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州古城,依山傍水,城墙逶迤,门楼高耸,街巷纵横,城里人引以为傲。
我从乡下来,当过邮递员,在乡下跑班,后调归州城,暗自也有些自豪。
初来乍到,诚惶诚恐,唯恐与人失和,生怕有辱斯文,说话避免讲乡下语,吃饭不敢吧唧嘴,有事无事总往城门洞里钻。
城门洞开,人往人来,归州城的关隘。进城,路自屈原故里牌坊而来,石阶蜿蜒,古朴气派;出城,必经城门洞,走出古城,穿过牌坊,行至城沱,乘车坐船,通往山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早晨的太阳照进来,城门洞里金碧辉煌,行人流水一般过往,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有人疾步而往,有人驻足歇息,或靠墙而立,或席地而坐,一派欢声笑语。
谁都喜欢城门洞。本地人喜欢,站一站、坐一坐、说一说、笑一笑,流连忘返;外地人喜欢,走一走、停一停、听一听、乐一乐,散了心,聊了天,开了眼,嘻嘻哈哈,笑逐颜开,难怪城里人引以为傲哩。
我突然想起:我也是城里人呀?豪气油然而生,挺胸亮膈钻进城门洞。
城门洞里“宾朋满座”,眼珠子一齐砸向我,原来我是个生人。我避开无数的芒刺,假装欣赏古城墙,单盯那城门洞看。城门洞高高大大,无门无窗,就是个穿洞子。
穿洞子是一个溶洞,位于我故乡的后山腰,山崖错落,芷兰丛生,我们小时常去玩耍。我喜欢那个溶洞却讨厌它的名字,因为“穿”和我名字中的“川”同音,且拼音声调都是阴平,多事者喜欢给我起外号。
穿洞子是个天然溶洞,自然而然没有洞门。城门洞是归州城的门户,怎么就没有门扇呢?有城没门那是坟,有门没城却是神(神龛),这是一个过路子说的话,我心里在想嘴上却出了声。
城墙根蹲着个汉子,一头灰白的茬子发,一身泛白的绿制服,我认出那是邮政绿。我当过两年邮递员,做梦都想穿上邮政绿,却不知何故始终没发,跑班时也就发一绿邮包,群众见了半信半疑:你是正儿八经邮递员吗?那个思想纯真的年代,没有如今的高科技、高智能以及高骗术,群众认衣服不认人,邮政绿就是通行证。你穿上邮政绿,坐车乘船优先,穿门入户方便,谁都艳羡邮政绿。
我嘴里嘀咕出声,本以为没人搭茬,不想那汉子一拍大腿:城门洞没门你问我唦?城门洞里顿时一片哄笑:就等你小伙儿来上门哩!
原来那汉子是老货,归州城方言称老货,讲普通话应称老贺,老子的老,贺龙的贺。虽说他临近退休,毛算还是我的同事,只是工种不一样,我电信他邮政,我是电报房的报务员,按小鬼子说法:滴滴答地干活;他是归州城的投递员,放在大清邮政或是中华邮政叫信差,信差要比邮差高半个格次,但同样都是“差”,邮差、信差称呼含有歧义,人民邮政才改称为投递员。
投递员老货问我:小伙儿你新来的吧,不晓得城门洞来历?那我给你吹一吹。你晓不晓得?想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刘备报仇雪恨,筑城屯兵归州城。后经多次迁徙、修筑,改土城为砖城再改为石城,重修五座城门:东门迎和,南门景贤,西门瞻夔,北门拱极,中门鼎心。一晃千百年过去了,风吹雨打,古城落寞,西门、北门和中门渐次坍塌,仅存东门迎和、南门景贤,一东一南,面江而立,存留至今。
老货指着城门洞说:东门、南门,归州城的荣耀哩。东门面朝东方,最早迎来太阳;南门卧北朝南,江风拂来,过夏凉爽。哎,你晓不晓得?我就是在城门洞里长大的,说一句不日白的话,我们家也算邮政世家。我爷爷是大清邮政的邮差,肩挑邮袋走香溪上牛口,回城少不得在城门洞里歇汗;我父亲是中华邮政的水手,驾着邮划子走川江,专门跑新滩至巴东,我天天站在城门洞口望船;我是人民邮政投递员,送了大半辈子信,天天儿经过城门洞,闭着眼我能摸回来……
城门洞里又一阵哄笑,笑老货找到了上门人。“上门”是归州城的方言,意思是入赘当女婿。后来我终于弄清白,老货养有五个女儿,芳名中都带“弟”字。每天太阳西斜,老货送完信回家,走近城门洞时,五个女儿或是高矮一排迎候,或是城门洞里跳房子,一边跳一边唱:归州城门几丈高?城门三十六丈高。骑大马,挎大刀,城门洞里瞧一瞧……
我认识老货那年,众“弟”尚处青涩懵懂,玩笑开得没轻没重。
结识了朋友老货,平添了许多见识,也寻到了无限快乐,原来他是个“归州通”,归州城没他不晓得的事。每天一下班,我就急于见老货,我想听他说话,我想听他讲古,我喜欢他那句“你晓不晓得”。
过路子喜欢老货,因为老货会讲古,肚子装满了典故;背筐儿(用背筐背货的农民,类似重庆街头棒棒儿)更是喜欢老货,一大早钻进城门洞坐等老货,听老货天南海北地吹,吹关羽大意失荆州、刘备筑下归州城,吹唐代始建屈原庙、清光绪十年立牌坊,吹城门洞外洗马桥、鸭子潭里桃花鱼……
光芒四射的太阳也喜欢老货,天天光顾城门洞,赶早铺好金色地毯,让行人在色彩斑驳中匆匆穿行,婆娑的人影在城门洞里印出一幅幅壁画。
画中也有我的身影,更有无数人的身影,令人珍惜,惹人喜爱,这也是城里人引以为傲的原因。对我而言,更是如此,一日不进城门洞脚板痒,一日不见老货心里慌。说实话,我喜欢城门洞,喜欢老货的爽朗,更喜欢老货那句口头禅:你晓不晓得?它就是一句引子,引出无数的精彩。
你晓不晓得:悠悠归州城,历史有如长江长。三国章武元年(221年)筑下刘备城,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楚王城迁至改为归州城,明隆庆元年(1567年)改土城为砖城,清嘉庆六年(1801年)改砖城为石城。此后水灾兵燹不断,古城渐次毁损,北门、西门、中门相继坍陷,仅留下东、南二门。苍苍城门洞,沧桑岁月的见证,见证时代世事变迁,见证人间悲欢离合,见证国家变富变强。
你晓不晓得:巍巍归州城,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厚重的文化积淀,丰富的典故传说,淳朴的民风民俗。在这里,诞生了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屈原是这里的魂,年年竞渡,岁岁招魂,激发了后人的爱国热情;在这里,走出了“民族和睦使者”王昭君,昭君是这里的神,香溪飘香,峡江传神,美名远扬。
你晓不晓得……
临近三峡工程大江截流,归州城里“兵荒马乱”,大规模拆迁迅速展开,我不得不随单位提前东迁,老货却随小“弟”移民迁往外地,我俩自此山水相隔,再没有机会见面。他会不会日思夜梦归州城?我却是身在坝区心在城门洞,总把现况当作幻境,照旧钻进城门洞,和老货说笑,听老货讲古,他那洪亮的音调、爽朗的笑声,轮船鸣笛一般唤醒了我,睁眼不见窗外的山峦逶迤,倾听不闻峡江的波涛声声。
在那些日子里,我魂牵归州城,梦萦城门洞,也思念老货,却一直在坝区忙碌,无法回到归州城,也没法光顾城门洞,浓浓的思念蕴藏在心田。
2002年3月24日,归州古城首次爆破拆迁,我特意乘快艇赶到归州城。
城沱老远就设立了警戒线,警戒线外有无数人围观,我站在一辆推土机上拍照,我想记录这座古城的最后一刻。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还是那个太阳,天天光顾城门洞的太阳,光芒四射,暖意融融,归州城里静寂无声,不闻昔日的喧嚣,不见往天的烟尘。
起爆进入倒计时,喇叭倒数十个数,人群中突然传出抽泣声,涟漪一般荡开,人群中唏嘘一片。
顷刻,炮声轰隆响起,天摇地动,江水倒流,尘烟腾空,遮天蔽日……
我的归州城,我的城门洞,从此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