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是我们家的大黄狗,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三剑客”之一。
都知道我的“三剑客”:小花猫、小黑羊、大黄狗。小花猫野外狩猎让一条儿蛇咬死了,小黑羊不慎失足挂在岩坎上吊死了,大黄狗呢?
大黄来路不明。我的父亲去九畹溪赶溪(放木排),回家路上捡了一只狗儿,我母亲盘问它的来路,是被遗弃还是走失了,父亲回答说那哪个晓得?四爷正在天井边磨刀,磨他的杀猪刀,插嘴说我晓得唦,别个故意放在大路上找人家呗!
四爷强调是“找人家”。谁家一窝狗儿下多了,狗不吃草得吃粮食,家大口阔哪养得起?可狗命也是一条命,就拿狗儿送人家,送不出就拧到路边,看见来人就地放下,等待过路子发善心。狗儿孤零零待着,吠叫声声好凄惨,就要尾随过路子走,过路子但凡善心萌发,驻足安抚一下,又朝天喊两嗓子:谁家的狗儿呀?注定是没人应声,过路子就只好带走。
大黄就是如此,它遇到了我的父亲。父亲淳厚为人,乐善好施,暗自做好事,夏天上梯儿岩砍路,冬季在九畹溪搭桥,还教育我们兄弟“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大黄遇到如此好人,自然就找到了人家。
大黄来我们家时,正值小黑羊出世,狗扯羊腿的事多了,我没空闲对它宠爱,有时甚至嫌弃它,若与小花猫、小黑羊相比,大黄简直就没有地位。
小花猫是“贵宾”,住厢房、进灶房、爬楼上,可以拿我爷爷的太师椅当榻榻米,可以卧在灶台上先闻先尝,可以跳上饭桌在我碗里争抢,可以钻进我的被窝遁入梦乡。
小黑羊是“稀客”,老屋唯一一只黑羊,可以蹿到菜田里捞嘴,可以堵着栅子门争食,动辄举着犄角干架,颈项的铃铛叮当当响。还有更为荣耀的事,小黑羊驮着小主人奔走,让我扮演日耳曼骑士,骑着它我是堂·吉诃德,牵着它我是桑丘·潘沙。末了,我喂它半把黄豆,或赏它一泡热尿。
大黄什么都不是,它就是一条土狗,没有小花猫的萌态,也没小黑羊的调皮,进不了厅堂,睡不了厢房,更别想上床,它只能待在磨屋的旮旯里,天冷时卧在火垄边取暖,天热时躺在天井里歇凉,颤抖着长长的舌头,眼巴巴望着我们吃饭,时刻提防挨谁一脚,一副可伶兮兮的模样。
即便如此,它好歹也是我的玩伴,没它就没有“三剑客”,没它我当不成“三军司令”。因此我劝它忍着点儿,“司令”要有司令派头,出门骑着小黑羊,进门抱着小花猫,脚下踩着大黄狗,兴趣来了各有奖赏,抓把黄豆喂小黑羊,提条鱼儿逗小花猫,丢块骨头给大黄狗。被大人责骂导致心情欠佳时,抽一竹条、打一巴掌、踢一弯脚,几成常事,多有“人”计较,小黑羊用犄角回应,小花猫往楼上逃遁,唯独只有大黄大度,踢它一脚两脚,它仍忍气吞声,对我从无抱怨,更无以牙还牙,踢疼了顶多叫两声,一边叫还一边摇尾巴,然后照常履职尽责,看家护院,撵鸡赶羊,舔舐奶娃的屁眼,打扫地上的残羹,事事处处忠诚主人,忍辱负重不存私心。四爷说,狗不嫌家贫。我想说,狗也不怨家暴。我若不离不弃,它必生死相依。忠诚的大黄狗,卖萌的小花猫、调皮的小黑羊,陪着我度过了快乐的儿童时光。
我在老屋读完三年级,然后涉水去对河上学,早起上学前和大黄哄赶羊群上山,傍晚放学回来站在垭口吆喝羊群回屋,我一亮嗓子大黄也跟着汪汪吠叫,羊群闻声很快就下山回圈。羊群偶尔也有跑远的时候,吆喝声听不到,肉眼睛看不见,只能让大黄带路上山,它带着我总能找到羊群。大黄立了功,我就奖赏它,拿藤条扭成一个圈,戴在它的狗头上,它愣愣地看着我,趁我不注意甩掉。回到家我继续奖赏它,揭开锅盖拿碗添饭,洋芋饭炕得焦黄,锅边卧着一个荷包蛋,母亲以此激励我做家务,我毫不犹豫与大黄分食,小花猫在一边喵喵抗议。
我打小做事独出心裁,四爷说我一脑壳花板眼。“花板眼”肯定是讽刺我,幸好他没说我花肠子,我也不计较这句话,四爷是长辈我得尊重,八个爷爷已故去大半,他健在是老屋的福分。再说他杀猪生吃板油,近乎于茹毛饮血,茹毛饮血的人你也敢惹?其实,搞花板眼也要付出代价,轻者出丑卖怪,重则鼻青脸肿,鼻出血流进嘴里,咬碎牙吞进肚里,用我母亲的话说,不挨打就要搭扑趴(摔跟头)。
记得那天放学回来,我佯装死尸漂浮而下,忙坏了九畹溪边的路人。起坡时扳倒一棵桐麻树,就地取材五花大绑,腰扎桐麻树皮武装带,头戴桐麻树叶军帽,肩扛桐麻树杆长枪,一路耀武扬威回家,走上大门口的九级石阶,大黄从磨屋忽的冲出来,照我腿肚子就是一口。它的犬牙接触我的皮肉时,兴许嗅出了小主人的气味,只给我腿上留下两个牙印。它深知情况不妙,猛一跳就跳开去,站在门亭里朝我摇尾巴示好,似乎是请求我原谅它。我看了看腿肚子的牙印,连枪带棒朝它砸过去,撵着它要踢几脚解恨。它飞快跳过一道道门槛,最后站在厢房门口不动,隔着天井朝我摇尾巴,四爷正好走出厢房门,就帮我踢了它一脚。
我上初中的那几年,父亲差不多常年患病,接医生、抓中药的差事就落在我身上。医生接来让四爷作陪,抓药却别无选择,只能依靠我的两条腿。再说,抓药也不是一件轻松事,一剂中药杂七杂八,不是缺这就是短那,走遍九畹溪对河两岸的药铺,差不多走断腿还是配不齐,配不齐就折回来问医生,医生改一味药让我继续去配,配得我怨天尤人,走得我精疲力竭,至今想起来腿就酸疼。
夏天,九畹溪总是跑暴涨水,我依旧要趟水过河抓药,父亲的药里浸润着我的汗水。每次过河抓药,幸有大黄一路跟随。若论泅水渡河,它天生就会狗刨儿,论速度我甘拜下风。记得那天,九畹溪涨水,黑浪翻滚,两岸淹青,惯常的渡口洪水肆虐,我选择上游较为宽泛的河面下水,顶着衣物泅水而过。大黄犹豫片刻,跟着我下水,我大声呵退大黄,可它紧紧相随,一下水就卷入急流,一眨眼无影无踪。我站在河边搜寻大黄,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急流险滩难以逃生,每天都在发生不幸,何况是一条土狗。我没时间逗留等候,只能赶紧去抓药,等我抓好药回转时,远远望见大黄在河对岸蹲着,原来它被冲走后又爬上岸,走回渡口苦苦等候小主人。
时光点点流逝,大黄渐渐老去。它来我们家时,我在念小学,念完小学念初中,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不念了,去母校当了老师。我年龄小个头也小,混在学生中分不清。我是老师受人尊敬,学生们尊称“某老师”,家长们称呼“某某老师”,干部们直呼“某某某”。大黄是我的大黄,是“某老师”的大黄,我上课它就卧在门口,学生们不敢戏弄它,家长们也视而不见,干部们却不买我的账,斥责我带狗上课不像话,我甚至听见有人说“吃狗肉”。放学回家,一进天井碰见四爷,他看看我又看看大黄,说你俩哪个是老师呀?四爷的话话里有话,带着狗上课的确“不像话”,可好说歹劝大黄偏不听,我只好把它关在磨屋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开门出门关门锁门,走出老远还听见它呜呜叫声,还有爪子刨门的声响。
我当了三个月老师,被领导相中推荐招工,成了公社一名邮递员,属于公社“三员”(话务员、炊事员、邮递员)之一。我吃住都在公社,和话务员、炊事员睡一屋,隔壁住着武装部长,他经常外出打麂子,他的步枪和我一般高。“三员”中我的地位最次,也与初来乍到有关,话务员比我岁数大,因为接转电话显得有地位;炊事员执掌饭菜大权,大小领导都得吃他做的饭;我就是一个送信的伙计,没有谁把我放在眼里。大院是公社的大院,大大小小都有身份,高高矮矮都不敢得罪,我只能小心翼翼做人。
我去公社上班第一天,大黄死乞白赖跟着,跑前跑后忙活不停,狗尾巴摇得直掉露水,好像它也参加了工作。走进公社大门,炊事员一眼瞥见,怒吼一声提把菜刀冲出来,撵得大黄落荒而逃。过去了好些日子,恐惧差不多淡去,或者说它缺了记性,大黄又跟着我去上班。走过那条鸡肠子街,正要跨入公社大门时,它一口咬住了我的裤脚,眼巴巴望着我呜呜叫唤。我知道它很想走进公社大院,但又惧怕举着菜刀开撵的炊事员。我是一个刚挂枝头的毛桃子,嘴上的毛还没长出来,知道公社大院不能带狗,也不敢招惹凶煞的炊事员,再说我得去忙自己的工作,我只好把它按卧在门外石狮旁,转身离开时还轻轻踢了它一脚。
没想到这一脚,成了我和大黄的诀别之举。
我套好两天的三级党报,分排几封远道而来的信件,号上一沓《红旗》杂志,开始我一天的投递工作。
我挎着邮包走出大门时,灿烂的阳光挥洒一地,两只石狮却表情肃然,豁着的狮嘴里没有石球,石狮旁也不见大黄踪影。我摸一把石狮的豁嘴,呼一声大黄,嘘两次口哨,心里却在纳闷:狗日的大黄为啥坏了规矩?我一边投递一边寻找,问遍能问能答的人,找遍那条蜿蜒的鸡肠子街,答案好像事先通气一般。
我在公社待了一个多月后,突然接到上级电话通知,邮递员收归邮电局管理,也就不再属于公社“三员”,我的革命起点变成了区上。我收拾行囊挨个作别时,有个人悄悄告诉我,大黄被某某打死了,狗肉炖了火锅,狗皮做了背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