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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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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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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名句,比喻人的品行高尚,像冰一般清澈透明,像玉一样洁白无瑕,我把这句诗送给她!

这么美的诗句送给她,用作盖棺论定、祭奠亡灵,以期慎终追远,寄托我们的哀思,是不是有些奢侈呢?或者说用词不当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斯人已逝,草木皆非,富贵如浮云,钱财似粪土,她不会在乎一句溢美之词。

听别人说起她的芳名时,我在县邮电局当办公室主任,她在水田坝支局当营业员。那个“别人”说,她有点“匪”,梳怪样头,穿喇叭裤,有时还抽烟。我多少有点诧异,这是个有个性的女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女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思想单纯、穿着简洁,被视作“本分”“规矩”,可我想在心里没说,我问她工作怎么样?那个“别人”一时语塞,末了说好像还可以。我心想,既然“可以”还说什么呢?

我的同事告诉我,她是个新滩的女孩,因此就与众不同。他说,新滩的女孩皆有个性,可能与崩岩滑坡有关,江里游泳不比男孩子差,街上打架比男孩子泼辣。秭归有句名言:新滩的姐儿洩滩的妹儿,除了肤白貌美、风情万种,个性张扬、敢说敢当也是一说。

她应该就是这一种。

说话间两年就过去了,我去水田坝支局检查工作,支局长余先明在路口迎上我,他是一个很精明的年轻人,由农民工破格转聘为支局长,后来调县邮电局当主任,邮电分家时分到移动,做了县移动公司老总,再后调宜昌直至退休。

支局是一排土木结构的瓦房,门前公路尘土飞扬,屋后小河流水潺潺,河边有根H型电杆,电线跟蜘蛛网一般,从山墙上穿进屋去。房屋右边住宿左边生产,总机房隔壁就是营业处,敞着两扇木质大门,进门就是一座木柜台。余局长翻开柜台盖板,让我进入“经济重地”,我见到了有点“匪”的她。

她一下子站起来,显得有些慌张,扭头看着我,浅浅一笑,满脸羞涩,绝无 “匪”气。余局长说她表现不错,“不错”就是说“好”,我冲她点了点头,她脸一下子红了。她不是那种肤色白皙的女孩,脸上隐约可见浅浅的雀斑,头发向上梳到头顶,鬏尾自然垂在脑后,这个发型很耐看,显得精神、利索、光洁,乍看有点标新立异,她肯定欣赏这个发型,也一直保持这个发型,好多年后还是这个发型,直到她英年早逝那一天。

大千世界,万象变迁。海南省正式成立那年,她终于调到县邮电局,带着刚满两岁的女儿,她很高兴。初为人母,毕生付出和要办的事很多。接下来,女儿要上幼儿园,要上小学,还要……县城总比乡下好一些,这是她人生中的新起点。

她调进城来属于改行,改行学报刊发行,由于工作隶属关系,我很少见到她,更谈不上熟悉她,我只熟悉她的师傅。

她的师傅名叫王功强,我一直尊称为“王师傅”,他是个农村“半边户”,养育了两女一男,家庭负担相对沉重,正因为此才从枝江调回家乡,独当一面撑起发行台,业务精湛名声远扬,后来被评为业务师,这个荣誉不可多得。也有人说他性情古怪,其实那是一种较真,较真时他从不讲情面,即或你是领导也不好使,因此他带徒弟格外严厉,不过女徒弟聪慧过人,名师出高徒果真没错。

我也曾带过徒弟,徒弟不是高徒,我也不是名师,没给人留下印象。后来我当办公室主任,一口气当了整整十年,为他人作了十年嫁衣裳,那有多少件衣裳呀!不相信你可以翻档案,十年的档案全是我的字,十年劳累磨坏了三块玻璃板,十年卖命让领导闲得难受,十年本应不进则退,偏让你不进不退,说白了就是宁舍不用,让你不进不退、进退不得、进退两难,往事重重不堪回首。

1995年莅临之际,邮电改革动了真格,用人理念发生改变,宜昌的领导直接动议,拟提任我担任县局副局长,事后有知情者告知,当时曾有领导非议,说我缺少基层经历。“一把手”是个强权者,当即拍板在三峡坝区秭归新城设立一个副科级分局,将我派往这个分局“锻炼”,考察期限为一年,届时期满另当别论。强权者一言九鼎,我等岂敢懈怠?自是尽职尽力尽责,爬电杆钻管道扯电缆,事事处处以身作则,头皮晒黑一次又一次,手臂脱皮一层又一层,终于换来“经营建设形势向好”。

正好历时“一年”,强权者如约而至,现场查看通信现状,突击考察我的“政绩”,食堂吃饭时眉开眼笑,当着众人面夸赞我,说组织提拔这人没错,这一提拔使我和她成了同事。

得到提拔按说应该高兴,当然也有个别人不高兴,换作今天兴许摆上几桌,或庆贺或炫耀或分享,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家庭困难不好对组织说,浑身难受的领导也离不开我,宜昌电话再三催我到位,我才硬着头皮“走马上任”。

1995年3月2日,我背着行李乘坐快艇,只身来到新县城。说是新县城其实就是一片工地,机车轰鸣、尘土飞扬,路没有一条,树不见一棵,太阳底下找不到树荫。

分局设在九里开发区邮电大楼,被我伺候得浑身难受的领导,按“一好搭一坏”原则,陆续调来三十多名职工,加上原茅坪支局职工,分局职工总计四十多人,分成四个生产班组,设市场经营、技术维护两个管理部,另建有党支部、工会、保卫、财务,她由原茅坪支局营业员改任分局财务会计。

初来乍到,条件简陋,诸事将就,所幸邮电大楼刚刚竣工,六层楼的机房,装修一新,空余三层,两个单元二十四套宿舍,两室、一室一厅各半。此外,建有职工食堂,食堂种有菜园,院内绿化到位,条件优于其他单位。

我只身来到前线,家还在后方老城,妻子在营业处上班,儿子即将上高中,我没必要占用宿舍。我谢绝领导的好意,自己买来床铺,亲戚家借张茶几,选择机房五楼安身,很快就进入角色。自此,吃在食堂里,住在办公室,呕心沥血策划,兢兢业业工作,一顶安全帽、一件胶雨衣、一双筒筒鞋,始终陪着我,陪着我和职工在一起,深入一线指挥并亲力亲为,说句不夸张的话,新城的每一根电杆、每一条线路、每一段管道、每一处线箱,乃至每一处工地和生产现场,滴有我的汗水,留有我的足迹,那些喜忧参半、苦累有加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乃至没齿难忘。

随着新城搬迁日期逼近,邮电通信业务飞速发展,分局收入已经超过县局,分局原本建立的财务报账管理制度已无法适应发展,宜昌的强权者心知肚明,特委派主管副局长莅临现场,专门为我召开一次现场办公会,会议纪要印了整整五页纸,要求我立即重建财务机构,配备专职会计、出纳,按财务规定实施管理,统一管理新城财务资金。如此一来,经组织考察、财务部门核准,她正式成为了分局财务会计。

她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这种人最适合担任会计,不像有的会计或出于一己私利,或为了巴结权威领导,一肚子的坏心思,尽出些自认高明实则愚昧的馊点子,最后让采用馊点子的领导下不来台。

她从不出馊点子,有事总是先请示,连我的授权也很少用,事事处处维护财务制度。

分局有个乡班小伙子,他父亲是我的老同事,我很尊敬他的父亲,因而待他也就客气。他的邮路水陆兼程,按月总要报销过河船费,每月几班每班几元,明眼人都算得出来。可他脑壳里有把小算盘,试探着越过“班长初审、部室复核”前两关,粘好票据直接找我签字。我是乡邮员出身,体贴走班的疾苦,不想驳他面子,也不想当小气局长,因此我看都不看,大笔一挥了事,无非多几个钱而已。事后,她拿着凭证找我,说这笔账已经报了,要维护你的威信,但局长不能坏规矩!她翻着那沓票据说,你看,乱七八糟一沓票,比核定数多出××元,还夹杂着汽车票哩。其实,我早就看出蹊跷,但我假装不懂,说谢谢你提醒,我下次注意吧,那个小伙子也注意了,再也没找我签过字。

我的办公室很宽大,还有宽大的办公桌和两组文件柜,“气势”与“副科级”不符,惹得有人背后嚼舌头,好在我晚上才待在办公室里,白天总和职工一身汗水一身泥奋战在工地。早餐先在食堂解决,午餐为了节省时间,食堂熬好绿豆稀饭、烩一饭盆回锅肉、买一筐子老面馒头、拖几件冰镇啤酒,径直送往工地。我们找个荫凉处,不分大工小工、领导职工,就着回锅肉吃馒头、喝稀饭、灌啤酒,众人开心,其乐融融,干起活来特别有劲,那种工地生活至今留恋。

日落西山收工回局,食堂的饭菜热了又热,炊事员跟着我们受累。有时为赶工期半夜收工,吃着饭眼皮困得睁不开。吃罢饭怏怏上楼,洗手间冲个澡,搓一把背心裤头,脏衣脏裤泡在盆里过夜。第二天一早又去工地,换洗的衣服换了没洗,等想起来时再去突击,我的衣服一直散发着汗臭。记得会战最繁忙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同事天天早出晚归,工期不等人,想休也不成,劳累、疲惫整天像影子一般紧随,有好几次我爬到五楼,不等换衣冲洗,和衣倒床睡去,醒来时脚上还穿着筒筒鞋。这些苦楚,历历在目,鲜为人知,那些闲得浑身难受的人无从得知,我也从不告诉别人,即或我的妻子也不告诉,后来她从管委会一位熟人处得知,给我打电话刚说一句就哽咽了。此后,每到晚上八九点钟,我的电话就会响起,妻子提醒我再累也要洗个澡再睡,再忙自己也要每天换洗衣裳,还嘱咐我去工地穿长袖戴草帽和手套,皮肤老是晒伤脱皮肯定不好。

我记住了妻子的话,可是我没有全部做到,人一劳累就会忘乎所以。记得那天晚上,放完四百对电缆已是深夜,回到分局闭着眼睛吃饭,吃罢饭上楼就去冲洗,找衣裳时才想起昨晚脏衣未洗。当我满身汗渍走进洗手间时,那盆脏衣服已经洗净、晒干,折叠得整整齐齐……

尔后这件事重复过多次,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谜。我逐个打听这位“活雷锋”,从楼上问到楼下乃至食堂,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此事。我分析、我猜测、我怀疑,是不是她做了好事?特意去财务室里问她,她笑眯眯的矢口否认,无名英雄让我心存感激。后来,在一次职工大会上,我专门提到这件事,提到这件事我就激动,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就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人若忙碌,时光如飞,转眼就到了县城整体搬迁日子,宜昌的强权者断然决定,新城、老城并为一城,并把这个破摊子交给了我,为我而设的“分局”自行荫消,让个别做梦的人大失所望,白认了干爹白巴结了领导。

分局的财务与县局合并之后,新成立的无线公司需要会计,她顺理成章调去无线公司,也就成就了她日后分到移动。

县城搬迁尘土尚未落定,邮电分营风暴接踵而至,众人的心一下就乱了。邮电分营是个官方用语,含义近乎于掩耳盗铃,说白了就是邮电分家,再白一点就是踢开邮政。分营前,官方强调倾斜邮政,操作起来恰恰相反,基层研究好的“倾斜”,上级领导和盘否定,跑不脱的是负担和债务。一夜之间,天怒人怨,共同财富变作专属资金,邮电大楼成了电信大楼。由此,日月轮回,悲喜叠加,分到电信者欢天喜地,分在邮政者怨声载道。

电信也不是一路欢歌,首先剥离无线公司,领导借机打小算盘,已在无线岗位自不用说,“老弱病残”者概不例外,她也顺理成章一起分到了移动。

“移动”从字面上说,就是离开或改换原来的位置。可是,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却没有新的位置。房,房没有一间;地,地没有一垄,谁都等着看移动笑话。可谁也不曾想到,几年后移动声名鹊起,业务发展一枝独大,职工福利无人比肩,有些人肠子都悔青了。

俗话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邮电分家见怪不怪,因为分合好多回了,根本原因就是要破除垄断,谁让邮电局牛气冲天呢?你想,一个雄赳赳的邮电局,要地盘有地盘,要收入有收入,领导高高在上,干部趾高气昂,职工即或有意见,隔天发钱发物就堵了嘴,这样的好日辰一去不返,你让一家分成六家的成员情何以堪?

她被分去了移动,心里如意嘴上不提,待遇自不用说,自信心爆棚;工作也不用提,上班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下班牵着宠物狗散步,还是那个独特发型,还是那样风姿绰约,见到熟人莞尔一笑,她的人生蕴藏着幸运,她的世界充盈着幸福,她的生命饱含着精彩。

谁也没有想到,她的人生、她的幸福、她的精彩,也会戛然而止。

2020年7月27日,农历庚子年六月初七,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她在位于平湖大道的家中猝然故去,死于低蛋白血症,年仅五十六岁。

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芳名:柳红玉。

“红玉”听起来似是侠女,玉之美,石之实,系指红色的玉石。红色是吉祥、喜庆的象征,能够辟邪保平安,但天然红玉少见,红玉只是一个传说。

红玉也不是一个传说,她是人世间一位优雅女性,耿直、本分、善良、正经,终生没有绯闻。

过去我一直喊她“小柳”,许多同事也喊她“小柳”,已经喊了几十个年头,自此这个称呼不再,她不再是“小柳”,也不再是“大柳”,更不可能是“老柳”,她终结了所有溢美之词,告别了这个喧嚣纷繁的世界,也离开了尔虞我诈的我们。

小柳依依,红玉熠熠,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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