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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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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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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钱的那些岁月

“不差钱”是句台词,是个戏言,不能当真。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人不差钱?我就差钱。

岁月无限,落地有痕,差钱的窘况,差钱的酸楚,差钱的往事,差钱的屈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一块钱顾不上体面的传言,“差钱”犹如手背的伤疤,赫然夺目,无法掩饰。

差钱的那些岁月,“钱”是心头肉,“钱”是心中恨,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让我们记忆犹新。

 

一分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我们走路习惯低着头,期盼能捡到一分钱。一分钱可以难倒英雄汉,买东西差一分钱都不行。

在城里,“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那首歌都会唱,哄着一代代学童;在农村,“捡到一分钱”的机会近乎渺茫,“交给警察叔叔”的概率更等于零,农村也没有“警察叔叔”,拾金不昧的故事都写在书上。偶尔发现地上躺着一分钱,银光闪烁,吸人眼球,扣人心弦,怀疑祖坟冒了烟,天降好运于斯也,猛然一脚踩住,蹲下来假装系鞋带,两眼贼一般四下打量。或许是双敞口布鞋,就伸手去摸脚踝,假装鞋帮硌了脚踝;或许穿的双耳子草鞋,两手就去散开绳结,似乎绳结勒了脚背;或许就是一双赤脚,遂捂住脚趾吁气,走路踢翻了趾甲。其实,他跟前并没有路人,不远处有人但没留意,那个屎胯肚娃娃,捧着搪瓷碗喝稀饭,喝得满脸都是稀饭;门口有个赤膊汉子,坐在门槛上吸旱烟;一只猫不声不响走过来,猫步走出了国际范儿,一脚踩上苞谷杆儿,发出咔嚓一声响,把捡钱人吓一大跳,连忙挪开脚板,飞快拾起硬币,攥在手掌心里,两眼向四周扫描,确认没有人发现,就假装去扯衣襟,顺手将钱塞进口袋,脸上随即绽开笑纹。

 

五分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五分钱就是一个鸡蛋。说句实话你听,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不!生蛋的母鸡可是亲手喂养的,其地位并不比一个娃娃差,一个鸡蛋五分钱。手里揣着一个刚从鸡屁股抠出来的热鸡蛋,到供销社可以换回一张白纸,几个对折后,裁成作业本,物尽其用,用至极限,彰显价值。第一遍:铅笔写完正面,再写反面;第二遍:钢笔写完正面,再写反面;第三遍:毛笔写完正反两面;第四遍:塞在茅厕墙洞里方便。

我的堂妹慈,慈眉善眼,善于哭诉,都怕她哭。放学一回家,她以眼泪加鼻涕的诉求方式争取到一个鸡蛋,她急需一个新算术本。她的二妈(当地习俗:父母按排行称呼)挨个去摸鸡屁股,看哪只鸡屁门有蛋,花母鸡有幸被选中,慈高兴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第二天是星期日,慈一早起来就守在鸡窝旁,我们喊她跳房子都不理。那只花母鸡也不理她,伏在鸡窝里不动声色,间或咯咯叫一声半句,一直等到太阳照进天井,大人扛着锄头出了坡,老母鸡才咯咯大叫,产下一枚红皮鸡蛋。慈终于如愿,揣着鸡蛋就跑,鞋都跑掉一只,跑到了小卖部。俗话说,忙乱,忙乱,越忙越乱。满头大汗的慈既忙又乱,跨进小卖部那道门槛时,连人带蛋扑倒在地,红皮鸡蛋流了一地。

 

一角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一角钱几乎等于巨款。皂角树有个背脚子,认不认得都喊他老柳,老柳在大河边背窑货,整天背筐打杵不离身,挣的钱只够打酒喝。老柳儿女双全,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在河南当兵,隔三岔五写封信回来,权当作“常回家看看”。老柳小时读过四年私塾,土改时还当过几天文书,自视为读书之人,坐在大河边看完儿子的信,回家挑灯夜战写了回信,第二天一早去城里邮局邮寄。邮局柜台高,老柳个子矮,踮着脚递上一角钱,说:买一张邮花,找我两分钱啰!柜台内坐的飞机头,可能起早了心中郁闷,听罢老柳后半句更烦,扯下一张八分邮票,连同一枚两分硬币,望都不望丢上柜台。老柳一手抢邮票,一手去按硬币,硬币孩子一般顽皮,一上柜台骨碌碌转,老柳按了几次扑空,眼见它三转两不转,日的钻进了柜台缝隙。老柳勃然大怒,拍着柜台吼道:信不寄了,退我一角钱!

 

一角七分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耗损了我的蓬勃青春。我们兄弟三人,我是幺儿子,理应娇生惯养,可我母亲没有女儿,只能拿我当丫鬟。我除了上学和放学前完成家庭作业,要负责扯两头猪的猪草,放五只六只山羊,还有刮洋芋等等,一应家务,概莫例外。正因为负担沉重,就有了和母亲讲价的本钱。家里每年杀一头年猪(卖一半吃一半),出槽两只山羊(杀一只卖一只),猪羊出售大约有几十元收入,具体多少数额我至今不清楚,管家的母亲是保密局长。

既然我有功在身,总该给予奖赏吧?

奖赏机会来了。我跟着母亲去了公社供销社,她要给我扯布做裤子,我的裤子补巴摞补巴。她和那个平头售货员交谈时,我突然发现柜台里躺着一把铁皮子手枪,虽说乌黑也不闪亮,但它毕竟是把“枪”,别说我们老屋,就连九畹溪对河两岸都没见过。我看清了价码:一角七分钱。妈呀,它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我蹲在柜台边,激动得浑身打颤,脑壳里转动着一百个主意,怎样才能让母亲应允呢?我想到了“乖巧听话、做事勤快、不再尿床”等口头保证,也想到了“不扯猪草、不牵羊子、不刮土豆、不洗碗筷”诸多要挟条件,等到母亲喊我并过来扯我离开时,我一把抱住母亲的腿,效仿慈惯有的做法,以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方式,声称就喜欢穿补巴裤子,再三保证“只要一把枪”,竭力央求母亲开恩。平头售货员十分同情我的“遭遇”,隔着柜台帮我说情,又拿出那把手枪,做一个射击动作,我担心他弄坏那把枪,我赶快大哭大闹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母亲一身。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母亲哭笑不得,满脸都是羞涩,面对平头售货员,她无法当面教子,只好展现出伟大的母爱:迟迟疑疑掏出“钱包”,一层一层展开手绢,露出一小卷人民币。她不能不买枪,可她又舍不得,一角七分钱啦,对于一个当家人来说,好比刀子剜她的心。我停止了哭泣,看着她抽出一张一角纸币,忽的一下卷了“钱包”,对着平头售货员“讨价”,说只能出一角钱,又说只有一角钱,还说多一分钱也没有啦……

差钱的那些岁月,没有“讨价”之说,只是延缓了“一角七分钱”离开她的时间。最终,那把铁皮手枪到了我的手中,成为我一生中拥有的唯一玩具,也是价值最昂贵的玩具。

 

一块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一块钱关乎隐私和尊严。我读高中时,十天一个“星期”,可以回家两天,回家时梦想一饱口福,返校时为钱而苦恼。父亲规定每“星期”一块钱零用钱,尽管标准不能再低了,母亲还是捉襟见肘,因为我们家有两个同时需要一块钱的高中生(我和二哥)。每次在我背上背筐欲出门时,一块钱依然不能如愿到手。母亲望着天井叹长气,鸡窝早已看了几遍,鸡屁股也验了又验,没办法就在老屋里转着圈借钱,最后塞给我一把角角分分。我并不嫌弃角角分分,角角分分毕竟是钱。我赶忙擦去眼泪,揣上钱抓紧走路,走出老远脸上还有泪痕。一块钱,放在今天说不上嘴,却让母亲左右为难,她求人借钱时,说话低声小气,全然不见平日的爽朗。这笔巨款,我在学校里如何开销,时至今日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我没有奢侈过一回。课间尤其是午休,同学们三五成群,跳过小河去镇上玩,那里有供销社、餐馆、粮店、邮局等,在那里,可以买包子,可以买糖果……人影婆娑中没有我,我躲在寝室里看书,或独坐在小河边发呆,我身上只有一块钱,一块钱只有隐私没有尊严

 

三块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想挣钱也鲜有门路。我家住在九畹溪畔,上高中要跋山涉水,每次都背着粮食酱菜,从芝兰顺公路走去,整整三十里路。个子大且胆大者在上坡处爬车,等车到峡口垭再跳下来,或被司机发现撵下车。我属于个子小胆子也小,没胆子也没能力爬车,但我很想搭上便车,走路实在是太累。因此,到了放假回家那天,我就硬着头皮去见堂兄,他是区供销社的干部,有车路过他就喊停敬烟,请求司机捎我一程,我就爬上驾驶室顶棚,摇摇晃晃坐到芝兰,让风吹得泪流满面。除此以外,更多时候是结伴步行,或顺着公路一直走回家,或绕着峨眉山走小路,走到梨树垭再下夜虎坡,从棺木岩涉水过河。那时我们公社有个农机厂,打铁烧煤供不应求,需要从我们学校附近的煤矿买煤,我们就利用放假顺路背煤,借机挣点力气钱,报酬是两分钱一斤。我年少体弱,咬着牙背满一背筐,大约是二十八九斤,遥遥二三十里山路,跟着太阳一直走到日落西山,累得精疲力竭,就挣下那几角钱。

我们学校旁边有条小河,小河对岸的卫生院修建院墙,需要两个立方的鹅卵石,每立方工价定为三块钱。当我捕获到信息时,已有三个同学捷足先登,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却只有一个背筐,就分工一人负责上,两人轮流去背。我没有背筐,但我有两条腿,我抱起石头就跑,快速跳过小河,快速爬上边坡,快速抵达工地,他们三个人合作一趟,我可以跑三趟四趟。他们有点瞧不起我,说我抱的石头有碗大,又说看我红旗能打多久。他们也许没有想过,我本是农村孩子,赤脚行走如飞,体质干练结实,论输赢为时尚早。事实胜于雄辩,连续几个课间午休后,工地需要的两立方鹅卵石同时到位,当他们三位在小河边瓜分报酬时,我怀揣三块钱已坐在教室里读书。

 

 

五块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学生阶段最为难熬。高中时,我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二十五六,且有谈婚论嫁者。但凡一眼看去,男生胡须旺盛、喉结突出,女生辫长腰细、丰乳肥臀;小的如我,十四五岁,乳臭未干,朦胧无知。我有幸和二哥同时读高中,且按考试成绩分在一个班,大我一截的二哥应该看护有责。我们的大哥,大二哥一岁,远在陕西当兵,据说每月有几块钱津贴,大哥为了减轻父母负担,隔月就寄回五块钱来,点明给我俩当学费。这笔巨款自然由二哥掌管,开支细节不知究竟,他本人从未公布过,校长和老师也不过问,我本身又疏于维权,每次向二哥要钱时,他一句“用完了”打发了事。偶有一次,我随同学去小河对岸镇上,在墙角拐弯处与二哥撞个满怀,他正举着一个肉包子大快朵颐,他非常友好地把手伸到我面前,要我品尝那个咬了一个月亮弯的包子。我当即婉谢了他的好意,走过几步咕咚咽下口水。二哥大我五岁,已是一个标准的男子汉,和我一样的伙食标准自然亏欠,理应视条件搞一些额外补充,但我不快的是你吃包子时,难道就没有想起自己的弟弟?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班主任知悉,由此我得到额外的补偿。有时上课铃响,班主任——我的陈老师就点我的名,一脸威严地说:你跟我来!同桌的柏就捅我的腰,说:哈哈,又坏事哒!我个矮,坐头排,起身也快,站起身来,耳红脸赤,低头走路,心潮澎湃。陈老师的办公室就是寝室,走廊靠右第三个门。他打开门锁,把我引进去,指着窗前的桌椅,轻轻地说:把它吃了!我往桌上一看,一碗白米饭,一碗回锅肉。不等我回头,他已带上门出去了,咔嚓一声上了锁。多少年后,在桂子山一栋公寓里,当我向师娘谈及往事时,我的老师居然没有印象。爱别人,无心记忆;被人爱,没齿难忘。

 

七块钱

 

差钱的那些岁月,钱可真是好东西,它的体现无处不在。我的童年,衣服捡旧,穿新衣是奢望,谁让我是老幺呢?从有记忆开始,到我参加工作,从未穿过新棉袄。读初中时,同学大都是穷家子弟,笑破不笑补,谁会大惊小怪?我穿着哥哥们的旧棉袄过冬,只要身上暖和,也没有人讥笑,也不怕别人讥笑,干部子女也不会,他们要我传授游泳和摔跤技巧哩。到了高中,我个子稍微长高一些,捡旧的衣服捉襟见肘,母亲就将我干姐姐的花棉袄改改,衣襟边缝上一道蓝布,外衣一罩看不出来。我的同学高和我最要好,课外抢不到篮球就和我打闹,纠缠中无意发现了我的花棉袄,他好似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当着全班同学翻出我的花棉袄。我当即羞得无地自容,猛地挣脱他跑回寝室,脱掉花棉袄塞进箱子,从此发誓不再穿它,宁愿背抵墙壁取暖。高中一毕业,我光荣地混进革命队伍,平生第一次领到工资,整整二十七块钱,我兴奋得满脸通红,躲在寝室里一遍一遍数钱,每一遍的结果都不一样。三天过后,我结清三块一角钱的内外欠债(其中:支局食堂伙食费一块五角、供销社食堂伙食费一块六角),斗胆支出三块九角钱巨款,在公社缝纫社量体裁衣,平生第一次穿上新棉袄。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差钱的那些岁月,总算渐渐逝去,虽说差钱的窘况一直伴随我们,但差钱的概念和内涵发生了改变。我参加工作首月,领到二十七块钱工资,三个月转正后升为三十二元,两年后涨至三十七元四角四分,自此维持该状态十余年。九十年代后期,工资与时俱进,从几十块涨至几百块,再到今天的这些数,虽说物价与工资同步,但毕竟是腰缠万贯,差钱的那些岁月,也一去不会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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