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季节,春意萌动。
山村,炊烟袅袅,花红柳绿;小溪,汩汩流淌,欢快逶迤。
花开的季节,他徜徉在春的画廊里,一路被迤逦的风光陶醉。
昨天,他刚刚成为“十八岁的哥哥”,今天就第一次单独走班。一路走来,路边的油菜花枝频频向他点头,勤劳忙碌的蜂蝶飘来飞去,用那沾满花粉的脚刺替他留下印记。顺着盘旋蜿蜒的山路攀爬而上,终于看见那棵沧桑的古松,树冠庞大得遮天蔽日,一只喜鹊在枝头喳喳鸣叫,似乎欢迎他这位新来的客人。
他在树下卸下邮包,去路边水沟洗洗手,掬一捧山泉喝下,清凉甘甜,沁入肺腑。坐下来掏出“地图”熟悉,古松口、李子园、核桃树、书记家,就到了这条邮路唯一也是终点的投递点。邮包并不重,三天的人民日报和省报、市报,五封平信,一个小包裹,重的是很少爬坡的两条腿。
这条盘山上下的邮路,来回三十多里,就为了山顶的两个村落,零零散散几十户人家。这么多年,邮递员一直是瘦骨嶙峋的老杨头,三天一班,走烂多少双鞋没人统计,只有卫生院的大夫知道,老杨头的风湿性关节炎,严重得足以坐上轮椅,直到前天疼得跌进水沟,被路人背进了卫生院,他这个学徒才拥有这个顶班机会。老杨头躺在病床上反复叮嘱:挂号信要签字、排单要盖公章、莫惹树上的蜂包、小心草丛的长虫、叫你吃饭莫讲客气……像嘱咐自己儿子一般,想到这里他就笑了,沉重的腿似乎轻松许多。
翻过山口,眼前一亮,山顶散落着幢幢民居,土墙瓦房,袅袅炊烟,镶嵌在花团锦簇中。洁白的李子花、嫩黄的油菜花、粉红的桃花交织融汇,铺开一幅春意盎然的风景图。正在陶醉中,画中闪出一个穿紧身碎花棉袄的女孩,歪头颦眉朝他一笑,车身就姗姗跑开,只见长长发辫飘摇,引得花枝纷纷摇曳,蜜蜂哄然起飞,花粉洒落一地。
书记的屋掩映在一棵核桃树下,门前屋后,桃李芬芳。门外卧着一条大黄狗,起身踱过来嗅他裤脚,鼻子发出呜呜声音,他吓得喊出声来。屋里就有人走出来,原来是那位碎花女孩。她朝他笑一笑,两腿夹住黄狗。书记紧跟着走出门,嘴里咬着旱烟袋,说话有点儿含糊不清,说老杨头关节炎又犯了?碎花女孩把他让进屋,把大黄狗关在门外,书记就倒茶给他喝,他刚抿半口就喷出来,黄连膏子一般苦涩。书记哈哈大笑:老杨头就好这口,你娃娃在山上跑,迟早要学会的。话语间,吃饭时刻就到了,碎花女孩端菜舀饭,走路猫一般轻盈,长辫子一路飘逸,令他心旌萌动。她低声喊他:哎!吃饭,还没饿呀?书记就拉他坐到桌边,碎花女孩也不上桌,坐在一边绣着花鞋垫。他有如芒刺在背,捏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桌上的锅儿煮得热气腾腾,他的胸膛也在滚滚翻腾。暗自回头瞄她一眼,她恰好正偷眼瞅他,目光蓦然一碰遂慌忙躲开,两张脸都腾地红了。书记笑呵呵的,一个劲给他挑菜,他就埋头吃喝,香香的春天炒鸡蛋居然没尝出味来。一碗饭刚刚吃完,碎花女孩猛地夺去添饭,居然吓他一跳。第二碗刚见碗底,她舀来一饭瓢扣在他碗里,再次吓他一跳。
再上山,他心里打着鼓,既惦记又惧怕那个身影。可当他走近皂角树时,那个令他牵挂的身影掐着钟点一般出现,掩着嘴巴嘻嘻地笑,不由分说抢过邮包就进门,回头就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知从哪天开始,书记的公章、私章全由她掌管,全权负责签字收发报刊邮件,盖章时她张开嘴朝公章哈气,露出洁白如玉的米牙,红红的脸颊涨得通红。临走时,她就把藏着的邮包递过来,长辫子往后一甩,哎,慢慢走呀!路上他感觉邮包有些鼓囊,伸手就掏出一些核桃来,或是几个煮熟后烤黄的土豆,或是一小包炒得喷香的南瓜籽,或是一个两个苕面粑粑,散发着少女的幽香。
桃李花开花落,杨柳枝叶成荫,幸福每一天都和他如影相随。呼呼摇曳的古松、哗哗流淌的山泉、啾啾鸣叫的鸟儿、嗡嗡飞舞的蜜蜂,在他眼里全是好朋友。渐渐,他的出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包着头巾的大人截住他问长问短,眼里流露出喜爱的神采;女孩子常在皂角树下聚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们夸张地翘着兰花指,飞针走线绣着花鞋垫,围着他反复询问有没有信。只有碎花女孩远远待着,望都不望他一眼,一对辫子在胸前忽闪。他莫名其妙感到伤感,这些女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人会收到一封信,他真想代替谁给她们写一封,尤其是给碎花女孩写一封,让她亲手撕开读给大家听听。可是,三天一班,一班三天,谁也没有收到一封信,这使他感到无颜面对,处心积虑琢磨着机会报答。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回班往转走,他已经走过核桃树,碎花女孩突然喊住他:哎!请你买几拐花线行不行?当然行,他驻足回答,声音有些颤抖。
那……那是哪样的花线呢?
就这样的!碎花女孩变戏法一般从背后取过一双花鞋垫,一把塞在他手里,白底花边,绣着花朵,还有刚绣完的两只鸟。
这是鸳鸯……她突然噤口,辫子一甩跑进屋去,一瓣桃花飘落在他头上。
回到镇上打听,供销社没有彩色花线卖,别的乡镇也寻觅无果。
正当他苦于无法面对碎花女孩时,一纸调令命他去县城学习报务员,一并带走了丝丝缕缕的情思。
在县城,他无数一次光临百货公司,缺货断供的花线却总是与他擦身而过。万般无奈之下,他就给她写去一封信,字里行间深表歉意,寄走这封信他心中的愧疚才渐渐淡去。
突然有一天,一封落款“内详”的信飞来,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回到寝室急忙打开,却不见只言片语,只有一双花鞋垫:红花绿叶,鸳鸯戏水。他估摸这封信是碎花女孩寄来的。
碎花女孩为啥一字不留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连多日,琢磨着写回信,写写停停,终是未成,遂将放弃,心情慢慢平静。再后来,学习、调动,往事如烟,被风拂去。
又是花开的季节,朋友相约拍摄日出,拍摄点正巧是当年光顾过的山村,他有幸故地重游。
几十年过去了,山峦更加郁郁葱葱,山村依旧柳绿花红,山泉照常汩汩涌动。
登上古松口,古松已作古,立着“封山”石碑;过山口,山顶几显萧条,民居稀疏零落;书记家,核桃树苍老依旧,土墙瓦房无影无踪,残瓦废砾隐约可见,山顶的农户已经迁走。
他木然地伫立在核桃树下,脑海里演绎着当年的情景:核桃树上的喇叭、叼着烟袋的书记、长辫子碎花女孩、颇通人性的大黄狗……明明都站在对面,真真切切,影影绰绰,眼一眨却踪影全无。
他终是清醒过来,多少年过去了,花开的季节一年一度,往日的情景无法重现,就让美好的回忆留在心头吧!
山路蜿蜒而去,三峡日出拍摄点就在前边,朋友们一路欢呼渐行渐远,他连忙举起相机对着旧址咔咔猛拍一通,心里说:再见,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