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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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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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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袄

我父母没有女儿,因而我没有姐姐,看到别人喊姐姐,心里痒酥酥的。

好在我父有个干女儿,住在我们同一个生产队,因而我又有个姐姐。

有姐姐好处多多。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姐姐就会遣姐夫来我们家接客,父母有时忙就派我出席,去姐姐家自会大饱口福,这就是好处;姐姐一手针线茶饭,我是她干亲弟弟,除了给我父母每年做这做那,少不了也给我做双新布鞋,这也是好处;姐姐一生没有生育,两口子种田两口子吃饭,家庭条件就比一般人家好,姐姐自然不会怠慢弟弟,这更是好处。

我要去区上读高中,棉袄破得无法再穿,它本就是我捡大哥的旧,袖子和衣襟被母亲补缀多次。在我临近报名时,母亲和姐姐忙活了半夜,用姐姐的碎花棉袄给我改了一件棉袄,起床时我当即拒绝她俩的好意,我又不是女孩子,凭啥穿件花棉袄?可母亲撩起袖子擦泪,苦苦央求我先对付过一冬,说等卖了年猪一准给我做新棉袄,又说袖口衣襟都打了边,外面又罩着新褂子,谁能看出穿的花棉袄?我秉承了母亲的善良和心慈,我从小就怕母亲撩着袖子擦泪,她一擦泪我就想哭,因而我只好打落门牙咽下肚。

我穿着花棉袄小心翼翼活动,还好没有引起同学的注意。我的同学洲和我最要好,最要好的理由是他体胖而我个矮,谁也别想嫌弃谁。他体胖,操场上跑不动,屁股扭动太厉害;我个矮,课桌铁定第一排,打篮球抢不到球,即或抱着球去投篮,用劲跳起来也别想沾边,而且一起跳就露出了花棉袄,这就让洲喜出望外,他追逐着掀开我的外褂,大声聒噪我穿的花棉袄进了教室更是变本加厉,将我的外褂高高掀起,直接让后排的女生欣赏。我平生第一次愤怒至极,一出手他就滚到课桌下,他的鼻血喷涌而出,杀猪一般溅满衣襟、书本和课桌,物理老师果将我请出教室,罚站在门外走道上反思。

走道是一溜长台阶,台阶下就是操场,操场上填满炉灰渣,每天凌晨我们闭着眼跑步,踏得地面咔嚓作响。我靠在墙壁边“反思”,手偷偷伸进怀里撕扯,硬生生将花棉袄扯开一个洞,并且掏出一团棉花,棉花已经板结变色。物理老师不是无理老师,他布置好课堂作业就出门教育我,问我缘何出手伤人,我磨蹭着道出原委,末了他居然原谅了我,将我完整放回教室听课。可我上课时思想老走神,身上的花棉袄如芒刺在背,总觉得身后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尤其是那几个扎辫子的女生。只等下课铃一响,我就狂奔回寝室,三两下脱掉花棉袄,先是将它扔在地上,照上面狠狠踩一脚,踩过后觉得对不起亲人们,遂将它掖在床铺下,转身走又觉得不太妥,想塞进木箱又放不下,干脆往怀里一揣跑出寝室。

寝室出门往左通往小河边,那里有三两棵歪脖子柳树,柳树下长满木瓜子刺,红红的果儿挂满枝头,我左右张望没看见旁人,同学们下课后全在操场上晃荡,我终于咬住牙狠下心,把花棉袄丢进木瓜子刺丛里,头也不回车身走开,走了老远心生悔意,多少有些舍不得丢弃,捱到下课赶快跑去看,一路吹着口哨,装着悠闲无事,远远看见我的花棉袄窝在刺丛中。再下课我又去看,它仍旧窝在那里。第二天上完早自习,我总觉得惴惴不安,一下课赶忙跑到小河边,只见一位头戴草帽的汉子踩着跳石正要过河,河那边是区卫生院,卫生院门前有条公路,公路遥遥无尽头。汉子本来快要走过小河,中途却突然停住,返身又踩着跳石回来,径直走进木瓜子刺丛,他拾起我的花棉袄,抖一抖看了看,又抖一抖再看了看,我忙隐身于柳树后,眼睁睁看着他将我的花棉袄掖在腋下,大步流星越过跳石,过河、上坡,消失在卫生院门口的公路上。

失去了花棉袄,我似乎就掉了魂,掉了魂也就格外冷,冷起来我就用背抵着墙,或是捂在被窝里取暖,或是端热水洗手泡脚。可一上课我就没辙了,我在班上属于年少个矮,座位天经地义第一排。坐第一排没有靠山,穿着单薄无墙可抵,坐着板凳无依无靠,不到半节课我就冷得簌簌发抖,毫无节奏不停吸鼻涕,板书的陈老师发现我不对劲(至今我仍怀疑:他本来高度近视,如何看见我双手发抖),他厉声点我的名字,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站立起来一声不吭,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古训,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往下掉,砸在课桌上水花溅。他怔了怔,走下讲台,踱了过来,摸了一把我的胳膊,问我为什么不穿棉袄?邻座的洲赶补充说:他穿女人的花棉袄!课堂顿时哄然大笑陈老师却不苟言笑,他将我拉出了教室,让我跟着他走进教师寝室,将我按坐在床边后,他摘掉眼镜搁在桌上,自顾自脱衣解带。不一会儿,他要我换上他的卫生衣裤,我没见过这样的绒绒衣物,手摸上去光滑暖和,上面还带着老师的体温。

陈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平时不苟言笑,板书清清爽爽,讲课娓娓道来,我们既敬他又怕他,我从没和他单独说过话,因而我坐在床边神态紧张,不争气的嘴唇、双手居然和全身一起抖动起来。陈老师几乎强制性帮我脱掉外罩的褂子,给我套上卫生衣,袖子太长往上卷一大截,衣襟太长只好往裤腰里塞;他要我脱掉外面的长裤,裤腰带是根绦子绳,弄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他只好用牙帮我咬开死结。我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隐私”,我套穿的一条长裤补丁摞着补丁,里面短裤屁股后面早已破了个洞,还好陈老师并未追究我的责任,他帮我套上卫生裤,裤腿往上高高卷起。穿戴齐整后,我的两条腿变成了别人的腿,我居然不会走路了,我扶着墙缓慢向前移动,从老师寝室到教室短短一截路,我觉得我走了整整一天。

我穿着陈老师的卫生衣裤度过了最冷的那几天,母亲知道后可劲念叨陈老师真是好人,可她再一次习惯性“食言”,家里卖了一头猪还卖了一只羊,仍旧没有给我做新棉袄,不过她和姐姐又点着煤油灯熬夜,将我爷爷遗传的一件马背褂给我改成一件夹袄,让我在最后一年的高中学年里,再没拿脊背抵在墙壁上,也没被洲讥笑“穿女人的花棉袄”。

高中一毕业我就有幸参加工作,第一个月领取了二十七元工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笔巨款,我花了三块九缝了一件新棉袄,灰色卡其布面料,条纹状棉绒里衬,里外口袋一应俱全。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新棉袄,而且是自食其力独家享用。

新棉袄挂在寝室墙上,我一天总要看它几回,可十六年的“捡旧”让我习惯性喜旧厌新,穿新鞋要拿脚把鞋面踩脏,若穿新衣服更是不习惯,因而新棉袄我一次都没穿,就为了圆我的棉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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