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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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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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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花桥

山溪古道长峡,花桥流水人家。

初去花桥,有点碰巧。起因是我父亲去了花桥,在我表哥家加工斗笠,一去就是月余,其间傍晚回家一趟,带给我们兄弟三顶辽叶斗笠,还给四爷带回一包兰花丝烟沫,次日清晨急匆匆又去了花桥。

我的四爷会杀猪、炸馓子,还会提皮影,走南闯北,常去花桥。我们问他花桥在哪里?他指着高耸入云的圣天观,说去花桥从那山脚下进峡哩,又说花桥可是世外桃源,古老的驿道穿境而过,州官百姓来来往往,往北进峡过三里寨经九畹可去归州城,向南翻过分水岭经白沙驿抵达宜昌府。还说花桥桥下有个万岁潭,乾隆皇帝在那宽衣解带洗过澡,花桥大力士在那洗刷过筛茶的磨盘……每次讲到这里停住,举起白铜丝烟马棒要我们点火,问我们想不想跟他去花桥?这还有不去的么?一支火捻子在我们手上抢来夺去。由此,花桥打小就诱惑着我们,四爷却是一次又一次失信,他不可能让我们“跟他去花桥”,花桥就成了我们儿时的念想。

话说回来有些碰巧,巧遇机会实现念想。那年初冬,花桥的表哥来给四爷祝寿,因我父亲在花桥做事,他邀我去花桥看看景致,母亲就准许我成行花桥,条件是换回几扎挂面。记得那天下午,暖阳懒洋洋照着,我挎着两升小麦,跟着表哥去花桥。跳过干溪沟,翻越圣天观,涉水老林河,闯进人烟稀疏的十里长峡。峡谷幽幽深远,两岸峭壁耸立,灌木遮天蔽日,一条小溪卧在谷底,蜿蜿蜒蜒,潺潺流动。溪边有条茅道,掩映在茂密的辽竹丛中,竹枝摇动,叶片婆娑,簌簌作响。我跟在表哥身后,只觉得风声鹤唳、鬼影幢幢,不由得频频回头,心情忐忑不定。终于走出峡谷,视野豁然开朗,此时已是鸡栖于埘日之夕矣。跨进表哥家门,满地铺盖着辽叶,我的父亲坐着里面划篾片,墙根码了一摞摞篾斗笠,门旮旯堆满了捆成把的辽叶。花桥峡谷盛产辽竹、金竹,金竹划篾编斗笠框,辽竹叶用途多多,一用来铺垫斗笠,二出售加工船蓬,三过端阳包粽子。我的父亲是个聪明人,木匠篾匠无师自通,编织的斗笠别出心裁,供销社特别愿意收购。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凭手艺和表哥家一起挣钱,因此我也借光受到格外欢迎。

饭后夜色朦胧,表哥说下河叉鱼,我自然不能掉队。我们九畹溪一带捉鱼方法简单,要么赤条条卧在花浪间捉拿,要么激流中垒石撇岔安个晒笆,而花桥一带却时兴叉鱼,举着火把手持鱼叉本身就有些怪异,这种叉鱼方式无疑吸引了我。于是,我欣然提上煤油马灯,表哥一手举着竹篾火把,一手扛着三齿鱼叉,一副哪吒闹海模样。河边有一座简易木桥,三两块木板搭在河面上,遂想起四爷眉飞色舞的描述,这是乾隆皇帝走过的花桥吗?表哥的回答却让我意外,他说什么乾隆喉咙,懒龙才走过这桥哩。旁边一位叉鱼老者笑了,说花桥原建于明嘉靖年间,由杜姓始祖出资建造,连接夷陵至归州驿道,桥墩选用龟纹石垒砌,桥长四丈四尺,宽六尺六寸,五条杉木主梁,栗树木板铺面,桥上廊屋椽桁镶嵌,布瓦盖顶滚脊垒边,桥两边圆柏栏杆,雕刻芝兰玉树。清朝末年七月发大水,花桥被洪水冲移百丈,民国十年再发山洪完全冲毁,从此再也没能重建花桥。

不见花桥我没扫兴,我的兴致集中在叉鱼上。冬季水浅,水深没膝,我脱掉长裤下水,短裤后面两个洞,风一吹屁股发冷,河水也冰凉冰凉;河底一地圆石,细腻如卵,五彩斑斓;土鱼儿在脚边游曳,间或吻一口我的脚背,一阵酥酥痒痒。当火把照亮水面时,鱼儿一动不动,憨憨笨笨,表哥手握鱼叉,日的戳下去,叉起来水花四溅,塞进鱼篓仍在跳跃。不远处火光闪烁、人影幢幢,间或传来水响和笑声,叉鱼是花桥的夜生活。

翌日早起,豁然开朗,放眼望去,远方群山逶迤,近处云雾飘渺,田园阡陌纵横,小河清波荡漾,两岸屋宇错落,屋顶炊烟袅袅。我有些经不住诱惑,倚靠着皂角树极目眺望,太阳挥洒一束束金光,万岁潭上波光粼粼,一渠绿水蜿蜒蠕动,流进一栋木架房里,一架硕大的水转筒车,吱吱呀呀地摇动,吟唱着古朴的花桥歌谣。我急切一睹水车水磨风姿,可父亲大清早就进了峡谷,只好央求表哥陪我去换挂面。拎着小麦口袋跑到水磨坊,门外靠着一扇硕大磨盘,这是大力士手托筛茶的磨盘吗?表哥回答说这是块小的,来了贵客就端大的哩。表哥说得一本正经,我却惊得目瞪口呆,这磨盘少说有三五百斤。表哥居然不屑一顾,他说这还是小意思,分水岭上的界碑,高八尺阔四尺厚两尺,重达六千六百斤,大力士一肩扛上岭不气喘,说罢自个儿嗤嗤地笑。

笑声中,我俩走进水磨坊,磨坊师傅正在启闸放水,初冬少雨河水枯涸,水磨启动仍需人力带动。我当即自告奋勇上前,玩命般拉动水轮皮带,水轮缓慢转动时,我的棉袄衣襟被皮带卷住,拉扯着我顺木轮翻滚而过,幸亏半边衣襟撕裂开脱,不然就会酿成大祸,木轮会将我碾成肉饼。紧要关头,磨坊师傅猛跑几步,哗啦一声落闸停车,把我从木轮下扯出来,将我推到表哥面前,好一通呵斥责骂。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换了面条就往回走。表哥为我挨骂,心里自不痛快,气冲冲走路,把我甩在身后,一进门就告知我父亲。父亲知晓后没露声色,狠狠瞪我一眼,脸色也不好看,吃过午饭就送我回家,提前结束了我的花桥之行。

再去花桥,兴致颇高。幽幽深远的十里长峡,梦幻般的小桥流水人家,四水归池的天井院落,还有那河畔的茵茵水渠、轰然律动的水磨水车……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可儿时的记忆并未抹去,花桥仍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乙未立夏,雨过天晴,赶早出发,再去花桥。从三峡大坝右岸秭归新城驱车,沿风茅公路前行,崆岭峡静候日出,仙女山欣赏晨霭,一路赏景无数,兴致别提有多高驱车翻过峡口坳,芝兰藏在云雾飘渺中,开坛讲学、植兰修性的屈原大夫兴许正在仙境中吟诗作赋。满头雾气驶至大河口分岔,右拐过大桥上山,翻过三里寨眺望,只见十里峡谷:清葱黛绿,云雾飘渺,仙气缊蕴。盘旋下河,过桥右转驶入花桥峡谷。峡谷依然郁郁苍苍,除了昔日茅道变作了公路,葱茏山野、汩汩水响,和我记忆中的印象几无二样。行至峡谷中段,峭壁陡立一线天,路边辽竹丛生,河水潺潺流淌,刺花竞相绽放,一只蝴蝶翩翩飞过来,居然栖落在我的手上。静谧的峡谷突有微风吹拂,满坡辽叶随风起伏,叶片唦啦啦作响,勾起我初来峡谷时的印象,我不由思绪万千,花桥啊花桥,你还是这般幽深玄奥!

峡尽田畴,豁然开朗。一轮红日从石柱山顶喷薄而出,阳光照亮了蜿蜒流淌的花桥河,映射出层叠水田的粼粼波光,这不就是四爷赞美的桃园仙境吗?遂想起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此刻的心理感受是何等爽快!出长峡,路旁恰有小桥流水,我立即停车下来赏景,对照实景寻觅儿时的念想。峡谷静静伫立,河水哗哗流淌,三五石榴树枝掩映着一座石桥,对岸散落着三五幢瓦房,石砌基脚,刷白砖墙,木架拱梁,门前小桥流水,屋后郁郁葱葱,颇有桃源意境。我举着相机转来转去,没见到水车水磨的踪影,却遇到一位汉子正在洗漱。他哗啦泼了水,说自己就是花桥人,如今可是土家族哩。原来,早在2012年花桥就成立了石柱土家族自治村,全村两千一百多人,土家族一千二百余人,还有两个苗族,成为三峡库区秭归县唯一一个少数民族村,土家族村在宜昌全市也仅有三个。

我问那汉子,村名为啥不叫花桥而称石柱,是看重“石柱”的普通凡俗?还是赞美“石柱”的宽旷厚重?他居然被我问住了,遂转移话题卖弄景致,他说花桥有桥、石柱有柱,过花桥顺河走,看石柱爬上山。山上溶洞宽敞深邃、神秘莫测,回音阁回声悠远,擎天柱立地顶天,镇妖塔层层楼阁,还有预知天时的十二个钟乳石水凼,石钟石笋、金钟金剑、童子拜佛、钟馗念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他一直端着脸盆陪我闲聊,洗脸毛巾横搭在胳膊上,间或滴滴答答流水。

沿环形公路驶入花桥画廊,风景迤逦美不胜收。山坡层层茶园,河畔叠叠水田,河上座座便桥,两岸幢幢房舍,公路犹如一串项链,镶嵌着粒粒宝珠。昔日的花桥、水车、水磨、万岁潭,没齿难忘,融入念想;今天的生态茶、冷水稻、风景地、农家乐,万斛珠玑,令人赞赏。

沿环路向前行驶,路遇杜氏一后裔,攀谈起来兴致勃发,说及老祖满脸喜色,提起花桥妙句连珠。我向他述说儿时的念想,此行专为寻觅心中的花桥,顺便打听一下表哥下落,可惜我仅记得表哥的乳名。他听罢仰头哈哈大笑,一把薅住我胳膊不松手,说他可以当我表哥。他拉着我指点山水,炫耀杜氏家族的功德造化。他说老祖从江西辗转而来,开山辟路建房定居,花桥河上建廊桥,沿河两岸筑水田,仙鱼洞口挖水渠,造水轮车开纸厂,给后人积下无疆阴德。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问我是去纸厂看碾子、麻凼,还是上分水岭看界碑,要不要他给我带路,直到坎上有人喊他作罢。我婉谢了他的热忱和好意,我要先走完花桥“一环”,赏阅沿途绮丽风光,将美妙的花桥、界碑、溶洞、水车、水磨,还有乾隆皇帝、花桥大力士神话般的传说,继续珍藏在心中。于是我走走停停,一边拍摄一边赏景,茶园层层叠叠,水田阡陌纵横,河水汩汩流淌,房屋鳞次栉比,田头忙碌身影……悉数摄入我的镜头,不知不觉中回到小桥流水人家的峡口。

离别花桥时,再没看见那个土家族汉子身影,我冲着小桥流水人家挥手致意:再见,花桥,我走了。遂想起徐志摩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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