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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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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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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金黄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可我们仍旧在琢磨播种,邮政好像没有收获季节。扭亏为盈是个天大难题,我们局长为此焦头烂额,他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扭亏为盈对他无比重要,关系到能否去掉那个“副”,因此他急得嘴唇上火。

我走进局长办公室时,他正给嘴唇抹唇膏,一见我啪的拍响桌子,说:搞么事搞?你给我看看这个!随之推给我一封信。我赶紧回办公室看信。写信人署名骆驼,口气却很强硬,质问道:你们还是不是人民邮政,人民邮政还要不要人民,如果要的话为啥撤销黄村邮路?人民群众如今没收到一封信,至今没看见党报一个字。即或光绪年间,邮差老董还七天一趟过黄村哩……黄村邮路?原来真与我有关。

大河北岸有座骆驼山,黄村和金村是它的双峰,由于大河阻隔的缘故,古往今来,山路盘桓,穿过驼峰口,通往大世界。古拓黄金驿道,驼峰口设驿站,骆驼山是座活山;后辟金黄邮路,驼峰口分岔,通达金村、黄村,成为信息枢纽。大河公路一凿通,骆驼山趋于荒僻。邮电一起时,领导就上火,提及金黄邮路喊头疼。一东一西两个村,就像挂在天上,无论你怎么调整,都得走回头路,况且山大人稀,信少包裹少汇票更少,分拣室的格眼总空着。大河边一发展,年轻人一窝蜂下山,驼峰上只剩老弱病残,百姓穷村委会也穷,连续几年赊欠订报款……邮电一分家,扭亏当为先,经营要算账,局长特着急,不得已我建议撤销金黄邮路,黄村改为委托投递,金村并入大河邮路,两日班改为四日班,省出一个乡邮员。邮政不像电信,无需线路、设备大笔投入,最大开支就是人头费。我和会计一洽商,向局长汇报扭亏措施,局长心里惦着数字,问都不问拍板同意,还表扬我想了好点子。就因为这个点子,点燃了导火索,引爆了这封申诉信,荣膺县长亲笔批示,乃至大会点名批评,弄得我们局长很没面子,无明业火就发我身上,我是砧板上的一刀肉,横切直切都是切,我只能赶忙下乡。

邮政刚刚分家,分得一辆破桑塔纳,三菱吉普留在电信,那是集邮公司贩邮票赚的,过去是一把手的座驾,主持分营的市局领导说:这么好的车邮政用不着。不分邮政肯定用不着,用不着与我没关系,莫说是三菱吉普,即便是破桑塔纳,也轮不到我这个检查员坐,我自己坐班车去支局。

我下支局办公事,支局长按说要配合,况且走班的老黄两天前就出班了,等他带路还得两天,可支局长披着袄子说头疼,又说报刊收订任务太重了,要我帮他减两万流转额计划,他可以拿毛巾捆着脑壳上山。我自然没有权力增减计划,也不想让他捆着脑壳带路,我就请他画张路线图。草图刚画好,营业员就喊有了伴儿,金村有个背化肥的汉子上山,支局长一听忙送我出门。

背化肥的汉子姓董,长相有点像尹相杰,一交谈居然还是“兄弟”。他爷爷就是黄金驿道的那位邮差,他父亲后来接穿了那件邮差背褂,国军溃败路经驼峰口时,忘穿邮差背褂的邮差被抓兵,到没到台湾只有鬼知道。那时小董年幼不懂事,懂事后就去邮局找领导,随身带着那件邮差背褂,让很多人长了见识,凭此他当上了乡邮员,尽管是亦工亦农性质,但也算人民邮政一员。

小董因为家住骆驼山上,领导就安排他走金黄邮路,一天金村一天黄村,支局歇一夜家里住一晚,周而复始走了整整八年,到头来却成了临时工清退对象。听人说自己是邮政世家,爷爷服务大清邮政,父亲服务中华邮政,自己服务人民邮政,虽说朝代不同,好歹都是邮差,凭啥说清退就清退呢?那时他年轻单纯,不敢找领导扯皮,忍口气回到了骆驼山。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虽然同情,却无法表态,尤为邮差背褂惋惜,这件文物弥足珍贵,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问邮差背褂下落,小董说他找过县局,时任领导要看字据。唉!他一杵打在驼峰口上,让秋风吹拂自己面颊,他的脸是古铜色的,两腮印有高原红,双目炯炯眺望远方。

远方层峦叠嶂,秋色渐浓;近处层林尽染,色彩斑斓。我和小董就此别过,他还得赶路回家,他嘱我在此等老黄,说老黄肯定转来,他邮包塞在石缝哩。我顺他指向一看,石缝里果然有个邮包。我抓紧说些安慰话,比如:去县城一定要找我,饭有吃铺有睡,小董横着打杵向我道谢。我目送他渐渐远去,踩得落叶窸窸窣窣,直至消失在树影婆娑中。

终于等来了乡邮员老黄,等得驼峰口树叶一地金黄。老黄一见我就喊道:领导,您等急了吧?我被他喊成领导,脸唰的就红了。

我赶快自报家门,声明不是领导,说明公派来意,主要是调查申诉信,回去好向局长交代,还要专题报告县长。我摸出申诉信递给老黄看,说写信人用的假名不好查。老黄一看说这不是假名,黄村的文书就叫骆驼,领导您没问董发安?董发安是谁?老黄说不是和您一路上山的么?嗨,原来就是刚分手的小董,他走了八年金黄邮路,后来清退临时工走了,不是老黄挤走的吧?老黄一听头摇得掉露水,指着崖边一棵栌树发誓,小董肯定不是他挤走的,他也没这个本事挤走他,他说领导您也清楚,骆驼山山大人稀,乡邮员这碗饭不好吃,没吃过时想尝尝,端起碗还真不好吃,这个碗迟早就要砸。

我差点砸掉老黄的饭碗。老黄家住大河边上,读完高中回乡务农,经人推荐挎上了邮包,先在集镇邮路走了两年,邮路裁撤改走金黄邮路,在骆驼山上一直走了二十年,亦工亦农、临时工、劳务工,身份多次变换,一年四季待在骆驼山上,看着枝丫发芽,看着叶子变黄,小黄走成了老黄。轮到金黄邮路裁撤时,他本应连同邮路一并裁减,偏偏大河邮路的乡邮员不干了,老黄就被留了下来。

一片栌叶飘飞过来,又一片,还有一片,乘风而过,悠然落地,鸟儿换棵树又叫了,很好听的声音。我俩准备上山,老黄就去石缝取邮包,邮包鼓鼓囊囊,一沓报纸、两包药品。我问他,黄村订报款结清啦?老黄说终于结清了,乡里拨了一笔专款。又说,领导您晓不晓得?金黄邮路虽只两个村,但山大人稀地盘大,说撤就撤容易,金村并入大河邮路,两日班改成四日班,可是我们黄村呢?我帮他拂去头上一片黄叶,说,黄村不是改为委托投递吗?老黄一听恼了:委托投递?委托哪个?荒山野岭的。骆驼山清一色老伙计,走得动路的都下山了,说好听些是委托投递,说不好听就是放弃服务,开支不亏可我心里亏。

我也感到心里亏,怪我的扭亏点子,为企业节省了人头,却忽略了一个村的服务,更让老黄一人分担两份工作。老黄说,多走路倒不算啥,只是心头有疙瘩,好端端一条邮路,几十年没有变化,领导您说撤就撤了,黄村是台湾岛么?台湾还“三通”哩。这倒好,邮路一撤,老书记看不到报,顶多朝天骂一通,可老百姓呢?还有三道金那样的人呢?七老八十,浑身带病,又是单家独户,一天难见一个人影,乡邮员就是他们的伙计,邮路一撤就断了他们念想。

老黄说得我哑口无言,我只好张罗着动身。我俩一前一后,从驼峰口右转,一路弯弯拐拐,抱着山走了两个多小时,太阳落山前终于翻过山顶,穿过一座悬崖垭口,眼前豁然一新。

这是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夕阳普照,秋风轻拂,银杏遍野,一地金黄,骆驼山居然藏有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

我顿时步履轻盈,一路踩着树叶走过去,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枝桠参天,落叶覆地,我像小孩一般轻狂,躺在地上打滚嬉戏。老黄放下邮包陪我,掬起一捧落叶,迎着夕阳撒去,撒出一道灿烂,落下一地金黄。老黄说,领导您没来过吧?这片银杏树少说一百棵,都是三道金他们栽种的,他栽,他爹栽,他爷爷栽,他爷爷的爷爷栽,祖祖辈辈,愚公移山一般,才有了今日的景致。我想起有句俚语:今年种竹,来年吃笋;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三道金真是眼光长远,先辈积德,荫庇后人。

听老黄介绍,三道金是黄村本地人,祖祖辈辈世居山顶,典型的黄村土著,年轻时有婆娘也有女儿,终归由于贫穷,婆娘带着女儿下山,据说去了浙江。三道金也想下山谋生,可他舍不得这片银杏树,还有相依为命的哑巴哥。哑巴哥并不是三道金的亲兄弟,他是三道金在驼峰口“捡”的,他当时躺在树丛里奄奄一息,三道金背回家第二天才苏醒,除了阿巴阿巴“说话”,鬼才知道他是哪里人。有人嘲笑三道金,说他捡回一个爹,哑巴就像一道巴郎刺,巴在三道金身上,想甩还甩不脱。但凡遇到这种情况,不是前辈子欠下的,就是后辈子结缘的,这有什么话好说呢?说着话走路就快,我俩踩着一地金黄,穿过一排排银杏树,渐渐走近三道金家。

一片银杏树林里,坐落一幢瓦房,门口雄踞一棵银杏树,树杆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树叶一地金黄,夕阳照射进来,光影斑驳陆离。老黄说,这就是三道金的家。话音未落,瓦屋里传来喊声:老幺、老幺,你上山啦?

骆驼山毕竟是高山,天色说黑就黑了,黑得一团漆黑,屋里灯火越发明亮。老黄拿自己不当外人,把我们安置在火垄烤火,邮包里掏出药配给三道金服下,自个儿去灶房炒菜做饭。

火垄里柴火旺旺,火光印在我们脸上,哑巴哥不言不语,坐在旁边傻看着我,他的话全让三道金说了。三道金学老黄喊我领导,说看领导面相恁嫩,顶多也就三十岁,三十岁?我儿子都二十岁了,我乐得哈哈大笑,笑后我又感到惊讶,老黄说三道金得了脑溢血,可他说话不像得过病呀?我知道脑溢血又叫脑卒中,发病后果很严重,神志障碍语言障碍,也就是四肢失灵说话困难,可看看三道金却不像,他除了行走不便、手指颤抖,却没有语言障碍。

三道金说,我害了脑溢血,没有老幺早死了,是他把我背下山,大河乡没条件,又连夜坐车到县城,好歹住了一个月院,是老幺……我插话,老幺是谁?三道金颤抖着手指说,老幺就是黄大河呀?黄大河就是老黄呀?哑巴哥、我、老幺,我们是桃园三结义,几十年的耿兄弟。这么多年,总是老幺照顾我俩,我病了不能走路,老幺隔天上山服侍我,把我背出门晒太阳,烧开水给我洗汗,还给我做病体按摩。嗨,领导您说老幺这个人,非亲非故的关系,送报纸碰见的伙计,他怎么就心慈呢?看着他为我们受累,我就心里过不得,他把我背上山做啥子,不如让我跳大河了事,干嘛给自个儿找麻烦?哑巴哥明显听懂了这句话,他拉扯着三道金的胳膊,阿巴阿巴说个不停,又向我打着手势,可惜我没有看懂,但我明白哑巴哥意思,真要跳河他要去跳。

当夜,我就在三道金家住下。骆驼山的秋夜依旧寒冷,我和老黄挤在一床,老黄上床就鼾声如雷,我却没有一丝睡意,反而心生许多感慨,做乡邮员真不容易,含辛茹苦不说,还得入乡随俗,甚至餐风露宿。老黄走金黄邮路,原本两日班,山上住一夜,回家住一晚,劳累了回家歇歇。调整后的大河邮路是四日班,山上他要住三夜,跋山涉水劳累不说,还要照顾近乎瘫痪的三道金和智障幼儿一般的哑巴,谈何容易?想到这我终于明白老黄对撤销金黄邮路的愤怒,原来我的这个好点子,不仅仅是放弃了黄村邮政投递,更是拆散了萍水相逢的兄弟情谊,让贫困有病的三道金,还有寄人篱下的哑巴哥,失去兄弟般的照料和服侍……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一夜秋风无度,银杏落叶遍地。早起,阳光明媚,一地金黄。我们准备去村委会找骆驼,三道金热情邀请我杀年猪时再来,哑巴哥捡来一把银杏叶塞给我。临走,老黄把三道金背出门外,银杏树下,光影斑驳,老黄坐在三道金面前,一条病腿抱在怀里,揉一揉、捏一捏、拍一拍,阳光钻过枝叶射进来,将他俩的轮廓镶嵌在一地金黄中,那个场景、那幅画面无限美妙,我后悔没有带着相机。

信果然是骆驼写的,他说写信目的是邮路不能撤。他当场写下一张纸条,算是给我们局长一个面子。第一,“没收到一封信”是事实,莫说黄村即或大河乡,一年到头难有一封信;第二,“至今没看见党报一个字”也是事实,黄村本来订有三级党报,但村委会从未看到过,因为黄村老书记有“指示”,报纸必须首先送他学习,然后由他转给村委会,只是有“首先”没有“然后”;第三,“邮差老董还七天一趟过黄村”更是事实……为了表示和好如初,他留我俩吃午饭再走,一边朝他的妻子使眼色,妻子赶忙出去抓鸡,撵得鸡飞狗跳猫上屋。

我和老黄婉谢了他的好意,带着他的亲笔字条出门,踩着一地金黄告别骆驼山,我要尽快赶回县局,说清楚“搞么事搞”,不能让局长没面子,我们局长正上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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