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山川的头像

山川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7/07
分享

那棵树


那棵树,生长在峡江边。盘根错节,树冠遮天,将一丘杂乱无章的燧石,盘踞得服服帖帖。不远的高处挂条公路,路上车来人往,路边房舍拥簇。抬眼,房后悬崖耸耸,屋前江水汤汤。那里唤作花树坪,就像美女有芳名,却不见花和树,植被稀疏、水土流失、地表荒凉,就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而且岩崩常常光顾,隔几年总要弄出动静,惊得路边人家外迁,唯有江边那棵树,不管春夏秋冬,不计岁月蛮荒,不怕山崩地裂,不惧世态炎凉,愣愣地待在那里,一待就是N多年,从未嫌弃这块地方,就像痴女死等着情郎。

那棵树,愣头愣脑,无花无果,四婶说是一棵皂角树。原来皂角树也分雌雄,雄树无赦无求,孤熬一生;雌树有情有爱,育花孕果果实唤作皂角(肉皂角或柴皂角),或圆润或扁长。坪后有棵雌树,每年硕果累累,村人视作宝物,树下经过常驻足,捡些回去洗头、洗衣,或去铺子屋换钱。铺子屋在对河,也就是个药铺,药铺老板姓李,原本也在花树坪居住,因岩崩迁徙对河定居,他母亲活了一百岁,没见她脑壳黄昏,她说她嫁到花树坪就有那棵树,又说那棵树是后山岩崩滑溜下来的。这个观点花树坪人普遍认可,那棵树到底滑自哪年哪月哪朝哪代,谁也搞不清楚,谁也不想搞清楚。四婶说,她婆母的婆母嫁来时就有那棵树,这就印证了李老太太的说法。

那棵树,本应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迎风听雨,赫然造形,偏偏随岩崩堕落于此,还落在一堆燧石中,成了一只落草凤凰,历尽风雨沧桑。为了生存,穿石扎缝寻觅土壤,以至树干歪斜形状,更兼峡江多风,常吹得东倒西伏,就像一个坐姿不正的人,歪坐在那丘燧石上。树干不正树冠移位,树荫没有遮住树根,而是石坎下的田园,直接导致那棵树连同那块田苦无其主,这是后话。问题是,那棵树不仅仅长相奇丑,还是一棵不会结果的雄树,一不会结果,二不能成材,三还要袭田,活脱脱就像一位吃闲饭的人讨人嫌弃。

那棵树,有幸卧在四婶田头。四婶是个苦命人,生在老高山云雾山。俗话常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四婶家住老高山,偏往低处走,命中注定被低山人尤其江边人瞧不起。江边人无非整天面对滚滚东逝水,与高山人一比就比出了优越感,因而常常拿高山人开心,编排高山人不会吃鱼,讥讽高山女子脸蛋潮红,数落高山人一年到头不洗澡,而且“洗澡”还说成“洗汗”,颈项、胳膊肘、磕膝包尽是垢痂。江边人守着长江,有如蚂蝗听水响,热起来就跳进江里,洗澡、洗汗、洗头、洗衣......能洗的都洗了,不能洗的也洗了,洗去了浮尘铅华。高山人反讽说:难怪江水都是浑的,尽是江边人的垢痂。花树坪地处长江边,自古不曾富裕,又不是通衢要道,去对河抓副药还要乘船过渡,望着一江水背桶水上坡,看着鱼肚泛白只能干瞪眼。话说回来毕竟是江边人,听着水响长大,眼波中泛着水色,骨子里含有傲气。因此,四婶嫁过来时,吃的都是哑巴亏。

四婶出嫁时还没解放,没解放就没地方申诉,糊里糊涂嫁到了花树坪,而且是花树坪的第四房。前三房妯娌都是大家闺秀,轮到四婶不得不委屈她,谁让她是高山人呢?四房就四房吧,偏偏丈夫又是个废人,打小是个齁包不说,先天性右胳膊软骨,右臂纯粹是个摆设。齁包对四婶自然没得话说,他一说话就气喘吁吁。四婶进门时还是大户,轮不到她操心油盐柴米,受了委屈也只能躲到那棵树下哭诉,那棵树待四婶倒是诚心诚意,树冠总是荫蔽着委屈的人,枝叶慢腾腾摇曳,听她诉说听她埋怨,全无半点指责的意思。日子一长,四婶将那棵树当做了闺蜜,或许当做了娘家人,因而分家立灶时那棵树下的园田谁也不要,公不公母不母一棵树,除了袭田就是袭田。四婶是后来的弱者,后来者居上行不通,那棵树就划归了四婶,四婶原本就想要那棵树,拥有了那棵树委实高兴。可高兴得有点太早了,那天夜里齁包一口气没上来,身子蜷在床上灵魂飞出峡江,四婶喊天不应喊地不灵,年纪轻轻就成了花树坪的寡妇。

那棵树,委实长得太丑了。树兜不像树兜,一半钻挤在石缝间,一半斜伏在燧石上;树干说粗就粗,说细也细,懒懒地矗立着,还有一段被雷劈作两半,中间留下个黑洞,小狗可以钻过去;枝桠倒是发达,几呈伞状,遮天蔽日,可无花无果,除了遮雨袭田,也没有什么用处。四婶有几次想砍来烧柴,偏偏树干邦邦硬,一刀一个白印,加之岩边砍柴方便,无奈中只好放弃。有年四婶猪圈垮了,垮于房梁腐朽,木匠围着那棵树转了几圈,说是尺寸不够,又说粗细不一,比划一阵还是去江边砍来柏树。大办钢铁年月,有人盯上那棵树,抡着斧头下手,一斧头下去,一只葫芦包飞来蜇他一口,赶紧喝牛粪水挤奶擦,七手八脚送到铺子屋抢救,差一点就命丧那棵树,原来那棵树上结有水桶大个葫芦包(马蜂包)。文化大革命,有红卫兵路过,听说了那棵树的故事,尤其是葫芦包的故事,红卫兵当然不信邪,旋即在那棵树下集合,愤怒声讨万恶的葫芦包,找来竹竿浇上煤油欲与其决一雌雄,可惜那竹竿离葫芦包就差一点点,红卫兵的愤怒立马转嫁给了葫芦包,愤怒的葫芦包将红卫兵追赶得溃不成军,跑丢了大旗,跑丢了军帽,跑丢了胶鞋,最终在一间草棚里解决战斗。当场蜇伤三个,失足跌坎两个。蜇伤处均在头部,毒性发胀,头大如斗,哭声震天,险些暴毙;跌伤者一个断了胳膊,无法佩戴红卫兵袖章,一个扭伤了右脚踝骨,靠战友轮流驮背着离去。又过了些年,一条公路要经过花树坪。交通局的工程师扛着木尺测量,路基正好经过那棵树,大家就给四婶做工作,领导表态从坪后补两分地。那时修公路依赖人民战争,红旗猎猎,歌声朗朗,民工一字排开,靠人力挖出路来。分工这一段的民工很快发现并报告,那棵树上的葫芦包又回来了。指挥长闻讯拍案大怒,赴现场查看敌情,只因他是指挥长角色,在众人面前就格外气粗,径直走到树下仰望葫芦包,顺手拿锄头敲击着树干,说:个日的,给我砍!话音未落,个日的飞来两只葫芦包,大伙轰的一声拔腿就跑,指挥长虽然跑在最前面,可他毕竟没有长翅膀,被两只不讲情面的葫芦包追到一块岩石下,后脑壳和屁股上各蜇了一箭,得罪葫芦包的后果自然严重,还没等坐木划子到达铺子屋,指挥长提前结束了光荣使命。

葫芦包接二连三蜇人,传说中又添油加醋,弄得那棵树名气越来越大,遇到缅怀亡人的节气,竟有人冲那棵树焚香叩首,隔老远在石板上摆满贡果,如果不是惧怕葫芦包,想必那棵树上早已挂满红绸子。说来也怪,无人敢信,葫芦包居然就是那棵树的保护神。但凡有人起心砍树或侵犯那棵树时,树上的葫芦包群蜂乱舞,每次主动出击总有不菲战果;一旦风平浪静却又无所事事,葫芦包蜂群忽的不知去向,只留着那个水桶般的蜂巢,掩映在茂盛的枝桠间,风吹叶动,赫然夺目,路人逃避。

那棵树,风雨飘摇中度过一年又一年,葫芦包蜂群早已另筑它巢,蜂巢让风雨刮淋得残留一半,远远看去像顶旧草帽,草帽旁新垒一个老鸦窝,时不时有老鸦飞进飞出,乌鸦嘴常招来飞石击打。那些年月,花树坪的村人忙得四脚朝天,峡江先后修筑两座大坝,移民、迁徙,层层动员,全力以赴,为国家顾大家舍小家,谁也没有注意或顾及那棵树,就连四婶也没心思顾及。四婶只有一个女儿,情窦初开时跟打隧洞的浙江佬跑了,去了好多年才回来一次,带回来一儿一女。两个娃娃特喜欢那棵树,在树下玩耍,在树下乘凉,把碗端到树下吃饭,玩得不想离开那棵树,恨不得枝桠间铺上被窝。四婶对女儿有成见,一见孙辈气立马泄了,她把树下收拾干净,扫净浮土,捡平石板,搬去小椅子、矮板凳,陪着两个娃娃消停。她消停别人可没消停,村里来了一群干部,挨家挨户走访,说是库区实物调查。两个干部来到四婶家,最后在那棵树下会面,他们说那棵树就在淹没线上,树冠三分之二在175米线内,三分之一在175米线外,综合平衡纳入淹没实物统计,说待专家测定树龄后确立补偿金额。那棵树补偿与否,四婶并未在心,它是后山岩崩滑下来的,这有老辈子们见证,再说它是分家立灶时划分的,虽说含有欺负孤儿寡母之意,但毕竟袭田也不多,无非就是少收几窝苞谷,有时丝瓜、眉豆借势上树,和葫芦包和睦相处,倒也落得额外收益。再说,那棵树自有护身符,几次险些被毁,均有葫芦包庇护,因而砍了烧了可惜,水淹水毁当然也可惜。但村书记红口白牙说过,为国家顾大家舍小家,家都舍得那棵树还不舍得?何况国家还派人调查统计,还有淹没实物补偿,四婶每每想到这就好笑,她笑那棵树也跟着笑,笑得枝叶颤抖。

那棵树,实物补偿两千元,砍伐清运后钱货两清,一夜间引起众人关注,那是两千老鼻子钱。四婶四妯娌还健在三妯娌,大妯娌拦住移民站干部,说那棵树有一半树冠搭在坎上她田里,实物补偿至少二一添作五;二妯娌去世早,丈夫是个老实人,偏儿媳是个火色货,堵住移民站干部的退路,说那棵树既然是古树,也就是老辈子的遗产,老辈子的遗产后辈人皆有之,实物补偿就该三一三十一;三妯娌没有为难干部,也没说参与瓜分补偿,却当着村书记的面挽裤腿,指着一处疮疤质问:被那棵树的葫芦包蜇伤了,医药费要不要补偿一点?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皆不是清官。村书记拿嘴示意这事找移民站,拍拍屁股假装有事溜走,备好的苞谷酒都不喝了。移民站的干部也不敢表态,说只能按国家规定办事,要改也只能找长委反映,一边说一边往外出溜,连黑皮公文包都忘了,走到江边又回转拿,幸亏四婶帮忙收着。

那棵树,扯来扯去,物归原主,最后认定四婶是补偿受益人和清库责任人。说话间,水库蓄水进入了倒计时,库区清库像打仗一样紧张,淹没线内实行“三光”政策,建筑物拆光、树木砍光、垃圾清光。随着清库进程加快,那棵树在江边格外显眼,成了相关责任人的眼中钉。村书记是签过责任状的,那棵树就是清库标志,他三番五次催四婶,急得差点发羊角风。移民站的干部也急,一急就顺淹没线检查,一检查就来找四婶,因为那棵树显眼,矗立在淹没线上,坐车乘船路过,光秃秃的库底,就那棵树刺眼。四婶是知情达理的人,但她是个孤老婆子,那棵树就像一座山,搬走一座山可不容易。铺子屋李老板的儿子也是医生,李医生看病路过那棵树,告诉四婶他侄子在城里,可以把挖机运上来挖树,条件是树挖起来归他,四婶只需付点油钱,也不多要两千块就行。四婶听罢不长不短,就望着那棵树笑,笑起来满嘴没牙,就像那棵树的黑洞。

水库清库期限一天天逼近,那棵树仍旧岿然不动,四婶不急干部急,因为清库任务没完成,四婶门槛踩成了巢。村书记责令限时砍树,否则绑包炸药炸掉,一分钱补偿都莫想;移民站干部规劝四婶,说您赶快请人砍树,工钱可以适当解决。四婶也想按时清库,可自己孤老婆子一个,请挖机还要倒贴本,请人砍树又没劳动力。花树坪变化太大,花早谢了,树也枯了,年轻人一窝蜂外出,远的跑到非洲种菜,近的也在广东打工,剩下一帮瘪牙瘪口的老头老婆婆,剁腊蹄子都费劲,哪有力气砍树?!四婶苦衷难言,又不能实话回绝,许愿总是明天,这是聪明托词。这样一来,花树坪就成了清库重点,四婶和那棵树成了关键。时间像江水一般流逝,村书记和移民站干部急了,因为清库任务没完成,没完成任务就引起上级重视。有一天就来了一队领导,小车顺公路停了一串,村人猜想要对钉子户执法。来人把那棵树围得水泄不通,评说、介绍、解释、争论,七嘴八舌,无休无止。末了,一位说话算数的领导大声呵斥:那棵树是在淹没线上,影响库区蓄水吗?影响水库通航吗?影响大坝发电吗?众口哑然,莫衷一是,只有四婶一个人笑,她笑那棵树也笑,笑得仍是枝叶颤抖。

那棵树,终于得以保留下来,四婶没有得到补偿,但她保留下来那棵树。说好的日子到了,水位一寸寸上涨,库区正式蓄水135米,村人站在那棵树下看水,对着昔日熟悉的地方指指点点;库区试验蓄水175米,村人站在公路边看那棵树,那棵树并无惊慌,当水位蔓延至根部时,蚂蚁成群结队搬家,那棵树就像一个醉酒汉,歪在江边醒酒,借用江水泡脚。也就是那时那刻,公路上停下几辆小车,一群城里人大呼小叫,扛着长枪短炮冲向那棵树,拿枝桠当门帘,拍高峡平湖;拿树兜当平台,摄峡江风光;更有人爬到树丫上,咔咔拍个不停。原来来者不善,都是省市的作家、摄影家,更有来自南方乃至京城,冲着库区蓄水而来,青睐高峡平湖风光。沿途一路采风,突地发现了那棵树,一水汪洋,满眼蛮荒,那棵树竟是绝景。四婶生性好客,提来一壶茶,抱着一摞碗,张着没牙的嘴,招呼同志们喝水。同志们也不讲客气,当知晓四婶和那棵树的故事后,立马拥簇着四婶,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大呼小叫合影拍照,以蓄水后的高峡平湖为背景,将四婶定格在那棵树下。不日,南方一家晚报以整版篇幅刊出四婶和那棵树的照片,又配发了半个版的写真文字《那棵树》,四婶不识字也没订报,离南方千里迢迢,自然无法看到自己和那棵树的照片文章。

三年后,库区再度试验175米蓄水,拍摄这张照片的记者闻讯再来采风,顺便带来了四婶和那棵树的留影,照片精细放大成16寸,还用金色相框镶嵌着。到了花树坪,高峡平湖,满眼汪洋,找到了原址,却不见那棵树,记者差点魔怔,又去找四婶,也不见故人。一打听,三年前蓄水后山体滑坡,那棵树连同满坡燧石,悄然无息滑入了水中。

那棵树走了,四婶也走了,同样无声无息,走时大门都没锁,有人说四婶去了浙江,有的说四婶追寻那棵树去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