邮票,用日戳盖上日期,盖销邮票后封发邮包,封发邮包才发往归州城。

老柱头说,你是说,我寄给儿子的信在你这哈?我托二莽子在供销社寄的,去年腊月初九那天寄的,塞在吴算盘那个邮箱口口里,那啷个至今还没回信呢?

老柱头又说,我问了你们那个小马子邮递员,他说吴算盘那里的邮箱一天一开,里面的信全收回来交给了你,该不是你把我寄的信搞丢了哒吧?

老柱头再说,没搞丢啷个到现在不见回信?不见回信那就是你搞丢哒,我急呀,真是脑壳疼!

老伙计愣住了。他来到红土河二十三年,勤勤恳恳工作,规规矩矩上班,从没碰到过找他扯皮。他反问老柱头,你的信,我搞丢了?你还脑壳疼?我真没听说过,这话也能乱说?你怎么不说自己搞丢哒?你到底寄没寄信呢?但凡寄出的信,邮递员开箱收回来,一五一十登记在案,我们都要对它负责,清点数量,盖销邮票,核对重量,按址分拣,出口的平信要扎把贴标签,多少数量,什么日期,盖有我的私章,打上当天日戳,再封出口邮袋,与干线邮运员交接。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只要你实实在在寄了信,我保证迅速准确安全到达,人民邮电为人民嘛。

老伙计的嘴也快,说话一串接一串,老柱头等他换气等得脑壳疼,赶紧插话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人民邮电为人民嘛,人民邮电就是人民的邮电。可是,人民寄的信至今没收到回信,人民该不该找你们邮电呢?

老伙计手在动嘴不停,说,那当然应该找,不是说不该找,但是,你想想看,这一天有好多信,字写得五花八门,谁记得是你的那封信呢?再者,你寄了信,没收到回信,原因多种多样,寄没寄信?得问你自己;回不回信?得问回信人。你不是说,你寄给你儿子的信吗?好,就算你寄给了他,他也的确收到了,那他写回信没有呢?写了回信寄出没有呢?

老柱头回答,语气很肯定,他肯定会写回信,狗日的去了五年,不想老子也该想他妈唦!唉,真是脑壳疼!

老柱头又说,我想起来了,信封背后还落有几句话哩:信在空中飞,不知何时归,接到爹的信,快快把信回。近视眼说,看到这几句话,儿子肯定要回信的,他是我朱家富的儿子,朱家富的儿子收到朱家富的信,他敢不回信吗?不回信那就是没收到信,没收到信如何看到这几句话,也就是充分说明,要么寄的信搞丢了,要么回的信弄丢了。

老伙计八个不耐烦,你这个人话说裹啦!

真是脑壳疼!老柱头说,你说我说裹啦?你这个人要替我想想,去年腊月初九寄的那封信,至今没收到回信,一晃又是一年头,今儿几月几?我找二莽子问究竟,他赌咒贴了八分邮花,塞进了供销社那个邮箱口口,不信要我去问那个邮箱;我车身去问邮箱,克嚓,狗日的邮箱能说话吗?我担心邮箱底底有洞洞,拍了拍邮箱又被吴算盘日决一顿;我找吴算盘涮坛子,他说他只负责代卖邮花,信一塞进邮箱口口就与他无关,让我去找相干的邮递员;我找到小马子邮递员问情况,他话不是话屁不是屁,说开箱一大沓,谁记得那封信,还说即或是你这个老营业员也没这个记性。你说说看,你的意思是不该找你,可我不找你找谁去?找狗娃子他只负责烧饭,找卫生院他们只负责看病,总不能去找铁匠铺吧?那封信就该找你们邮电局!

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总机房。总机房里走出来一个胖子,背着一双手,叠着双下巴,虎着一张脸,厉声呵斥道:昂么事昂?这是邮电局,机要重地,晓不晓得?

他的话老柱头没听懂,但那个“昂”听清了,觉得对方是骂人,在朱家冲,“昂”是指猪叫唤,就想质问他说谁“昂”,胖子偏偏不给机会。

胖子接着说,我是负责人,代表邮电局,你说的么事信我听见了,你还蛮裹经哩,还提么事人民邮电,你寄了信冇收到回信,找邮电局打鬼?第一,你要先找寄信的,么事二莽子、三莽子,他到底寄了冇得?路上弄丢冇得?贴了邮票冇得?塞进邮箱冇得?有人作证冇得?第二,你还要去找回信的,也就是你的儿子,他收到家信冇得?收到信写了回信冇得?写了回信寄了冇得?寄信时贴了邮票冇得?贴了邮票塞进邮箱冇得……

冇得、冇得,听得老柱头头晕眼花,心底怨气往外冒泡儿,大声说:真是脑壳疼,我不缠你行吧?一时昂一时猫德,我不想和你说,我要找你的领导!

胖子也来了怨气,拿手在柜台上一拍,你冇得神经病吧?还找么事领导,你赶紧找呀,你找我的领导呀?我的领导在归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坐车翘旱都行!

找就找!老柱头犟脾气上来了,暗骂一句死胖子,为了那封信,老子非走一趟!

 

 

归州城是座石头城,歪嘴说是刘备筑的城。歪嘴过去常进城开会,如今隔三差五进城看猪儿,说郭昌焕的船、向培良的车,说人民旅社的卧单好白,说大礼堂椅子能翻转,说信号台的望远镜能望蚂蚁,说城门洞过路子跟流水一般,说得老柱头半信半疑。他对歪嘴说,我真是脑壳疼,你说恁多我都信,只有一宗不的确,你说归州城是刘备建的,名字啷个叫归州城呢?再说那要花费好多钱财,刘备莫不是恶霸地主?比刘文彩还要恶霸?老柱头问得天真,歪嘴听了吐血。嘴一歪五官也歪,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木杵杵的真是个柱头,难怪你动不动喊脑壳疼,还不如狗日的小柱头!

说到儿子老柱头就不做声了,小柱头的的确确不争气,歪嘴的儿子偏就样样争气,小模小样时就喜欢画画,桌上画孵蛋的母鸡,刀砧板上画一条鱼,板壁上到处涂鸦,竟有人难辨真假。读初中时画了一幅老鹰,地上一群鸡疯狂奔命,送到归州城竟得了奖,文化馆老师说这孩子有潜质,初中一毕业就被招工进城,在工艺美术厂专门画奖状。

老柱头好些年没有进城了,最近的一次也还是五年前,那是歪嘴儿子掐日子定亲,找的对象在布鞋厂上班,就住在南门外的拐拐头。这自然是一桩喜事,朱家冲的农哥子,能娶上归州城的姑娘,歪嘴祖坟肯定裂口了,因而提前杀了年猪,捆了两只公鸡腿,带着礼进城会亲家。路过老柱头门口,两人恰巧碰面,歪嘴就要他搭伴。那时歪嘴刚当上书记,老柱头就起了巴结心思,药罐子托了人就走了,两人一路换肩背礼物,小路走完上大路,大路走完上公路,上公路坐了一截拖拉机,进城时街上还有太阳。两人走进城门洞,夕阳耀眼满地金黄,歪嘴说儿子带他逛过,这座城门叫迎和门,城里人又唤做东门,信号台那边是南门,官名叫做景贤门,还有北门、西门、鼎心门,那三座城门前搭后垮了。自古以来有个章程,城里人嫁娶迎新必经迎和门,图的无非是一份喜庆。老柱头心想,你给猪儿娶媳妇,不也要经过迎和门么?心里在想嘴里没说,只顾跟着歪嘴身后走,十字街喝了碗豆花,两人就去工艺美术厂。走到厂门口一瞧,满屋子人都在忙碌,猪儿就向领导请假,袖套都没来得及脱,陪着老的走去拐拐头。老柱头也知趣,定亲又不是接亲,我跟着凑什子热闹,就借口脚疼走不动,坐在城门洞里看稀奇。过路子果然像流水,流过来流过去,眼看着都要流干了,歪嘴才爬上来,说城里人不讲究,说好了今天定亲,偏偏两口子去了宜昌,又骂猪儿脑壳不清白,两个人回头往西走,猪儿很快赶上来,走到西门口一起上馆子,当晚在人民旅社住了一夜,卧单果然雪白雪白。

这都是往事,五年一晃过去,迎和门还是迎和门,归州城还是归州城,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一朵朵白云如影相随,街上过路子来来往往,地上的影子不离不弃。

西门餐馆还是那模样,板凳围着几张方桌,有几个过路子在吃饭,端盘子还是那个女人,胖得像个三游春酒壶,背后晃着两根辫子,面前一道浪打浪,老柱头瞄了一眼没停步,走进前街,街面逼仄,街边靠坐着几个背筐儿(用背筐背货谋生,类似重庆棒棒儿),还有几个卖菜的,少有动静,也算安静。

真是脑壳疼,老柱头向一个半老十岁的背筐儿问路,背筐儿半躺着等活儿,说话有气无力,你农哥子嗦,买夜壶去河街,要告状去后街,想坐船去城沱……你要做啥子?

老柱头说,我找邮电局。

背筐说,你打油啊?

打什子油!老柱头一伸手,撒开五个指头,我去问他们领导,我给儿子寄的信,去年腊月初九寄的那封信,今儿春光几时啦?至今还没收到回信。

喔,寄信嗦,没寄过,前街有个邮电局,门口有个绿筒筒,进门有个高柜台;东门外也有个邮电局,院墙高高的不让进,挂块牌子“闲人免进”,说我们都是闲人。哼,闲人,我是他先(闲)人板板!说罢眯上眼打瞌睡,把老柱头晾在一边。旁边卖菜的看不过声,就骂背筐儿一句脏话,扬手朝左一指,说你顺街扯直走,前头就是邮电局哩。

邮电局也算得上气派,临街一栋四层预制结构楼房,大门街沿都是水磨石,靠左果然立着个绿筒筒,一个绿衣人蹲在旁边,从绿筒筒里取出一把一把的信,丢在地上的篓子里。

老柱头看得真切,篓子里装的都是信,见到信就想起胖子,想起胖子就气粗,几步走过去问道:我问哈你这个伙计,这里是不是邮电局?我要找邮电局的领导,也就是胖子的领导,你是不是胖子的领导?

绿衣人回头,一张瘦脸,满脸皱褶,是个老伙计。说:什么胖子瘦子?你是哪里的伙计?

我叫朱家富,你就喊我老柱头,我是朱家冲的伙计。

朱家冲?红土河的吧?有什么事要找领导?还要找胖子的领导?

找领导肯定有事,就是那封信的事。

那封信?哪封信?你从红土河来,信的事没找红土河邮电局呀?哎,对呀,他们局长就是个胖子。

我当然找了,一嘴的“猫德”,他让我来找领导。

他领导多哩,该死的胖子!那封信是怎么回事儿?你说给我听听看。

老伙计,你是胖子的领导吧?那我就跟你说说看,我有个儿子,小名小柱头,大名朱从明,在当阳漳河煤矿挖煤,我请近视眼给他写了一封信,托背货的二莽子带到红土河邮寄,去年腊月初九寄的信,至今没收到儿子回音,我找二莽子问结果,他赌咒贴了八分钱邮花,塞进供销社那个邮箱口口,说我不相信就去问那个邮箱,我就去红土河供销社问邮箱,狗日的邮箱能说话吗?我一看邮箱底底也没漏洞,问吴算盘他说只负责卖邮花,信一塞进邮箱口口就与他无关,让我去找开邮箱的邮递员,我找到邮递员想问个究竟,他说开箱一大沓谁记得那封信,还说就是他们那个老营业员也没这本事,我就去红土河邮电局找老营业员问,他虎着脸拿个木把把打信出毒气,一问我的那封信他八个不耐烦,说一天有好多信谁记得那封信,又说寄没寄信要问我自己,回不回信去问回信人,我俩说着话起了争执,里头屋里出来那个胖子,就被那个胖子收拾一顿,他说我“昂么事昂”,昂?我们是猪吗?胖子又说我不该提么事人民邮电,说我寄了信没收到回信,先要问寄信的寄了猫德?路上弄丢猫德?贴了邮花猫德?塞进邮箱猫德?有人作证猫德……猫德、猫德,你听了脑壳就疼!

老伙计笑着说:他说得没错呀?

没错?那是我错哒?哎,你这墙上也有牌子哩,人民邮电,人民邮电不就是人民的邮电吗?你是邮电,我是人民,人民寄封信还错哒?

老柱头情绪一来,声音就大起来,惊动了过路子,一群人凑过来看热闹,看着、看着嗤嗤地笑。

老伙计接着说,错是没错,人民邮电为人民嘛,可是……嗨,我和你说不清白,你还是找胖子的领导吧。说罢,端起篓子就要走。

老柱头一把拉住篓子,走?那封信是不是你搞丢哒?你不说清白肯定走不脱!

老伙计大声说,放手!你是不是爬起来早哒?我看你是背着猪脑壳找不到庙,你的那封信与我有屁相干?我只负责在这里开这个邮箱!

两个人一个夺一个抢,那篓子日的飞出去,篓子的信天女散花,过路子一阵欢呼:信在空中飞哟!

老伙计怒气冲天,指着老柱头吼道:你,捡起来,给我捡起来!

老柱头怒不可遏,指着满地的信吼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那封信该不是你这样搞丢的吧?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看戏的人都不怕台高,就有人上来两边劝架,说白了是两边拱火,有说千万莫动手啊,有说打人莫打脸唦,有说打架去西门口打,最好是去恋爱桥打,哪儿地方宽敞……

老伙计不依不饶,说老柱头白长几十岁;老柱头不卑不亢,说邮电局不为人民。人群里有人起哄,信是不是搞丢哒?那还了得!赶快找经委,经委管他们,不行就找县委,县委也在后街,你就站后街上一声喊,书记县长都听得见……

老柱头气不打一处来,为了那封信,找到供销社,受吴算盘的气;找到邮递员,受小马子的气;找到邮电局,受那胖子的气,如今进了归州城,居然还要受气。老柱头死盯着那个老伙计,心想我把你当作胖子的领导,你倒好,反过来气我,你比胖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伙计端起篓子又走,老柱头伸手又去拉篓子,胳膊却被人拽住,扭头一看原来是猪儿。

猪儿扯住他胳膊说,幸亏让我路过碰见,富叔子您听我一回劝,您家莫再闹笑话哒,那封信寄没寄您说了不算,收没收到回信也得两说,您寄的那封信又是封平信,邮电局每天进出的信几百上千,谁有那个本事查得出那封信?再说,不就是一封信吗?即或那封信没寄到,我帮您再写一封不就行啦?

老柱头也不是莽撞,知道万事要听人劝,望了望猪儿就此熄火。猪儿当即找来纸和笔,一边问老柱头一边写,就着柜台写满两张张,又掏钱买了信封和邮票,当着老柱头面封口贴邮票,教他亲手塞进门外那个绿筒筒里,说假设过些时没收到小柱头回信,您可能要去漳河煤矿找一趟,朱从明到底在不在那挖煤呢?

 

 

回到红土河已是下午,拖拉机开到农机厂刹住,很客气地喊老柱头下车,司机是猪儿的朋友。

农机厂左拐就是卫生院,绕道卫生院屋后巷子走,巷子的阴沟可能堵了,臭水溢出来顺着巷子流,老柱头脚下一滑坐了一屁股。爬起身来往前走,暗自咒骂自己冲动草率,药罐子本来说请近视眼再写一封信,可自己偏偏不信邪,还经不起二莽子激将,他让问邮箱就来问邮箱呀?邮箱是个人还是个牲口?接着又不听狗娃子劝,和小马子弄得脸红脖子粗,本来去红土河邮局问问就行了,根本犯不着跑到归州城,那个老伙计也是个夹生货,倘若不是遇到猪儿劝阻,真不知道如何收场。那封信,狗日的那封信,你到底寄出去没有?小柱头,狗日的小柱头,你到底收到信没有呀?

刹那间又想起二莽子,事已至此根子在于二莽子。二莽子呀二莽子,那封信你到底寄了没得?没买邮花不就是垫三分钱吗?贴了邮花塞进邮箱口口没得?邮递员开邮箱取信按说没闪失,邮局那个老营业员也说不会漏掉,倘若二莽子垫了三分钱,买了八分邮花,用浆糊粘在信封上,塞进邮箱口口里;邮递员一天一次打开邮箱,仔仔细细收好信件,回班交给那老营业员;老营业员一封封检查、称重,盖销邮票,数数、填标签、捆把、贴标签、盖章,再封发进出口邮袋,和班车押运员交接;押运员把邮袋运回归州城,归州城再分拣再封发,那封信装在邮袋里发往漳河煤矿;煤矿收发室收到那封信,拿喇叭一喊“朱从明有信”,那封信不就到了儿子手里啦?

一边想一边走,走过卫生院,走过小学校,前面就是供销社。看看天空,太阳即将落山,几朵白云跟在太阳后面,急急忙忙也在往回赶,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家。

一直走过了供销社,猛想起背筐还落在供销社。还有,药罐子吩咐买的盐呢?摸一摸衣袋,里面的钱还在,赶紧转身走进那扇大门,篾背筐还歪在那个旮旯里,就像一条受尽屈辱的狗。

吴算盘正准备打烊,举着鸡毛掸子扫柜台,扭头瞥了老柱头一眼,说,哎?那封信找到啦?我这哈儿可要关门了。

老柱头知道吴算盘的厉害,不敢再惹恼对方,小心翼翼地说,吴主任,我来拿背筐哩,您帮我称一斤盐!摸摸索索掏钱,一张红天安门、两张拖拉机,还有一枚国徽。手有些僵硬,那枚国徽很活泼,老在手心里折腾,日的一声跳下地,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几个转儿,日的钻进了柜台底下。

柜台是长条木柜式,由三截柜台组成,很厚重也结实,从窗户到拐角有两截,墙边还有一截,拐角处安有柜台门,门是翻盖式,进出门一掀。在这里,柜台就是一堵墙,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公私界限,围着那经济重地,区分开一应凡人,因而自打开业那天起,这柜台除了柜台门再也没有动过。怎么办呢?老柱头想,钱滚进了柜台底下,手又探不进去,不挪柜台肯定捡不到,那可是活鲜鲜的五分钱啦!为了五分钱,只有涎着脸求人。

老柱头说:吴主任,我的钱掉了,滚在柜台底下,搬开柜台我捡哈唦?

吴算盘说:呿!搬开柜台?你说得轻巧,这柜台能随便搬?告诉你,这柜台就是国界,围的经济重地,还搬开捡哈唦,你也敢说出口!

狗娃子正好路过门口,听出是老柱头的声音,忙乎乎跑进来过问,得知老柱头为五分钱滚进柜台下要搬柜台,当即充当和事佬,好言相劝老柱头,说这是经济重地,掉了也就掉了,公家的事不好说,柜台也不能说搬就搬,说着从口袋摸出一张拖拉机,递给老柱头作为补偿。

老柱头当场拒绝,拍着柜台喊叫,我只要自己的钱,那是我的血汗钱,那是我的花母鸡生的钱,那是我称盐打油的钱,凭什么滚到柜台底下就算你供销社的?

狗娃子劝不住老柱头,就伏地上歪着脑壳看,柜台底下确实有道一指宽的缝隙,拿嘴一吹,吹了一脸灰。爬起身来揉揉眼睛,伏在柜台上和吴算盘说好话。

吴算盘却不买账,大声呵斥要关门。

正在闹腾,郑书记一步跨进门来,问吴算盘是怎么回事,吴算盘见了郑书记,脸色没那么黑了,指着老柱头说他要搬我们柜台。

郑书记问:他为什么要搬柜台?

吴算盘答:他说五分钱滚进柜台底下啦。

郑书记车身问老柱头,你的钱真滚进去啦?

老柱头说,真滚进去啦,我没有日白,朱家冲人不兴日白,我来称一斤盐,身上一角五分钱,一张一角一个五分角子,掏钱时五分角子滚到柜台底下去哒。

吴算盘说:真是笑话,滚到柜台底下去哒,还滚进了钱盒子哩,哼,谁给你证明呀,滚进去它也是公家的!

郑书记声音变了,我说小吴啊,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再说,人民群众挣钱容易吗?这都是从鸡屁股抠出来的油盐钱,滚到柜台底下就是公家的?这是红土河规定还是归州城规定?你把红头文件拿给我看看!

柜台外立马热闹起来,围观的人指责吴算盘。郑书记见状,伏在柜台上,和吴算盘沟通:我说小吴啊,要不要喊主任来呀?主任不在就和你打商量,能不能把柜台挪一下,帮这位群众找到他的钱呀?

吴算盘不能再坚持己见了,黑着脸抱着膀子站一边,狗娃子和几个看热闹的一起动手,抠着柜台边子把这节柜台缓缓挪开,只见一地纸屑、灰尘、杂物,还有那枚银光闪亮的五分硬币。狗娃子喊:找到啦、找到啦!老柱头猛地弯腰下去,他没去捡那枚硬币,因为他看见了那封信,那封寄给小柱头的家书,那封近视眼代笔的书信,那封没贴邮票的牛皮信封,那封二莽子拍胸保证贴了邮票的信,那封二莽子赌咒塞在邮箱口口里的信,那封让老柱头跑来跑去怄了一肚子气的信。

那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朱从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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